時隔八年,許知恙再次遇見陳恙。
那天逢霜降,明城降溫,風很大,還夾著雨。
報告廳外的橡樹被颳得枝葉搖顫,豆大的雨滴打在琥珀色的玻璃窗,自上而下匯出一道長長的水痕。
許知恙測試完最後一次演播,後背往軟椅靠,纖瘦手指摘下金絲框眼鏡放在一旁,捏了捏酸澀的鼻樑,捲翹的睫毛遮不住眼下的疲憊。
身邊傳來好友溫奈卸了力氣趴在桌子上的抱怨:“這個月都第三場宣傳展了!院長可真會打算,合著我們都不用吃飯睡覺就住在演播廳賣命就好啦。”
其他人跟著吐槽。
許知恙沒搭話,眸光平和地落在電腦上非遺宣傳展的海報頁面,長指一勾,將鬆垮的皮筋勾下來,微卷的髮絲耷拉在肩膀上,整個人顯得恬靜溫順。
略一抬眼,就看見提著東西朝她們走來的同門師弟。
男生朝她們靦腆一笑,把咖啡分給大家,末了,才遞到許知恙面前:“許組長,辛苦了。”
許知恙淡淡勾了唇角,客氣道了聲謝。
許知恙性子隨和,脾氣好,低眉抬眼間流露的氣質恬淡,溫奈說她有某種招人喜歡的親近力,當然也招男孩子喜歡,尤其是那種特別乖的男孩子。
許知恙失笑,按亮了手機看見已經四點半了,低著頭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好好補個覺。
剛走出報告廳,身後有人在叫她。
“許組長這就走啦。”話裡陰陽怪氣,許知恙不用回頭都知道是誰。
對方穿著一身菸灰色襯衫裙,打扮得體,唯獨美中不足的是光鮮亮麗的妝面上有被雨打溼的痕跡,眼下暈開了一圈。
模樣有些狼狽。
孟冬妮拎著一個鱷魚皮的方包,下巴微揚睨著許知恙,陰陽怪氣開口:“哎,真羨慕你們,只負責報告廳,不像我們還得去佈置展廳。”
溫奈實在見不得她那張嘴臉,懟回去:“那肯定好啦,這鬼天氣,誰去佈置展廳誰倒黴。”
“你!”孟冬妮瞪了她一眼,鑲著貓眼的指甲指著溫奈。
許知恙按住溫奈的手臂,看向孟冬妮,嗓音輕軟,四兩撥千斤開口。
“孟組長,沒記錯的話,當初是你先選的展廳,可天要下雨,我也沒辦法。”
誰都知道報告廳裝置複雜,還得反覆測試,但許知恙無所謂,選哪個不是選。
孟冬妮被她一句話堵得啞口無言。
出了校門,雨勢漸小,沿路的學生寥寥無幾,許知恙原本打算直接回家補覺但溫奈非拉著她去吃火鍋。
許知恙鬆了鬆後頸,後知後覺發現自己也一天沒吃飯了,想了想也沒拒絕。
她們到的時候還不是飯點沒什麼人,隨便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說是說川渝火鍋,但是對於一個不會吃辣又愛吃辣的南方人來說,許知恙勉強點了份番茄湯麻油雙拼。
肥牛下鍋,她望著滾開了的水花發呆,就聽溫奈說:“哎,你看論壇了嗎?”
許知恙搖頭,她一向不關注這些。
溫奈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一臉八卦:“我們系那個夏薇,真追上外語系大才子了,天哪,果然驗證了女追男隔層紗,即便是高嶺之花也能把他拉下神壇。”
溫奈嘖了一聲,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把話頭扯到她身上:“就夏薇那樣的都能追到男神,那看來校草這段時間會被強勢圍攻,恙恙,你不上嗎,我可聽說他上次還向人要了你的聯絡方式......”
許知恙差點被一口番茄湯嗆到,她擱了筷子,不可思議問:“誰?校草?陸之杭?”
許知恙腦子裡下意識浮現他那一張臉,似是感到無稽地笑出聲:“你別開玩笑了,我和他不可能。”
“為什麼?”溫奈一臉痛心疾首的表情,“許知恙!你千萬別妄自菲薄,你可是我們中文系在榜的大!美!女!”
許知恙失笑,一邊下著蝦滑,一邊說:“他不是我喜歡的型別。”
“那你喜歡什麼型別,說出來,我好幫你留意,不過,”溫奈頓時洩氣,“你這樣的哪還需要我幫你留意啊,你只要別整天待在圖書館,多去操場籃球場走一圈,那還有夏薇什麼事啊。”
“不過,我可認識了你七年......”
“六年。”許知恙嚴謹糾正。
“行行行,我認識了你六年,真沒看見你和哪個男生走得近......”
溫奈戳了戳幾卷肥牛卷,眼神往許知恙臉上瞥。
火鍋店的通風口徐徐送著風,少女的頭髮被低低綁在腦後,垂著頭喝湯,幾縷碎髮隨著低頭的動作貼在脖頸上,襯得脖頸更加筆直細嫩,燈光拉出的長睫陰影覆在眼下,模樣溫順又乖巧。
溫奈倏的想到什麼,低聲問了句:“你,該不會是還想著陳恙吧。”
似乎沒想到溫奈會提起這個人,許知恙拿著勺子的手一頓,慢動作回放一樣抬眼朝溫奈看去。
陳恙。
剛讀大學那會她還會在朋友圈看見共友發關於他的動態,慢慢的,這個人就像憑空消失一樣淡出她的視線,她已經有很多年沒聽見這個名字了。
許知恙在腦海裡搜尋了這個人的身影,隨即輕笑搖頭:“都過去多少年了,早忘了。”
溫奈狐疑地瞄了幾眼,見她果真沒打算再說下去,目光移開,低著頭專心吃著。
許知恙握著筷子的手收緊,心緒翻湧有一瞬的呼吸緊促,好半晌,她搖了搖頭,小幅度勾了勾唇角。
就算記得又能怎樣,他或許已經忘了她是誰了。
不緊不慢的一頓火鍋吃完將近六點,兩人付完錢出門,街道華燈初上,雨後的明城繁華不減,在火鍋店不覺得冷,出了門,風夾著雨絲嚴絲合縫地往衣服裡鑽。
沒想到在明城待了這麼多年,她還是沒習慣這裡的天氣。
許知恙攏了攏及膝的駝色風衣,撐起一把黑骨傘。
兩人沿著火鍋店外的人行道走至路口,突然,從路邊傳來砰的一聲。
不過一會,許知恙隱約看見幾輛車前前後後停在路邊,最後面那輛車開了雙閃,一個顯眼的警示三腳架被擺在車後,車旁站著七八個身量很高的男人。
溫奈抻著脖子看了幾眼:“看這樣子,像是追尾了。”
“追尾?”
“對,這段路路況不太好,時常發生這樣的事,”溫奈點頭,拉著她快步離開這裡,“我們還是快走吧。”
距離越來越近。
許知恙甚至能清晰看見汽車緊急制動後輪胎和地面摩擦拉出的黑色印記。
等到路口的時候,許知恙聽見身後傳來很大一聲玻璃碎裂的聲音。
剛剛圍在一起的男人頓時扭打成一團。
許知恙盯著即將跳轉的紅綠燈,有一瞬間的心慌。
倏的,溫奈扯著她轉身,指著離她最近,唯一一個沒有參與混戰的男人的背影:“哎恙恙,你覺不覺得那個男生的背影,有點像陸之杭。”
“陸之杭?”許知恙循著她指的方向看去。
路燈昏暗,男人的背影被模糊得好像加了噪點,拉出陰影,看得不是很真切。他的頭頸微微往後仰,拉出的肩頸筆直。
不是陸之杭,但......
很像另一個人。
許知恙壓下心頭的慌亂,堅定道:“報警。”
她們站的距離不近,但這條路來往的人不多,她們杵在路中間就顯得格外顯眼。
其中一個小混混注意到許知恙這邊的動靜,扯著嗓子就喊道:“哥,那邊有個女的好像在報警。”
隨著這聲,離得近幾個人幾乎是同時朝許知恙看來,其中一個穿著皮衣的男人不知道從哪裡順來一個酒瓶,拋在手裡掂了掂,色迷迷看著許知恙。
“妹妹,把手機交出來,哥哥不為難你。”
許知恙看著男人身上硬實的一身肌肉,默不吭聲,心下卻在估摸著逃跑的勝算有多大。
溫奈覷見男人猥瑣的表情,火氣一下子上來:“擱這叫誰妹妹噁心人呢。”
皮衣男臉色陰沉,啐了一口,掄起酒瓶拿出打人的架勢:“你他媽欠教訓是吧。”
許知恙眼瞳驟然擴大,眼疾手快拉著溫奈後退一步,就在那個酒瓶即將掄到自己頭頂時,一隻骨節修長勻稱的手鉗住皮衣男的手腕,用力一擰,一個酒瓶在男人腳下應聲而碎。
“能耐,打女人。”陳恙壓了壓眉尾,冷笑一聲,擰著皮衣男手腕的手不收勁用力。
陳恙一手鉗住他的手腕,另一手握成拳往他腹部猛地一砸,皮衣男吃痛地叫了一聲捂著肚子癱倒在地。
這個人應該是大哥之類的角色,他被撂倒後其他人的戰鬥力支撐不到一會就求饒滾蛋了。
下過雨,人行道上坑坑窪窪的積水模糊了倒影,許知恙垂著頭看腳下兩人交疊著的影子發著呆,直到耳邊響起溫奈的驚呼,她才後知後覺抬頭。
“恙恙,你的腳在流血,”溫奈抓著她的手,“趕緊去醫院看看。”
許知恙低頭動了動腳,沒傷到骨頭,應該是被剛剛碎了的酒瓶刮到了:“只是破點皮而已,回去學校處理一下就好,別麻煩了。”
“別啊,小姐姐,這怎麼說都是我們害你受了傷,不去醫院處理一下,我們也過意不去。”其中一個戴著銀色耳釘的男生摸了摸自己的寸頭,對上許知恙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說道。
“是吧,恙哥。”
陳恙側身和人說著話,聽見這聲漫不經心地轉頭,面容在路燈的映照下瞬間變得格外清晰。
許知恙這才看清了他的正臉。
他穿著一件單薄的襯衫外套,一手插著兜散漫站著,黑髮被雨水打溼幾撂額髮隨意的劃過眉骨,他的眼窩很深邃,鼻骨高挺,下頜線筆直凌厲,下巴微微揚起,漆黑的眸子若有似無掃了她一眼。
依舊慵懶散漫而又隨性恣意。
八年,他好像變了,但又好像沒變,似乎獨屬於他的少年意氣經過時間的沉澱變得更加濃郁成熟。
許知恙低頭,避開他銳利的打量目光。
陳恙轉了轉腕骨,也挪開眼,眸光不知道落在地上哪一處,神色很淡,看不出情緒。
半晌,他撩了眼睫朝她看來:“抱歉,我送你去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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