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盛夏。
那時候的蘇青杳還叫林蟬,家住江南的一個小城,永南縣。
不是北京人,也沒有學識淵博的父親,只有一個窄小的斗室,剛好只放得下一張小床和一張小桌子。
“明天會有颱風,寶寶你不要到處亂跑。”劉寧的聲音隔著門板,寵溺地囑咐林騰。
林蟬坐在床板上,用一根短短的擀麵杖在自己右腿前側的豎直薄肌上用力滾動。劇烈的疼痛讓她痛得額前全是薄汗。
這是她減壓以及自我恢復的方式。
痛,但有效。
狹小的窗外有烏鶇躍上枝頭跳躍,好奇地張望窗內。樹梢上下彈動,有細小的果子被搖落在地,在地面摔成一攤果漿。
“林蟬!你還吃不吃飯了?”劉寧尖銳的聲音喊。
枝頭的烏鶇被驚得撲簌簌拍著翅膀飛走,林蟬視線追隨著它,心下惘然。
她起身關窗,額前厚重的劉海遮住眸色。雙手握在老式開合窗門上,略一遲疑,林蟬伸手,正好夠到了方才烏鶇踩過的枝頭,枝頭有露水,沾溼了手指。
林家兩室一廳,主臥給了林蟬的弟弟林騰,次臥是林東越和劉寧夫婦居住。林蟬這個房間原本是儲藏室。高一之前,林蟬還睡在客廳沙發,是林騰撒潑打滾才給林蟬爭取到的這個獨立房間。
茶几就是餐桌,一家三口盤腿坐在地上吃著早餐。
劉寧夾了只荷包蛋,放到林騰碗裡,抬眼望向林蟬,登時擰緊眉心:“臭丫頭,大熱的天穿什麼長袖啊!”
一家之主,林東越放下碗筷,面無表情地盯著林蟬,神色不明。
林蟬半張臉都被長厚的劉海和大大的黑框眼鏡遮掩,她避開他的視線。八月底,颱風前的高溫天,氣溫直逼40攝氏度,她一身長袖長褲的運動裝。這套是劉寧跳廣場舞淘汰下的。
她走到茶几旁,林騰仰頭,嘴裡還嚼著饅頭,咧嘴討好地笑:“姐,早上好!”
林蟬揉了揉他的西瓜頭,彎腰撈起他碗裡的一隻饅頭,轉身往玄關走。
劉寧喊道:“去哪?”
“馬上開學了,新學校要住校,去看看需要備點什麼。”林蟬在玄關頓了頓,低聲回答,開門離開。
身後是劉寧不悅地抱怨聲:“這臭丫頭!整天在永高惹事,鬧得被迫轉學。把我們家臉都丟盡了!要我說還給她轉什麼學,去了南高就能學好了啊?已經17歲了,還讀什麼書,趕緊去打工給家裡賺錢得了!”
林蟬目視鋼製的灰色門板,門不輕不重合上,恰好讓人聽見。
門內,模模糊糊傳來林東越的聲音:“少說兩句,也是我們欠她的……”
“欠什麼欠!你沒花錢還是我沒養她啊?”
“小聲點,騰騰在這……”
“……”
林蟬轉身下樓,從三樓到二樓後,腳步驀地輕快起來。
身後這個家不是她的家。除了林騰這個還在讀五年級的小屁孩,因為從小跟在她身後長大的,黏她,聽她的話。另外兩人,只讓她噁心。
悶熱的空氣裡隱約夾帶著溼意,快起風了。
林蟬穿過灰牆老舊樓房群,繞到巷子裡,青石板路凹凸不平。小平房樓頂平層有人種了蔬菜,早上澆了水,水流從屋簷滴下來,落在底下的路面積了個小水窪。
正好右腳抬腿無法控制步伐寬度,她一腳踩了進去,水濺起,在她玫紅色和黑色相間的褲腿染上一層水跡。
腳步沒有停留,拐個彎,是一家舊書店。
整個永南縣,民營書店屈指可數,這家舊書店門可羅雀,卻是林蟬的寶庫。
她推正眼鏡,鑽進書店,書店老闆整日看書,從不招待客人,做生意全憑緣分,也不管林蟬白看書。
林蟬進入書店下意識看了眼最裡面書架的角落,空的。她心裡微微失落。
回到自己日常坐的小板凳上,林蟬縮在書店裡看了一整天書,再抬起頭,不知何時書店的白熾燈已經亮起,店外的天色陰沉沉的。
她走出書店,迎面一陣風襲來,夾帶著溼漉漉的冷意。
颱風影響,氣溫驟降,馬上就要下雨了。
瞥了眼店裡的壁鐘,不過下午三點,林蟬還不想回家。在書店門口遲疑片刻,她抬腳打算離開。
這時候拐角突然跑出來三四個男生,嘴裡高嘯著什麼,領頭的高大男生和林蟬猝不及防撞在一起。
林蟬被撞倒在地,右腿一陣尖銳的刺痛,她疼得雙眼泛紅。
高大的男生平頭,三角眼,面相極不好惹,揉了揉被撞到的胳膊,罵罵咧咧:“婊子!會不會看路啊!”
風吹得拐角牆內的香樟簌簌作響,有零星雨點落下,砸在林蟬手背。
林蟬艱難地爬起來,小聲囁嚅:“對不起……”
她腿疼,往旁邊走了兩步扶住牆。
這兩步卻引起了平頭的注意:“喲,瘸子!頭髮搞這麼厚,臉都擋住了,別是個醜八怪吧?”
身後小混混們起鬨:“大哥,肯定是醜八怪!”
“不如把她臉露出來讓咱們看看!”
平頭上前一步踩在臺階上,抬手揪住林蟬的頭髮,迫使她抬起頭來臉朝向他們。
頭皮被揪得很痛,林蟬痛得悶哼,反手擰住平頭的手腕,發出“咯噠”一聲。
“賤人!還敢還手!”平頭吃痛鬆開手,慣性讓林蟬往後退了兩步,撞到了牆上。
平頭臉色沉下來,揚起一隻手,這一巴掌正要扇下去時,突然憑空出現一隻骨節清晰分明,修長白淨的手,穩穩截住了平頭的手。
林蟬瞳孔倏地一縮,鼻尖縈繞著淡淡的木香。
是他。
他什麼時候來的?
“你……”平頭惱火地瞪向來人,正要發難,突然卡殼,隨即臉上帶上諂媚的笑,“祁哥啊!”
林蟬默默地記下這個字。祁,他的名字裡有“祁”字。
樓祁背對著林蟬,甚至沒看她一眼。他穿著白T恤,牛仔褲,有著和他面對的人完全不同的簡單幹淨。
他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微微抬起下巴,眸光冷冷的,帶著輕蔑,語氣是熟稔和輕佻:“跟女人犯得著嗎?”
“是是是,犯不著,祁哥今天也來看書啊?”平頭和他身後的小混混似乎很怕樓祁,別開視線不敢直視他。
“看不下去了,被你們吵死了。”樓祁聲音清冽,不耐地嗤道。挺拔的身量在風中如同青松,後腦勺的碎髮微微拂動。
平頭諂笑地迎著樓祁往巷子外走:“那我請祁哥吃燒烤怎麼樣?要不要再整點喝喝?”
樓祁沒有說話,但抬起長腿,被眾人迎著離開。
林蟬背脊貼著牆壁發燙,瞪圓雙眼望著一群人前呼後擁地圍著樓祁,消失在拐角處。
她嗓子像被繩子繫住,發不出一聲。麻,悶,快要呼吸不過來。
第一次兩人的距離不過十公分,他身上的木香幾乎裹住了她。可是她沒有出息,開不了口。
從始至終,他都沒有回頭看過她一眼。
對他來說,她不過是他嫌吵順手幫忙的路人。
林蟬彎下腰,背脊弓起,風吹過一陣涼意。她的背早已沁出了汗,心臟還在飛快跳動。
下次見面,會是什麼時候?
當夜,凌晨一點,朝北的小房間,積水從天花板上的下水管往下流淌,水聲在斗室裡清晰滾動。
颱風影響,窗外瓢潑大雨,樹被風吹得劇烈搖晃,和著風雨撞在窗上,撞擊聲吵得林蟬無法入睡。
又一陣風颳過,老式窗門吹得“嗙嗙”抖動,彷彿要撞裂開。
林蟬縮在被子裡,擰著眉睜開眼看向窗臺,窗簾透光,能看到路燈照應下,樹影劇烈晃動。
她正想翻個身,忽然意識到門被開了一條縫,無邊的黑暗從那條門縫中湧出。
林蟬的心臟瞬間收緊,身體發麻似的僵硬,不再動彈。
她鎖門了。門什麼時候被開啟的?就在風最大的時候?
一瞬間她都明白了過來,林東越有家裡所有房間的鑰匙。
門縫逐漸變大,她緊張地無聲吞嚥,心臟劇烈跳動,鼓動耳膜。
林蟬咬咬牙,驅動僵麻的四肢翻了個身,發出一聲低低地嘆息,假裝沒有發現異樣。
門倏地無聲合上。
恰逢又一陣強風拍打窗玻璃,門輕輕地被反鎖。林蟬全身細胞都注意著那道門,清晰地聽見了門鎖發出的“咔噠”聲。
林蟬一夜未眠。
次日颱風天,全家都躲在家裡沒有出門,等待傍晚暴風過去。
暴雨狂風,老式樓房的牆壁四處都在滲水。劉寧尖銳地聲音指揮著林蟬四處擦拭滲出的水漬。
忙活到夜晚,終於風平浪靜,雨也稍霽。
林蟬吃完晚飯就回了房間沒有出來,直到門被敲響,林騰稚嫩的聲音喊:“姐姐,爸爸問你要不要洗澡。”
心裡一陣發緊。
林東越是在試探自己。
她開啟門,順手揉了揉林騰柔軟的西瓜頭,坦然地看向林東越:“爸,今天沒出門,挺涼快的,沒出什麼汗,就不洗澡了。”
“不洗澡好,省水。”劉寧在一邊喊。
林東越正站在衛生間門口,聞言點點頭,表情不帶異樣:“好。那你早點睡。”
林家只有林騰房間有空調,林蟬今天忙了一天,出了一身細細的汗。但她是決計不會在家裡洗澡了。
當晚,林蟬一夜未眠,次日白天,她跑去了舊書店,坐在小板凳上靠著牆看書,沒一會兒就睡了過去。
她甚至沒有觀察樓祁有沒有來。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靠牆昏昏入睡的時候,少年如松般走進書店,在她所在的角落駐足,撿起了她掉落在地的舊詩集。
頓了幾秒,樓祁才將詩集放回原地。
然後,走到了她這本詩集所在的書架,抽出了同款詩集。
只是這本,更新,也更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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