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就是說,在盤古開天闢地之前,世界是一片混沌。
君澤第一次擁有意識,就是在那個時期。
他懵懵懂懂地看了一眼這個世界,發現世界裡什麼都沒有,於是又昏睡過去。
這之後,他又斷斷續續醒過幾次,發現世界逐漸明朗起來,有太陽月亮風雲雨霧,還有越來越多的人。
他覺得新奇,想要去看一看,卻總是因為太疲憊而放棄。
直到有一天他因為窒息從睡夢中驚醒,才發現時間早已過去不知道幾十萬年。
君澤是天生地養由氣息構成的東西,沒有形狀,也沒有容貌。
他彼時尚且不知道人類才是這個世界的統治者,他醒來後見到的第一個會動的生物是螞蟻,於是他就變成了螞蟻。
他變成螞蟻后,從虛空中墜落,落在了一片青翠的葉子上。
葉子上還有一點未乾的水珠,混合著綠葉的氣息很好聞,於是他好奇地嗅著那點味道爬來爬去。
然後他聽到一箇中年女人的聲音響起。
“小姐咱們回屋讀書吧,昨晚才下過雨,這大早晨的多冷啊,您在園子裡萬一凍著了可怎麼辦?”
聲音稚嫩的女孩子脆聲道:“再看幾眼花我就回去。”
“咦?”女孩子的聲音猛地靠近,“這裡有一隻螞蟻在玩水,好有趣。”
君澤動了動觸角,抬起頭,看進一雙明亮的笑眼裡。
女孩子見他突然一動不動,便用軟軟小小的指尖輕輕碰了他一下。
君澤被她推的往後退了幾步,她便小聲笑了起來。
他聽見她說:“真可愛。”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喬凝。
喬凝是凌家的獨女,誕生時天有異象,修真界人說她是千年難遇的天才。
她從小就被委以重任,會說話時就開始讀書,會跑步時就開始修煉。
她的童年很少有什麼玩樂,所以看一隻螞蟻都覺得可愛。
被她稱讚可愛的物品,沒有一萬也有八千。
但君澤不知道。
他只是在喬凝走後,抱著綠葉久久未動。
君澤所化的螞蟻,死於不知哪個人的腳下,也許是園丁,也許是廚師,也許只是哪個恰好路過的人。
他只是一隻螞蟻,在路上行走時都不會被人注意到,生死無人可知。
除了那個用手指輕輕碰了他一次說他可愛的小姑娘以外,誰還會在乎一隻螞蟻呢?
當然,螞蟻死了,君澤並不會死。
他本就是一團氣息,沒有實體,幻化的形體死亡,對於他來說只是需要休息。
螞蟻死後,他休息了一天,又變成了一隻鳥,因為他覺得鳥可以自由自在地飛,這樣他就可以去看喬凝。
但他不認識鳥的品種,不知道自己所化的鳥是一種人類眼中寓意著不祥的生物。
他漆黑的羽毛,火紅的眼睛,都讓人覺得邪惡和詭異。
他落在喬凝的陽臺上,看到喬凝正和同伴一起討論問題。
她的同伴先看到他,臉上浮現出厭惡之色:“這鳥怎麼跑到這來了?真晦氣,阿凝你等一下,我去把它趕走。”
喬凝拽住同伴:“算了,你趕它做什麼,估計它就是累了,在這歇一歇就走。”
同伴嫌惡道:“太醜了。”
君澤愣愣地看著這人的神情,真切地感受到了對方身上散發出的厭惡。
太醜了……
他是很醜嗎?
他不知所措地轉向喬凝,下意識張了張嘴,卻只發出一聲粗啞的“嘎”。
喬凝怔了怔,不知道怎麼竟從這隻鳥上感受到一種悲愴淒涼的味道。
她猶豫了一下,試探著伸手摸了摸這隻鳥烏黑順滑的羽毛:“不醜,很可愛。”
“哎呀阿凝你幹嘛?”同伴大呼小叫,連忙把喬凝的手拉回來,“髒不髒啊,別碰這些東西。”
“快走開!”同伴用力推了一把君澤,把他推下陽臺。
君澤本能地展開翅膀飛了起來。
無措地飛出幾米後,他回頭看向原處,卻失望地發現喬凝已經被同伴拉走去洗手了。
他想等夜晚再來看看喬凝,卻正好遇到偷獵者,被偷獵者一槍打死。
這次他休息了三天,變成了一隻兔子。
……有長達四年的時間裡,君澤都是以不同的動物形態與喬凝見面。
次數多了,凌家人都知道喬凝格外受小動物喜歡。
但君澤卻在一次次的死亡中逐漸明悟,作為動物,他是不能和喬凝交流的,而且凌家也不允許喬凝在成長階段養寵物。
他最後變成的一隻動物是一條魚,養在凌家的湖裡。
喬凝閒暇時喜歡餵魚,在她眼裡,所有的魚都長得差不多,她並不知道其中有一條格外喜歡追逐她、每次在她餵食時都奮力遊在最前面的魚其實並不是真的魚。
她看得見它,卻又看不見他。
君澤不再滿足於這樣的見面,他想變成人。
但此時的他已經知道,人類世界也有高低貴賤,他變成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是見不到喬凝的,他得變成一個能接觸到喬凝的人。
機會很快就來了。
豐家的小兒子陪著父母來凌家拜訪,不小心掉進了湖裡,他驚恐掙扎,高聲呼救。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他應該可以得救。
但君澤堵住了他的呼吸。
那是他殺的第一個人。
沒有人知道,當君家的小兒子從湖中被人救起時,裡面的芯子已然換了。
從此以後,他就叫做君澤。
他有了更多的機會與喬凝見面,甚至還可以和喬凝說話。
但喬凝實在是太受歡迎了,她身邊永遠圍著一群人,他在其中實在沒有什麼引人注意的地方。
而且變成人以後,君澤才發現這世界上他不知道的、沒體會過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他漸漸不再只盯著喬凝,他有很多很多想要的東西。
然而也就在他放鬆警惕的那幾年裡,成年後話語權更重的喬凝撿到了一隻狐狸。
她為那隻小狐狸取名,開始飼養它,甚至專門找人學習如何讓狐狸也能修煉得道。
得知訊息的君澤,失控之下嘔出一口血來。
為什麼?為什麼!
君澤衝動之下,幾乎要跑到凌家去質問喬凝。
為什麼那幾年你從來沒有想過養我,如今卻要養一隻蠢笨的狐狸?
後來他在凌家親眼見到喬凝逗弄狐狸,對狐狸異常親暱寵愛。
他心裡冷笑,不過是一隻靈智未開的畜生。
但又遏制不住嫉妒滋生蔓延。
傳說中人有七念,愛恨貪嗔痴惡欲。
君澤的每一念都與喬凝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他想要凌駕眾人以上,不僅因為權欲迷人眼,更因為那樣他就有更大的可能性得到喬凝。
尤其是他後來窺得天機,發現喬凝其實是天道之中的“人道”化身,她只需要再經歷一世,就可以歸位,從此成為九天之上的神,而他再也不可能觸碰神。
君澤不甘心,他絕不認命。
他找到了破解之法,知道天道每萬年需歷劫一次,找到了一個其他時空的天道。
那人叫池羈。
那個世界有一個適合喬凝的身體,是早夭之命,正好可以讓他把喬凝的魂魄引過去。
他計劃了很多,謀算了很多,預料到了很多。
但他沒想到喬凝會和池羈有所瓜葛。
他更沒想到喬凝也會喜歡一個人。
此前他最嫉妒的人是上九。
喬凝拿那隻狐狸當家人當摯友,情分非同尋常。
君澤常常想,如果不是他遇到喬凝的時間不對,又有那狐狸什麼事?
但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就是這樣,失之毫釐,差之千里。
按照一般情況來說,天道與人道是相互牽制的,尤其是池羈本身就屬於那個世界。
對於池羈來說,喬凝應該是個敵人才對。
但是他卻跟喬凝成了愛人。
君澤想,多麼可笑,這是命運在冥冥之中暗示自己,只有自己跟喬凝有緣無分嗎?
他以豐厲的身份攔住喬凝,勸她離池羈遠一點。
是出於妒忌還是什麼其他的情緒,他自己也分不清楚。
因為他越來越失控了。他有時候都覺得自己對喬凝的感情很複雜,可能是愛,也可能是恨,也可能是獨佔欲。
他有時想把她做成標本,藏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個人觀賞,有時候又想堂堂正正跟她站在一起。
喬凝給了他一巴掌。
他一陣恍惚。
有那麼一瞬間,他忽然想起自己和喬凝的第一次見面。
精緻漂亮的小女孩,對著一隻小小的螞蟻說:“真可愛。”
現在的一切,是他想要的嗎?
他想不明白。
但他已經停不下來了。
喬凝是他的執念,又彷彿只是他做下一切的藉口。
喬凝本來該做原本那個世界的神,他將喬凝引到其它時空是違反世界法則的,所以他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這代價使他在最後不敵喬凝精心準備的法器,功敗垂成。
魂飛魄散的前一刻,他閉上眼睛,眼前走馬觀花般閃過自己從走到這人世間所經歷的一切。
他似乎得到過一切,又似乎一無所有。
他為什麼來到這世上,又為什麼做人的初心,早已在歲月的磨折中無法尋覓。
但是做人真的很苦啊。
他想,這次魂飛魄散,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次甦醒,如果有的話,還是不要再做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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