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當天的清晨,秋老虎來勢洶洶,前幾天因為颱風驟降的氣溫又回到35攝氏度。
烏鶇立在窗臺,叫聲清脆婉轉,長長的尾羽上下襬動,機敏地四下觀察,然後低頭啄食窗臺上的小果子。
林蟬在樓下撿了不少樹上的小果子喂鳥。
狹小的斗室地面上,瓷磚有一道道裂痕。一隻不大的長筒狀藏青色帆布包,一隻提手上用突兀的白線縫合了斷口。帆布包上印著“東風旅行社”五個白字,但白色的字已磨得不太清晰。
拉上拉鍊,林蟬站在視窗,烏鶇沒有第一時間飛離,而是抬頭觀察林蟬,綠豆大的小眼睛圓溜溜的,黃色的鳥喙一張一合。
林蟬忍不住被逗笑了:“我走啦,可能以後見面的次數也不多了,不能餵你了。”
烏鶇歪了歪小腦袋。門突然被人用力拍響,劉寧沒好氣地喊:“死丫頭,還不趕緊吃早飯!”
這尖銳的一聲嚇得烏鶇撲扇翅膀,立刻飛離。
林蟬開門,將行李袋提到門口,照舊走到茶几邊,從林騰碗裡撿了一隻包子,轉身想離開。
“坐下來吃能死啊?”劉寧斜眼睨她。
林蟬聞言轉身靠近她,劉寧立刻捂住口鼻嫌惡道:“臭死了!你幾天不洗澡了,都餿了吧!”
厚重的劉海隱藏了一雙清透的眼睛。林蟬淡漠地看了眼林東越,狀似無辜地聞自己衣服:”臭嗎?聞不到。”
她身上是唯一還乾淨的白色T恤,領口已經洗得變形,一條速乾的輕薄運動褲,林蟬輕聲說:“我趕車了。”
劉寧翻白眼輕叱:“嘁,自己要去那麼遠的地方讀書,我們才不會送你,車費都別想老孃給你出!”
林蟬不回話,正想離開,被人揪住了衣角。她低頭看,是林騰,半邊小臉鼓囊囊的,正嚼著肉包子,像只小倉鼠,圓溜溜的眼裡帶著不捨。
他問:“姐姐,你以後不回家了嗎?”
林蟬輕輕笑了,眼神溫和:“等姐姐放假就回家。”
這個家裡,林騰是唯一對她好,讓她感覺溫暖的人。
上學期期末,林蟬在永高犯了事。她忍無可忍,和欺負她的女生打了起來,但學校最後的決定卻是要求林蟬轉學,對方不受影響。
原本劉寧打算讓林蟬輟學,是林騰撒潑打滾要父母繼續供林蟬讀書,林蟬才有機會轉學去南高。雖然她是帶著處分去的。
南高在新區,離林家所在的老城區相距甚遠,足有20公里路程。通學極為不便,但學校對貧困生有優待,可以以低至每學年200的住宿費入住宿舍。
劉寧原本連這錢也不願意花,還林騰撒嬌給林蟬爭取來的。
這一次,也是林騰哭著送林蟬坐上公交車,劉寧嫌丟人,捂著他的嘴要他別哭了。林騰不管,哭成了淚人兒。
不過十一歲的半大男生,以為幾個月不見便是永別,撕心裂肺地嚎啕。
“姐姐!你要多回家啊!”林騰略胖,邁著粗短的腿往前幾步,大聲問。
林蟬沒有回答,只是在上車前衝他揮手道別:“再見,小騰,要好好學習啊!”
沒得到想要的回答,林騰依舊乖巧地答應:“好的!姐姐!”
那一瞬間,林蟬鼻腔內泛酸,洶湧的淚意衝擊眼眶。
林蟬拎著包靠著門往車後望去,直到公交車拐出窄小的居民區單行道,她才收回視線。
車內有冷氣徐徐襲來,林蟬臉上一陣涼意,伸手一抹,不知何時眼淚已經滑落臉頰了。
指腹輕輕擦掉眼淚,林蟬深吸口氣平復情緒。
她比林騰大六歲,早年林東越在外打工,劉寧也會去附近鎮上幫工,家裡只有她照顧林騰。他們倆幾乎相依為命一起長大。
但凡事總有結束的那天。
林蟬知道,這一天快來了。
半小時的車程,公交車空座不少,但她始終握著扶手站著。她知道自己現在身上有多髒多臭。
已經三天沒有洗澡了,在這炎熱的季節裡,她身上全是汗餿味。但這是她自保的無奈之舉。
林蟬原本就讀的永高在老城區,是永南縣年齡較長的高中,重本率不錯,但教師團隊年紀較大。
而她轉學去的南高,就像一個優秀的年輕人,有著蓬勃向上的新理念,也有著無窮的精力。
學校坐落在新城區,建築嶄新大氣,紅色牆面如同晚霞一樣漂亮,教學樓屋頂滿是植被,儼然一座空中花園。
林蟬拎著袋子走下公交車,盯著恢弘的南高大門,愕然地微張著唇。
他的學校這麼漂亮嗎?
從老城區過來的學生不多,她下了車後,公交車駛往下一站。
開學日,洶湧人潮往學校而來,學生們穿著南高漂亮的西式校服,上身是白色襯衫,下身配西裝褲或者中長款靛青百褶裙。
學生們路過林蟬身邊,像摩西分海似的往兩側分開。
女生們疑惑地扭頭看她,捂住鼻子。直爽的男生直白地嫌惡:“嗚哇,臭死了這女的!”
林蟬垂下眼,黑框眼鏡擋住半張臉,她提起行李包,隨著人潮進入學校。
報到處的女老師聲音溫柔,找出林蟬的檔案,在電腦上過了兩眼,然後溫和的視線從螢幕上滑出,落在林蟬身上。
她身上的T恤洗得薄到透光,厚劉海遮住視線垂著臉膽小謹慎的模樣,女老師心裡有一絲憐憫。
這孩子,成績吊車尾,身上還背了打架的處分,能轉進南高純粹是因為學校有貧困生指標。由於南高坐落於新城區,周圍都是富人區,學費也比普通高中貴,學校的貧困生指標總是招不滿,只能跑去其他學校拉生源。
希望她在南高不要惹事。
“林蟬是吧?”女老師笑眯眯地說道,“你在高二(5)班。”
她打了個電話,沒一會兒,一個瘦高的年輕男老師走進報到處,男老師一臉精明,戴著一副金邊眼鏡。
“劉老師,就是她嗎?”男老師直截了當問,上下打量林蟬。
劉老師點頭:“嗯,她就是林蟬。林蟬,這位是你們班的班主任,陳老師,也教你們數學。”
林蟬聲音存在嗓子裡,聲若蚊蠅地說:“陳老師好。”
陳老師看她手上還提著髒兮兮的行李包,哭笑不得:“你把包放我辦公室吧,先去教室找個位置,回頭再去宿舍。”
林蟬放好行李跟著陳老師來到2樓,高二前五個班的樓層。高二(5)班的教室在最西面,要經過1到4班的教室。
陳老師略帶傲慢地介紹:“前4個班級都是尖子班,衝985去的,成績一個賽一個的拔尖。剩下20個班是平行班,師資力量還行,但比起永高也要好上一截。你肯定會覺得吃力,學習跟不上。有問題,可以多問問老師。”
林蟬低聲應了。
此時正在整理桌椅,每間教室都亂紛紛的。
經過最東面的1班教室,忽的傳來一個公鴨嗓的尖嘯聲:“祁哥!我去幫你拿教材!”
有女生討好似的笑:“樓祁的教材我們會拿,用得著你?”
林蟬腳步微微一頓,側過臉,視線餘光透過厚厚的劉海看見明亮的教室裡,有個熟悉的高個子男生,倚靠在後門,眼底帶著淡漠和無趣,嘴角微微勾著輕蔑的笑。
清雋高傲,不可一世。
她心頭重重一跳,立刻收回視線垂下眼,目不斜視往前走。
她聽見樓祁不輕不重的聲音,淡淡地說:“我自己會去拿。”
1班的喧鬧漸漸被拋在身後。
林蟬感覺渾身都在發燙,像和他同處一個樓層,就要融化似的。
只是她不想自己現在這副模樣被他看見。
她悶頭往前走,突然陳老師停下腳步,回頭喊她:“林蟬?”
林蟬差點走過頭,轉身回來。
5班的教室背面是種滿竹子的天井,竹林高大擁擠,遮住了投進天井的光線,風吹過有竹葉簌簌作響。教室內採光比起1班差了許多。
此時教室裡已經亮起了燈,同學們更加吵鬧,嘈雜得沒人聽陳老師講什麼。
對著空氣介紹完轉校生林蟬,也不管有沒有學生在意,陳老師對林蟬說:“你等會兒找學習委員去領教材,我還有事先走了。”
林蟬揹著破舊的空書包,僵立在講臺上,望著臺下嫌惡地打量自己的同學們,半晌,她下了講臺。
經過第一排的男生,她小聲問:“你好,請問一下,學習委員是誰?”
男生抬頭疑惑地看她,突然五官皺了起來,捂住口鼻大聲喊道:“哇!你好臭啊!”
登時,教室裡炸開了鍋。同學們見到陌生面孔本就好奇,一哄而上圍過來,都捏著鼻子嘲笑她。
“真的好臭啊!”
“哇,你是貧困生指標吧?”
“你幾天沒洗澡了?天哪,你這衣服都快破了!”
四周嬉笑嘲諷聲吵得林蟬的頭嗡嗡直疼,她擠開人群,倉皇逃向教室旁的衛生間,躲進了隔間裡。
縮在隔間內,林蟬的心臟還在一抽一抽地疼,不知過了多久,她似乎聽見有微弱的腳步聲,急促的靠近。
林蟬正要起身檢視,倏地天降一盆冷水,連帶著臉盆直接砸在了她的頭上。
冰涼的水劈頭蓋臉地,直接淹沒了她,臉盆在地上彈跳幾下。
林蟬打了個寒噤,狼狽地從隔間出來,只聽見有隱秘的偷笑聲在門口往遠處漸遠。
新學校新同學的敵意來得猝不及防。
林蟬頭髮溼漉漉的貼著頭皮和脖頸,水流順著衣領往下,上半身溼透了,白色T恤幾乎透明,貼著皮膚很不舒服。
她在洗手檯前嘗試將衣服和頭髮擰乾,但無濟於事。
有清亮的女生笑聲靠近衛生間,有個低低男聲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停滯,聽不清在說什麼。
女生輕笑,如銀鈴一樣:“你在這兒等我,我去下衛生間。”
林蟬來不及躲避,就和推門而入的女生面面相覷。
冰涼的水流從鬢角碎髮淌下,落在林蟬的鎖骨上,涼得她渾身一慄。
迎面而來的女生個子高挑,齊耳的短髮微卷,顯得乾淨利落,皮膚白皙,五官清麗,身上南高的校服襯得她身材極好。
女生愣了愣,驀地咧嘴驚喜地喊:“是你!”
林蟬一怔,後知後覺地認出了她。暑假林蟬曾撿到過她的錢包,在原地等了三個小時,才等到她回來找。當時她從錢包裡拿出了厚厚一沓鈔票想要感謝林蟬,林蟬沒有要。
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她。
“你是南高的?我沒見過你啊。”女生微微擰眉疑惑,上下打量林蟬,瞬間咬牙氣憤起來:“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林蟬沒說話,低眼看到了她襯衫校服胸前的銘牌,高二(5)班,安佳。
“安佳。”林蟬輕聲唸叨。
安佳一愣:“嗯,我叫安佳。”
“我叫林蟬。”林蟬抬眼,雙眼對視安佳,微微一笑:“我剛轉進來,和你同班。”
安佳瞪大雙眼,看見林蟬清亮的雙眸,心生歡喜。
她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高興地握住她的手:“那我和你是同學啦!我知道了,肯定是我們班上那幾個女的欺負你。我去幫你報仇!”
林蟬搖搖頭,正想說不用了,衛生間門外傳來一個熟悉的男聲的嗓音,帶著慵懶和不耐煩。
“喂,安佳,你掉坑裡了嗎?”
林蟬心漏跳一拍,瞳孔忽的一縮,渾身頓時滾燙。
是樓祁。
安佳開啟門,沒好氣地罵道:“你才掉坑裡了呢!”
林蟬背過身閃躲。她現在這麼狼狽,又髒又臭,身上還都是水,怎麼能讓他看見。
不想安佳突然喊了一句:“樓祁,把你外套脫下來給林蟬,她被那幫女瘋子倒水,衣服都溼透了。”
林蟬聽到這話傻了,心裡又不可避免地微微一沉。
安佳和樓祁這麼熟稔,他們是……什麼關係?
樓祁身上的短袖襯衫敞開著,裡面是一件白色T恤,雙手插在褲兜裡,聞言翻了個白眼,氣笑了:“安佳,你是不是有病?”
安佳雙手叉腰瞪他:“叫姐!你姐讓你脫衣服呢!”
樓祁一怔,視線移向安佳身後,背對著他的女生。
薄薄的白色T恤溼透了貼著皮膚,裡面的米黃色背心清晰可見,連背心上山寨版米老鼠圖案都看得一清二楚。圓潤的後腦勺上扎著一支馬尾辮,頭髮溼成一支,像落湯雞似的。
他本不想管這事,只是……鬼使神差地,他把襯衫脫下來了。
“真聽姐姐的話!”安佳嘿嘿直笑,接過襯衫。
林蟬聽見身後的動靜,心裡突突地直跳,耳膜都被鼓動得像要震裂。
“林蟬,你把溼上衣脫了,穿樓祁的校服吧?”安佳問。
“這!這怎麼行呢!”林蟬驚得轉身搖頭,卻猝不及防撞入樓祁的眼裡。
胸口的起伏一閃而過,林蟬雙手環住了胸。樓祁眼神一閃。
她原本厚重的劉海因為水流擰成幾束,造型難看,卻沒有再遮住她的臉。
瞪圓的一雙眼睛,又黑又亮,像清澈河底的鵝卵石,清透明亮。樓祁懶散地望了她一眼,微微一怔。
他對這雙清透的眼睛印象深刻,有一種安靜的烈度,隱隱燃燒,他從未見過。
林蟬漲紅了臉,還在小聲囁嚅:“我……我自己可以解決的。”
“你會感冒的!”安佳勸道,又壓低聲音:“你現在最好換一下。”不然跟沒穿一樣了。
樓祁忽的嗤笑一聲,在女衛生間門口,顯得極為突兀。
林蟬看向他。
樓祁微微勾起嘴角,似笑非笑的,漫不經心問:“怎麼,嫌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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