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午門的場面終究沒有成真。
在當今罕有的仁慈下, 眾臣的腦袋總算是保了下來。
大臣們臨深屢薄良久,所幸於這場生與死的搏鬥中,他們還是贏了一回。
大雍恢復了以往的平和, 謀逆一事好像就此翻過了篇,恍若什麼也未曾變過。
但對於姜家卻是不同。
府上嬌養的寶貝要成婚了。
姜家父子花了很長的時間, 都沒能徹底從中緩過勁來。
即便當初是他們自己認下的, 可終歸是有幾分形勢所迫在。
尤其是對於從豫州回來的兩位小姜大人而言, 這個局勢是如此的突兀, 又如此的出乎意料。
所以每當他們父子幾個下朝回府、看到自家小姑娘的時候...姜南君終於知道鬱結於心是個怎樣的滋味了。
然後——
這位年紀輕輕便官至將領的姜大人轉身踏出了府。
他以廣分喜氣為由,把幾位在立後一事上最為積極的大臣“邀”到了軍營中。
強、身、健、體。
特別在得知自己於豫州的行事功績亦曾變成了眾人手中擁歲歲登後位的籌碼後,這位少年將軍他...
對此更為熱衷了。
甚至當同僚抱恙時,他也依舊會不辭辛勞地帶了府醫上門,待病癒了再行那等強健體魄的“美事”。
自然, 秉承著雨露均霑的原則, 當初那些人他一個都沒落下。不過在輕重一事上嘛...到底是血肉之軀,難免有所偏頗。
大抵是誰重一些誰更重一些的分別。
至於有些年歲太大的, 姜小將軍在此事上也是極為好說話的。
父債子償罷。
大喜之事,總該多分分福澤。
於是, 在歷經一番頗為友善的切磋後,大臣們方撐著自己快要散架的軀殼, 神色渙散地迎來了第二天的朝會。
緊接著...
被那廂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參了一本。
若是子虛烏有之事尚且還好,可問題就在對方所說之事還並非什麼虛言, 讓人連反駁的餘地都沒有。
相較於行武力碾壓之事的姜二公子, 有時熟讀聖賢書的文士懟起人來, 那才叫可怕呢。
一不留神連自己被怎麼罵了都參不明白。
偏那皇座上的人還一幅放任的態勢, 全無插手的打算。
一時間, 朝堂上的氛圍那叫一個風聲鶴唳。
但這又有什麼法子呢?
誰叫他們理虧, 忍忍也就過了。
反正都慘成了這樣,總不能再壞了。眾官員心說。
誰成想等回到府裡,聽到的便是自家那小子被揍了一頓的訊息。
雖然自己這兒子混了點吧,但不過是教訓個不長眼的老翁罷了,又沒鬧出什麼人命官司來,竟還被人當街套著麻袋打了幾悶棍。
看著榻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少年,再瞧了眼旁邊摟著人心疼的不住說些粗鄙之語的夫人,被火上澆油激了一把的賈大人猛地拍了下桌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這哪裡是輕易能揭得過去的?
“究竟是誰揍的武兒!”
見目的達成,被包得嚴嚴實實的人哭聲一頓,然後骨碌一翻身,緊忙就掰起手數了起來。
安親王府、太原崔氏、都督府元家、鎮國公府宮家...“好像還有安遠侯府上那個小侯爺!”
“爹,我不過是踢了那賤民一腳,你要給我做主啊!”
他是家中么子,又是嫡系,府中人對他言聽計從不說,在外頭也能仗著祖輩的威勢逞一逞威風,身邊又有幾個狗腿子,幾近是沒遇上什麼敵手的。
哪像今日,平白被人揍上這麼一頓,面子裡子失了個乾淨。
他可咽不下這口氣。男子的目光灼灼望向了自家位居三品的父親。
方才還拍案而起的大臣喉頭滾了滾,卻是不自覺地縮了下手。
他原以為...又是姜家動的手。
還想以挾私為名討個公道呢。
但眼下這情形...
回想著那一長串光聽著就讓他發暈的姓氏,賈大人深吸一口氣,抬起手——
“啪!”一個響亮的巴掌拍在了人腦袋上。
“為父平日就告誡過你,寬以待人,這點小事也要計較麼!”
感受到頭上傳來的清晰痛意,素來作威作福的賈氏子頓時懵在了當場。
“爹...你,母親!”
又是一陣雞飛狗跳。
可此時的賈大人萬萬沒想到,這並非他計不較計較的事,而是那故事的另一方...
不想就這麼輕易不計較呢。
剛開始被木棍懟頭的幾家還想著是不是哪裡不慎結了怨,等到後來,即便再傻的人也看明白了——
好傢伙,這和尚書府那三個是一夥的呀。
姜家的人緣...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好了?
他們想不明白這其中的因由,但這並不妨礙眾人悟到這個事實。
更可氣的是...小世子他們就連揍人,也要挑犯事的揍。
還是要抓個現行的那種。
以至於在接下來的小半個月裡,眾郎君們蹲過青樓,踩過賭坊,攔過縱於長街的馬砸過店大欺客的鋪,終於把名單上的姓氏敲了個遍。
偏生還因為行事過於具有正義感,京中的風向都是往好的一方轉的,甚至得了個懲惡揚善的美名。
作為“惡”那一方的眾臣:……
他們真的,只是想要求個命啊。皇后的寶座如此好,你們怎麼就不願意了呢!
以及...
當初是誰說,姜家二子願以其幼妹婚事換大雍平安順遂的?!
爾母婢。
這種水深火熱的日子一直持續到帝后大婚前幾日。
幾乎要脫層皮的大臣們看著再次亮起的天色,像是掙扎於崖底的人總算見到了太陽,喜極而泣。
又近一日了。
無論姜淮他們再如何抗拒,這大禮也總是要來的。
觀星監和禮部一同所擇卜出的吉日,恰巧是小姑娘及笄的日子。
秋收冬藏。
這夜天光剛暗,還算得日暮呢,姜府府邸中卻格外安靜。
明日便是婚期。
父子幾個坐於一處,桌上擺著數壇千里醉,相顧無言。
君子之飲酒也,三爵不識,可素來端儀的姜卓卿卻是破了這規,沉默地飲下了一盞又一盞。
而酒罈旁側,醒酒用的丸藥正齊齊壘在那。
到了此時,他們卻不太敢踏入那院子裡了。
近鄉情怯。
許是知曉他們的心境,烏雲悄然蔽起星月,簷外又下起了雨。
將許久沒好好睡上一覺的孃親哄著小憩後,姜歲綿坐在自己屋內,撐起手,撥了撥被炭火圍著的小花盆。
褐土上,大片的綠葉競相伸展著,其葉蓁蓁,端得是一副生機盎然之景。
被她養好了呢。
小姑娘不知想起什麼,盈盈的眉彎了彎,頰邊卻是染了粉。
正逢此時,微闔的窗被風吹開,一線雨珠從外間溜進,險些落在人兒衣上。
冬日的風拂過臉側,姜歲綿將薄綠方盆向內攏了攏,這才站起身,往窗邊行去。
可還未等她伸手去碰,輕淺的吱呀一聲響起,那大開的窗欞竟是自己墜下,重新合了起來。
嚴絲合縫。
一滴雨都未曾落於她身。
小姑娘愣了瞬,不自覺透過窗往外瞧了一眼。
微昏的夜色漸漸轉濃,卻是什麼也望不到。
掀簾而入的青棠望著仍站於窗側的少女,不禁急聲言道:
“姑娘怎麼還不歇上一歇,夫人說再晚些宮裡就該派嬤嬤過來了,可有的折騰呢,姑娘還是些先睡會的好!”
小丫鬟心憂地把人按回了鋪就好的軟榻上,順帶連被子都沒給落下,緊張得彷彿要成婚的是她自個似的,手和腳都有些不知道該往哪處放了。
不過這倒也正常,畢竟她們主兒明日要嫁的...可是今上啊。
是那九五至尊之位。
姜歲綿看著她臉上明晃晃的憂意,笑了笑,先是轉眸瞥了眼几上的翠色,然後才順從著閉上了眼。
青棠見她睡著,方緩緩撥出口氣來,隨後又屏著息,小心翼翼地退到外間守夜去了。
屋內,暖黃色的燭火輕曳,少女纖長的睫微微顫著,剪下一地細碎燈影。
雨水淅淅瀝瀝地落下,清脆如玉珠滾落,卻是恰好掩住了那聲幾不可聞的輕笑聲。
猶若翡石。
一窗之隔的暗影裡,男子靜靜站著,瞳眸裡只餘一人的倒影。
於雲上墜落的水珠尚未來得及沾溼他常服一角,卻在落定的那一霎汽化成霧,消散於輕淺的風裡。
了無痕跡。
他並不信所謂的兇吉之言,可事關於她,帝王總要謹慎些。
星光漸沉,皎月藏於雨後,忽而,一陣嘈雜響動混入了那雜亂無序的雨聲中。
連根頭髮絲都未曾有過半分偏移的君主眸色倏地一暗。
寒風呼嘯,窗欞的影子透在地上,卻是漸漸淺了。
靜謐的暖閣內,一縷安神的冷香不知何時擴於屋中,一點點撫平了小姑娘無意識皺起的眉,直至她徹底睡去。
姜家府門外,大雨滂沱而下,簷下卻站著一個不該出現於此處的人。
雨夜本該有的空寂被凌亂沉重的腳步聲打破,追來的兵卒遙望著刻有“姜府”二字的匾額,霎時停住了步子。
領頭的侍衛面容沉肅,側身低語了幾句,不出片刻,一匹快馬便悄然朝著皇宮的方向疾馳而去。
眼下時機特殊,這京中的人家就沒有幾家是全然睡下的,更別說與尚書府近鄰之人了,一顆心都不在自己府裡呢,此下聞得動靜,都故作自然地探出了頭。
而那簷下,本是矜傲貴重的人望著緊閉的大門,抬手三叩。
“歲歲。”
成者為王敗者寇,他都知道。
只這世間之事,哪是“知道”二字就能道盡的。
他只是不甘心。
“我心——”悅你二字未出,他頸處督脈上的一穴便是一痛,讓人驟然失了聲。
少年緊鎖著眉,他嘴唇翕張,喉間卻發不出半點氣聲。
府門大開,走出的卻不是守門的小廝。
此時微弱的亮光從雲上灑落,對方逆於光中,周身的威勢不減毫分,如山水巍峨。
蕭祈立在那,直直地望向與自己相隔不過三寸的男人。
這是他的兄長。
他卻喚了他數載的父皇。
蕭祈唇邊盪開一抹自嘲的笑,隨即竟是泰然自若地抬起腿,向前行去。
彷彿全然不在意君王的存在。
他要見她。
但便在蕭祈跨過門檻的那一剎,一顆圓石無聲無息的擊在了他右膝處。
霎時,劇烈的痛感沿膝攀巖而上,好似要將肉裡的骨一點點震碎了,再重新拼粘起來,如此反覆,相繼不絕。
蕭祈的右手驟然叩住了近側門沿一處,五指泛白,指蓋好似都要嵌進了木裡,可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卻是另一抹色彩。
原要被痛意裹挾跪下的人就這麼頓在了原處。蕭祈發不出聲,卻依舊因為這疼難以自抑地紅了眼尾,溢位了聲啞聲的悶哼。
那是幾近滅頂的痛感。
但他扒著門,險些觸於磚石上的腿竟又一點點直了起來。
他此下倒真有了幾分青竹的堅韌。
雍淵帝垂眸瞥了他一眼,神色仍極為淡然。
只在人艱難站起身,重新向著府內而去時,帝王修長分明的手輕動半分,指尖殘存的碎石霎時不見了蹤影。
同樣的痛感再次將蕭祈淹沒,唯一的不同是...
這次並不單單只是一膝了。
“砰!”
少年的膝骨猛然砸上門檻,蹌了下後便直跪於地,背脊亦應著慣性向前傾了去。可不過轉瞬,他便又挺直了。
蕭祈抬起頭,仰視著自己身前之人。
他這幾年磨礪出的那點微末功夫,又如何比得上他從枯骨血海里淌出的兄長呢?
哪怕彈指,他亦是不及。
故而妄想勝過對方,唯有下毒這一條道可走。可他仍舊是敗了。
“蕭祈。”雍淵帝看著被迫跪於自己身側的少年郎,平靜的嗓音響在雨裡,如空山悠遠,難分喜怒。
“你當喚她一句母后。”
“或是皇嫂。”
說完這句後,跪在那的人便再也分不得帝王半分眼神。
雨聲漸大,卻又像奮力破開水面的魚,一旦躍到最高處,便會無法避免地往下墜去。
膝上的痛意依舊,大開的府門緩緩閉於蕭祈眼前,一如外頭大到極致的雨勢,不著痕跡地削減下來。
他卻只能眼睜睜望著對方漸遠的背影,好似高山入雲,全然不可攀。
緊追過來的兵衛挾住了蕭祈的兩臂,從他叩響姜家府門起到如今,一切不過瞬息。
府門開闔,從始至終都未曾驚動正睡著的人兒毫分。
時間如駒,錯過便再難回頭。
而聞聲趕來的姜淮望著那張過分熟悉的臉,呼吸都停了瞬。
當與對方成功對視的那一剎,婚前不能相見的規矩如緊箍咒一樣在他腦海中死命迴響。然後——
姜大人剛邁出的腿緩緩向後,就這麼若無其事地收了回來,可謂是分外沉著...如果忽略他正扶在圓柱上、微微顫著的手話。
姜尚書轉過身,慢慢吐出一口氣,便好似時光倒流般,什麼也未曾發生過。
順帶還不忘順帶把身後緊隨的兩人也一同薅走了。
那力度大的連習武的姜二公子都被他帶的踉蹌了下。
姜南君:“父親——”大婚前日,見面不宜。
“噓。”尚書大人望著仍不住皺著眉向後張望的兩個兒子,冷靜言道:“你們醉了,醉得都出現幻覺了。”“為父也是。”
“……”
指鹿為馬,不外如是。
但都到了如今這個地步了,倒也不差這一點不合宜。更何況...
這位在這...總比大皇子在這要好太多。
憶起剛剛下人的通稟,匆匆而來的父子幾人皆如此思道。
爐中的香一點點燃著,窗外樹影叫風吹得晃了晃,可有一片卻從未有過丁點挪移。
打更人的鑼鼓聲響在極遠的長街裡,直到夜半子時,躺於軟榻上的人方悠悠從小憩中轉醒。
宮裡的嬤嬤早在半個時辰前便至了,卻只安靜地候在了外頭,虞氏瞧著她們的舉動,懸著的心不知怎的突然落下半分。
小姑娘眼裡還有怔松睡意,但在她坐起的那一剎,餘光裡卻突然闖入些什麼。
璀璨鮮明。
緊接著便是一陣綿延的的散落聲。
卻並非是什麼東西落了地。
姜歲綿下意識循聲望去,閉合的窗不知何時被風吹開了來,月前的雲霧散去,如線的細雨已尋不得。而在那方被框住的天地內,卻是此間難覓的光彩。
簇簇叢叢,散在了天際,流光溢彩。
那是煙花。
又不只是煙花。
在滿城的焰火聲中,各府門外悄然多出一道身影。金吾諸衛如潮水般奔湧,重新被困守於皇子府的人看黑夜中一點點燃起的亮光,被激得不自覺閉了下眼。
煙火如流星墜於地面,光影卻並未因此消散,一盞盞花燈掛於簷下,與其交相襯著,掠過百姓面上那一雙雙驚歎的眸,照亮了繁華滿城。
明如白晝的夜裡,一抬抬形制一齊的木箱由內侍與羽林護持著,先後出現在了京城各處,若星火燎原。
新後及笄。
江山為聘,以昭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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