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昏過去的人再甦醒過來時, 已是小半個時辰之後。
姜淮愣愣地睜著眼,腦中正考慮的並不是自己身處何處,而是憑著那僅剩一絲的理智, 冷靜地想:
Jiang,江。又不一定是他這個“姜”字不是?
姜尚書心道, 可不是他自欺欺人, 而是這世上同音之字何其繁多, 偶爾撞上一個也是難免的事。
更何況, 再不濟不也還有個疆姓?
是他太沖動了些。
當情緒逐漸平穩的姜大人認真反思著自己的錯處時,他耳邊驀地傳來了一句男聲——
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吉星既定,臣斗膽奏請,望聖上迎戶部尚書姜淮之女入宮, 冊以後位, 保我大雍國運昌隆,百姓安泰。”
橫躺在榻上的人緩緩眨了眨眼。
戶部尚書=他
姜淮=他
他的女兒...
姜淮猛然往後一仰, 只覺得呼吸都有些不暢了。
所幸在他差點又一次昏過去的那剎,意識到什麼的尚書大人掐了下自己的大腿根, 像被拉到極致的弓弦,倏地一下就從榻上坐了起來。
他擼起袖子, 徑直就衝向了那聲音的源頭。
“豎...恕臣失儀。”
看著眼前滿殿的官員,勉強被拉回了些許理智的尚書大人把嘴邊即將脫口而出的“子”字嚥下, 乾脆地跪了下來。
他朝著那高高在上的皇座, 不假思索地垂首一叩, 懇切萬分:“臣女命格尋常, 絕無吉星之運, 此等虛言, 望聖上明察。”
他衝出的太過突然,原本正跪在階下請命的臣子懵了幾息,這才向前跪挪了幾步,再出聲道:“姜大人此言差矣,觀星監結果已明,吉星正出自你府無疑,又何來虛言?”
“這天底又非只我一府姓姜。”姜淮想都不想,直接駁道,誰成想...
“觀星監所卜方位正為尚書府邸,別無他姓。”
還想掙扎一二的姜尚書:“……”
日後這種事能不能事先跟正主通個氣,但凡你早一日告訴...
他就遷府別居了。
姜淮頓了頓,直起身跪著,心下思緒飛轉,面上卻仍舊泰然。
只聽他看似雲淡風輕地道:“臣女愚鈍,實在難堪國母之職。或是正使所卜出錯,人非草木,偶有錯處也是尋常。”
見對方被自己這幅胡攪蠻纏之態嗆了回去,背後已然溼透的尚書大人剛松上半口氣,正準備再接再厲呢,左後方處卻忽而傳來一句:
“尚書何須過謙,坊間均傳,姜家女溫婉淑德,端正嫻雅,知書達理,蕙質蘭心...”
???
這些話是從哪傳來的,他怎麼不知道,難道他就不屬於那個均字之列嗎?
姜淮聽著這一長串的溢美之詞,頭上的問號都快濃得能化出水來了。
其實若非此刻在金鑾殿上,他當真想要認下來,可如今——
“坊間是何時被矇蔽至此的!”
“下官的女兒平日最是驕縱,連多走幾步路都要嫌累的,更別說學書習典,那是一個字也不願意聽,一句詩也不願讀的,哪裡稱得上溫婉淑德,知書達理幾字。”
他字字懇切,就差沒把“我女兒不行”這幾個字刻在殿內的磚石上了。
豈料他都這樣了,偏生還有人要跟他過不去。
“女子無才便是德,尚書何必如此苛責。”
姜尚書:“……”合著剛剛說知書達理的不是你?
哦,還當真不是。
姜淮看著這一溜圍上來的同僚,聽他們左一句待字閨中之人,少出些門才是好事,又一句詩書詞典學了也無甚用處,反倒更容易被世俗所拘泥,不學方為大善。
他的神色忽而有些恍惚。這一個個的,都瘋了不成。
直至——
“既姜卿不願,那吉星一事就此作罷。”上座之人薄唇輕抿,淡淡道了一句。
險些招架不住的尚書大人霎時領悟到了絕處逢生的含義。
就是說這話的人...
他怔了怔,隨即俯身要叩。
應是他們想錯了。
“微臣謝聖上——”
“且慢!”
就在姜淮垂首謝恩的那剎,原安安然立於眾臣之首的人擰起眉,出乎意料地站了出來。
暗斥了聲不中用後,那人周全地向上首行了個禮,弓身言道:“聖上,觀星監所歷數載,此前更是助我朝避開地動之災,使我大雍子民免於塗炭,故而此卦絕非空穴來風。”
“臣下深覺尚書之女溫順和柔,慈心為懷,頗具國母之風,望聖上三思為重。”
原以為見到曙光的姜淮:“...?”
溫順和柔,慈心為懷,是爾書讀少了還是日光太耀眼灼傷了爾的雙目,這些詞是這麼用的嗎?
抬起眸想看看究竟是誰瞎了眼的尚書大人見到了一張意料之外的面容。
“趙相,你,你,你...”你是不是吃錯藥了?
那麼大一個榮妃你看不著嗎!
許是今日受到的刺激實在是太多,即使震驚不已,姜淮的臉卻仍舊是木著,連多餘的表情都做不出了。
可是當他聽到對方的下一句話時,他是真的忍不了了。
那人道:“姜家二子年紀輕輕便有狀元之才學,豫州之難更是身先士卒,以至雖追回災銀,可二人卻至今未有所蹤,而就連三年前獻時疫之方的沈氏,亦曾寄於姜府教養。如此家學之下,姜氏女必然亦為人中之鳳,實乃後位不二之選!”
天殺的沈家,到了如今竟仍要坑害他女兒一把。
姜淮拱著手,再也顧不得許多,直接攤出了自己的底牌。
即便這個底牌不怎麼光明。
“稟聖上,臣女日前已和安遠侯之子議下親事...”
倏而被提及的安遠侯一個激靈,心下是又緊張,又有幾分難言的感動,他猶豫幾息後,握緊手中的笏板,往前走了一步。
渾然一副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樣。
可惜...
“姜大人,只是議親罷了,可曾定下?”趙惑看著姜淮,悠然地撫須笑了笑,“一家有女百家求,這不是正說明令愛過人之處麼,有又何妨。”
陳氏子如此,與永寧宮的淵源亦是如此。
總歸是無礙的。
今日無論如何,他也要這後位,再無空置。
殿宇中一片死寂,看著難以轉圜的形勢,蕭祈垂在身側的手愈緊了。
自朝會起,他便再未發過一言。
他知道此時不可為,但...
“父皇,”他陡然出列於人前,沉聲奏稟道:“姜家女尚且年幼——”
只要緩一緩,再緩一緩...
打斷他的卻不是那高座上的人。
“大殿下,眾臣皆知賢妃娘娘曾有意為你擇姜家女為親,可此乃關乎國運之重事,殿下身為皇子,更當舍小情,全大愛。又何況...”
“事關己身,立後之事,殿下還是暫且避一避嫌罷。”宰輔眼中閃過一絲暗芒。
聽著他這番無法辯駁的話,蟒袍之下,模樣清貴的少年郎暗暗咬了咬牙。
蕭祈知道,這便是他父皇的手段。
不留半分退路的手段。
他只能囿於這身份裡,眼睜睜看著她被奪走。
一群蠢貨。
姜淮心中的最後一點火星,就這麼滅了。
他跪在階下,已然維持不住自己的面色:“趙相說得著實是義正辭嚴,可趙家也是有人入宮為妃的,下官便覺得榮妃娘娘更合適些。”
他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你是不是該應下了!那可是後位,你們趙家當真就沒有半點私心嗎?
有的。可惜姜淮註定不會明白他們的謀算。
那穿著一品官服的大臣驟然往下一跪,在某位老父親愕然的目光中堅定言曰:“臣身任宰輔,必當事事已百姓為先,榮妃雖為臣女,但並非天命所眷,假若姜卓卿二人在此,以其體恤黎民之心,定也願以其幼妹婚事換大雍平安順遂。”
“臣求聖上,準觀星監所請,開恩旨,補鳳位。”
他字字不離大義,彷彿公允到讓人連反駁的餘地都沒有,身為正主的姜大人屬實是懵了。
你女兒還在妃位上等著呢,你不幫忙就算了,怎麼還拆臺呢?
懵的人並不止他一個。
曲府的人站在後頭,心思斗轉。趙家此舉...
有詐,定然有詐!
而那早早被安排好的官員見此情景,知道終該是用自己的時候了。他哆哆嗦嗦地從袖口拿出寫好的奏章,一咬牙,閉著眼跪了出去。“臣...”
“曲家上下亦是如此,求聖上迎姜氏女入宮,冊以後位。”一紫衣官員屈身而跪,揚聲言道。
剛要開口背詞的小官:“!”
曲大人,這形勢不對啊,您不是說讓我趁亂奏請淑妃娘娘為後的嗎?
他愣在那,看著手裡已寫好的奏本,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直到齊齊的請銥誮命聲從四方傳來,被浪潮席捲著的人也只好垂首一叩,嘴上說著與眾人相同的話。
四妃之中,兩方表態,一妃纏綿病榻,無力相爭。
大勢所趨,結果已定。
久浸官場之人在趨利避害一途上,都是聰明的。
未呈的奏章砸在地上,掩在人群中,再也瞧不見了。
帝王端坐於高座之上,旒珠垂下,叫人辨不明他眸中神色。
不知過了多久,眾臣才又聽得一聲:
“退朝。”
蕭祈俯著身跪在那,掌心痛意綿延,卻再難壓制心緒。
他低下眸,一點點斂去了瞳孔裡那險些藏不住的暴虐。
鮮血不期然滴落,刺目的很。
半柱香後,重新站起的朝臣們相繼退去。趙惑立於前處,望著那方空蕩的皇座,餘光悄無聲息地從大皇子身上滑過。
他笑了笑,不疾不徐地朝姜淮道了聲恭賀,然後才在曲氏警惕的目光轉過身,毫不猶豫地向殿外走了去。
只是在宮城的甬道上,不小心撞上了個馬虎莽撞的小太監。
姜大人聽著耳邊數不清的賀詞,與原先的親家遙遙對望一眼,方神思渙散地踏出了這金鑾殿中。
他步履虛浮,像是被抽去絲線的木偶。
明明未曾定下,可姜淮不知為何,心中驀地生出種直覺來。
眼下只是曇花一現。
他女兒已是掌中物,翁中兔,再也逃不掉了。
蕭祈看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閉了閉眼,緊接著不著痕跡地走向一方。
他對著那兩鬢生白、彷彿年邁許多的傅大人,低低喚了一聲:
“先生。”
那最後一根弦,終究是斷了。
日光落下,一面向暗,一面向陽,某位心力交瘁的老父親回了府,卻是少有地進了小姑娘的院裡。
“歲歲...”
正低頭磨著什麼人兒聞聲抬起眸,軟軟回他道:“爹爹?”
怎麼看著很是難受的模樣?
她蹙了蹙眉,正想問些什麼呢,旁邊和她坐在一處的虞氏看著自家夫君的樣子,再聯想起不久前聽得的流言,心下明瞭泰半。
果不其然...
在聽完姜大人氣弱且極具個人情感的講述後,虞舒伸出手,細細撥去了女兒額邊的碎髮。
“早知會有這一日,只是牽連了陳家...”
“歲歲,”婦人頓了頓,含情的美目中是化不開的疼愛,“你對聖上可有意?”
為父母者,哪怕明知螳臂當車,但若子女不願,也總是要替她擋一擋的。
“孃親...”毫無防備地被問上這麼一句,姜歲綿怔了怔,不自覺攥住了自己手中的玉骨。
“我...”小兔子低著頭,一枚珊瑚禁步壓在她腰間,散著瑩潤深紅的光澤。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是再開了口。“我——”
“老爺,夫人,宮裡來人了!”一道又慌又急的喚聲猛然炸響,丫鬟扯著嗓子,顯然是慌了神。
虞舒皺著眉,宮裡也不是第一次了,怎麼...
府院外,一個面容嚴肅的嬤嬤手捧一道明黃色卷軸,不由分說地闖進了姜府院內。
“太后手諭,姜家姑娘還不速來接旨麼?”
屋內幾人俱是一怔。
還是虞舒先回的神,緊忙給人理了理裙面,然後才將人兒給帶了出來。
但在看到外頭那明顯來者不善的老嬤嬤後,夫婦二人側了側身,下意識將人擋在了身後。
“這便是姜姑娘了吧。”那人端著張臉,連寒暄兩句都沒有,只是微揚著下巴,厲聲道:
“怎麼還不跪下聽旨,是要叫老奴教上一教嗎?”
姜家夫婦聽著這語氣,心中陡然一咯噔。
這還沒進宮呢,要真入了宮...
他們心下百般思緒閃過,面上卻是彎了膝,準備就此跪下。
小姑娘自是也要同他們一起的。
不過小兔子這膝才剛屈了半寸,外頭倏爾又傳來了動靜——
“聖旨到!”
一路疾奔而來的大太監望著那廂毫髮未損的小姑娘,顫著撥出了半口氣。他側過身,對著那邊愕然的老嬤嬤,精準地扯了扯嘴角。
“喲,嬤嬤這也是宣旨來了?”曹陌抖了抖手中錦卷,皮笑肉不笑,“倒是不巧。”
小姑娘身後,驀地多出一把椅子來。
連虞舒兩人都沒落下。
作者有話說:
當發現敵軍突然叛變的你:?
當發現對方看似是友軍實則仍幹著敵軍活的你:???
姜*四面楚歌*淮:關於一覺睡醒,我的同僚都瘋了這件事。
《論我究竟是哪一步沒有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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