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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中的薛定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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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 翠苑

 很久以前,在希臘的阿爾戈斯,住著一位退役的將軍和他年邁的僕人。有一天早上僕人上街買菜,忽然在人群中,看見死神對他露齒而笑。他嚇壞了,扔下菜籃,匆匆忙忙地跑回去向將軍哭訴。好心的將軍借給他一匹最快的馬,叮囑他先去阿布德拉暫避。僕人走後,不得已將軍只好自己上街買菜,結果又在人群中看見了死神。將軍勇敢地上前質問道,你為什麼要對我家僕人那樣陰險地笑,莫非你要置他於死地麼?死神的表情非常無辜,他說我今天一早只是路過這裡,當時不過覺得奇怪,明明晚上我要在阿布德拉帶走他的,怎麼此刻他還在阿爾戈斯?

 這個故事是秦老師莫名其妙講出來的,她單名一個晉,是林木的化學老師兼班主任,故事的由頭是因為英語老師晚到了四十分鐘。英語老師叫餘英,美斯樂的人都說,餘老師和朋友見面,自我介紹的時候總是一本正經地說我是多餘的餘,英吹思挺的英,聽得懂梗的人便哈哈大笑,距離一下子就拉近了。

 這場謝師宴本預計6:30開始,餘老師晚到了,大家都在等他。這四十分鐘裡,從“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開始,宋校長已經為主賓們泡了好幾番茶水,換了好幾款茶葉。

 不顧及主人在場,他高談闊論:顧景舟顧老要求,煮茶一定要茶爐,比起其他茶具更顯格調。電茶爐太現代。一定要用燒炭紅泥爐,而且要廣東潮州城內做風爐仔的老師傅全手工拉胚。其他茶具要求精細,而紅泥爐務求樸素。

 紅泥爐要燒橄欖炭,市面上有精裝出售,他可以搞到更實惠的,每包炭恰好配一泡茶。物理劉就問為何每泡茶要燒100塊錢炭,校長挺起身子,深情地看著前方,眼神悲傷,嘴角又掛著幸福:“我喜歡這淡淡橄欖香,它讓我想起了以前曼希老爺子教我衝功夫茶的時候......”

 大家品著這“慶灃祥”50年的高黎貢山普洱讚不絕口。“出水勁道,流與把氣韻相通,上侈下教”,宋校長又提到自己喜歡的那把壺,在中國上海博物館的曼生提樑,他說壺身銘著“煮白石,泛綠雲,一瓢細酌邀桐君”,多雅啊!

 正當歷史劉和地理黃等幾人一邊讚歎一邊七手八腳向他掃碼訂橄欖炭時,餘英推門閃了進來。

 於是眾人紛紛起身準備入座,等得久了,飢餓打敗了文化。餐廳是頂級的,餐桌餐椅自然也很配套。一整張紅木的餐桌很大,可坐二十幾人,桌中心是一座精心製作的園林小景,光影婆娑,煙蘊宜人,仙境一般。

 座位排序真是好一通謙讓,將近十分鐘的時間。林木被安排坐秦老師旁邊,校長坐主賓,什麼都是規矩,從大到小,排排坐吃果果。好不容易坐定,餘英一邊忙不迭地脫西裝——新買的雨果BOSS襯衫上還有摺痕,新買的阿瑪尼西裝袖標還沒有來得及拿掉,一邊不好意思地說自己因為幫老婆買菜耽誤了。

 一向以嚴厲著稱的秦老師於是毫不客氣地講出了這個看上去有些宿命的故事。林木知道她上課的時候就討厭遲到的同學,她說“遲到不如不到”,沒想到她也討厭遲到的同事。這點和林木的媽媽有點像,林媽媽掛在嘴邊的是“亂穿不如不穿”。林媽媽以前在米蘭學過服裝設計,看誰穿衣都不合身,再好的朋友也會毫不留情的指出來。這一點林木和他的父親林金榮領會最深。

 秦晉知識淵博喜歡抽菸,男人性格,俏麗的面容卻經常不合時宜地嚴肅,對推銷和男人充滿警惕,一個憤青一般的女人。她的先生年輕時因為車禍走了,聽說她一直沒有再婚也沒有孩子,孤身生活。學校流傳著“秦晉不親近,英語靠餘英”的說法,都是教學水平很高也很有傳奇性的老師。剛剛聽她說林木是她教過最好的學生,真是受寵若驚。林木漲紅了臉,不知道該回答什麼,沒想到清高的秦老師也會恭維。

 宴會在環山東路的翠苑舉行,旁邊緊挨著就是檔次最好的雍華府,但老林沒有訂到,餐飲是美斯樂的支柱產業,排名前列的名店起碼需要提早一個月預訂。翠苑金碧輝煌的大字招牌上面掛著橫幅:熱烈祝賀林木同學錄取朱拉隆功大學——林木今年20歲,剛剛成年。何麗華說他樹太多了,只比林森少兩木——翠苑這個牌匾就是前國民黨首腦林森題的,蒼勁有力,鐵畫銀鉤。這個“翠”字,只有德清莫干山滴翠潭的“翠”字和蘇州木瀆古鎮西入口處的“浮翠”的“翠”字才堪堪相比。前者是是魯迅的弟子錢君匋題寫,後者是“明末四大才子”之一文徵明之子文彭醉後所書,皆天下聞名。路過的人看到這橫幅和店招,都說林木翠苑林木翠苑真般配真吉利。

 只是來賓沒想到秦老師拎出來這麼個故事,又是快馬又是死神,實在有點不太應景,生怕主人不快。秦晉不管不顧,她講完把眼睛翻向天花板,好像在座的各位“十有九人堪白眼”,滿桌賓客也只好把眼睛翻向天花板,大家心裡各有各的靈犀。不過東家雖然略不開心,但他裝作沒怎麼聽也沒怎麼聽明白地不在乎,在喜氣的開場白過後便站了起來,開始敬酒。雖然今天太太沒來,只來了個秘書,但兒子考上大學這件事足以給自己這個父親莫大的榮耀和麵子。

 當敬到雨果BOSS襯衫的余英時,他滿臉堆笑地站起來,個子不高,以前筆挺的腰也彎的很弓,先是誇讚這18年的中國茅臺真是OK,Very OK,又說桌上配的這石林天外天更是沒得說,一點不比斐泉差,接著誇林木到了高三仍喜歡上課看小說,還都是外國懸疑推理之類,還喜歡和班上的同學討論,雖然被他批評過,但一點也不影響林木的成績。他早就看出來林木思維發散,見識深邃,前程遠大。說者有意,聽者受用,千穿萬穿,轎子不穿。胖胖半謝頂腆著肚子的男人,茅臺和天外天的主人,林木的爸爸,三者加在一起紅光滿面,笑容迭出。

 酒過三巡,他們開始放鬆下來,熱情地寒暄,握手,摟肩,臉上簪了花似的互相致敬。談話漸漸從這單子,那業務,這那生意過渡到這大哥,那首長,這那領導,連林木大學系主任,院長,校長是誰,這些都介紹的得少年一般飛起,高興地拍著手。要不是桌上有著名的秦老師鎮著場子,那個全天下男人都愛聊的話題,他們一定也不會錯過。林木很是尷尬,他插不上話。媽媽在他來之前交待過要他儘量少吃最好不喝,於是一桌子菜轉來轉去的他只是飽了飽眼福。幾個教副課的老師也一樣都沒怎麼動筷子,生怕旁人看穿了自己貪功又饞嘴。

 只吃了幾口最喜歡的爆炒香蕈,卻敬了老師們好多椰汁,林木尿意濃烈。看得出這種氛圍二叔也不太喜歡,中途他藉口回家有事就先走了。林木給出去送他,二叔告訴他早點回家。餘老師醉眼惺忪地問那什麼時候去大學報到,林金榮已深有醉意,東倒西歪。秘書替他答道,一週以後,已經訂好機票了。宴席最後在戴著1000度眼鏡的宋校長興奮的執拗中結束:“我幹了這瓶紅的,金榮兄購物卡得再送我兩張,說好了啊......”

 媽媽是林木最親近的人,可是她在家族中幾乎沒有存在感,太膽小——記得第一次和爸爸的秘書小林阿姨吵架時媽媽先是自己漲紅了臉,然後細聲細氣地質問到,你怎麼有我們家鑰匙?而且她不知道是想保護林木還是保護自己地緊拉住林木的胳膊,還在期待小林的答案。長大的林木為她的懦弱感到心疼。

 不過不知道為什麼,林木對小林阿姨一直不怎麼恨,反而有些親近。小林阿姨個子高,會打扮,明眸善睞,小嘴唇畫的特別好看,最重要的還是有文化有學問,畢業於蘇格蘭愛丁堡大學。那本《雪人》也是她推薦給林木的。她和大家都挺親近。二叔曾說,如果有一盤梨要分給五個同事和林總,讓小林先拿的話,她一定會挑最小的那個。如果問她為什麼和同事比要拿小的,她就會說我是上級,我應該照顧同事,所以我拿小的;如果問她為什麼和林總比也要拿小的,她就會說我是下級,我應該照顧老闆,所以我拿小的。總之就是長袖善舞滴水不漏無懈可擊。這就是小林阿姨雖然妖媚擅權但公司上下都對她還算客氣的原因。因為林總對小林阿姨非常滿意,於是他們倆和挑剔的媽媽總是勢同水火。

 林金榮林總原先也不是現在這樣,和發達之前的所有男人類似,老實得挑不出毛病。林金榮的爸爸林謙也就是林木的爺爺49年以前是國軍93師的軍需處長,用他的長官段希文的話來說,為人那叫一個八面玲瓏九曲迴腸十面埋伏,總之天底下的主意都讓他佔盡了。

 在美斯樂定居以後,林謙各種借用,加上他原來在國軍積攢的金錢和人脈,整個東南亞經濟騰飛期間他大展宏圖,從成衣、肥皂、牙膏等日用品開始,到後來的翡翠、寶石,橡膠,錫礦等等,一時之間林家成了泰國北部炙手可熱的名門豪族。可惜的是好景不長,林謙老人家人老心熱,覺得兩個兒子都太平常,沒有自己一星半點的本領,八十二歲的年紀還熱衷投機生意,結果97年的時候因為做多橡膠期貨,從泰銖/公斤一路跌到8.3泰銖/公斤。

 老爺子一輩子風光,如今怎肯認栽?越虧損越補倉,越套越深,就在林木出生那天因為爆倉崩盤,輸光了身家,他越想越氣,越氣越急,在曼谷76層高的玉葉大廈樓頂一躍而下,成了索羅斯們的一個小小祭品。

 遭難的林家從此陷入萬劫不復,幸好林金榮那時已經和林木的媽媽成家,林木外公是蜚聲海內外的老畫家,擅長畫走獸,尤其是熊貓,人稱“熊貓林”。林木媽媽那時已經開了一家叫“米花生”的童裝公司,生意興隆,人前人後都是一群人簇擁著,林董長林董短,風頭無兩。彼林家給此林家扶持打氣,不斷輸血,才讓林金榮終於慢慢崛起,重新稱雄。

 落魄的時候,林金榮在家帶孩子,餵奶洗衣服燒飯打掃,一樣不落。他給小時候的林木講故事,陪他玩卡通尼樂園,小學還經常輔導作業,他說數學一定要學好,而學好數學一定要打好基礎。林木知道,雖然林家遭遇不幸,但媽媽應該是很中意老林的,要不外公也不會爽快地同意一直支援他。林木大一點的時候,林金榮透過關係在民山路警署當了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巡邏警,奶奶身體不好,他兩頭兼顧,也是十分辛苦。

 但就在林木小學畢業那年,有一天林金榮很晚回家,一看就喝了不少酒,不知道在哪裡受了誰的什麼刺激,到家喉嚨很高。他一坐下來,就大著嗓門嚷嚷說老子決定辭職不幹,誰也不要攔著。林媽媽當時有點懵,她覺得丈夫雖然收入不高,但警察的身份很好,能給到家裡足夠的安全感,自己賺的錢也夠家用,但是拗不住,林金榮的脾氣就是像“拗相公”王安石。雖然很多人都不看好,但是從“家族蒙難,爸爸變法”開始,也許是林謙老先生在天之靈保佑,不知道哪路神仙給林金榮開了掛,他的生意在“長長的坡,厚厚的雪”中越滾越大,從大宗商貿到實業集團,從夜總會到房地產,從美斯樂到清萊到全泰國,沒有他不敢做的生意,沒有他做不成的生意。電話聲音越講越大,認識領導名字越來越短,頭銜越來越長,對兒子越來越不管,和老婆的關係也越來越差。

 隨著林木一天天長大,為了照顧林木唸書,媽媽忍痛把生意轉讓給了自己的好朋友瞿阿姨。小林秘書聘到公司沒有幾個月,媽媽發現她竟然有自己家鑰匙,在別墅門口倆人大吵一架結果林媽媽住進了醫院。

 林媽媽住院後,放學的林木只能一個人回家,冰冷的廚房什麼吃的也沒有——識趣的王姨早就開溜了,他滿屋子只找到一個皮都皺幹了的石榴。忍了很久還是忍不住剝開吃了幾口,酸,很快胃裡難受,然後哇哇地跑到衛生間吐得站都站不起來。林金榮回來的太晚,林木已經在沙發上睡著了。他醉眼朦朧地用皮鞋踢他,滿身酒氣。林木站起來,憤怒地模仿小林秘書的聲音扭捏地喊道:林總,你好!是媽媽先模仿的——林木只是複製。

 林金榮很氣憤,使勁瞪著林木,不大的眼睛變得溜圓,呼哧呼哧地喘氣聲像一頭野豬,野豬巴掌似乎也要朝林木呼了過來,然而最後他只是重重地推了林木一下,在林木倒下後就轉身去了自己臥室,門遭了殃。

 因為初三的緣故沒有捱揍,林木半失望半慶幸地對他開啟了這個後來一直的稱呼。直到有一次,二叔說道,你喊他林總幹嘛,你又不是他手下。哎對呀,林木覺得自己應該喊他老林。不幸的是,他越是氣老林老林越發財,從初三到高三,從賓士到路虎,現在上了211,老林開上了600萬的賓利,中國澳門也去了不老少,聽說每次都帶著林秘書。這幾年又開始做神神秘秘的藝術品生意——主要是名人字畫和古董,林木說他這是洗錢,媽媽在旁邊說小孩子知道什麼。她說你爸本質上沒啥,林木說不是,是老林。

 “但是林總應該不懂巴比松和象徵畫派的區別啊”,這是林木那次宴會途中出去的時候聽見林秘書在包間外面打電話說的,應該是在說老林。

 包間裡面有洗手間,但林木不習慣上別人剛剛用過的馬桶。於是走出去,外面很安靜,和裡面相比,這裡是老宅子改造的,很多年了,什麼都是平靜的沉積。樹和花香,燈影和迴廊。住在這裡,就像住在畫中,風過鬆.在亭子裡和鸚鵡下棋,月色很安靜,棋也安靜,手也安靜。如果眯起眼睛,當落子的時候,因為畫的緣故,落在這個時候也很安靜,像個名詞。當林木隱隱約約聽見她說什麼波爾吉賽,真跡,海牙等等。這時,忽然有一個人影掠過,很輕,但是很快,就像林秘書說話語速一樣。沒有看清是誰,那影子就隱藏了再也找不到。然後整個翠苑的燈都黑了,除了他們那間。陰森森的感覺浮上來,像潮水吞沒無力的陸地。這裡老林姓林,老婆姓林,兒子姓林,林秘書也姓林,黑暗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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