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內, 半人高的奏章一點點向下消磨著。小太監弓身進殿,卻不巧撞上大臣稟事,他本急促的腳步被迫一頓, 神情看著似乎有些慌張。
侍在帝側的曹陌瞧了一眼人空蕩蕩的身後,不自覺皺起了眉。
他悄聲往前走上幾步, 避開大臣把人揪到外間, 壓低聲問道:“怎麼了, 慌慌張張的, 姑娘呢?”
小內侍苦著張臉,“師父,姑娘,姑娘不見了。”
他顫著聲,將探聽來的事一五一十的抖了個乾淨。
曹陌聽完, 臉色有那麼一瞬的不自然:“姑娘從側門走了?”
小內侍慌張點頭, “師父,這可怎麼辦才好?”
“我知曉了。”兩人這一耽擱, 裡頭的臣子剛巧請完安出來,曹陌笑著側了側身, 隨後又打發走了小內侍,“你下去罷。”
說罷, 他在小太監一臉劫後餘生的慶幸中繞過屏風,附在帝王耳邊把那些話仔細複述了遍, 那是一字都沒有差的。
待話到最末, 曹陌用餘光瞥了眼雍淵帝的神情, 笑著道:“奴才覺著, 姑娘許是睡得無趣了些。”
“嗯。”雍淵帝硃筆未停, 話間卻添了些難以察覺的溫和。
曹陌嘴角的笑容更深了, 他磨著墨,趁機問道:“那姑娘那...”
雍淵帝:“由著她玩。”
大太監明白了,不再就著這個話題多言,腦子裡已經開始在考慮養心殿里布置些什麼了,嘴上卻提的另一件事:“御膳房那已備好點心了。”
自那次地動後,大雍水澇旱災不斷,直到去年冬日方才堪堪平息,那摺子都是堆得比山高的。
若帝王還似從前那般不思飲食,全靠著內力和湯藥吊著,曹陌覺得就算自己把腦袋拴在腰帶上也是萬萬不夠的。
不過好在這麼多日子下來,這位大太監在傳膳方面上早已有了心得,他頓了頓,繼續道:“可指揮使帶來的半盒子點心卻是姑娘特地給您留的呢。”
“更何況舟車勞頓,姑娘怕是會餓。”
雍淵帝批奏摺的手一頓:“拿上來罷,等過半個時辰,再差人接她回來。”
曹陌面上一喜,忙應了句“是”,轉身便打發人去把那點心盒子拿了過來,又吩咐膳房仔細多備了幾樣小姑娘愛吃的菜。
玩這麼一陣,也該餓了。
小半時辰過去,爐上的糖梨燉得綿軟甜糯,整個養心殿都沁著股梨子的清香氣,小太監表情苦澀,胸前鼓囊囊的,好像抱了些什麼,一進殿就顫著腿跪下了。
“稟聖上,奴才,奴才沒尋見姑娘...姜,姜府還轉送了帖子來。”
殿內氣氛愈發安靜,曹陌定了定,低聲自語道:“倒是奇了,現下日頭正大著,姑娘應是走的不遠才是。”
雍淵帝眸光微抬,亦看了過去。內侍叩在地上,身前的帖子散落一地。
曹陌走上前,先是用拂塵敲打了下兩次都沒把人帶來的小太監,訓斥兩句,然後才撿起幾張邀貼掃了眼。
這一瞧,他倒是樂了。
“安遠侯陳家的,伯爵府謝家的...”曹陌轉回帝側,口吻輕快隨意,似玩笑一般道:“姜夫人藏了姑娘這麼久,終究是沒藏得住。”
雍淵帝瞥向他,曹公公抱著帖子,低聲解釋道。
“這些人家府上都有適齡的公子,也不知姑娘是什麼時候顯露在人前了,醉翁之意不在酒罷。”
先前因著林婉一事,虞氏再不敢輕易帶人出府了,小姑娘又是個不愛挪窩的,先前可不就藏得好好的。
曹陌將手中擦過的請帖遞上,笑嘆道:“若叫姜夫人知曉此事,心頭說不得還松上兩分,待之後覓親也不至於焦頭爛額。”
一抹硃紅的墨點頓在奏本上,雍淵帝面色未變,但眉眼間早失了之前的溫和:“她何曾需考慮這些。”
嗯?小姑娘可要及笄了,姜夫人不該考慮這些麼?
他瞧著賢妃娘娘也正等著這茬呢,不過今上似乎不想成全這門婚事罷了。
雍淵帝用的雖是疑問句,可說出來時卻是陳述的口吻,還隱隱帶著幾分不快。曹公公到嘴邊的話倏地一凝,突然也不敢說些什麼了。
帝王神色淡淡,瞧不出什麼情緒,只是隨手取過了最後一本奏章,金尊玉貴的手指輕動了動,養心殿外驀地響過一聲鷹啼。
而那廂的姜歲綿正踩在木梯頂端。
她嘴裡含著塊熟紅的桃肉,身前還抱著幾個粉中透紅的大桃,皮薄得似乎都能叫人看到裡頭飽滿多汁的果肉。
肅示指尖微顫,最終還是未曾動手。
待實在是抱不下了,少女又瞧了眼周身滿登登的桃子,然後慢吞吞地往下挪了一格。
青棠忙不迭地伸手去扶,肅示亦是伸出了手,卻是遞出去了個竹筐。
是小廝剛剛一同背來的。
小姑娘動作頓了頓,猶如清泉的美眸直勾勾朝肅示看了過去,一副“你不早說”的譴責小模樣。
肅示見狀,笑了。
“姑娘還繼續摘麼?”
蜜桃一個個被放進筐中,勉強填了個底,倒莫名顯得有幾分空蕩。姜歲綿被丫鬟扶著,先是在地面上來回踩了踩,隨後才搖搖頭,給了他回應:“下次罷。”
怪熱的呢。
說完,她從人手中接過竹篾,半刻不停地轉身便走,可還沒等她走出幾步,就叫肅示給喚住了,“姑娘等等。”
這時的青棠正忙著給少女拭去鼻尖的汗珠,姜歲綿微微一愣,側過身去,羅帕擦過她臉側,短暫地模糊了視線。
等人兒重新看個分明,對方已走到自己近前,她蹙起眉。
肅示似乎未曾瞧見少女眼中的抗拒,兩人間的距離再度縮短,緊接著更是伸出手,好似想要牽住什麼。
當然,他最後落了空。
“姑娘,”看著驟然離自己幾步遠的姜歲綿,肅示笑得很是無奈。他舉起小臂,對準手背示意了下,“手。”
姜歲綿垂眸看去,這才發覺自己的手不知何時蹭紅了,還有些細碎的紅痕,表皮似乎滲了血。
應是摘桃子時被樹枝給勾的。
她還沒什麼反應,被肅示點破的小丫鬟卻驚呼著捧住了少女的手,心疼得五官都皺在了一起,然後著急忙慌地在身上摸索起傷藥來。
但這一通找卻是摸了個空。小丫鬟抖著空蕩蕩的袖口,急得快哭出聲了:“奴婢沒帶藥膏。”
“你隨身帶藥膏做什麼,是還嫌你姑娘身上的藥味不夠重麼?”看她手足無措的模樣,姜歲綿嘆了口氣:
“青棠,這叫別人瞧見了,還以為我傷的多重呢。”
她不過就是蹭破點皮。
小姑娘並不怎麼在意,她本就是一碰就紅的體質,肌膚較常人格外弱些,因此只是面上看著嚇人罷了,實則都不怎麼疼。
不過青棠顯然不是這麼想的。她盯著彷彿要滲出血的傷口,如臨大敵。
肅示便是這時開的口。
“小生居所離這不遠,傷藥也備有一二,姑娘不妨去那歇上一歇,好處理下傷勢。”他從袖間拿出方乾淨帕子,叫丫鬟先替人紮上,
姜歲綿瞧了眼自己還沒有小拇指粗細的血痕,深深覺得對方對“傷勢”這兩個字是不是有什麼誤解。
但不以為意的小姑娘終究是沒拗過自家丫鬟,點頭應了下來。
肅示也沒誇大,她們沿著桃林走了不過數百米,寫有“玄都閣”三字的匾額便赫然出現在眼前。
姜歲綿坐在屋內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周圍一切景緻擺件盡收眼底。
或者說著這屋子裡本就沒什麼擺設,除了簡單的桌椅,那些金玉之類供人賞玩的小玩意是一個都沒有,只桌上放著一截似乎是雕刻到小半的木頭。屋簷死角處灰濛濛的,許是久未被擦拭過,積了厚厚一層灰。
姜歲綿瞧著,腦裡突然浮出個不相干的念頭——
這屋似乎,格外的破,與皇宮有些不搭呢。
還沒等她想出答案,小姑娘就不由輕嘶一聲,眉頭也不自覺皺起。
丫鬟攥著金瘡藥的手一顫,瓶口處抖落出更多白色粉末,“姑娘...”
她一邊含著淚,一邊小心翼翼地抹開藥粉,少女咬唇的力度愈深。
好不容易上得差不多了,青棠的背上早已濡溼一片。姜歲綿緩了會,站起身來,朝前福了福身:“多謝。”
肅示笑了笑,只是這笑裡多了些苦澀滋味。
“這藥算不得什麼好東西,反倒怕是叫你吃了些苦頭,肅示當不起姑娘一句謝。”
他言語裡恍有歉意,姜歲綿皺著眉,剛想要說些什麼,門口便闖進一人。
是個小太監。
他懷裡抱著個空空的食盒,一邊哭一邊罵:“殿下,他們說藥材不足,不肯給您開調理身子的藥。宮這都小半個月了...”
“櫸木,住口!”
“殿下...”小太監一驚,後知後覺地發現屋裡多了兩個人,抽噎著閉上了嘴。
但即便這樣,對方該聽的不該聽的也都聽完了。
姜歲綿看向他:“三殿下?”
這般年紀的皇子,除了蕭祈便只剩兩個了呢,榮妃宮中可沒這麼破。
肅示,也就是三殿下蕭祚點頭,勾出個勉強的笑,“肅示不過化名,姑娘可喚我蕭祚。”
“小太監胡,咳,胡亂言語,叫姑娘見笑了。”他道。
取名櫸木的小內侍哽著,忿忿喃道:“明明就是二皇子使壞...”
蕭祚一個眼神過來,他便又噤了聲。
姜歲綿眨眨眼,若有所思。
如此一番,傻子都能看出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小丫鬟跟在少女身側,也不免朝蕭祚的方向看去一眼,卻是徹底不敵視他了。
甚至還生出些同情。
多少是個皇子呢,怎麼被欺負成這樣?
示弱總容易引起人心底的憐憫,尤其是對方進退得當、舉止合儀時,便更是如此了。
手背上的痛意漸緩,姜歲綿往前走了一步,“今日多謝三殿下,日後...”
蕭祚定定的望著她。
小姑娘抿著唇,眉眼彎彎。
“日後殿下調理身子的藥,我管夠。”
一日兩服,永不斷歇的那種。
三皇子的面部表情有那麼一瞬的不自然,但很快,他便虛弱一笑:“那便謝過姑娘了。”
姜歲綿:“無妨,無妨。”
敏銳察覺到什麼的青棠愣了愣,原本升起的那點同情的小心思倏地就散了個乾淨。
丫鬟為難地湊過去,貼在人耳邊小聲道:“主子,就算把藥分出去了,您也不可能不喝的。”
這可不是在府裡,今上還在呢,最多是再重新煎一副罷了。
姑娘不會想著能躲得過今上吧。
姜歲綿燦爛的笑容一淡,像被翻過肚皮的小刺蝟,直接就焉了。
蕭祚並不瞭解主僕兩之間的交鋒,只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
姜歲綿的反應在他意料之外。
但當少女再看過來時,蕭祚面色如初,仍是那副謙遜溫和的模樣。
他道:“說起來,我還未曾問過姑娘名姓?”
這沒什麼好瞞的,姜歲綿懶懶地就答了,可一個“姜”字剛說出口,一陣風便從屋內捲過。
下意識伸手格擋的蕭祚望著撲進少女身前的雪絨,久久未曾回神。
那是海東青。
灰色的稚羽褪去,白而無雜,是海東青中最為名貴的一種。
姜歲綿抱著這隻實心絨球,隨手給對方順了順毛,小聲控訴:“小白,你又重了。”
她的桃子都比不過它一半。
回答她的是一聲響亮的鷹啼。
“姜姑娘...”蕭祚將目光移到少女面上,“這是?”
姜歲綿回眸,不甚在意道:“別人養的,許是來接我的罷。”
“嗯?”
接?
正說著,門口傳來一陣嘈雜。
曹陌跨過閣階,笑著鬆了一口氣:“可算是找著姑娘了。”
話落,曹陌也注意到了距少女不遠處的蕭祚,自然行了個禮:“三殿下。”
“曹公公不必多禮。”三皇子微側過身,未受完他的全禮。
曹陌也不在意,正對著那廂的小姑娘,笑得慈愛:“老奴是來接您回去的,姑娘可餓了?”
“一點點。”姜歲綿舔舔唇,將暖爐似的毛絨球放下,海東青主動蹭了蹭她,才熟稔地展開翅膀飛了出去。
等到了冬日,它就會更受寵了,現在可不行。
極通人性的獵鷹早早認清了這點。
它飛過正門,停在一頂寬敞的軟轎上,曹陌笑了笑,引著人往外頭走:
“膳房做了櫻桃肉和軟溜珠簾魚,正等著姑娘用呢。”
少女被他誘哄著,更餓了。等走到門口,她才突然記起什麼似的,喚了聲青棠。
小丫鬟心領神會地把落下的一小筐桃抱起。姜歲綿想了想,拿出兩個,一個遞給曹陌,一個給了三皇子。
曹公公看了眼自他進屋後再未開過口的三皇子,心下微思,卻沒多問什麼,只是抬手替人掀起了轎簾。
“走罷姑娘。”
玄都閣地處偏遠,周遭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唯獨那片桃林勉強能入眼。但皇宮景緻頗多,山水園林,如畫如詩,這桃林也不過是極為普通的一處。
三皇子透過窗向外瞧去,那頂轎輦漸漸消失在四躍的桃花中,不留一絲痕跡。
就好似從未出現過。
蕭祚把玩著手裡的桃子,神色微暗。
原該不是一路的。
*
這廂姜歲綿下了轎子,看著那邊椅座上的人,軟聲道:“聖上還沒用膳?”
“嗯。”雍淵帝抬眸看她,眉心卻是倏地一皺。
姜歲綿自然而然地走近,帝王兀一伸手,攥住了小姑娘右手手腕。
他眉眼冷厲,力道卻放得很輕。
“怎麼弄的?”
作者有話說:
聖上口中的她字可不只是指的姜夫人
肅示→蕭(肅字底)和祚(示字旁)
玄都,桃花又稱玄都花。
謝謝寶貝們的評論,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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