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奇是在晚飯前跑來的。
彼時岑浪在廚房做飯。
餚送來了一百隻花瓶。時眉正坐在長絨地毯上親手分裝那一千株珍妮小姐,十株一組,修枝剪葉,然後放入花瓶內裝好水,準備待會兒挨個找地方擺滿岑浪的別墅。
這時候,客廳對面的斜拉窗突然傳來幾聲小力的拍打。
時眉抬頭望過去,
透過玻璃窗瞥見一個瘦小的身影,
竟然是徐奇。
她緊忙放下手裡的剪刀,跑去窗邊,擰開下層玻璃的旋轉鎖,還沒來及跟小男孩說什麼——
徐奇蹲下身,迅速從外面塞了一個隨身碟進來,隨後一句話也沒說,看了看四周便很快跑走了。
“怎麼了?”岑浪從廚房走出來,看到時眉蹲在窗邊發呆的背影。
時眉回過身,朝他揚了揚手中的隨身碟,又指向身後說:
“徐奇剛才送來的。”
岑浪反而沒有任何意外,神色平靜地摘掉身上的圍裙,轉身走向廚房,邊告訴時眉:“先吃飯吧,吃完飯我陪你一起看。”
……
“她很痛苦。”
“再晚的話,她連痛苦都沒了……”
這是當初,宴請徐嘉合一家來吃飯前,岑浪與徐奇那次簡短見面時,
小男孩無力又絕望地陳述。
“你認為她的痛苦都是你父親一手造成的麼?”
岑浪沒由來地問他。
“當然是他!”男孩立刻接話,臉色因為憤怒而漲紅,握拳時語氣憤恨,
“從我記事起他就使用暴力,這都是我親眼所見的。半年前,他好像不知道用什麼辦法控制了媽媽,就算不打人也能讓媽媽聽他的話。”
“也是從那時候起,我媽媽…再也沒辦法畫畫了……”
“不,你錯了。”岑浪雙手插兜,側低著頭,斜撇他一眼,
“你母親的痛苦,除了丈夫的混賬惡行之外,還有兒子的不尊重。”
“可我是為她好!”
男孩子不服氣地嘶聲辯駁。
“但你對她造成的傷害,也是實質性存在的。”岑浪懶淡地輕哧一聲,
“小鬼,胡亂標榜自己是個壞毛病,得改。這不是‘為她好’,這叫‘自以為是’。”
“你!”男孩氣得臉更紅了。
“不服?”岑浪略微歪頭,索性放棄一些婉轉的說教,換了種溝通方式,坦白地告訴他說,
“徐奇,你可以有更好的方式保護你母親,要不要試試。”
……
“所以徐奇按照你說的,可能是趁徐嘉合還沒回來,特意從夏婕那裡拿來這個隨身碟給我們。”
時眉略帶唏噓地感慨一句,“這孩子也是可憐。”
電動遙控家庭影院的燈光打起,岑浪將隨身碟插入投影儀,按下開關,調整好投屏角度後,點選播放。
“老婆,你應該知道,為了娶你我付出了多少代價。”
徐嘉合的聲音很快傳來。
畫面中,夏婕跪在客廳中央,徐嘉合在她面前蹲下來,沒有想象中的暴力與血腥,虛偽的男人甚至在表演溫柔。他彎著腰,手指寸寸觸碰過夏婕的臉頰,掌心托起她的下顎,眼神灌漫深情,十分耐心地向她發問:
“我被外面的人嘲笑,被羞辱,被他們戳著脊樑骨非議,連徐嘉志那個廢物都來罵我吃剩飯,他們沒人理解我,只有你知道我為了什麼,對嗎老婆?”
“因為我。”夏婕說。
“沒錯,都是因為你啊。”徐嘉合手掌下落,緩慢遊移到她的脖子上,
“為什麼是因為你呢?”
夏婕愣愣地抬起眼,目光呆滯地看向他,嘴唇輕動,順著他的話回答:
“因為我……不乾淨。”
徐嘉合露出滿意的笑容,“就是這樣,因為你被人迷.奸過,因為你們學校每個人都見過你的裸.照,因為徐奇不知道是哪個野男人的孩子。”
在這樣僅僅日常向的聊天中,他卻可以將排比邏輯運用得熟練且精準,就像是,提前設計好的。
而夏婕面對他的露.骨話術,
只是安靜地聆聽,
自始至終都不曾有一分情緒波瀾。
“而這一切我都照單全收,在你被退學的時候我娶了你,我保護你,養著你也替你養著野男人的兒子。”
徐嘉合還在喋喋不休,
“我為你做了所有我能做的,沒有任何怨言,我甘之如飴,因為我實在太愛你了老婆。”
夏婕還是看著他,無動於衷。
“你呢,你也像我愛你那樣愛我嗎?”徐嘉合拇指摩挲著她的脖頸。
夏婕告訴他:“是的。”
“不對,老婆。”徐嘉合搖搖頭,也同樣跪在她面前,似乎是在極力向她灌輸著什麼,垂頭哽咽著重複道,
“你不夠愛我,你還是不夠愛我。”
夏婕是在這一刻,像撫摸孩子一般抬手撫摸他的頭頂,片刻後,驀然落淚,淚水燙溼她的眼角,反襯得她的神色那樣哀傷而無措。
“可是嘉合…能給的,我真的都給了……”她小聲抽泣,
“你說擔心我會離開,你要我絕不留退路地愛你,所以我沒有再見任何人,包括我的父母,連他們買給我的這棟房子也讓給你父親來養病了……”
她撫上徐嘉合的手,帶他感受脖頸上殘存的那道醜陋猙獰的傷疤,努力向他證明自己的忠誠:
“我已經為你死過一次了。”
她看起來很崩潰,痛苦得幾乎說不出話,淚流滿面地望著他,聲聲泣血:
“嘉合對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究竟還要怎樣愛你……”
原來這個時候的她還是有情緒的。
她還沒有完全喪失人的情感,
至少,她還會哭。
時眉用力攥緊手心,強忍著胃裡翻江倒海的不適感,逼迫自己死死盯著熒幕上徐嘉合那張醜惡的嘴臉。
倏然,眼前影片被按下暫停,隨即手背上覆落一抹堅定又溫暖的體感。
時眉垂下眼,感受到岑浪施力掰開她冰冷的手指,修瘦骨感的指節勾纏上來,捏了捏她的指腹。
半晌後,他說:
“如果我告訴你,徐奇就是徐嘉合的親生兒子,你是不是會更生氣?”
時眉旋即緊蹙眉尖,捏緊了下他的手指,忙追問:“你怎麼知道?”
“請他們來家裡吃飯那晚,我留了徐嘉合跟徐奇的DNA。”
說著,他慢慢鬆開時眉的手,從旁側取出一份檔案給她。
是一份親子鑑定報告。
上面的鑑定結果非常刺眼:
【他們之間的親子關係機率值經計算為%……依據DNA分析結果,支援徐嘉合為徐奇的生物學父親。】
“可剛才徐嘉合在影片裡說孩子是……”時眉迅速在腦子裡過了一遍,像是被某種可怕的想法砸中一般,她徒然頓住話音。
“你覺得,徐嘉合會做出那種替別的男人養孩子這種善舉麼?”
岑浪適時提醒她。
“如果他一早就知道孩子是他的。”
時眉低頭注視著手中的鑑定報告,稍稍停頓兩秒,輕聲道出那個令人驚駭的猜想,
“也許,當年迫害夏婕的人,散播照片的人,就是他。”
岑浪沒有否認,只是說:
“我們還缺少最直接的證據。”
看到她將注意力從憤怒裡抽離出來,岑浪沒再多說什麼,按下遙控繼續播放那段影片資料。
“可是,你寧願為我放棄生命,也不願停止畫畫不是麼?”
徐嘉合低下身,親吻她的手背。
時眉注意到,
這個時候她的右手拇指,
是完好無損的。
突然間,夏婕在此刻猛地一把狠狠推開他,近乎是用盡全力從地上爬起來,雙手背在身後,嗚咽著搖頭退後:
“不要…嘉合,求求你,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徐嘉合卻在不斷逼近,
“對不起老婆,我可以什麼都不在乎,唯獨不能忍受在你心裡還有比我更重要的事情。”
在夏婕驟然尖叫的一剎,徐嘉合快步上前牢牢捉住她的右手手腕,大力拖著她朝廚房走去。
“如果你真的愛我,”
當鏡頭場景切換至廚房,當徐嘉合從刀具收納架中抽出砍骨刀,當他揮刀而起的這一刻——
這個男人,藉以最骯髒卑劣的手段,為一名畫家的人生做下宣判:
“以後,就再也不要畫畫了吧。”
起初以為會有的血腥,
在這個瞬間,
發生了。
時眉沒有親眼目睹,是岑浪在無比極限的剎那及時捂住了她的眼睛。
而視覺被遮擋的副作用,
是聽力乘以雙倍的敏銳,於是她不能再清楚分明地聽到了。
聽到了那根斷裂的拇指指節;
聽到了女人撕心裂肺的哀嚎;
她聽到了,夏婕這荒謬的、破敗的、行將就木的人生。
“所以,徐嘉合要的愛從不是夏婕為他而死。”
再開口時,時眉才發現自己的聲音顫抖得有些失真。
岑浪關閉畫面,捂蓋在她眼睛上的手掌移落在她的腦後,一下下力度輕柔地撫順她的長髮,嗓音低淡:
“他要的,是夏婕為他而活。”
心甘情願地為他而活,
丟掉全部自我意識地,
只為他而活。
/
凌晨,環浪天閤中心后街。
露天酒吧營地。
以蓬傘搭設而置的卡座緊密林立,霓虹燈串流瀉似星河,璀璨長明,臺上樂隊奏演低緩爵士曲,掀騰酒色喧嚷。
女人包下場內最大的卡座。
獨設階梯之上的高處,
特殊性尤為彰顯。
她獨自坐在沙發上。
黑卷短髮,大偏分蓬鬆出慵懶港風,雙側耳串閃得晃眼。
一身黑色西裝連體短裙,衣肩挺立,衣襟處鐫刻復古刺繡,針腳繁複精緻,魚骨腰封緊緻束勒細瘦腰線。
膩白纖長的雙腿交疊,她上身前傾,手臂彎曲支在膝頭,百無聊賴地託著尖巧下顎,另一手氣勢過人地撐在沙發上,懨懨低垂著視線。
從這個角度望下去,可以盡覽全場風光,自然也可以清晰看到左前角的卡座上,一名年輕男子在同桌女生轉身去洗手間的下一秒,
在她酒杯中投下一枚白色藥片。
樓上女人眼色高傲地睨著,小腿懶散晃動,片刻,冷嘲輕蔑地嗤笑出聲。
沒多久同桌女生回來,明顯已經有了醉意,下藥的男子繞過桌子摟住她的肩,手法黏膩地磨蹭著,在勸她喝酒。
女生尚有理智。
抗拒地推阻開他極具性.暗示地肢體接觸,偏頭試圖躲避那杯酒。
男子給了同夥一個眼神,同夥接收暗示後,立馬配合地按住女生。女生被兩名男子控制著無法動彈,周遭人推杯換盞,根本無暇顧及她的遭遇。
就在她將要被灌酒的霎時——
“喂。”
身後徒然傳來一道聲音。
臺上樂隊在下一秒被叫停表演,音樂消逝的瞬間,整個場子像被集體按下消音鍵,頓陷極致闃寂。
聚集的人群徒然紛紛朝兩側讓開。細看才發現,是由兩側黑衣保鏢阻擋開人流,為樓上女人硬生生騰出一條路。
女人身高直逼176cm,眉眼鋒銳凌長,眼尾英氣,鼻骨高挺,唇色飽滿殷紅,皮相美得具有攻擊性。
身上那套黑色西裝裙更為她著添幾筆氣場,駭人逼仄,有種大刀闊斧的明豔與傲慢,宛若一朵盛綻的富貴花。
她雙手背後,步調慢吞吞地走去下藥的那桌男子面前,伸手握住酒杯,食指黑色指戒輕磕杯壁發出清脆細響,端至鼻尖淺淡嗅了下。
“加了料啊。”
她蔑然勾挑紅唇,隨即朝後打了個手勢,語調冷漠地命令,
“按住。”
後方黑衣保鏢頃刻上前,場面畫風扭轉就在轉瞬之間,兩名男子甚至還沒看清對方來人,下一秒便被死死按趴在桌子上,臉貼著桌面,面部疼得扭曲。
“小妹妹,還不走?”
女人懶懶偏眼掃向被下藥的女生。
女生大抵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嚇得驚慌失措,卻也沒忘了不停地彎腰向女人道謝,邊謝邊倒退著往外走。
這時,女人像是玩膩了,沒什麼耐性地揚手將杯中的酒直接澆淋了下藥的男子一頭,緊接著一把薅起男人的頭髮,抄起一旁的香檳就要砸過去——
然而。手腕在下一刻被人扣住。
女人視線不耐地兇惡抬眼,正欲張嘴教訓,卻在認清對面男人的瞬間眉尖鬆動,長睫輕眨,眼尾轉而褪卻冷色。
“怎麼回事?”
岑祚舟收走她手中的酒瓶,想將人拉過來,不料女人還沒反應過來,另一隻手還死死抓著別人的頭髮。
岑祚舟稀微皺眉,“鬆手。”
女人這才回過神,趕緊鬆手,還暗地給身後的黑衣保鏢悄悄打了個退散的手勢,隨即清了清嗓,控訴道:
“這畜、這男的給人小姑娘下藥。”
哪裡還有半分方才的冷傲氣焰。
岑祚舟森冷挑眸,瞥了眼她身後想跑的兩名男子,低聲命令:
“石瑀,處理好。”
石瑀迅速上前,一手一個將兩人再次摁住,應聲:“是,岑先生。”
女人見到那兩個人齜牙咧嘴的嘴臉,還是氣不打一處來,跑上去不解恨地狠狠踹了兩腳。正想著再給兩巴掌時,不料身體忽然受外力輕扯。
岑祚舟扣緊女人的細腕,施力一拽,將人徑直拉到身後,口吻壓著警告性,嗓線喑沉地問她:
“還要鬧?”
說話間,他微微側頭,餘光別有深意地半眯起眸,沉默地凝視著她。
女人順勢撩睫一掃,發覺周圍有不少人在暗中舉著手機錄影片,立刻乖了,抿起唇哼哼了兩聲,不服氣道:
“不鬧就不鬧。”
岑祚舟放開她,轉身走在前面。
女人倒也真的安靜下來,撇撇嘴,默不吭聲地小步快跑著跟在他身後,乖得跟貓兒似的。
儼然從女王到乖貓般判若兩人。
“怎麼過來了?”
走上中心位卡座,岑祚舟沒什麼情緒地淡淡撩她一眼,語調低磁,
“杭氏的業務發展到港廈了麼?”
眼前站在他面前的女人,
倒也不是別人,
正是他的前妻,岑浪名義上的母親,杭氏集團現任執行總裁。
——杭露儂。
“我是來幫你的。”
杭露儂也不見外,直接在他對面坐下來,捏起小叉子插下一塊楊桃,送進嘴裡咀嚼著。
“幫我?”岑祚舟挑起眉。
杭露儂清楚這人的高貴脾性,也不跟他兜圈子,從下屬手裡接過一份檔案扔給他,嚥下嘴裡的果肉說:
“當年的事,有人查到了我這裡。”
在岑祚舟開口之前,
“既然他們能查到,岑浪不是我親生的。”她擱下手裡的小叉子,眼神正色兩分,語氣冷涼地道出事態嚴重性,
“想必他們很快就能查出,岑浪,也不是你親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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