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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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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滾燙

次日清晨。

與子微約的時間是月出,但她等不到那時候,也閒不下來,想再去看看。

楚璠開啟房門,發現雪好似停了一晚,遠沒有昨日寒冷,天邊有不少流光飛來飛去,她遠遠望去,看著像是修士的形跡。

子微道長昨日說要把崑崙解禁,沒想到這才過了一夜,就已經有人聞到了風聲。

她走到竹樓時,子微恰好正在見最後一位客人。

是位高瘦老者,身著玄色道袍,袖口紋著熾焰尾羽,鶴髮雞皮,一雙眼睛精明有神。

“看到道長渡完生死劫,老朽就放心了,不知畢方那個小傢伙,有沒有擾到您的休息?”

“謝長老掛念。”子微微微點頭,溫聲道,“畢方雖年幼,但至情至性,不算頑固。他體內的離火兇性,已經散去八分了。”

那老者笑笑,有些試探之意:“不知道長功力恢復幾何?近日天魔作亂,蜀山失守,我派了些弟子過去,可惜他們學藝不精,連熾淵的門道都摸不出來。”

這應該是軒轅山黃氏的長老,傳聞中畢方鳥的居所和族群。

這些人,說辭都是一個樣子,只派些外門弟子過去,都不願意派精英,當然摸不到天魔的衣角。

楚璠攥緊了手指。

“是誰在那裡?”老者一聲厲喝,手中玉杖朝她的方向刺去。

“是我!”楚璠連忙出聲。

那杖柱雖停,可威壓仍在,楚璠有些受不住,喉嚨裡冒了一絲血腥氣。

“我的侍劍者。”子微放下杯盞,衣袖浩然一蕩,崑崙劍飛入楚璠懷中,和白澤並靠,蘊著皎然輝光。

軒轅長老收起武器看著她,眉頭收緊,眼神帶著股審視。

楚璠被盯得渾身難受。

侍劍者?遠在上古時期,有些頂尖劍修為了給本命劍蘊養充沛靈氣,會找一些少男少女滋養劍氣,說是以身侍劍,還不如道是以身飼劍。

說得不好聽點,就是劍奴罷了。

要是放在以往,子微怎會做出這等事情,看來傳言他妖魄生長、妖氣溢位一事,應該是真的。

這豈能讓他不喜?軒轅長老露出了一個笑容:“原來如此,甚好。”

子微面色淡淡。

他先是看了一眼楚璠,然後再對老者說:“天魔之事我已有耳聞,此番開啟崑崙結界,也有這個緣故。”

軒轅長老看了眼他臂上的白紗,有些訝然:“道長功力已恢復了嗎?”

子微只道:“快了。”

老者面上笑意更深:“那我便放心了,道長要注意身體,天魔現世,比上次更為強勁了些。”

他又囑託了幾句,看似不經意地掃了楚璠一眼,這才轉身下山。

他剛走,畢方鳥便從黑暗中飛了出來,悶悶道:“先生,這老頭是不是又在講我壞話?”

子微沒有理他,對靠在牆角的楚璠說了句:“過來吧。”

楚璠走上前,將懷中的崑崙劍遞給他。子微沒收,只低聲道:“你先拿著,它可以幫你蘊養神魂,不必懼怕旁人的威壓。”

怪不得方才崑崙劍一入懷,那股心悸的感覺便消失了。

“可是……劍修的劍不是很重要嗎?”

楚璠常和蜀山那群修劍者打交道,按理說也算是閱劍無數了,可從小到大,碰過的劍還真的只有白澤一柄。

子微稍頓了一下,緩聲道:“我並不算是劍修。”

楚璠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她抱著兩把劍,沉甸甸的,心裡卻有些莫名的開心,擼袖子都輕快了不少:“可以開始了嗎?”

子微眉頭一跳,竟有些無言以對:“你這麼急著取血?”

楚璠有些擔憂道:“可時間緊急……”

“時間雖緊,焦慮卻也無用。”子微略略低頭,聲音平靜溫柔,“便是我把你吸乾了,天魔不露風聲,也救不回你兄長。”

楚璠想說:您可以把我吸乾的……

可她大抵知道子微不屑於做這種事情,只能略顯拘謹道:“謝謝道長。”

子微無奈地搖搖頭,帶她和畢方去了二樓。

樓舍不大,只有兩層,楚璠隨著子微走上階梯的時候,恰好又繞過那個最深處的閉關室,肉眼無法辨清,只感覺到讓人汗毛倒豎的涼意。

她有些好奇,下意識地多看了兩眼。

畢方加快步子走到楚璠面前,輕咳了兩聲,小聲傳音警告:“別什麼都看。”

楚璠默不作聲地把腦袋擺正,老老實實點了點頭。

她知道自己不該多問。

藏書閣內,滿壁皆是書架,比楚璠在樓下看到的更多。明明開了天窗,周邊明亮,她依舊感受到了一股沉凝古舊的氣息。

很厚,也很沉重,夾雜著淡淡的紙墨香。

紙墨和竹簡不易存放,修真界已經少有這種書籍存在了,大都是靈紋刻的玉簡,可以直接映在識海中。

沒想到崑崙山上居然還有這麼多古籍。

子微讓他們坐在蒲團上,去書架上挑了一堆書籍,一本放在畢方桌前,另外的全都遞給了楚璠。

楚璠小心接下,頓感手臂一沉,那一摞書放上去,都能把她的頭給擋個完全。

她從書後伸出腦袋,有些驚訝:“這……這麼多嗎?”

她一手抱著兩柄劍,一手吃力地抱著書,面頰憋得泛紅,崑崙劍柄碰到了她的衣領,動作之間,露出一小塊柔軟而白皙的皮膚。

子微轉移了視線。

他抿唇笑著道:“是給你看,讓你放桌上的,不是讓你……抱著。”

“哦,哦!”楚璠連忙把書放下去。

畢方小聲嘲笑:“你是笨蛋吧。”

楚璠臉紅,不好意思道:“習慣了,在蜀山時,我常幫人搬書搬藥草什麼的……”

畢方品出些不對來:“幫?他們難道沒有乾坤袋、芥子囊嗎,為什麼要讓你搬?這不是幫,這是使喚吧?”

他喋喋不休:“你那個好兄長呢?就看著你被欺負?”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楚璠不願意說,直接略過了這個話題。

她問:“道長是要教我法術嗎?其實我在蜀山也和他們一同修習過,但是……沒什麼用的。”

畢方鼓起腮幫,搶先道:“先生和蜀山的那些老頭子能一樣嗎?”

子微轉身,用平靜的目光注視畢方。

畢方脖子一梗,瞬間心虛認錯:“先生……”

子微心如止水:“你的守壹清心訣今日要念多少遍?”

畢方垂下頭,全身都寫滿了拒絕:“三百遍。”

“再添五十。”

畢方抱著子微剛給的書,一臉菜色地進了隔間。

原本想二人一同教習,現在看來果然不方便,子微又揮手給畢方的房間封了禁制,這才覺得安靜許多。

楚璠還乖乖地候在那裡,見他轉身後,躬身叫道:“道長。”

姑娘家,果真是省心不少。

子微在書案後坐下,然後示意楚璠坐到他面前。

他撫過書脊,長指輕點:“先全都看看。”

蜀山劍法、方諸咒術、崑崙道衍,甚至還有南疆蠱法、陰陽丹道,楚璠仔細翻閱,一字不漏,看得眼睛都累了。

直到日光西斜,她才徹底放棄,合上了書籍。

她一本都看不懂。

那些字型連線的語句,在腦子裡根本過不了半點痕跡,旁人說的丹田生熱、窺探內視,她完全都感受不到。

本就不應該抱有期待的。

少時楚地國師說她命柱相沖,是極兇極弱的命格,這輩子都要漂泊孤苦、懦弱無依。

她經歷亡母和亡國,如今連阿兄都遭遇不測,竟還奢望自己能修得法術,得天道垂憐。

天窗的光一圈圈投下,恰好落在子微身上。

子微閉目坐定,紋絲不動,他一身暗青道袍,長髮如綢一般落下,眉目清絕,看不出虛實。

大概這才是被天道偏愛的人。

而她只是被拋棄的螻蟻罷了。

渺小並不可嘆,無能為力才最可悲。

楚璠手指發顫,她小心呼氣,怕碰壞了這些脆弱紙張。

廢靈根、凡人、弱者,這些詞彙在她腦海中不停翻騰,幾乎已經到了讓人難以忽視的程度。

為什麼偏偏是她呢?

突然,楚璠感覺額頭上有一抹清涼。

子微伸出手指,輕柔地抵住她眉心。

他淡笑道:“你也要和畢方一起去唸守壹清心訣嗎?”

楚璠頗感抱歉:“道長,我可能真的……真的不太行。”

“我是讓你閱讀,不是要你思考理解。”他道,“別邁進了死衚衕。”

楚璠一時有些無措:“可……我沒有看得懂的。”

“不是還剩下一本嗎?”子微放下手,指尖還殘存一點溫熱。

楚璠微訝,手捏著紙頁一角,略顯疑惑:“可那是妖典……是妖修法術。”

“有何不可?”子微廣袖拉開,白紗細膩地貼著皮膚,下面流動著暗紅色的梵文。

“仙道不容,便要另擇其法。”他的嗓音有一絲凝滯,頓了會兒,問道,“還是說……你對妖族,不喜歡?”

人妖兩族宿怨已有千年,雖然各大門派已經開始慢慢與妖族融合,但前怨太深,現在依然有摩擦存在。

“沒有。”楚璠飛速搖搖頭,她覺得畢方還挺可愛的呢。

只是若修煉了妖族法術,不知阿兄會不會生氣。

現在……罷了,她若要追隨子微一起尋找阿兄,必不能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

楚璠咬牙點頭:“道長,開始吧。”

天窗的風猛然灌入,二人衣衫被吹得獵獵作響。

子微提臂一點,紙張與手指相觸,起落的章節像是種玄妙道印,浮躍起繁複的藍色咒文。

楚璠覺得自己的手腕好癢,像是被什麼在刮撓、刺破。

一籍妖典被傳進識海中,她最先感受到的是一股霜寒涼意,經脈裡似乎有靈光遊走。

楚璠之前讀的人族典籍有過記載,這是在開靈竅。妖修與人的修煉方式不同,但大體一致。她額上發汗,看到那股靈氣遊過死氣沉沉的丹田後,凝聚在了手腕上。

有靈根的修士,都是由經脈生靈,然後存於丹田。而楚璠天生凡體,所以只能將鴛花作為引子,讓花藤來吸收天地靈氣,這種修煉方式,恰好和妖族把靈氣寄託在妖丹上相似。

楚璠睜眼時,天窗中已經有星光灑下,明月掛在高空。

子微提了個精緻的食盒,剛從畢方的隔間出來,他看向楚璠:“餓了嗎?”

楚璠怔怔地點頭。

“先吃吧。”他緩步而來,環佩清脆,溫聲道,“確實要到時間取血了。”

楚璠沒什麼胃口,但是想想自己要當血包,若是暈在這裡,也不太好,就準備勉強吃一點。

食盒在手上如同一粒塵埃,她第一次感覺到修道者與凡人截然不同的力量。

確實太不一樣了。

楚璠下意識用力,一不小心就捏斷了手裡的筷子。

她一下子就愣住了。

楚璠驚慌失措地看著筷子,抬頭又對上了子微訝異的目光,臉非常迅速地紅到了耳根。

“對……對不起!”

漫長而尷尬的沉默過後,楚璠縮著身子,聽到了幾聲略微壓抑的朗朗笑聲。

子微眼睛微彎,清寒之色減去許多。

“現在連練氣都沒到呢,若是以後築基結丹了,還是要注意一點,再這樣使力……”他開玩笑似的,“斷的可能就不只是筷子了。”

楚璠恨不得把頭垂到桌子底下,她硬著頭皮整理好桌子,連忙伸出手臂,強裝淡定道:“道長取血吧。”

子微長睫一顫,笑容斂去,“嗯”了一聲。

他往前傾靠,緇衣薄袍拖曳及地,發出輕柔的響聲。

楚璠拉開衣袖,皮膚泛著瑩白色,手臂很細,腕骨往外凸了一塊,顯得瘦弱無力。

鴛花藤一圈圈繞著皮膚,像是在攀枝而生,楚璠總覺得,花的顏色比上山之前亮了許多,並不是鮮豔,而是有一種——

血液湧動,迸發生機,下一刻就要活起來的感覺。

子微用匕首劃破了那塊皮膚。

即便這次的觸碰非常短暫,他也能感受到那塊細膩肌膚,撲湧出來的熱意,一下子就沾染在指尖上。

子微垂眸,看著那蒼白髮青的手臂,慢慢滲出鮮豔的紅色,黏稠溫熱。

他隔著衣服握住楚璠的手臂,視線一刻未離。

血液一滴滴落下,在白瓷上綻開深紅的花,漸漸覆蓋住瓷盞的底層。

子微放下楚璠的手臂,將碗拿到自己面前,又抽了根白紗縛住她的手腕,打成死結,眉頭蹙得越來越深。

楚璠想抽出手臂,沒抽動。

“道長,”她輕輕喚道,“可以更多一點的。”

楚璠面色誠懇。

子微沉沉閉上眼睛,放開了她的手。他一口飲下血液,有些難受地捏了捏眉骨,看起來十分疲憊。

他下了逐客令:“出去吧。”

楚璠回頭看了他一眼,那染血的唇,紅得有些不正常。

楚璠頓了一頓,抱緊懷中的白澤劍,將門輕輕關緊。

子微半伏於案上,長眉緊皺,額上紅痕異常鮮豔,外衫半披半落,露出柔軟的白色裡衣,被風吹得微微鼓動。

楚璠關上房門時,下意識地往裡瞥了一眼。

她想,這是哪兒來的風呢?

當然沒有風。

那些微微鼓動、在地板上游移翹起的,不是衣衫,而是他的尾巴。

雪色長尾在衣袍下伸出,皮毛蓬鬆地綻開,然後輕柔地攀上桌面,漸漸彎蜷,捲起了楚璠捏斷的筷子。

尾尖搖曳,在木質的桌案上緩慢擺動,靈活柔滑,像握拳一般捏緊。

衣衫和長尾上下交疊,他唇色透著異樣的紅,格外妖異。

他向來糾結對錯。

天魔與他糾葛頗深,必有一戰,若楚璠沒有求上崑崙,他到最後只有一個辦法,便是卸下仙骨,化為妖身。

偏偏鴛花與他緣分深厚,終是來了。

所以能遲一步是一步,能慢一點是一點。

妖,他暫且還不想當。

可那血液香甜無比。

也不知這到底是對還是錯。

楚璠走到半路時,腦袋被什麼東西拍了一下。

往後一看,原來是畢方在她頭頂懸飛,翅膀火紅綴金,尾羽胡亂掃動,看她待著,又拿翅膀拍了一下她的後腦勺。

“先生又去閉關室受罪了。”畢方落在她肩上,悶悶道,“難道你的血沒用嗎?”

“閉關室?”楚璠想了想,面色愁苦,無奈道,“應該有用吧……可道長不肯多喝。”

才淺淺幾滴,實在是太少了,平常蜀山取血,都是拿瓶子計的。

“還有,”楚璠扒拉他,“你快從我身上下去……”

畢方撲稜翅膀,爪子卡在她的肩膀處,瘋狂搖頭:“我就不,我就不!”

楚璠以詭異的姿勢去揪他的翎毛,畢方脖頸一轉,伸出尖喙就去啄她的手,場面頓時一片混亂。

雞飛狗跳好一陣,幾個來回之後,小鳥勝出。

“哼,弱小的人類。”畢方踩在她的頭頂上得意揚揚,“你想打過我,還要再練幾年呢。”

“怎麼樣,你那個好兄長可真的不太行,當我的小弟,以後跟著軒轅族少主吃香喝辣。”

楚璠抹了一把臉,面無表情地“呵”了一聲:“我阿兄是劍修,你呢,只會用爪子撓人,拿鳥嘴噴火。”

“你阿兄還不管你,讓別人使喚你呢。”畢方對那個劍修耿耿於懷,極盡所能地挑撥他們的關係。

“況且,我偷偷下山查了,你那阿兄聲名狼藉,不少名門正派都對他嗤之以鼻,可謂臭名昭著啊。”

楚璠長長地嘆了口氣,又捏著手中羽毛,悠悠轉了個圈。她雙目沉靜,瞳色如兩丸烏潤的黑水銀。

“這是最後一次了,畢方。”楚璠平靜地開口,嗓音清冷,“唯有阿兄,是我的底線。”

畢方愣了一愣,他睜大眼睛,視線往下移,雪末隨風撒下,在她身上落了薄薄一層。

爪下抓著的肩膀纖細,甚至可以說是脆弱。

他一爪就可以將她捏死。

畢方落地化人,抬起下頜,冷笑道:“愚昧不堪,我才不要理你。”

楚璠回到房間,把燈放在床頭,光芒十分細弱,她試探性地捏了一個法訣,看著火光逐漸明亮。

一絲絲影子倒映在地上,是她懷裡白澤劍的流穗。

楚璠又想起了那雙被捏斷的筷子,還有子微說的“仙道不容,便要另擇其法”。

她心裡突然出現了一種熱切的期盼,這種感覺她說不清,就像有什麼東西在心上抓撓,又癢又熱。

她想成為子微那樣的修道者。

但她也知道,這樣的話,阿兄會不高興。

楚瑜憑藉劍術名揚天下,又因為不近人情、奪人至寶,受修道者反感。

可這都是為了她。

若阿兄十年前沒有找來九重鴛花,她早已死在那個寒冷的夜晚。

她被楚瑜所救,被他所養,所有人都有資格指責他陰戾狠辣,但是楚璠沒有資格。

那些暗地裡指使欺負她的蜀山弟子,皆在一次秘境試煉之後,失了一條手臂。

是楚瑜做的。

阿兄給她取名楚璠,“璠”與“凡”同音。

他說,璠璠是美玉,但是得藏起來,不能露光。

平凡一生才最好,這樣才能一直和他在一起。

次日,天還沒亮,楚璠就早早起來了。

妖族大都是體修,身體強悍,由血脈和自身的特殊體質,選擇不同的功法修煉,譬如蛟龍的鱗片長尾,鸞鳥的音波,樹葉的枝藤。

她的鴛花應該屬於最後一種。

楚璠枯坐了一個早上,終於把妖典裡的晦澀文字都背了下來。

她還是想快點築基,這樣就可以飛了。

可尋常修道人,除了她阿兄那種絕世天才,練氣築基怎麼說都要十幾年,她這短短几個時辰,只能摸到大道的邊角。

楚璠嘆了一口氣,收拾完包裹,提上白澤劍,向退寒居的方向走去。

風聲如訴,雪片翻卷。

崑崙山冷得不像話,少見天光,少見星月,白茫茫的一片,有時候都分不清晝夜。

這山撲面而來的氣息,都像是孤獨。

楚璠剛覺得冷清,前面就傳來一陣爆響。

皺眉細聽,上空烈風陣陣,風聲夾雜著轟隆巨響,雪地都在隱隱顫抖,還有模糊的長鳴、振翅、嗚咽。

她聞到了一絲血腥氣。

楚璠飛速朝那邊追趕,一路狂奔,被風雪吹得搖搖晃晃的。

風越來越大,厚重的雪塊砸了她一臉,楚璠滿目模糊,突然間,撞進了一個帶著清香的懷抱。

楚璠抹了抹眼,看見接住自己的人,微微一愣:“謝……謝謝道長。”

子微看她沒有受傷,鬆了口氣:“不必驚慌,今日是十五,應是畢方的離火發作了。”

“離火?”楚璠有些愕然。

子微扶正她,順勢拉她上了崑崙劍,御劍而飛:“你曾在蜀山學習過,可知畢方是什麼妖獸?”

雪末撲面,風聲滾滾,他的聲音在這種環境下,很是深邃。

楚璠細細回想:“畢方,狀如鶴,兆火之鳥,見責其邑有訛火。”她極艱難地念完最後一句,“兇性極大,是為不詳。”

她搖搖頭:“我覺得蜀山的書,說得不對。”

子微笑了笑,低聲道:“能這樣想很好。”

“那你看到他的時候,控制好表情,不要太驚訝。”子微掩唇輕咳,“要不然,小孩子會傷心的。”

楚璠點了點頭。

山峰高聳,劍光在空中劃出一道湛藍弧線,很快把他們帶到了轟鳴聲處。

高臺之上,火紅大鳥揮著翅膀,捲起颶風,它雙目赤紅,口中噴出黑紅烈火,發出尖銳的嘶鳴,音浪滾滾。

楚璠抱緊懷中的劍,連忙問:“為何會突然變成這副樣子?”

她頗感驚愕,想到子微說的話,又極快收回了目光。

“這就是你們口中所說的離火嗎?”

“軒轅族世代儲存的離火,威力巨大。只是畢方尚還年幼,控制不住,極容易遭反噬。”子微聚陣起印,手中一揮一點,一圈又一圈無形的波紋盪開。

藍色崆峒印散出道道弧光,從天空頂端沒入,化作流光被畢方吸納進去。

楚璠抬頭看向半空,浩蕩青雲與那遼闊妖氣翻卷不休。

子微站在山崖前,霜發飛揚,白得耀眼,廣袖被風灌滿,手中輪轉印訣,暗紅咒文顯現,覆蓋手臂。

他面容平靜,一人卻可抵萬軍之勢。

妖與魔,以往總會被拿來一起談論。其實妖並不嗜殺,只是因為擁有野獸本性,難以自控,便被人族輕易當作妖邪。

直到近年來,妖族才宣出條例,那些兇惡之獸,若違背了妖道規範,應視為墮為魔道,不再受妖族庇佑。

人妖兩族在慢慢和諧,過程艱難,魔域的墮妖墮仙卻越來越多,所以天魔才這麼猖狂。

楚璠默默想,幸好還有子微。

是收了妖族為門生的,仙道巨擘?

高處的嘶鳴聲已經漸漸弱下去,畢方垂下腦袋,身軀顫了顫,在將要掉落之際,被子微凌空接下。

畢方迷迷糊糊醒來。

他受傷極重,露出了點妖態,眉尾處隱含翎毛,髮間夾雜了幾縷紅絲,圓澄的眸裡像是嵌了顆血紅的玻璃珠子。

以往妖族在人群之中,總要隱藏身份,露出自己的本相,是一件非常敏感的事情。

對畢方來說,無異於把自己扒光了放在人群中,更何況還是讓楚璠看到。

“喀喀!”他看到楚璠在場,一口氣沒提上來,欲哭無淚道,“先生!你怎麼能把她帶過來呢!”

畢方抹掉嘴角的血跡,硬是不去看她,嘴裡還在叫嚷:“我可是兇獸!看到了嗎?怕不怕,是不是很嚇人?”

楚璠覺得他都快哭了。

畢方憤憤轉身,背對著她,低下頭去踹腳下的雪,他在想,怎麼能在這人面前丟臉呢。

真煩。

可是突然,他聽到了一聲極淺的、毫無惡意的、低柔如春風般和煦的笑聲。

楚璠說:“小鳥,我頭次見到你的時候便說過,你的羽毛,真的很好看。”

她撿起地上的紅羽,用雪洗掉了上面滲出的鮮血,真誠道:“現在也是。”

子微輕咳了一聲。

場面陷入沉默,畢方半躺在地上,直接僵住了。

過了會兒,子微面露難言之色,低聲道:“楚姑娘,畢方還小呢……”

楚璠從子微身後探出一個腦袋:“啊?”

“你……你說誰是小鳥呢!”畢方連忙站起身,把楚璠手裡的翎毛搶過來,有些崩潰道,“你們人族修士,難道都這般……這般隨心所欲嗎?”

楚璠滿臉茫然。

畢方面紅耳赤,滿臉尷尬,大聲說:“我先走了!”

他轉身離開,步伐歪歪扭扭,甚至在雪地上摔了一跤,而後又踉蹌站直,跑了起來,轉眼就不見人影了。

楚璠揪著自己的衣角,小心問:“我是又說錯了什麼嗎?”

子微輕笑:“倒也不是。”

“只是鸞鳥一族,誇讚羽毛,向來包含著其他意思。”他語氣頗鄭重,“楚姑娘以後還是……不要輕易開口的好。”

楚璠品出一些意味,愣在原地想了一會兒,有些發窘。

她撓頭,不好意思道:“他還是小孩兒呢,應該也……沒什麼吧?”

子微笑了笑,解釋道:“他年歲不大,頑劣得很,若之前說了什麼不敬的話,姑娘不要放在心上。我已經罰過他了。”

楚璠擺擺手:“沒事,其實有些話……他說得挺對的。我這麼弱,對誰都是一種拖累。”

“要是能再強一點,阿兄也不用那麼累了。”她皺著眉,嘆了口氣。

子微發現,她說話喜歡低著頭,看著畏畏縮縮的,總是自責,明明已經做得夠好了,臉上卻看不到自信。

她幼時成長環境應該不太好,只在提起兄長的時候,才顯露出一種別緻的鮮活。

她活得太壓抑了,實在是非常像從前的自己。

子微將右臂的白紗纏好,袖底幻出湛色劍影,一柄長劍現出。

“妖族向來遵奉強者。”子微摸上崑崙,指尖感受不到溫度,“因為弱者都會死掉。”

楚璠的步伐停了一瞬。

其實人也一樣,她曾在逃亡路上窺見過餓殍遍野,人們易子而食,在亂世中,人與獸,沒有什麼區別。

不過很快,這種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氛圍就被打破了。

子微轉身,摸了摸她的頭,動作輕柔,長袖拂過她的髮絲。

他把劍遞了過去,而後道:“軒轅山管教嚴格,這些年來,神獸血脈越來越少,他少時跟著族老吃了不少苦,若修為有一日不精進,就是上苦刑也是有的。”

楚璠老老實實地抱著兩把劍,她手上摸著鞘身的纏花枝,指尖泛出點點涼意。

子微走在前面,他擋住風雪,長髮如雲一般垂在腰間:“他生來帶有離火煞氣,旁人皆懼,常常退避三舍,所以他實在不知道怎麼說話,表達善意。”

“謝謝道長的安慰。”楚璠問,“您對妖族的事情,好像十分清楚?”

他突然停下步子。

楚璠垂首抱劍,跟得緊,一下子就撞上了。

“下次走路要抬頭。”子微彎腰,把她散在眼前的碎髮撩到耳後,“你很快就會知道為什麼了。”

他指節修長白皙,帶著種玉石一樣的質感,繞過面頰,似是無意觸到了她薄軟微紅的耳垂。

楚璠一顫。

冰涼的髮絲滑落在她的手背上。

楚璠雙臂微攏,長袖順勢堆疊,露出手腕上的白紗,內裡含著一絲血跡。

那種微妙的味道,血腥而香甜,混著她脖頸的清香,一縷縷竄進子微的鼻尖。

源源不斷,一直滯留在他的腦中。

子微喉口微滾,眸色愈深,眼睛裡像是蒙了一層灰白的霧氣,清凌凌的,不斷蔓延開,生出一股冷感。

這讓楚璠有種被野生動物盯上的錯覺。

她額頭髮熱,心頭髮怵,不自覺就胡思亂想起來。道長向來衣冠端正,也不知環佩被她撞散沒有。

她睫毛微顫,欲要開口:“對不……”

“不用。”子微打斷了她。

他靜靜站了半刻,纖長的睫毛顫了顫,頓滯很久,目光又垂落在楚璠的手上。

楚璠蜷起指節,將手腕抬起來,橫在二人中間,詢問道:“子微道長?”

她直白到像是在直接開口問他——你是要喝血嗎?

子微怔了怔,終於在她的目光中,笑了一下,似是無奈:“你怎麼,總是……如此不按章法來。”

他把楚璠的手臂按下去,聲音緩緩低沉,氣息微滯。

“應該是我先向你道歉。”

子微站直轉身,重新向前走,這一路上,誰都沒有說話。

退寒居里,燈火微掩,楚璠周身的風雪潮氣,似乎都在進門的那一刻消失了。

寒意被阻擋在紗窗外,屋內只能聽到呼吸聲。

畢方從二樓下來時,恰好瞥見子微在給楚璠解袖子。

少女被他的身形遮掩,看不太清。

畢方視線往下移,看到楚璠下襬破碎的白色衣袍,和子微的道袍堆疊在一起,碧色環佩隱在其中。

沒有風,燈火卻搖搖晃晃,投落出纖長的影子。

他手裡抱著的書不小心落在地上。

“當”的一聲。

少女好像被嚇到了,身子顫了顫,發出一聲悶在喉中的驚呼。

子微把白紗放在桌側,聞聲後,輕拍了她肩膀兩下,算是安撫。

“畢方下來了。”她小聲開口示意。

看著桌上的瓷盞和匕首,楚璠突然有一種做了壞事被抓的感覺,手臂往內一收,趕在畢方下樓之前整理好衣袖。

畢方裝作沒看到,撿起書籍,默默走過。

子微看著她的動作,雖然覺得不必,但也沒有阻止,只是將畢方叫住,柔聲道:“這些天多有不便,你日後還是去別處研習功課吧,若有什麼不懂的,來問我就好。”

畢方微微一愣,遲疑道:“可先生,您晚上……要是不方便的話……”

他當著楚璠的面,不好開口,吞吞吐吐地說:“您……您一個人可以嗎?”

子微拿過一塊白布,把匕首擦乾淨,聽聞他說的話後,像是在笑:“以往是怕你回去之後亂想,還不如讓你看著,難道你真的以為我會受不住嗎?”

這倒也是,每次他都是窮關心。

畢方皺著眉,長長地“哦”了一聲,剛欲抬腳,突然又停住,扭身對楚璠說了一句:“照顧好先生。”

語氣極為嚴肅,好似交付了一個重大的責任。

楚璠捂著自己的手腕,看著他這麼正經的模樣,也嚴肅地點了點頭:“好……好的!”

子微指尖微頓:“畢方,出去。”

畢方聽聞後,停留很久,終究還是出去了。

先生定有權衡,這不是他該擔心的東西。

他走後,屋內又陷入寂靜。子微話不多,楚璠更是能不開口就不開口,二人目光交錯一瞬,有些尷尬。

子微拿起匕首,看著她的手臂:“姑娘可以……”

“哦……哦。”楚璠伸出手臂,有點謹慎地解釋,“畢方還小,我怕他看到不太好。”

德高望重的師長去吸食一個女子的血液,知道還好,但真正撞見,看在眼裡,就是另一回事了。

“這沒什麼,他從小便什麼都見過。”子微低笑,“不會害怕。”

楚璠訕訕道:“道長不是也說過,他還是個小孩子嘛。”

少女聲音清越,她將寬鬆的道袍稍微一撈,白袍微扯,露出手腕裡的白皙肌膚,還有一線細疤,傳來血腥氣。

手腕被袖擺的陰影籠著,只露出柔若無骨的一抹白,帶著一絲軟和透骨生香的甜。

她瘦小單薄,弱不勝衣,但是眼眸漆黑清亮,睫梢烏濃,向下彎,輕盈得像是羽毛。

子微垂下眸子,笑容卻不減,輕聲道:“你也是個小孩子。”

他放下匕首,用指甲觸碰她的肌膚,慢慢戳破那個沒有癒合的傷口。

第一次是拿匕首劃,第二次是拿指破,每一次的感覺都不太一樣。

那股熱意更加明顯,鮮血溢在指尖上,溫熱的,然後流入掌中。子微怔了一下,低頭含住自己的指根,伸舌舔了一下。

像某種動物一樣,舌尖繞過指節,紅唇白指,柔軟鮮紅,看著好生奇特。

楚璠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猛然一咳,把頭紮下去了。

子微頓了頓,看著少女沉下去的腦袋:“抱歉。”

喉頭輕滾發出聲音,嗓音發黏,帶著磁,有些沙啞,自楚璠的耳畔掠過:“我想要,再喝一點。”

楚璠默默遞出了自己的手臂。

子微垂頭咬住了她,吸吮的感覺很美妙,他控制著尖牙的滑擦,儘量不再弄傷血肉,然後慢慢地舔,一滴一滴地嘗。

他的手掌覆在桌上,指尖泛白,似乎壓抑著什麼巨大的力量,手臂上有青筋浮現。

黏溼的水聲,還有噴在手腕上的呼吸。

楚璠只覺得後脖子有根筋,一直麻到腰下面。

她強忍著不抬頭,閉上眼睛,所以什麼都沒看到。

錯過了子微泛著藍的豎瞳,還有桌椅下面,悄悄現形,繞著後面裙紗輕蹭的,雪白的狐狸尾巴。

過了很久,楚璠覺得胳膊都有些僵了,這才結束。

血沒失多少,倒像是被舔了很久。

她之前一直預設幫子微破障,和在蜀山當血奴沒什麼兩樣,頂多就是流的血多一些,她覺得很划算。

沒想到……要這般磨人。

過了會兒,子微幫她重新把手臂包紮好。楚璠知道這是結束了,慢慢睜開眼睛,恍惚間看到一抹雪白的影子沿著桌角溜走,轉瞬便不見了。

她歪了歪頭,又眨眨眼:“道長養了貓嗎?”

子微不知道怎麼說,耳根有些紅,只能否認道:“不是貓。”

楚璠歉然道:“那……應該是我看錯了。”

道長確實不像是會養小動物的樣子。

子微衣冠端正,很多時候,神情甚至稱得上肅穆。一副清冷皮相,冰肌玉骨的,總是讓人覺得難以接近。

其實也不能這麼說……楚璠覺得,道長真的蠻好說話的。

她擺擺手,腕上的白紗隨著動作晃晃悠悠:“子微道長,那……我明天再來?”

子微應了一聲,他閉著眼,聽見窸窣的腳步聲,還有門被帶上的聲音。

他原地打坐,運轉靈氣的時候,口齒間似乎還有血腥味兒,在嘴裡經久不散,一直洇進肺腑。

妖魄似乎饜足,安慰地蜷在心臟處。但是子微知道,其實這遠遠不夠。

子微將右臂白紗褪下,又解了一層封印,暗紅的咒文以緩慢的速度褪色,胸腔中的妖魄慢慢躁動起來。

每到夜間,便更難熬一些。

他走進閉關室,以玉鏡為器,喉間滲出漫漫血液,瞬間淹沒了屬於鴛花的甜香,簡直痛徹骨髓,讓人求死不能。

等到這些痛楚散去,外面已經全黑了。

他散發走到窗前,夜色深而濃郁。冷風湧入,雪末順著睫毛化在眼窩,頭腦瞬間清醒了不少。

子微嘆了口氣,正準備關上紗窗時,突然在門外牆邊的角落,看見了一團橘黃色的燈光。

朦朦朧朧的,映著人影,在搖晃。

他難得皺起眉,低聲問:“楚姑娘,你在幹什麼?”

他話音剛落,角落裡的人影乍然一驚,站起來時,身上的雪簌簌抖落,抓攏燈籠的手指已經凍到僵硬發青。

子微眉頭皺得越發深了:“進來吧。”

楚璠進樓之後,總算緩過來些,她氣息不穩,因此聲音極小:“子微道長。”

子微嘆了口氣,有些不知道怎麼辦。

雪末被暖意一浸,瞬間就開始融化。她渾身溼漉漉的,連指尖都在滴水。楚璠怕水沾溼燈籠,連忙把它放在桌上。

子微去屋內拿了巾帕,遞給她:“乾淨的。”

“還有,”子微斂眉,稍顯嚴肅,“為何在外面等著?”

聽到他的質問,楚璠手一頓。

“我走到半路,想起畢方說的話,晚上要記得看顧您。”她放下巾帕,揣摩著子微的神色,最終還是說了實話。

“原本是想看一眼就走,沒想到我敲了門,沒有人應。”楚璠嚥了咽口水,緊張地問他,“我還聽到了……聽到了點不太好的聲音。”

她隱隱聽到,應該是什麼重物落地的聲音……還有壓抑的呼吸聲,總歸是,挺讓人擔心的。

楚璠抬頭望著他:“您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她沒有擦乾,臉上還有晶瑩的水珠,隨著黑髮流下來,微微遮住側臉,皮膚白而細膩,耳垂沒有孔。

乾淨,柔和。

水珠一滴一滴地敲在地板上,也像敲在心裡。

“畢方真是……”子微喉頭微滾,“你們是在胡鬧嗎?”

楚璠蜷起手指,稍顯遲疑:“我倒是,沒有覺得畢方胡鬧。”

她摸上腰側的白澤劍,指尖貼著鞘身紋理,輕聲問:“畢方昨日問我,為什麼您喝了血之後,還要每夜閉關。所以我其實挺害怕,這血液對您無用。”

“但是應該是有用的,所以……”楚璠的聲音很低,“是不夠嗎,您太剋制了,那些血是不夠的對嗎?”

血液可以當引子,取得少了,就只能是藥引。可楚璠在外面聽到那些聲響時,又隱隱覺得,肯定不止於此。

子微朝她看去,四目相對,呼吸都漸低。

血液是可以止痛的,只是子微覺得沒有必要。

她瞳孔很深,烏銀一般的顏色,偏偏清澈見底,也通透到底。

子微笑了一下,無奈道:“坐著吧,先把自己擦乾。”

楚璠披上毛毯,掌心裡握住暖茶,橘黃色的燈籠擺在面前,光芒照耀著小小一角,她看到了書桌上的一局殘棋。

“道長也喜歡下棋嗎?”楚璠嘬飲一口茶水,嘆道,“我阿兄在皇宮時,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看書下棋了。”

因為沒有別的事可以做,一眼望到頭的日子,時間太過長久,難以消磨。

子微果然道:“不算喜歡。”

他只著一件單薄的中衣,銀髮微溼,衣領稍敞,露出小半流暢的鎖骨線條,輪廓清晰,發冠也沒有白日完整,因此顯得有些平易近人。

不如往常清冷。

子微看到桌上的燈盞,這是他前些日子送的紗燈,沒想到她一直帶在身旁。燈上畫著金鯉漁火,紅黃交錯,筆觸細膩,暗含風骨。

是他少時的東西。

子微掩唇清咳,決定還是先聊正事:“你的血並非不夠,血液如同藥引,只有疏通之效,不是按劑量來算。”

“這件事急不得。”子微把棋子收回盒中,語氣很淡,“你有空在外面蹲著,還不如多看看典籍,修靈築基。”

楚璠哽了一下,以為子微嫌她不夠勤奮,撓撓頭,辯解道:“其實我有在努力的……”

她把桌子上的小燈籠抱在懷裡,手上捻訣,燈籠裡的火芯隨著動作,一明一暗,忽閃忽現,譜出獨特的節奏。

她才入道兩天,天賦不高,能控制焰燭,對常人來說,私下裡應該算是勤奮了。

楚璠抱緊燈籠,小聲道:“我在外面蹲著,也沒有耽誤修煉的。”

她倒是真心誠意,子微居然在這話裡品出了一絲自豪來。

她低垂著睫,髮絲自臉側流淌,在燈光下泛出瑩潤光澤。子微無端神思飄忽,想到她剛剛縮在牆角的畫面。

滿目大雪,還有蹲在角落的少女,斗篷逶迤垂地,凍到手指發青,原以為是在受罪,她自個兒竟然還有些自得其樂。

真倔啊。

子微笑了,道:“你居然還有這份心思。”

楚璠瞄他兩眼,抿唇笑道:“道長沒生氣了吧?”

子微抬了抬眉,稍顯詫異:“你是認為我在誇讚你嗎?”

“啊?”楚璠恍然大悟,“原來不是啊……”

“當然不是……”子微不知道拿她怎麼辦,想了想道,“腕上傷口莫要沾水,把紗布換下來吧。”

其實可以直接耗費靈力幫她癒合的,可是愈了終究要再劃,修復好後隔天就要破開,反反覆覆地疼,那還不如不幫。

楚璠醞釀了一會兒,點點頭,把溼掉的白紗褪下去,露出沾著紅絲的傷口。

她的動作不夠緩,甚至有些粗暴,還未愈的傷口裂開,迅速流下一股血液,腥香散了滿屋。

子微覺得她是故意的。

楚璠確實是故意的。她觀察著子微的神色,果然看到他睫毛顫了顫,長眉一壓,閉上了眼睛。

道長脊背挺拔如松柏,霜發撲了滿身,無一絲凌亂,無一毫塵埃。

只是他的眉頭在皺。

這血是有用的,或者說,傷害她是有用的。即便他多次轉移渴血的目光,在吸血時壓抑自己的呼吸。

他總是在控制自己,而楚璠覺得,這是沒有必要的。

她心裡藏著別的念頭,若道長解封破障好過一些,她的罪惡欲也可以少一點。

子微忍著食血的念頭,想著等她收拾完畢,快點把她趕回去。

可是她接下來的動作和話語,讓人有些出乎意料。

空曠的房間裡,楚璠的聲音低柔,卻又清晰:

“我幼時在楚國,見過不少人情冷暖。除了阿兄,我幾乎不相信任何人。”她頓了頓,繼續道,“其實不瞞您說,一開始在路上聽聞您仁德名聲在外,我是不太相信的。”

子微覺得那鮮血味兒更加濃了些。

楚璠的聲音未停:“現在是真真實實地相信了,並且欽佩。只是我阿兄曾告訴我,人這一輩子,想要的東西太多了,有些可以放手,有些不能。在合理的範圍之內,是可以自私的。”

子微睜開眼睛。

腕上的口子被她拉得更開,鮮血流了一臂,楚璠臉上沒有一絲異色。

她看著子微的反應,慢慢把手臂送到他的嘴角。

他眼眸湛然清透,目下一片空明。

楚璠又說了一遍,認認真真:“子微道長,您是可以自私的。”

可以自私。

子微在心中慢慢把這四個字拆解拼湊,說不清是什麼感受,只覺得那端放在眼前的血肉,腥香無比,像是帶著某種罪惡的泉,卻偏偏脈脈的,和那言語一起,一點一滴地浸進肺腑。

血液從楚璠的腕上流出,因著二人靠近的動作,滴落在子微的手指上。

溫熱的。

子微忽地一笑,不是那種往常般溫和低柔、如春風和煦的笑。他淡淡揚唇,眉心紅痕灼灼,顏色惑人心智,看起來很虛幻。

他慢慢地抬起手指,指尖與紅唇相觸,含上那一滴落下去的血。

喉嚨滾動,吞嚥宣告顯。

子微道:“你知道嗎,從來沒有人說過,崑崙子微可以自私。”

半妖之體,本就比尋常妖族多了一分不可自控。即便他久居崑崙,不理人世,正道也對他多一分忌憚。

他不能出一絲差錯,更不可以抱有私心。

“自私”一詞,於他而言,是最不可能出現,甚至不能提起的東西。

“為什麼不可以?”楚璠不喜歡這種說法,皺著眉,“憑什麼不可以?”

“人都是可以自私的。”她道,“只要不越軌,不超出底線,在能控制的範疇之內,私心不是什麼罪大惡極的東西。”

她有點心虛,聲音漸弱:“我求見您,想要救出阿兄,是有私心的。”

她如此主動奉血,當中摻雜著許多東西,也不乏愧疚。

可是她突然又勸服了自己:“所以道長也不需要壓抑痛苦,無須強忍慾望。”

“這是正常的。”楚璠又重複了一遍,“偶爾放縱,這是很正常的。”

子微沉默了很久。

其實他也曾遲疑過,為何自己的鴛花之主是個柔弱無依的女子,但是現在,他心裡彷彿有了答案。

天狐一族知天命,卻不能算自己。

一潭死水的生活要成為過去了。

伴生鴛花總是會指引他們,去尋找自己缺失的一部分。

“千年前,有個人曾說過,我是天生的惡者,是異物,註定瘋魔墮落。”子微看著她,眼神平靜。

“可是千年已經過去,而您依然是德高望重的子微先生。”楚璠很快反駁道,“那個人顯然錯了。”

她目光垂落:“有很多人,總會拿自己的判斷,用一句話替人斬斷後路。”

楚璠看著桌上的橘色小燈:“我遇到許多這樣的人,他們的判定和預言虛偽至極,卻又毫不負責地決定了別人的一生。”

子微道:“可說出那些話的,是我的母親。”

楚璠愣了一瞬,有些怔忡。

若是尋常人聽到這話,必會有些驚訝,更何況楚璠這樣的人,不像是會偽裝的性子。

可她避開了這個話題,避開了母親,沒有訝異,肩膀塌下去,眼神裡甚至閃過一絲張皇。

“是……是嗎?”楚璠喃喃道,“其實母親也一樣。”

她顯然不想談論這些,二人之間陷入了沉默。

她的手臂還抬著,被晾了這麼久,有些酸澀。楚璠神色落寞,剛剛想放下,就被子微拉住了。

他聲音低沉柔和:“閉上眼。”

子微指節修長白皙,扣住她的腕子,然後慢慢垂首,咬住溢血的傷口。

咬吮觸感明顯,牙齒探進血肉的摩擦感,也非常鮮明。

楚璠合住雙眼,感受子微一點點貼近,粗糙、尖利、冰涼,說不出來的感覺,逐漸裹住楚璠的脊背。血液在流失,疼痛感並不明顯,彷彿被麻痺了。

楚璠徐徐放鬆身體,等待著結束。

因為兩人靠得太近了,她能聞到一絲不屬於自己的氣味,很輕很淡,像是松竹葉尖的一捧雪,始終瀰漫在周遭。

所有味道融合在一起,讓楚璠有點昏昏欲睡,恍惚間,手心似乎蹭到什麼東西,滑而軟,帶著毛茸茸的觸感,一觸即消。

時間被拉得很長,這次更是久久未停,說不出來過了多少時辰,待牙尖鬆開時,楚璠已經有些迷濛了。

未等她張開眼皮,子微率先捂住她的眼睛,音色沙啞:“先別睜開。”

楚璠感受著眼皮上的冰冷指尖,微微點頭。

“我想略顯唐突地問問你。”子微拿起桌上的軟裘,單手輕抖,然後蓋在她肩上,“楚姑娘,真的一點都不討厭妖嗎?”

其實仙妖兩族關係已經漸漸緩和,不像百年前那般截然對立,壁壘分明。年輕一代的修士,大多都不在乎這個。

楚璠甚至有些詫異他為什麼問這個,她在黑暗中搖搖頭:“從沒有過。”

“那沒事了。”

楚璠感受到柔軟的裘衣,繞著她的肩背鋪開。子微放下手,輕聲道:“姑娘明日再來吧。”

“好像有什麼東西,你不太願意講。”子微把她散著的長髮撩到耳後,“以後如果還有機會,希望你可以告訴我。”

“還有,下次……”子微低垂眸子,微微一笑,“我會在合理的範圍之內,自私一點的。”

手掌緩緩移開,楚璠隨著動作一點點看清了他弧度流暢的下頜,銀髮披在一側,耳旁的玲瓏玉幽光皎皎。

子微退了一步。

等到兩個人的距離拉遠,楚璠才回過神,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

“還……疼嗎?”子微看到她的動作,略一頓身。

“沒有,不是疼。”楚璠垂下頭,小聲說,“沒什麼感覺。”

她暗暗想,子微道長的牙齒有點尖,涼絲絲的,一咬下去,她整隻手就麻了,也不知道為什麼。

有點癢癢的。

“我明日會再來的。”楚璠抱起燈盞,略顯窘迫地問,“要不要重新約個時間,白天夜裡,各一次?”

子微遞給她一段白紗,看楚璠雙手不便,就低頭替她繫上:“日間午時,夜裡子時,這兩個時辰,是最有效的。”

皆是金烏與月色最滿的時間段,只是略微有點不方便。楚璠在心裡好好排了排日程,點點頭:“那我每日讀完課程便來。”

子微頷首,動作未停。

他綁白紗時很細緻,指節弓起,掌心微壓,虛蓋在楚璠腕上,白紗在長指上很柔順,被挽成一個雙結。

蝴蝶結樣式的,顯得活潑。

楚璠鬆了口氣,甩甩袖子:“上次您打了死結,我回去沐浴,好久都未解開呢。”

他第一次嘗血的時候,食血念頭太強,沒有忍住,雖然取血甚少,但是氛圍陰沉,動作其實有些粗暴。

子微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你不在意嗎?”

“在意什麼?”楚璠眨了眨眼。

“被當作血奴一般予取予求,你不會覺得難受嗎?”

飲血破咒是必須實現的一個步驟,而子微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並不想成為完完全全喝血克欲的奴隸。

更何況,她還是一個柔弱無依的小姑娘。

他多嘗飲幾滴,不僅覺得是在放縱,甚至會有一絲負罪感。

肩背上的裘衣輕柔,暖烘烘的,楚璠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也是有所貪圖的。”她說得磕磕巴巴。

“這不算什麼的。”楚璠聲音略低,由衷道,“我上山之時,真的以為自己會死掉。遇到您,已經是我的幸運了。”

“更何況,我來這裡也帶有目的。若以後救出阿兄,道長別說要我的血了,您是我的恩人,做什麼都無所謂的。”

子微笑道:“你很喜歡提你兄長。”

“阿兄對我很重要。”楚璠垂著腦袋嘆氣。

子微視線掃過她的手背,抱著燈籠,捏得緊緊的,指尖還有些泛紅,有點像是被凍傷。

她縮了縮脖子,小心問:“那……那我可以走了?”

“先等等。”

楚璠步子剛抬,還沒來得及轉身,就又停了下來。

子微示意她把燈籠端起來:“這樣就好。”

楚璠愣了一下,伸直手臂,往前遞過去。

崑崙日照很短,黑夜總是又長又寂。楚璠這幾日大多時間都是靠燈籠照明的。

子微抬起手臂,單指結印,只在上面淺淺一劃,燈籠的光漸漸澄明,越來越亮,直到盈滿整個屋子。

那盞燈籠在楚璠手心發熱發燙,火苗深紅豔麗,猶如暖爐,散起鎦金色的光輝,通明燦爛。

楚璠小小“哇”了一聲,很輕,眉梢漾著喜悅。她現在還只能抖出小火苗呢。

子微慢慢把手放下去:“回去吧,路上小心。”

楚璠把“小暖爐”抱在懷裡,一張臉在燈籠的映照下,十分柔和。

“謝謝道長。”

她披上軟裘,毛茸茸的帽簷沾在頸側,又道了聲謝才離開。

一步一個腳印,簌簌飛揚的雪花,還有靴子落地的“咯吱”聲,她抱著燈移動,像一個暖融融的小橘子。

楚璠走之後,子微推開門,外面細雪綿綿,末散下來,隨風沾衣,不一會兒就落了滿身。

崑崙寒雪,千年來都是如此。他與畢方不懼冷熱,這麼多年也算習慣。

而今,他居然猛地覺察,確實太冷了。

楚璠回到房間之後,給亮澄澄的燈籠遮了一層紗,這樣燈光就暗下來,滿屋淡淡的橘光,讓人感覺很安心。

窗外沙沙細雪,屋裡朦朧細火,混沌的長紗影子,晃來晃去,襯得此處安靜極了。

楚璠手腳冰涼,盡力把臉挨近泛暖的燈,彷彿有幽幽的木質香,絲絲縷縷地竄進鼻尖。

夢裡沒有這般暖的燈籠,只有鵝毛般的大雪,化作冰涼的利刃,一下下淹進脖頸裡,冰冷徹骨。

楚國皇宮裡,大部分時間都是極安靜的。

她與阿兄其實沒過上多少好日子,她更是甚少有歡快的時候。

楚璠的親母是掖庭的洗腳婢——那種旁人眼裡最看不起,趁著皇帝醉酒,求主子一夜歡愉,以身換位,妄想一步登天當鳳凰的女子。

老皇帝昏庸無能,皇嗣凋零,只有一位皇子,懷的時候不足月,生來帶有弱疾,御醫說他活不過十五歲。

人人都想給老皇帝再生個兒子,可惜全都是女兒。

楚璠的親母也懷了身孕,皇帝大喜,封為淑貴人。可惜她粗鄙愚蠢,目中無人,那段時間裡趾高氣揚,得罪了不少人。楚璠覺得她那些日子應該很快活,所以之後才那麼恨自己。

她沒有腦子,覺得自己孕期嗜酸,生下來的定然是兒子。

可她歡歡喜喜整整九個月,卻生出個女兒。

老皇帝荒淫無道,暴戾恣睢,轉頭就忘記了這個洗腳婢,投入下一個舞姬的懷抱。她一個沒有身世地位的女子,旁人眼裡鄙賤的下人,自然是眾矢之的。

沒過幾個月,她就因行事過激被打入冷宮。其他宮妃笑話她,這輩子都只能是個端不上臺面的婢子,能讓她活著,就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

楚璠心裡真的覺得很對,給吃喝,冬天甚至還能有些炭火,日子這麼過著,不好嗎?

可她母親不肯啊。

楚璠覺得,她是不能被稱作母親的。

別的女孩兒想到幼時,應該是腳上的雞毛毽子,別在髮髻上的小珠花,或者是某個大人給的甜蜜餞兒。

而她,是鞭子。

裹著牛筋的軟鞭,打一下就能把瘀血鑿進骨頭裡似的,抽在上臂和小腹,大腿和後腰,傷筋動骨般地疼,一個小孩兒哪忍得住。

冷宮裡是沒有僕人的,她從小沒人說話,沉默木訥得很,有老嬤嬤瞧著心酸,總會悄悄塞給她點東西。

有時是饅頭,有時是些火燒芋頭,只有很幸運的時候,才能嚐到別人不要的糕點。楚璠還小,正是依賴母親的年紀,看見她醉醺醺地臥倒在床上,很怕,但還是想親近她,就用自己的小手握著掉渣的金縷糕,輕輕喂進她的嘴裡。

楚璠說話都不利索,細聲細氣地開口:“阿孃,起來吃點東西,今日有甜的。”

床上的女人還在夢中,翻了個身,不耐煩地揮手,濃烈的酒氣撲面而來:“小畜生,滾開……聽著你說話就煩。”

夢裡也在嫌棄她。

楚璠呆呆愣著,手裡的金縷糕碎成渣,她舔了一口,又道:“阿……阿孃,今日的糕點甜。”

她想說,您別再叫我小畜生了,可她不敢。

旁人都有名字,她沒有,她只知道自己應該是姓楚的,老皇帝嫌她是個姑娘,連名字都沒有賜。

冷宮,又稱別宮,屋門由外倒鎖著,只有一扇窗戶是活的,和外面猶如隔了一道天塹,楚璠從小就知道,她們是被放逐的。

是被人放棄的。

有些心術不正的宮女,嫌冷宮偏僻,冷粥冷盤也沒有油水可撈,每日來了,跟喚狗兒似的,陰陽怪氣地叫她一聲“九公主”,然後就用手遮住唇咯咯笑。

楚璠心裡知道,自己不討人喜歡。

但是她想,母親,是生她育她的人,應該是不一樣的。

楚璠用胖乎乎的小肉手,扯了扯孃親身上的被子,她想找人說話,像在外面看到的小宮女一樣,有嬤嬤疼,有花毽踢。

被子一拉,冷風直灌而入。

淑貴人,哦不,應該稱呼她原本的名字——春柳,她做著榮華富貴的夢,忽然驚醒,她才不管楚璠在做什麼,她只是想找個宣洩的出口。

她氣急,快速拿起了床邊的鞭子:“畜生!喊我幹什麼!別叫我娘!”

楚璠翻滾在地上,蜷起身子:“阿……阿孃。”

春柳身子一抖,像是要擺脫掉什麼髒東西,聲音尖厲:“誰是你娘!不許喊,聽到了嗎?不許喊!”

“畜生,垃圾,你怎麼就是個女的,沒用的東西,你怎麼就是個女的!”她一邊尖叫,一邊揮臂,一下比一下重。

嗅著母親身上傳來的酒味兒,在激烈的罵聲和鞭打中,楚璠護著肚子縮成一團,把碎成渣的金縷糕捏在掌心。

她不該是個女孩子嗎?

她還那麼小,卻已經明白了“悲涼可笑”四個字的含義——被自己的親生母親打死,是不是這世上的獨一份?

這麼渾渾噩噩長到六歲,她沒先死,施暴者卻死了。她母親在一個雨夜猝病而亡,但即使死了也得不到皇上的憐惜,被人用草蓆裹著扔了出去,沒留下半點痕跡。

楚璠沒有很難過,只在髮髻上別了朵白花,旁人罵她沒有孝心,她一點也不在意。

她勤勤懇懇地活著,某日清晨熬粥時,突然被老嬤嬤拽住,說小皇子在選近身玩伴,宮裡適齡的女孩全去了,嬤嬤看她可憐,花了點兒銀子,送她去試試。

她這一輩子都像是被推著走的。

楚璠跟那些公主一齊跪在地上,根本沒想過自己會被選到。她營養不良,瘦得像棵豆芽菜,面黃肌瘦的,完全不似旁人粉雕玉琢。

那些人都很乾淨,這個房子也很乾淨。

薰香燒得濃重,蓋著一層厚厚的藥味兒,內殿的擺設非常精緻,有一堵牆般的落地大屏風,繪著青鳥白梅,清幽寂靜。

她和這裡格格不入。

每年分發的布匹,母親不是去換了酒就是去賭,她垂眼,看見自己裙襬上的暗黃汙漬、能抻到小臂的袖子,只覺得自己跟別人不在一個世上。

特別是那位正中位置上的小皇子。

如珠如玉的一位小皇子,她只悄悄瞥了一下。沒見著臉,看到他抱著鎦金暖爐的一雙手,修長如竹,有著病弱的蒼白。

她那時怎麼都想不到,這樣的一雙手,天生就是用來使劍的。

她也怎麼都想不到,為什麼那雙手,浴著暮色的光,金燦燦的,伸直,緩緩指向了她。

清晨,楚璠是被外面的銼門聲吵醒的。

昨日做了噩夢,身子都跟著酸,背上臂上好似還在痛,楚璠揉揉眼,帶著點惺忪的睡意,外面的聲響還在震盪不休。

她的手顫了顫,心口咚咚地跳,等了幾息後才緩過來。

她披上衣服,開門探出一個頭,虛弱得很:“什麼人……”

然後看到一隻鳥撲稜著翅膀在外牆啄來啄去,尖喙長而硬,一捅一個準,牆內已經開始簌簌掉灰,泥皮落了一地。

“畢方……”楚璠倒吸一口涼氣,百思不得其解,“你在幹嗎啊?”

畢方看她已經起床,就更加不端著了,長喙裹挾靈力,一下把牆面鑿出個大洞來。

“崑崙的客房是百年前立起來的,大多都是閉關居所,黑而無光。”畢方懶洋洋道,“先生說給你破個窗。”

“我尋思你也不會那麼笨吧,難道半夜還會摔跤嗎?”畢方拉長嘴角,一臉悶悶不樂。

其實沒什麼不方便的,楚璠原想讓他停下,可畢方速度極快,沒一會兒就把洞刨好了。

她只能回答:“我摔不了。”

過了會兒,楚璠又有點好奇:“為什麼崑崙到處都是閉關居所?”

她上山時確實發現,子微道長居在峰頂,沿小路而起的閣樓偏僻寂靜,鮮有人來。於高處俯瞰,這些閣樓更像星盤,按照二十八星宿環列布開,像是陣法。

這幾日讀了崑崙的舊書,東方七宿的第五宿,恰巧就對應著子微的竹樓,是心宿,心月狐。

這種東西,都是鎮壓什麼兇惡之物的異術。

“你問那麼多幹嗎……為什麼要建那麼多閉關室,當然是因為先生需要啊。”畢方化為人形,給那個洞安上紗窗,彆扭道,“你懂什麼!”

他語氣嫌棄,甚至夾雜著不耐煩,但是手上安窗的動作利落乾淨,也認真細緻,倒是一直沒有停。

昨日離火失控的樣子被她看到,現在單獨相處,畢方渾身都不舒服,連忙把子微佈置的任務弄好,轉身就要走人。

楚璠叫住他,聲音遲疑:“道長要經常閉關嗎?”

畢方停住步子,怪聲怪氣地“呵”了一下:“你上崑崙,破掉封山禁制之前,就沒想過他身體不適,要經常閉關嗎?”

楚璠握著白澤劍的手一頓,輕聲開口:“旁人議論說,子微道長已經半步登仙,我原以為……”

畢方重重“哼”了一聲,把她的話給打斷:“別人說什麼你便信什麼?”

他提起這事兒,必要生氣,面色難看得很,說話也捻著股尖銳的諷刺似的:“你們不過都是利用他罷了。”

他又憤憤道:“利用完之後,偏還要怕他。”

還好他這次剛挨完罰,痛猶在身,沒起一時之氣把楚璠給扔下山。

畢方涼涼瞥了楚璠一眼:“你知為何先生半步登仙,卻依舊要避守崑崙?你知為何正道一派視他為殺器,卻從不肯承認他統御天下之能?”

他一步步前進,楚璠一步步往後退。

“百年都過去了,若蒼生依舊太平,你們還能想到崑崙有個避世的子微嗎?你們人族,本就虛偽狡詐,極其善變。”

楚璠仰頭,透過雪末,看著畢方冷嘲的眼神,竟無言以對。

山風忽起,捲了一陣風來,二人的髮絲飛飛揚揚。楚璠面目蒼白,唇也乾燥,睫毛顫了又顫,像是想開口,又放棄了。

畢方突然回想起,她這幾日是一直被取血的。

這人被罵了不會還嘴,被諷刺也不吭聲,柿子一樣又軟又爛,偏偏一張臉仰著,像是把這帶著偏頗的話聽了進去,不解釋,也不怨懟。

好像他說的這些氣話都是對的。

畢方突然就覺得有些沒意思,無趣。

他忽然開口:“楚姑娘,你昨日看我顯露妖形,前日遭我襲擊,說來算去,其實按著我們妖的規矩,若要分個對錯,我應該和你打一架的。”

“勝者,可以撥亂反正。”

畢方又搖了搖頭:“可你修道不過數日,一身凡體,我怕給你撞碎了。”

楚璠抿了抿嘴角,不語。

“至於你私闖山門……”他下巴一仰,反身走了,“算了,反正也是遲早的事情,不是你,就是別人。就修道界現在苟延殘喘的廢物勁兒,還不是要讓先生出來給你們收拾爛攤子。”

前路風雪盛,畢方踱著步子,慢悠悠向前移步。

“軒轅族,畢方鳥。”

畢方一頓,身子停下,扭頭。

楚璠脊背挺直,目光清亮,從始至終都毫無怒意,只是這麼看著他,非常平靜,神色坦蕩。

她音色柔和:“我今拒戰,是因為還需獻血,若上不得峰,怕是會耽誤事情。”

“如果可以,待此事完畢。”

她輕輕一笑,而後道:“就按你們妖族的規矩,打一架吧。”

楚璠敲了退寒居的門,沒過一會兒,裡面傳來了低柔的聲音。

“進來。”

天光隨著竹門開合的縫隙落入,子微背脊挺拔,白皙修長的手執著一冊書,薄薄的光映了半張側臉。

他先向楚璠頷首,而後視線又落在紙張上,似不經意道:“你今日來得很早。”

楚璠坐在往常的位置上,點點頭:“醒的時辰早了些。”

“是畢方又任性了吧。”子微皺眉,指尖掠過書頁,“確實該要好好敲打一番,這麼多年了,還是如此恣意妄為。”

“和他沒什麼關係的。”楚璠想了想早上的情形,忍俊不禁道,“畢方清晨便來給客房開窗,還挺努力的。”

子微搖頭,肯定道:“他定不止說了這些。”

楚璠把白澤劍放在桌側,笑了笑:“我只是有些不懂,他們一族,妖身被旁人看到了,是要打一架的嗎?”

“打一架?”子微微訝,“他來崑崙這麼多年,沒什麼長進,還好意思和你比試?”

楚璠默默垂頭:“呃……”

只是很快,子微又稍顯歉意道:“倒也不是說此舉不對,只是他修法時間和你比起來,實在是勝之不武。”

其實這話的意思楚璠也曉得,不過就是她入道太晚,至今還沒好好修什麼法術,和旁人切磋,一眼看去就沒什麼贏的可能性。

子微如此替她著想,楚璠還有些受寵若驚。

她便解釋道:“其實比試最終的目的,不是輸贏。”

妖族更趨向弱肉強食,自由競爭,凡事若起了矛盾爭執,各執己見,不用那麼多彎彎繞繞,打一架便可分勝負,誰拳頭硬就聽誰的。

她邊擼袖子邊說:“我知道自己會輸,但阿兄從前說過,若只知難而退,畏縮不前,任誰都會看不起你的。”

又是她那個阿兄。

在楚璠口中,阿兄意志堅定,完美無瑕,可若當真如此,她怎會當了十年血奴,至今沒有修得一絲法術?

真是怪異。

子微把書放下,揉揉眉心:“你這麼說,倒也沒錯。”

只是看到楚璠乖乖把手臂放桌上,一雙眸子黑白分明,亮晶晶地看著他,子微又有些想笑了。

“莫要急切。”子微清咳兩聲,在桌上挑了本書遞給她,“你今日來得早,先看看別的東西。”

楚璠翻開書籍,上面寫的大都是觀星勘陣之術,她翻了幾下,果然看到了完整的二十八星宿圖。

“月宿取白芷,尊皇夏腎堂。秋蘭得相佩,閒視必兇藏。”她輕聲念道。

又是二十八星宿,崑崙山的走勢佈陣,便是按照這個鬥宿三星而成。而退寒居此處,正處於東方蒼龍心宿中的第二段,名大火,連綴而成便是:“天之四靈,以正四方。”鎮壓極兇極惡之魂。

而子微道長要經常閉關。

總覺得道長意有所指,楚璠悄悄往上瞥了一眼,從他翻書的手指慢慢移到面上,如白玉溫潤的膚質,眉心紅紋灼而亮眼。

楚璠覺得他耳上玉墜彷彿閃了一下,發出熒熒藍光。

又像是錯覺。

“道長……”楚璠決定還是問他。

“崑崙的閉關居所,連繞山脈,綴成一段星宿,陣眼便是您的退寒居。”楚璠遲疑道,“您是要……讓我知道什麼嗎?”

子微移開書冊,將臉露了出來,微微側首,就這麼看著她。

“唉……”他低下頭,長髮順著滑落在一側,“你終於發現了啊。”

聲音像是帶笑:“天下人道崑崙子微清正高華,至仁至善,所以你就被騙了過來,甚至連問都沒有問清楚我到底是什麼人。”

楚璠半晌沒有回過神,不知道此話何意:“您在說什麼?”

“您是在……嚇唬我嗎?”她語無倫次,“可您實在不像是……”

如果道長心思不善,她在第一天大雪封山之時,就已經葬身於此了。

“噓。”子微兩指並在唇角,“你先過來。”

楚璠有些猶豫,身子顫了顫,然後像是下定決心,又慢慢湊近。

子微輕輕按住了她的肩膀:“上山之時,我沒有告訴你,但仔細想想,確實應該要讓你知道了。”

他開啟五感後,銀髮的尾梢染了一抹藍,眉心紅痕越發妖豔,雙瞳泛著幽藍異色,像是換了個人一般。

“這次會有些不同。”

他靠了過去,握住她的手腕,喉嚨滾了滾:“你會怕嗎?”

他俯身,外層紗衣垂落及膝,縛著的白紗已經散了,露出了胳膊上的暗紅梵文,浮動著流光,似乎深深紮在了蒼白有力的肌肉裡。

子微靠得很近,比嘗血的時候還要近,與她對視,睫毛濃密得似乎要撲出來,眼梢向上勾著,動人心魄。

楚璠一下子就愣住了,看著他瞳孔裡的一抹幽火,道出自己的猜測,輕輕開口。

“您……您不是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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