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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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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楚璠在子微懷裡醒來時,已經是晚上了。

有條白軟狐尾纏在她腰間,剩下的捲曲著垂落在地,她放輕手腳,把幾條尾巴鋪平放好,披上斗篷,抱著崑崙劍推門而出。

床上之人一動,有薄光透過他高挺的鼻樑,子微睜開眼,嘴角露出了道淺弧。

飛舫之外,一片澄淨之色,夜幕星河,猶如一場迷夢。

這便是修者的世界。

畢方化為紅鶴立在欄杆上,用鳥喙梳理羽毛,看見她出來了,問道:“先生呢?”

這一聲把她給驚醒了。

“還在裡間。”楚璠走過去,把它落下的羽毛撿起來,總覺得太浪費,“畢方,你把毛攢起來,我幫你做個羽衣吧。”

紅色灑金,可好看了呢。

做個羽衣要多少毛這個女人到底知不知道,這是要把它薅禿?畢方冷著臉,讓她想都不要想。

楚璠“哦”了一聲,權當沒聽見,默默把紅羽裝進袖子裡。

龍女正好過來輪守,見到這幅場景,掩唇一笑:“楚姑娘是個妙人。”

得美人誇獎,楚璠嘴角彎彎,想回話,突然又想起阿兄幫鮫人攻打龍族,有些為難,便不知道該怎麼寒暄了。

她本來也不太會說話……蜀山上的人都不怎麼喜歡她,阿兄也不許她和旁人多交流。

靜姝見此,微鞠一禮,爽朗大方:“昨日我沒攔住手下,向你道歉。”

楚璠連忙擺手,甚至有些受寵若驚:“不,龍女不用如此,我沒有受傷的。”

黑衣男人站在她身後,像一道冷寂的影子,他抬起頭,特意摘下了斗笠,露出一張冷酷的臉,有一線疤自眉骨劃下,顯得更加鋒利。

楚璠覺得這個人長得很兇,那把不離手的刀也很奇怪。

阿宴一同鞠禮,聲音沉沉:“抱歉。”

她擺手,有些緊張:“不用。”

靜姝爽快笑道:“姑娘不必放在心上,他不敢再咬人了。”

楚璠尷尬一笑。

龍女諳熟人情,更何況楚璠和子微的關係實在讓人深想,靜姝知趣,坦白道:“龍族早年奢靡高傲,安於現狀,被鮫人攻打奪權,其實怪不得旁人。”

怪她那個聲色犬馬、麻木遲鈍的長姐,還有那些以血統為尊、迂腐陳舊的擁躉。若血統本源仍是衡量強大的標準,那為何天道第一,直到現在,依然是崑崙子微。

是龍族還一直停留在原地罷了。

“更何況……”靜姝邀她坐下,有意緩解氣氛,“是你兄長所為,跟你又有什麼關係呢。”

楚璠坐在露天石椅上,晚風吹過眉梢,聽到她這麼說,反而愣了一下。

她沒說話。

畢方撲稜翅膀,在一旁添油加醋:“你別和她提兄長,挺溫和一個人,一提那勞什子就跟吃了炮仗似的。”

他上次提了一嘴她兄長,就被她梗著脖子兇了一通。

這次顯然也是。

楚璠轉頭,沉默地盯著畢方:“你別講話了。”

畢方生氣,毛都奓了:“你看!我還什麼都沒說呢!”

靜姝被逗樂,看著他們笑了好一會兒,等二人靜下來,又遞給楚璠一個茯苓餅,讓她墊墊肚子。

美人送的東西似乎都更香一些,霜色的薄餅,勻著蜜餞松仁,其形如滿月,白如雪,滿嘴生香。

楚璠小口吃著,道了句謝。

靜姝不敢邀功:“這是子微道長準備的。”

果仁碎在齒尖流轉,楚璠想著子微道長那張臉,莫名覺得這吃食更甜了一些。

她以為大家都有,點點頭:“子微道長人確實很好。”

靜姝挑了挑眉,笑笑:“姑娘這麼說,倒也不錯。”

楚璠用完東西,把袖子裡的鳥毛掏了出來,準備給畢方也做個穗子,她速度快,沒一會兒樣式形狀就出來了。

崑崙劍在她懷裡散出一股弧光,一陣風拂過,她手上的紅羽“唰”的一下就被吹走了。

“哎?”楚璠疑惑地叫了聲。

畢方垂頭,低聲暗歎:“你可放過我吧。”

楚璠還以為崑崙劍不喜歡這個,握住劍柄,思索了一會兒,問道:“我之前能聽到阿兄的劍靈說話,為什麼……崑崙劍不行呢?”

靜姝在和阿宴喝酒吹風,聽到這話,細眉微擰,轉過頭來,一直盯著她看。

楚璠依然不解地看向她。

她聽到靜姝聲音有些乾澀,艱難問道:“你能聽到劍修的劍說話?”

楚璠確信自己是聽過白澤講話的,緩緩點了點頭。

靜姝簡直不能用言語來描繪內心的驚懼。

劍修是何等物種?以劍為心,用劍傳神,她所認識的劍修,無不嗜劍成命,別人莫說是聽劍音了,就連碰一下也不行的。

這是關乎道心的事情。

楚璠居然能與劍靈對話!還是旁人的劍!

靜姝頓了片刻,實在震驚,拋下他們轉身而去,敲了敲子微所在的房門。

“進來。”

子微坐在椅子上,修長手指拈了一枚棋子,不疾不徐地將黑棋落在玉盤之上。

靜姝深吸口氣:“先生,楚姑娘能聽見兄長的劍音?”

子微又落一枚棋子:“我知道。”

“您知道?”靜姝的聲音幾乎有些顫抖,“劍修的劍音……除了結為道侶之契的二人之外,還有誰能聽到嗎?”

子微直接說:“不能了。”

“先生……”

“別問了。”

子微站起來,睫毛微斂,眼底流瀉出清疏的光影,聲音沉重。

“可顯然,劍是不知道的,她本人,也是不知道的。”

楚璠不明白為什麼畢方一直盯著她。

她用崑崙劍柄戳了戳他的尾巴毛:“你們怎麼了啊?”

畢方還在盯著她,翎毛暈出一道火光,氣焰幾乎要從眼裡蹦出來。

他認為楚璠是個騙子,而且這種心理愈演愈烈,完全控制不住。

楚璠有些害怕。

她抱緊崑崙劍,後退兩步,只見畢方疾飛而上,周身燃起巨焰,朝她鋪天蓋地淹沒過來。

她驚呼一聲,倒在地上,往後翻滾一圈:“畢……畢方?”

火焰再次襲來,似刀刃一般衝向她的面門。

崑崙劍極快,一道雪亮的劍芒劃破天際,幾乎要掠出殘影,穩穩將畢方的離火攔截了下來。

楚璠趁這個時機往後跑,剛剛轉身,便落入一個帶著清香的懷抱。

是道長。

子微將她放至身後,並指一劃,飛劍出鞘,卻不是攻擊畢方,而是往他身後的虛空所在處凌然一刺。

星河欲曉的天空,轉瞬便成為層雲堆疊、雷聲轟鳴的煉獄。

天上下起了血雨,被飛舫的機關擋在外頭,子微左手施訣將畢方縛住,他摸了摸畢方的額頭,從太陽穴處拉出了一道血絲。

是一條細小蜷縮的蟲子。

它被扔在木板上,不過瞬息,蠕蟲立即破繭成蝶,撲閃著翅膀,朝子微撲面而來。

劍光沿著弧線斬下,蝴蝶變成破碎的殘肢。

子微仰頭,廣袖拂動,聲音清冽沉靜,如水波盪開:“天魔,別藏了。”

“你還是那麼無趣……和討厭。”那個聲音怪異,黏膩得像是含了血,帶著譏諷,“崑崙子微,竟龜縮於一舟之中。”

子微面色淡然:“我本以為你不會這麼早露面的。”

天魔握拳,看著他手中的長劍,指骨不斷縮緊,笑了聲:“你依然以為……自己可以算盡天命,無所不能?”

他的聲音全是恨意和諷刺:“本座知道你是引我前來,可是這又怎麼樣呢,我就是來了,我在熾淵裡被關著的每一天、每一刻、每一秒,都在想,我們那神通廣大、高高在上的子微先生,如今是什麼模樣。”

天魔揮開魔雲,仔仔細細地盯著子微瞧了好一會兒,忽而輕笑:“不進反退,子微啊,你也不過如此。”

子微眉宇微皺,神色非常冷淡。

天魔垂眼,他聲音似鬼魅:“我懂,天地間可只有我最懂你了。”

他放低聲線,音波盪出來,環繞在眾人耳側:“你也不過一個半妖雜血,怎麼樣,半妖的心魔關,是不是異常痛苦難捱啊?”

子微神色沒有泛起一絲波瀾:“被關熾淵百年,思想卻沒有分毫長進,江逢,你為何還在墮落?”

靜姝知道,天魔此人,最是怨恨天才,嫉妒強者。

對子微尤甚。

他早年之事也是眾人皆知。因為天魔並非生來就是魔,他也是一位雜血,是個半妖。他的父母很是相愛,為他取名為江逢,意在紀念他們初逢之時的一見鍾情。

只不過他們剛生下江逢便被人妖兩族發現,他們沒有反抗,用自己的性命換了孩子一命。

那些人把他遺棄在深山之中,無人管教,他是被母狼養大的。

所以說,越被歧視、被忽視的人,就越渴望力量。他長大之後,成了一名劍修。

劍道,永遠被譽為至強之道,劍修一生所求,除了劍心之外,還有神劍的認同。是榮譽,也是強大的象徵。

十四州三柄仙劍,依次鎮在崑崙、不周、蜀山之下,他一個個試過去,三千臺階都被他的膝血浸滿了,可就是沒有一把認他為主。

他性格陰鬱,殘暴無度,竟也想征服神劍。

那時人妖關係並未緩和,旁人笑話他再怎麼執迷不悟也打動不了上蒼,雜種就是雜種,怎麼可能會得神劍青睞。

誰都是這麼認為的,直到子微拿起了崑崙劍——他甚至不是一名劍修,他所學的更多是道術。

可他就是被神劍認了主。

他們的遭遇如此相同,卻走向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最後江逢墮魔,廢了全身功法,再不碰劍,卻也是子微,用崑崙神劍將他封印進了熾淵。

或許這就是宿敵。

子微打斷了靜姝的回想,他直視天魔的血眸,再一次回覆:“我從未覺得自己無所不能。”

二人沉默對峙著。

畢方暈了過去,龍女和阿宴垂首沉默,只有楚璠仰著頭往天魔處瞧。

他面容憔悴,鼻樑高挺,狹長的眼裡嵌著一對血紅的眸子。身著黑袍,衣衫寬大,身形藏在雲霧之中,卻也看得出來極為瘦骨嶙峋。

比起英俊,更適合他的詞語是古怪。

就是他抓走了阿兄。

楚璠控制不住想問他,嗜血如命的感覺究竟是什麼樣子。

她垂下頭,抓緊了自己的袍角。

天魔最善玩弄人心,他看著楚璠縮起的肩膀,心念一動,無數血蝶湧了過去,嘲弄道:“讓我看看,如今你身邊又跟著哪些廢物。”

子微皺眉,左手持劍,右手翻轉崆峒印,將血蝶擋在飛舫之前。

靜姝把畢方收入獸囊之中,快速說:“先生,這些蝴蝶我來對付。”

阿宴揮出血刀,他和靜姝的功法似乎相合,連在一起,實力非常強勁,那些詭異的蝴蝶越不過半分。

子微又施一道陣印,將蝴蝶困在裡面:“看著它就行。”

天魔身子微傾,手握成爪,朝楚璠抓來。此時崑崙劍寒芒傾瀉,與他的爪交錯對上,濺起一陣電花。

頃刻之間,楚璠聞到了天魔身上的味道,有皮革、鮮血。

天魔顯然也是。

“你身上……怎麼一股狐狸味兒。”他驀然發現什麼好玩的似的,雙眼和血蝶一般猩紅,張狂笑著,“子微,你居然也敢有弱點!”

他再次向楚璠抓來,只見一劍飛來,萬古寂然,清光劍輝剎那照亮夜空,將他震出了十尺之外。

天魔後撤。

他舔了舔指尖上不存在的血,緊盯著楚璠,慢條斯理道:“崑崙劍都讓女人碰,看不出來,你還挺護著她的……”

子微擰起眉尖:“你的話變多了。”

“話變多了……”江逢低著頭,肩膀聳動,一邊笑一邊道,“是啊,你怎麼會知道被封印百年力量全無是什麼滋味,你怎麼會知道萬人唾棄是什麼滋味!子微先生尊貴高冷,常人看見都要跪拜,怎是我一小小魔族可以企及談論的……”

他越說越激動,雷雲劃破深空,狂風左右亂竄,寬大的罩袍被吹動,雷雨交加,使得它獵獵翻卷,東飄西揚。

而子微依然靜謐。

這種安靜不只在神態,連子微周圍的氛圍也是。

他甚至衣袍垂平,眼神毫無波瀾,一絲不動:“你為何覺得我不懂?你又從何得知我向來高貴?江逢,你被嫉恨迷了眼,你明知道自己有錯,卻不敢承認。”

又是這樣,又是這樣。他愈激狂,子微就愈平靜。

江逢咬牙問道:“我有何錯!你又有什麼資格評判我?”

“我沒有。”子微仰起頭,目光清寒,“可從前被你屠村的一鄉百姓有,為了護山而犧牲的蜀山弟子有,還有千千萬萬死在你手下的無辜之人,他們有。”

“人命而已,不過是最卑賤的東西。你說這些話,不覺得自己可笑嗎?”江逢高聲笑,“你跟我一個魔提人命,死就死了,本座會在乎?”

子微冷冷道:“你還是不願回頭。”

江逢怒道:“誰要回頭!子微,我問你,為何要回頭?”

“你問我無用。”

子微執劍擋在眾人身前,袖袍如雲流輕拂鞘身,崑崙瞬間染上一層白霜,劍刃閃出泠泠藍光。

他心中複雜,最終也只是嘆道:“你該問你自己。”

靜姝在楚璠身邊解釋:“江逢簡直跟個甩不掉的癩皮狗似的,追著先生咬,這都過了百年,怎麼絲毫未變。”

楚璠扭頭,一臉求知地看著她。

靜姝在她旁邊小聲道:“先生收伏神劍,江逢一直懷恨至今,我猜想這只是其一。”

龍女往楚璠的方向靠近幾步,聲音更小:“他原身是一隻普普通通的紅蝶,由蟲破出,比一般的半妖更加孱弱。和我們都不一樣……”

楚璠知道,她近日接觸的妖,如子微、畢方,還有靜姝、阿宴,全都是在外赫赫有名的強者。妖族對血脈本源極其在意,天山狐、畢方鳥,還有南海龍族,無一不是祖妖血脈、上古神獸。

他們有先天靈力,生來就比別人強,是得天道眷顧的。

而天魔竟然是一隻毫無一絲特點的——紅蝶?

“普普通通?可他靈氣如此暴虐強盛,哪裡一般平常了?”楚璠不可思議地喃喃。

“誰知道呢?”靜姝嗤笑一聲,自嘲道,“我龍族一脈相承多年,甚至被凡間喻為帝象祥瑞,還不是出了那麼多廢物。”

靜姝嘆道:“可半妖血統卑微,連出生都是逆天而行的事情,數量極為稀少,若父母靈力不足,就是死在降生的那刻也是有的。”

“天賦血脈雖不能決定一切,可確確實實是不平等的事實。”靜姝沉默片刻,繼續說,“他嫉妒,他不甘心。”

“這不是他橫行不法,肆行無忌的藉口。”楚璠撥開被風吹亂的頭髮,眼睫低垂,“他跟子微道長,根本不能相比。”

“我也覺得是。”靜姝挑眉,將腳下還在撲稜的蝴蝶踩碎,甚至蹍了一蹍,“修為再高,也不過是個欺凌弱者的鼠輩,我瞧不起他。”

楚璠格外喜歡龍女的處事態度,凡間女子大多柔順羞赧,靜姝高傲卻不自大,風流也不失瀟灑,實在很讓人欽佩。

不遠處的江逢恰好相反。

他臉色越發陰沉,幾乎要和身邊的濃霧融為一體,聲音也透著一股腐朽的潮氣,他問子微:“你也是半妖,跟我一樣的東西,憑什麼就能高高在上,滿口仁義道德?”

子微憑什麼能白衣如雪,不染纖塵,依舊立在雲端?而他江逢又憑什麼生在淤泥,和草芥為伍,被眾人唾棄?

憑什麼這世上要有霄壤之別,他為什麼不可以妒,為什麼不能恨?

不過都是半妖,是渴血的怪物,是噬人的魔徒。日日夜夜的鑽心之痛,他沒抵擋得住,別人憑什麼可以。

子微憑什麼可以。

子微沉默很久,終究無奈一笑:“江逢,路是你自己選的,怎麼能怨別人。”

江逢拉扯唇角,衣袍隨著風的流速翻折,成了近乎扭曲的姿態:“我偏要怨你,偏要把你拉下來,偏要打敗你。”

他輕輕笑,而後聲音慢慢放大,身後濃霧猶如惡鬼,張開巨口,往子微的方向席捲。

江逢高聲呼喊,伴著驚雷聲一道劈下來:“崑崙子微,迎戰!”

這股濃厚的魔氣挾著瘴毒,中間捲起無數狂潮,凝聚成瘦長的形狀,翻著紅眼,衣衫襤褸,是飽含怨氣的魔屍。

濃郁的紅霧凝成了一具身形頎長的魔將,一身漆色冰冷盔甲,手持長槍,身後跟著許多低等的人形物體。

靜姝倒吸一口涼氣:“這麼多……”

魔將的長槍鋒芒森然陰鬱,和江逢的靈氣有諸多相似之處。

是一柄毫無神志、充滿不祥之氣的殺戮之槍。

崑崙劍冷光盈盈,隨著子微一聲輕喝,環繞濃霧半圈,在空氣中發出尖銳的劍鳴,打散了諸多魔屍。

阿宴迎身而上,擋在魔將的身前,長刀和銀槍你追我趕,竟打了個不相上下。

靜姝揮鞭斷掉一個魔屍的手臂,高聲道:“別讓他們妨礙到先生。”

就連楚璠也拿出青竹劍,偶爾幫幫他們,斬得幾具低等的魔屍頭顱。

蒼白的殘肢散在甲板各處,指根上盡是黏膩的灰血,他們已經抵禦了大部分的攻擊,可楚璠依然心跳劇烈,頻頻往上空看。

子微在和江逢作戰。

令人不安的是,她依舊不知道子微道長究竟恢復得如何。

飛舫上空。

江逢傾身而至,他的右手是鋼銀製成,握爪時堅硬無比,就這樣抵住崑崙劍尖,竟和子微相持不下。

他紅色眼珠一轉,從喉中滾出絲笑:“你果然變弱了。”

江逢的目的顯然不是在此刻就與他們一決高下。

他召喚魔徒桎梏靜姝等人,單獨和子微作戰,果然是聽說了傳言,來試探子微如今的修為。

子微皺眉,劍勢順著往下一劃,氣息開始暴漲,冰刃顫鳴不斷,和鋼爪交錯的地方火花四濺。

江逢指套之下紅光閃現,卻不料子微一邊以劍抵禦他,一邊單手結印,藍白符文蘊含輕靈道家仙氣,直直灌入江逢眉心。

這一觸,二人的衣衫瞬間鼓脹起來,江逢額頭爆出炸裂一般的劇痛,他捂住雙眼,怒吼:“子微!”

他弓起脊背,下一刻,龐大的金紋紅翅展開,蝶翅急抖,上面的鱗粉朝子微撲去,這東西含著劇毒,子微退後幾步,擰眉道:“你到底又殺了多少人?”

對淨壇咒的反應如此之大,只能代表著他惡念纏身,業障無數,已經快沒有回頭的機會了。

“人不人妖不妖的怪物。”江逢清醒過來,並不回答,反而吐出一口血沫,牙關緊咬,“又拿仙家的封印之術對付我。”

他召出一道魔氣,子微持劍相擊,直接把他的攻擊打散,再問:“你又殺了多少人?”

子微攻勢不減,眸色寒涼,眉心妖紋如火燃燒:“你常覺得天道不公,可被你煉化誅滅的普通人,又何其無辜?”

江逢冷笑:“事到如今,我們的子微先生竟還想著感化我?”

子微搖頭,斬釘截鐵:“我會殺了你。”

鋼爪鎖住劍刃,江逢笑意更冷:“本就該這樣。”

子微周身如同籠罩在一團冰霧之中,他袍下白尾裹挾著可怖妖氣,驟然發動,又極其迅猛地纏繞過去,某種磅礴的力量破體而出,瞬間鎖住了江逢的脖頸。

纖長的絨毛輕而易舉刺破了他的皮膚,黑紅的血液汩汩流出。

江逢額上青筋暴起,眼角染上一種陰冷的暴戾。他直直盯住子微,艱難道:“你妖力怎麼變得如此之強?”

翅膀的鱗粉附上狐尾絨毛,毒氣侵染,那雪白的狐尾竟然生生被蝕出一道黑煙。

子微紋絲不動,像是感覺不到痛。狐尾收緊,纏繞的力度接近絞殺,江逢面色慘白,身後翅膀猶如紅色利刃,兩相交錯散出靈力波動,這才將將脫身。

江逢嘔出一口血液,他摸上自己的脖子摩挲片刻,歪了歪頭:“讓我猜猜,你半妖之身,妖力卻突然強盛,是怎麼做到的,啊,是不是喝了人血?”

他笑得透不過來氣,連喉嚨裡一直冒出的血液都不管,瞬間已糊了滿身。

緊接著,他又用一種譏諷又夾雜狂喜的可怖語氣說道:“是不是跟我一樣,以他人之血養己身,以他人之命蘊己氣。子微,你都這樣了,還怎麼做仙,還怎麼敢當正道之首啊?”

子微沉默不語,視線往下掃。

他看見混亂的飛舫甲板之上,那道慌張匆忙卻努力保持鎮定揮舞手中青劍的小小身影。

小姑娘成長得很快,即便身體還僵硬顫抖,但手上所使的劍訣卻沒錯過分毫。

子微突然笑了,極淺,鐫在那張皎然的面孔上,襯得此時的氣氛少了一絲緊張。

江逢暴怒道:“崑崙子微!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

他佝僂著背,卻伸出一隻手,把那條斷掉的狐尾高高揚起,一字一頓:“我遲早要把你的天狐之尾,一條條拔斷,一個不留。”

長劍鋒芒畢露,藍光斜指高空,子微身子舒展,衣袍在冷風中獵獵而飛:“隨時奉陪。”

飛舫上,靜姝用長鞭卷掉一個魔屍頭顱,人頭突然“嘭”一下炸開,她一個不察,被灼傷了右臂。

火辣辣的痛楚順著臂膀直接攀上脊背,像亂糟糟的電流一樣,炸得人頭皮發麻。

靜姝暗罵了一聲。

飛舫的甲板已經有些破損,這是軒轅族的靈器,只有畢方可以驅使,靜姝拍拍獸囊:“喂,還在暈?你再不起來,家裡人給你做的窩都要被端了。”

獸囊裡依舊毫無聲息,只偶爾冒出點點火光,起起伏伏如吐息,證明他還活著。

阿宴的刀法大開大合,橫衝直撞,可謂是龍族精心打磨的一把殺器,斬了不知多少魔屍。他擋在靜姝身前:“公主,我還在。”

靜姝考慮兩秒,退在他身後,她施法給畢方傳送了幾道南海水靈之氣,一邊念念叨叨,險些要罵人:“臭鳥,你又不是鳳凰,用得著睡這麼久嗎?”

楚璠抹掉劍上的鮮血,看向高空中還在纏鬥的子微和江逢,眉目間隱含擔憂。

正在此時,前方一尺之遠的船板上,屍體橫七豎八堆疊著,在同一時間爆炸,血花四濺,場面極其混亂。

充斥著各種詭譎的怨氣,幾乎要衝破天際。

阿宴在最前方,雖然刀法凌厲,但是這個爆破猝不及防,靜姝又在他後方,若要躲,必會傷到公主。

於是他沒有閃避,硬生生受了這一波衝擊,被炸得頭暈目眩。

魔將趁此機會,手腕一擰,裹著陰鬱魔氣的長槍直接狠狠一擊襲來。

阿宴避之不及,眼看魔將首領的長槍要趁機戳過他的胸膛,腰上忽然被一條軟鞭捲起,用一個巧妙的力道給他拖了回去。

耳邊方聽見靜姝咬牙切齒的聲音:“我什麼時候要你方方面面護著了?”

欄杆斷成一截一截,靜姝忙用長鞭固定住桅杆,抬腿掃倒一個迎面而來的魔屍,那魔屍鬼泣森森,眼眶慘白,她憤憤道:“真是醜死了!”

她又從胸口抽出一把軟刀,利落插進左邊撲來的魔屍眉心,向身後道:“楚璠姑娘,小心,他們會爆炸。”

阿宴嚥了咽喉嚨,沒說話,又悶頭往前揮刀。

這樣打不是個辦法。

楚璠突然把劍收進鞘中,臂上鴛藤發動四散,一角掛在高處,一角勾住腰身,她順著長杆攀爬上去:“讓我試試。”

妖霧間的魔屍無休無止地湧出來,臨死之際還要自爆傷人,根本難以躲避。

阿宴額上流的血以及身上的傷越來越多,熱血湧在眼角處,晃得人頭暈眼花,魔將卻像沒有消耗似的,一槍比一槍激烈。

他身上多了大大小小不知多少個傷口。

行動速度變慢,魔將一槍捅過去,阿宴胸膛瞬間多了一個極大的窟窿,“嘩嘩”往外冒血。

靜姝臂上受傷,藍色血液搖搖欲墜,她不僅忙著禁錮幻蝶,甩開圍上來的群屍,還要分心照顧楚璠。

眼看就撐不下去了。

楚璠想,自己不能再這麼無用下去了。

她默唸心經,從高處散開無數枝藤,柔軟的枝葉彷彿化作鋼刺毒鞭,打飛了一片片魔屍。

可她靈氣太弱,這種強盛揮霍之法,根本撐不了多久,很快,經脈變得無比干涸,鴛藤也漸漸枯萎。

楚璠滿嘴血腥味兒,額上全都是汗。

靜姝抬腿踢飛走近的魔屍,反身看她,有些緊張道:“楚姑娘,靈氣不是你這般用的!”

她根本沒學過幾個法術,全憑著一股莽撞,很容易反傷自身。

突然,魔屍有一點反常。

是她的血液,一滴一滴砸落在木板上,溼漉漉地散發著腥香氣。高空中的江逢突然聞到什麼,鼻尖深嗅,眼風掃過那道瘦弱的身影。

“這麼香的血……”江逢咧嘴輕笑,那一瞬間,紅眼中似乎閃爍著細碎火花,他興趣大增,“她到底是你什麼人?”

子微往右一靠,擋住了他的視線,劍光交織絢爛,招式幾乎快辨不分明。

江逢繼續問,惡意滿滿:“是你的僕從?還是鼎器?”

劍身爆出藍光,子微狠狠撞開他,繁複的咒文從指尖暈開,那光華姿態,宛如將月亮凝在手心。

緊接著,龐大的靈氣重重撳進江逢的胸口。

“住嘴。”子微回答,喉音濃重。

他動用了還沒有解開的封印之力,已經接近力竭,但幸好,江逢現在的狀態也很差。

黑濃霧氣翻騰的速度變慢,江逢額頭青筋一根根幾乎暴出,他捂住前胸,指縫漏出點點蝶影,紅色的,像血一樣。

“果然,”江逢低低說,“你喝的是她的血呀。”

“就是我的血!”

這聲音不大,在狂風呼嘯、雷聲轟隆中,更顯得微弱輕盈,於是那人又高喊了一聲:“是我的血又怎樣!”

楚璠還不會御劍,她不知什麼時候,爬上了桅杆的最高點,長杆上縛滿枯萎枝藤,細葉隨風飄漾,她眼神直直盯著江逢:“你在嫉妒嗎?”

“還是說,你也想要喝我的血?”她繼續引誘。

楚璠揚手,劃破自己的腕子,任由黏膩的血液滴落,月色下,她面頰上彷彿裹了一層瓷釉,有種異常薄涼的柔感。

所有魔屍都停住動作,他們嚥了咽喉嚨,跟江逢的姿態非常相似,像某種動物一樣歪頭,去尋找腥香氣息的來源。

“你們來啊。”楚璠挑釁道。

子微捏緊劍柄,手背甚至浮出一根極淡的青筋,輕斥道:“楚璠,往回躲。”

江逢輕輕笑了聲,帶著一股明顯的放肆,他毫不掩飾地釋放自己的惡意:“她是不是不太聽你的話?”

子微把長劍橫在胸前,劍刃投出影影綽綽的光霧,像混著薄冰,他冷冷陳述:“你這具身體已經快散了,最好不要輕舉妄動。”

“你聽聽自己現在的語氣。”江逢抬手,指套上的銀飾隨著動作“丁零”作響,五指尖利鋒銳,“子微,你在怕什麼?”

尖細的鋼爪上沾滿了血,有些是江逢自己的,有些是子微的,但全都是黑紅色,黏附在一起,怎麼都辨認不清。

江逢輕輕一笑,一截寬袖垂落及膝,倏地從中抖出了個長白的軟物。

雪色冷芒自動繞著崑崙劍纏上去,“嗞嗞”輕煙一股股冒出,縈繞著陣陣黑氣,猛然朝子微襲面而去。

子微側身歪頭,又被自己的同源之力震開,那條法器被拿出之時,他就已經感知到了那是什麼東西。

曾被江逢斬去的一條狐尾,現在已經和他沒有絲毫的靈力相連。

他幾乎有一瞬間不知所措。

雪白色的狐尾纏住他的腰身,穿其肩頸,在腋下纏繞,長毛如毒刺扎進衣袍裡,瞬間便染了滿腹的血。

他被控制住,被自己的東西給困住。

“怎麼樣,是不是很熟悉?”江逢陰陰笑著,擦了擦唇邊的血,“這可是你九尾天狐的象徵啊。”

江逢猶如一支飛箭,更像是一道轉瞬即逝的紅色煙火,剎那間就消失在子微身側,只在原地留下絲絲細風。

子微一頓,銀髮被風拂開,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

他回頭,看見了難以接受的一幕。

楚璠從飛舫上高高跌落,衣袂被流雲吹散,裙襬飄浮揚起,彷彿停滯一瞬,然後又極速下墜。

子微的大腦瞬間空白,他啞聲高喊道:“楚璠!”

但他只能眼睜睜看著江逢裹著楚璠扎進萬丈深淵。

身子騰空的瞬間,或者說,被江逢緊緊掐住喉嚨的那一刻,楚璠的內心裡,幾乎是無悲無喜的。

耳畔是激盪開的風聲,如滔天巨浪般洶湧,而微睜雙眼,離她最近的,是江逢滿面惡意的笑容,似血的紅唇。

在他身後,是子微追過來的身影。

他半個袖子已經撕裂,露出爬滿了黑紅咒文的胳膊,蒼白皮膚上,繁雜紋路密密麻麻地流動,像要穿透他的骨骼。

楚璠想讓道長不要擔心,但是自己的喉嚨已經痛到開不了口。

嘈雜窸窣的風聲倏然停止,連周圍的雲霧都已經沒有了流動的痕跡。

時間在江逢躍下的那一刻起,應該就已經靜止了。

楚璠眨眨眼睛,看見江逢背後的金紋蝶翅,還有巨大的創口,血液流出來,裡面夾雜著紛紛碎蝶。

他被道長重傷,分身已經開始破碎了。

這麼龐大的結界陣法,再加上天魔如今苟延殘喘的身子,她已經沒剩下多少時間了。

楚璠仰起頭,感知到江逢極具壓迫性的力道,鋼鐵製成的爪子,質地冰冷,銀縷鑲邊,能輕而易舉地割斷她的脖子。

他恰恰也是這麼想的,用指尖上的銀鉤微微摩挲掌下肌膚,非常隨意,像是某種玩弄臨死前雀鳥的逗弄作勢。

江逢微微眯眼,捲曲的髮絲黑紅交雜,連睫毛上似乎都有血紅烈色:“你說,我要是現在把你殺了,他會不會難過?”

銀鉤染著黑紅的血液,牽連之中,沾在她的下巴上。

楚璠搖搖頭,嘴唇微動,像是要開口說話。

江逢慢慢移下身子,可剛傾身,目光瞬間就冷了。

因為楚璠唇齒開合,說出的話帶有微弱氣流,隱含著輕柔的諷刺:“你真可笑。”

她吐息輕緩冰冷,眼裡有被光照亮的暗色。

下一刻,楚璠用盡全身力氣揚手,腕上的紅繩牽引著一束藍色清光,劍影升起,有一道變幻莫測的軌跡,正正插入江逢胸膛。

“撲哧”——長刃破入骨縫。

她手指白皙細長,腕上的花藤緊緊纏住劍身,暗紅色澤,攀在銀色的劍上,顯得妖異非常。

江逢面上的表情隨著這一劍變得僵硬,他不可置通道:“什麼?”

江逢掐住她的脖頸,正要發力,卻發現她的皮膚上,不知何時已經爬滿了暗紅的藤蔓,如玉石一般堅硬。

劍芒乍洩,劍光如流水湧開,浮在高空之上,像虹光一般貫天通地,破開了江逢的時空禁制。

風聲漸起,流雲開始緩慢遊動。

江逢瞳孔微微擴大,聲音寒得似乎要凝成冰:“你這麼個螻蟻,為何可以使用崑崙劍?”

他此刻被冰劍穿心,卻絲毫不在意傷口,甚至還要耿耿於懷,問神劍為何能被一個凡人驅使。

楚璠覺得簡直可笑。

楚璠冷冷問他:“你把楚瑜關在哪兒了?”

岑寂平緩的空間一片片碎開,如琉璃藍瓦一般,龜裂的痕跡蔓延到天幕上,“嘩啦”碎成渣滓。

魔屍發出淒厲尖叫聲,震天動地的咆哮聲響徹天際,江逢停滯在高空,垂頭散發,背後的翅膀一點點化成碎末。

他眼眶深陷,眼尾天然下墜,血紅玻璃珠子似的眼睛,看人的樣子像是在看死物:“那個天生劍骨?呵……是你什麼人?”

楚璠瞳孔微縮,反問:“你將他怎樣了?”

天魔的視線黏在她臉上,讓人很不適,聲音也帶著某種調戲的嘲弄:“你插子微一劍,再跟我走,把本王伺候好了,我自會告訴你。”

風吹開烏雲,露出一道曙光,帶來刺骨的寒冷。

楚璠冷著臉,輕輕開口,吐出兩個字:“噁心。”

天魔陰冷一笑,站在濃霧之上,往後一倒,化作無數血蝶,紅光湮滅,而後在空中慢慢消散。

楚璠疾速下落。

時間又開始流動,光與影似乎都在周邊交錯,風如刀刃一般迅疾,割得人眼睛都睜不開。

“呼呼”破空之響蕩在耳側,楚璠抱劍迎風,欲要找清方位。

突然,彷彿有個人撥開了厚重的霧,撕開一線光,黑沉卻溫暖的身子壓了下來,手臂修長有力,緊緊摟住她的腰。

動作之間,楚璠的額頭抵上他的肩膀。

衣衫的質地很好,綢緞軟滑。

她眼皮沉沉,意識消失之前,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松雪清香。

魔屍靈氣隨著江逢的離去變弱,有幾具甚至跟著楚璠一起跳了下去。

靜姝心中狂暴之氣瞬間湧起,她目光緊盯著楚璠墜下去的身影,額角青筋暴起,龍角隆起,湛藍鱗片暗芒乍現。

阿宴緊緊抓住她的肩膀,焦急道:“公主,此地非南海,不能化龍!”

龍脈真源已經被侵染,龍族水靈之氣岌岌可危,她化為本相,本就是危險至極的舉動。

靜姝不聽,瞳孔縮緊:“她掉下去了!”

阿宴只能忍住胸口的痛意,把她的腰箍住:“子微先生已經追過去了!”

靜姝咬牙,甩開他的擁抱,恨恨轉身。

潮水般的魔屍隨著紅霧的消失也逐個破碎,只有那個黝黑衣袍、手持銀槍的將領,沒有跟著江逢像霧一般消逝。

說明只有他還沒有被江逢煉化成毫無心智的邪怪。

銀槍將軍遲緩地歪了歪頭,沒有聽到指揮,準備撤退。

靜姝氣上心來,哪容他這麼輕易走掉。

軟鞭從腰間一鬆,驟然閃起“噼裡啪啦”的電光,她甩開阿宴,衝到濃霧之中,一鉤一起,挑落了那個漆衣魔將的斗篷。

面具掉落在地,“咔嗒”一聲脆響。

靜姝神色僵了一瞬。

視線往上移,和他瘦高的身形不同,這個魔將的面孔並不嚇人,跟那些眼白帶黑線的魔屍一點都不像。

細眉淡目,五官輪廓柔和,甚至稱得上文雅,即便睫毛沾滿黏糊的鮮血,眉眼也似乎含著一股慈悲色。

但是少了一分清冷,多了一分質樸,更像鄉間的教書先生。

可他脖子上戴了一個頸環,四肢上全縛著鐵鏈。

若不是親眼所見,看到這副長相,真是很難想象這人手持銀槍大殺四方的樣子。

靜姝甚至還沒有緩過來,天際的一線光就落了下去,魔將的身形和江逢一樣,不過頃刻,便如泡沫似的散開。

她立馬揮一道鞭子,沒來得及,只拽下了魔將腰上的小掛飾。

是一隻很粗糙的小香囊,上面繡著點點桂花,針腳很醜,但是很細密,能看出縫線之人的仔細和真誠。

靜姝愣住了,她扭頭去看阿宴。

阿宴傷勢太重,他以長刀借力,半跪在地板上,胸口上的窟窿不斷流血,面容更是慘白無色。

他稍仰頭,表情也是如出一轍的詫異。

靜姝想罵人,又硬生生忍住。

她過去扶他,臉上卻滿是不可思議,深吸一口氣道:“你說……剛剛跟你打了那麼久的那東西,是不是長得有點像先生?”

好半晌,阿宴才緩過來,他靠在靜姝的肩上,目光有些異色:“是有點像……”

龍女衣衫單薄,脖頸上有涼爽的海風氣息。

阿宴的耳根悄悄紅了一大片。

靜姝沒放什麼心思在他身上,只略一揚唇,嘲諷道:“那當然,先生是什麼品貌容止,江逢費盡心思也就只能搞出個贗品,誰知道他到底安的是什麼心。”

阿宴深深看了她一眼,心裡又是一陣陣的醋勁翻湧,身上傷痛交加,終是沒撐住,狠狠倒在靜姝的懷裡。

一個大男人壓下來,力道還不小,靜姝的肩膀往下一塌,險些被他撞倒。

她“噝”了一聲,仔仔細細打量了阿宴好一會兒,沒看出他是裝虛弱昏迷。

靜姝“哼”了一聲,把他背起來,不情不願道:“僅此一次,下不為例啊。”

她把飛舫停在原地,揹著阿宴化成光前行,在低空的山巒間尋了會兒,也沒費很多工夫,就看到湖泊中央,有四道拔地而起的光柱。

是一個顯而易見的大妖結界,靜姝順著光源追尋,果然看到了中間兩道交錯的人影。

足尖剛剛落地,光柱就應勢而散,子微在湖邊負手而立,並沒有轉身,只是輕聲問:“傷勢如何?”

靜姝低著頭,思索一下,回道:“我還可以,但是阿宴……”

“過來吧,我方才採了藥,給他敷上。”子微轉身,遞給她一瓶丹藥,一株靈草,“輕些,莫擦太重。”

她接過藥瓶,旁的話一句都不敢多說。

平日裡,南海龍女可甚少這般小心翼翼、老實謙虛。

靜姝時不時去瞄幾眼那地上躺著的青衫女子,四肢纏縛著纖細藤蔓,顏色並非柔和泛白的鵝黃,而是略顯慘淡的血紅暗色。

枯萎梅枝一樣攀在楚璠的臉上,彷彿都要從耳鼻咽喉裡冒芽長出來,泛著混沌的妖氣,讓人覺得猙獰又慘厲。

子微在她腕上凝聚靈氣,指尖慢慢纏繞著一圈圈的紅線,漾著粉光,和楚璠手上的紅色繩結不太相似。

看著像是某種命契。

靜姝訝然道:“這不會就是她和楚瑜的那個道侶之契吧。”

子微眼眸微垂,最深處彷彿有暗流湧動,沒有回答,這就是默認了。

他心情一看就不愉快,靜姝神思一轉,不去犯那個忌諱。

她又仔細看了看楚璠身上的傷口,心下一沉,眉頭皺起來:“楚姑娘是怎麼了?靈氣反噬會這麼嚴重嗎……”

不料子微只是輕輕笑了一聲,聲音稱得上是澀然:“這不是靈氣反噬,這是妖氣和靈氣衝撞的後遺症。”

靜姝以為他在開玩笑,頓了頓,有些傻眼:“楚璠姑娘一個人修……怎麼可能會有妖力?”

“我給的。”子微彎腰,身姿清越,在月照下恍若透明,“原只是讓她自保,沒想到她寧願反噬自身,也要問江逢那句話……”

——你將他怎樣了?

滿心滿眼都是兄長,可這兄長當真是兄長,親人真的只是親人嗎?

“楚瑜此人,絕非楚璠姑娘口中所說的那般美好。”靜姝頓了頓,又道,“要告訴她嗎……道侶之契的事情。”

子微搖頭:“不行。”

不是時候。現在只能維持一個微妙的平衡與穩定,不是開口的最好時機。

靜姝揉揉額頭想了會兒,思緒萬千:“當時情況緊急,南海水域被汙染嚴重,我這幾年修為越發下降,方才飛舫之上,若沒有楚姑娘幫忙,我或許……”

讓靜姝承認自己的不足,真的是一件極為羞恥的事情。

她因為血統尊貴,高高在上慣了,越長大才越知曉,天賦是最不值得一提的東西,或許能有一時之利,但終究不能大道通途。

靜姝戰鬥途中,額上龍鱗在皮膚上浮開,鱗根微張,隱含血跡,現在還未恢復。

子微看了她一眼,面色平靜,並不怎麼驚訝:“多年前便勸過你,靜心潛行,莫自得,莫張狂。”

他視線落在楚璠的手腕上,有些無奈地失笑:“你們怎麼全都不放在心上。”

又被訓導,靜姝垂頭閉眼,臉上是恭恭敬敬、受誡於心的姿態。

子微揮了揮手,靜姝體貼地轉過身。

她走上前,去給阿宴擦藥,粗暴地扒開他的衣服,連丹藥都是直接往嘴裡倒著塞。

子微嘆了口氣,沒說什麼。

他彎腰拿起崑崙劍,左手移過去劃破指尖,長劍以冰靈鑄就,易結霜,刃上泛著淡藍色,有血液在上面凝固住。

揮劍指天,真氣從手中灌湧的瞬間,劍鋒蒸騰出熱氣,劍尖滴著血,水珠似的一串串滾落。

修長指節如梅枝一般,反扣住劍身,劍尖在楚璠額上不足兩寸停住,血珠滾落在她的皮膚上,沒過幾息就吸收完了。

楚璠額頭滾燙。

睏意深沉,四肢猶如在火上烘烤,唯有左頰彷彿貼了一個冰冰涼涼的物件,她捱過去,用臉去蹭。

像玉一樣的東西,沒一會兒就暖熱了。

楚璠覺得不舒服,又換了個姿勢,把燙紅的臉貼在冰冷石地上,翻來翻去的。

子微原本用手指去試探熱度,被這麼一甩開,還有些愣怔。

她把臉磨得灰撲撲的。

子微沒忍住,不等了,直接輕聲喚道:“還不醒,快些睜眼。”

楚璠的睫毛撲閃了一下,好像有個涼津津的聲音在喚她。

沾了水的溼帕子,貼在她的額頭,摩擦著肌膚,楚璠一直在出熱汗,枝蔓從衣襟深處冒出來,順著脖頸的皮膚往上爬,有點調皮惡劣地舞動著。

子微捏住一根,長指一折,暗含警告。

鴛花灰溜溜地蔫下去了。

楚璠嘴唇乾裂,她喉嚨澀疼難止,四肢痠軟得不像話,強行睜開眼睛,溫涼的月色就這麼晃了下來。

她撐起身,瞅了一眼身旁的男人,訥訥道:“道長……”

果然,看她醒了後,子微勾了一個極淡的笑,涼涼道:“你是不是真的從未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

楚璠瞬間就慫了。

她像腕上的鴛花一樣蔫巴,磕磕巴巴地解釋:“我知道自己修為弱,應該好好躲在後面,不犯錯就行了……”

但是,她知道這些勸服不了自己,也不能讓道長相信。

她有些緊張,吞吐許久,最終還是說了實話:“道長,我現在已經有點厲害了。”

她已經沒有那麼弱了。或許不用縮在大家身後,偶爾也可以保護別人呢?

“我當然沒有拘著你戰鬥護法……”

子微點燃篝火,紅光跳躍,他面上的表情依然淡淡:“但是你挑釁江逢,使用了自己控制不住的妖法。”

他一針見血,不給楚璠絲毫迴避的機會。

楚璠手指攥緊衣袖,正緊張無措時,又聽到他說:“你知不知道這很危險?”

“若只是要吸引魔屍的注意,又為何要挑釁他,引他痴狂。”子微冷淡地問她,到最後,語氣稱得上低嘆。

“上次讓你融合我的妖力,讓九重鴛花沾到妖魄的暴烈之氣,甚至殺掉雪兔,是要讓你對這股力量畏懼,可你非但不害怕,還要使用它。”

她怎麼知道自己就能控制得住?

“為何要如此著急?”他目光一轉,直直看著楚璠,肅然問,“一步步來,不行嗎?”

楚璠乾澀回答:“只是有些……太慢了。”

他停頓了一下,語調稍緩,卻也含著失望:“你做這麼多,其實……只是為了知道兄長的下落。”

“你看你自己。”子微拉過她的手臂,圖騰呈黑紫色,暈染著一股難以形容的妖氣。

他問:“疼不疼?”

楚璠沒動,只是視線飄忽,不怎麼敢看他。

直到子微又輕聲問:“值得嗎?”

夜色深沉,沉默蔓延。

這種語氣會讓楚璠害怕。

值得嗎?

為什麼不值得?她所做的一切,行的每一步路,都是願意與否,怎麼能去衡量值不值得?

儘管這是夜晚,但子微還沒有暗示要喝血,她面對道長,更多的是尊重和畏怯。過於多話,過多解釋,都會讓人感到不耐。

她深知這一點。

於是楚璠盯著篝火冒出的紅焰,略垂頭,誠心誠意道:“如果道長不高興的話,以後我就不會再用了。”

湖泊上飄來一陣風,清涼微冷,吹散了楚璠的髮絲。

“不……”子微手臂微頓,搖搖頭,復又輕笑,“我沒有資格阻攔你使用它。”

他繼續道:“我只是擔心。”

只是擔心。

會不知如何是好,到底要怎麼教導她?

他原以為,只要做到適當的保護,適當的趨利避害,把她護在身後,像教導後輩一樣,在不同的階段,去做不同的事情。

但是現在的情況,既不能做到萬無一失,他也沒資格對楚璠多加管控。子微怕自己保護不好她,顧忌之中,又憂心將她護得太過。

而楚璠也未必願意去走那鋪好的路。

子微只是一陣嘆息。

他一襲藍白二色道袍,耳上的玲瓏玉隨風晃盪,長劍橫在膝處,鞘內露出幾絲水色銀光,光芒雪亮,微微籠在四周。

楚璠突然感到訝異,為他這些話。她緩緩轉了轉脖子,可稍微瞅了子微兩眼,就不敢再看了。

她覺得這人像是神仙,多看幾眼都是褻瀆。

儘管他們什麼事都做過了。

楚璠不知道到底該怎麼回覆,二人之間,沉默如夜幕一般蔓延。

篝火聲“噼裡啪啦”的,河床邊的兩個人,身形交疊,靠得不近不遠。

交談聲不太清晰,靜姝歪頭側耳認真傾聽,手上敷藥的動作漫不經心,突然聽到一陣微沉的悶哼,才發現阿宴已經醒了。

被她粗暴的動作戳醒了。

“公主,偷聽不太好。”阿宴忍痛,小聲道。

靜姝被發現,一點都不尷尬:“別這麼大聲,你就不好奇嗎?不過……你看看子微先生那個樣子,追姑娘哪是這麼追的。”

她帶著不加掩飾的悶笑:“臉陰得快滴水,跟訓弟子似的,哪個姑娘受得了。”

阿宴不予評價,只是反問道:“公主知道該怎麼追姑娘?”

他的眼神熱烈,大剌剌地盯著靜姝,猶如火炬一般明亮。

靜姝的臉一下子冷了,譏諷似的勾勾嘴角:“不是南禹鳳凰、丹穴玄鳥也就罷了,我靜姝的情緣,再怎麼不濟也是世族子弟,怎麼可能會落到一個侍衛身上。”

阿宴頓住,感受到靜姝突然傾身,於是身子更加僵硬了。

龍女掰正他的下頜,手指順著眉弓的疤痕磨了一下,有種天然高貴的漠然:“我知道你是長姐派來監視勾引我的東西,再警告你一遍,安安分分的,少說些不該說的話。”

她壓了過去,衣飾上的珍珠銀縷微微擺動,隨著姿勢落下,衣衫交疊,恰恰覆在阿宴的胸膛傷口處。

這種靠近,於某人來說,真像是在施捨。

阿宴身上起了莫名的戰慄,呼吸變得急促,連眼睛都泛開溼潤微紅的色澤。

靜姝眸色一暗,立馬站直身子,狠狠唾棄道:“被掐都能這樣,你怎麼這麼噁心。”

“公主……”阿宴握緊刀鞘,指尖有些發抖。

靜姝高聲道:“不許叫我!”

不遠處,楚璠聽到那邊傳來的爭執聲,心中有些忐忑,她抬頭看了一眼子微,有些遲疑到底要不要去勸。

沒想到,子微率先開了口:“妖類族群裡,脈系糾葛頗多,即便是一母同胞的親人,也會因為各種爭奪,轉身變成恩怨仇敵。”

他挑開篝火,將枯枝剝落出灰燼,濺出些火星:“不要摻和他們之間的事情,就算你喜歡靜姝,也不能。”

楚璠把這話在腦子裡過了一圈,有些理解了,她沉沉“嗯”了一聲:“我會記住的。”

其實,她覺得人和妖之間也並沒有什麼不同。譬如皇位爭奪,世族交鋒,一切以利出發,有時連犧牲都是必要的。

楚璠很小就知道,自己是被犧牲的那部分。

只有阿兄將她撿起來,小心翼翼護在羽翼之下。

可現在,多了一個師長般的人,諄諄勸導,溫柔和善。

“真的記住了嗎?”子微聽後,側首看著她,笑笑,“那我讓你照顧好自己,小心行事,不要衝動,你怎麼就記不住?”

楚璠動作一僵,十分心虛地低下了頭。

她想了一會兒,囁嚅解釋道:“可……那是難得的機會。”

“道長,”楚璠突然就想問他,“您活了近千年,這麼長的日夜裡,向來都是一個人的嗎?”

子微頓了頓:“何出……此言?”

楚璠有些尷尬,慌張道:“哦……那個……畢方不算。”

畢方對子微,明顯是仰望多於依賴,更何況子微向來嚴苛,身為他的跟從者,他們更像師徒,絕非摯友。

楚璠歪頭看了一眼靜姝放在河邊的獸囊袋,心想這些話可別被那個暴脾氣的鳥聽到了。

這一路上,不管是軒轅長老還是靜姝,和子微交流時都有一種距離感,非常明顯,甚至連楚璠都能感受到。

她極輕地問道:“您不覺得孤獨嗎?”

子微先是沉默,過了良久,又溫和笑道:“從前不太在乎,但以後……”

他垂下眼睫,沒有再言。

楚璠抿了抿唇,回憶道:“我年少時,母妃長年酗酒,我們被關在冷宮裡,沒什麼人說話,那時候,我甚至連名姓都沒有。”

她用手淺淺比畫了一下:“這麼小的饅頭,要分成三頓吃,很多時候都是酸臭的。但還好,宮人至少不會讓我餓死。”

“再後來,母親身逝。”楚璠語氣變輕,“儘管她對我很差,可她真的死了以後,死在我的面前——我還是渾渾噩噩,不知所措。”

“阿兄是第一個對我好的人。”楚璠嘆了一口氣,“可我總是……我一直在連累他。”

“從前一直很孤獨,直到遇到阿兄。即便後來皇城破滅,屍橫遍野,饑荒路上寸步難行,我也不覺得特別難捱。”

“可上了蜀山之後,實在是發生了太多讓我和阿兄都無能為力的事情,那時候,我孤獨得不能自已。”楚璠伸出手臂,把鴛花圖騰露了出來,“在死亡之際,我聽到了它的聲音。”

靜姝她們還在不遠處。

於是楚璠挪了挪身體,悄悄貼近,把聲音降到最低:“子微道長,您說自己從前並不孤獨……”

她問:“真的嗎,如果不覺得寂寞,那鴛花到底是為何要紮根在我身上呢?”

天邊的霧要散了,分割出一線光,落在二人身上。楚璠的髮梢被晨露潤溼,鍍著一抹淡金。

子微看了會兒,突然傾身,距離無限貼近,冰涼的指尖點在她的額心上,甚至沒等她反應過來,又向下滑,挨蹭在楚璠的唇角處。

“噓——”

楚璠仰著頭,眸子睜大,有些怔然地望著他。

過了兩息,子微放開手,含著笑似的:“別再說了,璠璠。”

寬大的袖袍落下去,楚璠揉了揉發癢的側臉,然後也輕輕笑道:“嗯,那我就不講了。”

子微起身行至舫邊,而後抬起右臂,掌心陣法凝結,給飛舫陣眼處傳送數道靈力。慢慢地,破碎的地板浮木漸漸飄起,依次迴歸原位。

楚璠沿著小河邊走,尋到了被靜姝放在一旁的獸囊。

她解開靈繩,果然看到一抹燦金帶紅的翎羽,畢方變得小小一隻,體態脆弱纖細,連眼睛都沒有睜開。

平時一戳就要奓毛,這樣乖順的樣子實在少見。

她探著頭,扯開它的眼瞼悄悄看了一眼,一抹帶著黑氣的紅浮在眼底,這麼一觀,實在有些可怖。

楚璠把它放出來,守在一旁護法。

“快醒醒。”她抱著膝蓋,小聲念道,“給你編的穗子還沒好呢。”

相處了幾天,她原以為自己已經被接納了。

可閉上眼,好像依然能感受到那滾燙的怒意,還有擦著臉頰劃過的洶湧火焰。

這麼恨她嗎?為什麼呢?

但轉念一想,她來崑崙的目的本就不算純粹,因此被針對怨恨,倒也怪不得旁人。

只是還是會有些難受……

楚璠以前是不在乎旁人看法的,蜀山弟子人才繁多,每日都要晨讀早練。偶爾有路過的,對她這個凡人指指點點,多難聽的話都說過。

她那時覺得無所謂。

現在……楚璠心裡一陣澀然,長長噓出一口氣。

忽地,一道厲風掠過耳畔,直直往河床砸去,水面上頓時湧起一片波濤,銀浪滾滾,幾條鯉魚隨之彈出,在草地上翻騰出噼裡啪啦的兩聲響。

靜姝走上前,嫌棄似的捏著兩根細指,隨意挑揀了一會兒,找到一隻最大最肥的,張開紅唇,二話不說就要往嘴裡塞。

生吃啊?

“龍……龍女?”

靜姝動作頓住,回了頭:“楚姑娘?”

“或許,我是說……如果你想的話,”楚璠默默舉起手,“我……我給你烤成熟的?”

靜姝頓了頓,她嚥著喉嚨,擦掉嘴角的血跡,提魚走到楚璠身邊。不遠處,阿宴靠在大樹旁,用一塊軟布擦拭沾滿血的刀柄。

楚璠沒有多問。

她袖間滑落出一把小刀,利落地刮鱗取髒。魚肉剖開後,楚璠從包裹裡取了些剩下的粗鹽,抹在皮上,醃上半刻,就能烤至皮脆肉嫩了。

靜姝拊掌,連連讚歎:“姑娘好手藝。”

她思忖片刻,又從儲物袋裡掏出瓶酒,在耳旁晃晃,而後扔在了楚璠懷裡:“剩得不多,不要嫌棄。”

楚璠回報了一個靦腆的笑,順勢將酒放置在火炭上燙熱:“怎會。”

她的視線又落在畢方略帶暗淡的尾羽上。

靜姝也掃過一眼,她低頭撕開魚尾,勸慰道:“不必過於擔心畢方,離火耽他心性多年,也不能總是這般不尷不尬地壓制。與其害怕被侵染,不如試著讓他接受習慣,甚至掌控。”

楚璠略顯遲疑地點頭:“那應該沒什麼大礙對嗎?”

“當然。”靜姝道,“軒轅族的畢方鳥,不至於折損在這個關頭。”

魚骨架扔在一旁,靜姝拍拍手,撐起腮,朝著楚璠挑眉笑道:“楚姑娘,你猜,子微先生知不知道江逢今日會來襲啊?”

楚璠看著龍女的臉,老實開口:“道長應當是算出來了。”

“他料到畢方會煞氣入體……”靜姝勾唇,繼續湊到她的耳邊,“但我覺得,他肯定沒算到你會不計生死地跳下去。”

“我看他的樣子,可是有些氣壞了。”

楚璠想著子微的樣子,有些心虛道:“應當也沒有那麼嚴重……”

靜姝又笑,這次多了些疑惑:“我很好奇,楚姑娘,你怎麼可以使用崑崙劍呢?”

楚璠把火堆撲滅,神情沒什麼變化:“真巧,天魔問了和你一樣的問題。”

“你可以選擇不回答我的。”靜姝飲了口酒,說出自己的看法,“我初時覺得,應當是因為你和子微先生的特殊關係……”

她頓了頓,繼續道:“但大家都知道,其實崑崙從未認主,子微先生並不代表崑崙劍,他只是可以使用它。所以……先生也沒有能力讓崑崙供你驅使。”

靜姝沉吟道:“那你是如何做到的呢?”

“靜姝姐姐,你竟也用了‘使用’這個詞。”

龍女微一愣怔:“有什麼不對嗎?”

兵器而已,即便是有通天之能,最終也只是取決於掌握者是否強大。如若崑崙劍在一個無名小卒手裡,它就算是神劍,也不足以威震天下。

楚璠站直身子,把畢方抱起來,撫摸它身上柔軟的羽毛:“劍是不一樣的。”

“不一樣?”

楚璠嚴肅地點點頭:“劍道是與眾不同的。”

龍女望著她,沉默兩秒,又灑然笑道:“雖然有些丟臉,但不得不承認,你兄長楚瑜,確實是個身負劍骨的絕世天才。那麼,你是有別的看法嗎?”

疏星投下點點微光,剛才的濃霧已經變成絲絲縷縷的水汽,楚璠拾起方才放在草叢裡的燈籠,看向草叢間飄忽的影子。

“大道三千,而執劍者,走的是大道之巔。”楚璠低嘆,“但是許多用劍之人,都把自己的地位看得太高了。”

“修劍者,要先修劍心,很多人都偏離了本質。他們不聽不看,不追求和劍心念相通,反倒是把壓制命劍當作天經地義,理所當然。”

靜姝皺眉:“你都說了執劍,是執在前。如若不壓制,怎麼馴服?”

“你錯了,劍不需要被馴服。”

“它們不需要被馭使。”楚璠再次強調,“甚至很多時候,是劍在指導修士成長。”

靜姝搖頭道:“這和我們所學相悖。”

楚璠把畢方往懷裡揣了會兒,用身體的溫度捂熱,繼續說道:“養劍時就用錯了方子,那麼劍意就會不穩,劍心也雜亂。”

“崑崙乃鎮山神劍,有目空一切的底氣,是它來挑選劍主。有些劍,會厭惡旁人想要得到自己。”楚璠沉思道,“江逢上崑崙拔劍時,到底抱著怎樣的念頭?”

她自顧自回答:“我猜測,他只是想用神劍證明自己。他沒有對劍道報以一絲一毫的尊重。”

江逢太極端,也太急切。

靜姝有些訝然,她抬起頭,突然笑了:“這是你自己的悟解嗎?”

“有些是。”楚璠微垂眼皮,小聲道,“也有一些是阿兄告訴我的。”

靜姝曾經和楚瑜交戰,知道他的招式算得上陰狠、暴戾,甚至不留情面,會把對手逼入死境。

在她看來,楚瑜實在不算溫和良善。

這樣的人,居然能低下頭顱,說出兵器不需要被壓抑馴服的話。

實在令她驚訝。

過了幾息,風吹動衣襬。

楚璠懷中的畢方鳥,羽毛如焰火明亮。手中提著的那柄燈籠,也隨風搖起,恰好漾出耀眼的光。

她雙眸平靜,眉眼未加粉黛勾勒,一身簡潔的素袍,是放在人群中可以被埋沒的平凡。可這時,靜姝分明看到她身上與眾不同又令人心動的澄澈。

靜姝略一沉默,好像是在思考什麼。

她實在忍不住多嘴道:“你應該早些去崑崙的。”

楚璠愣了一下:“嗯?”

靜姝嘆息道:“太可惜了,你若十年前就上崑崙,由子微先生親自教導,在道途上的成就,定比今日多出不知凡幾。”

靜姝是真的覺得不解:“你那個兄長把你桎梏在蜀山上,楚姑娘,你心中當真沒有丁點兒怨氣嗎?”

“怨?”楚璠的手一頓,睫毛微斂,而後回道,“我最不能怨的就是阿兄。”

“你是想說,如若十年前我上崑崙,會有不一樣的人生,是嗎?”

楚璠淺淺笑著,聲音裡卻帶著苦澀:“可我們當時,連活著都做不到。”

“其實我真的很羨慕你。”

“但我不是你。”楚璠放低聲音,“或許是我的眼界太淺,又或者是我行的路實在太少。我遠不及你們見多識廣,閱歷多,通達世事。”

“我只知道,如果少時沒有遇到阿兄,我這一輩子,也就只能在冷宮那一小方天地裡,待到老,或者死。”

她望著燈籠裡的芯燭,眼前飄曳著細火:“你可能會覺得我愚昧,但是在我眼裡,阿兄的性命,真的,遠遠比我自己的更重要。”

因為靜姝沒有經歷過,所以她不能感同身受。

靜姝鬱悶極了,她實在不喜楚瑜,可是在楚璠眼裡,他的確稱得上是好兄長。

做兄長,當一個避風的港灣,庇護妹妹不受到傷害。在這件事上,或許楚瑜是做到了,也沒什麼錯處。

但是——

靜姝又覺得她可憐,因為她知道的東西實在太少。

靜姝都要忍不住告訴她真相了。

她轉了轉手腕上的玉鐲,開口欲言:“楚姑娘,你知不知道……”

楚璠歪了歪頭,正要仔細傾聽之時,懷中的畢方突然振動翅膀,力道很大,翎羽長而厚,外層有些稍硬,瞬息就從她的手臂上滑開了。

畢方飛不起來,無力地撲騰兩下,沒一會兒就掉在了地上。

楚璠小聲驚呼,想低頭把它撈回懷裡,恰在此時,一雙修長無瑕的手按住了她肩頭,在楚璠愣住的那一刻,先行撿起了畢方。

她回頭,視線往上掃,正好看見子微的側顏,他鼻樑挺拔,弧度非常明顯,眼窩裡盛著暖橘色的碎光。

那光來源於她手上的燈火。

楚璠微頓,然後輕聲喚了他:“道長,畢方是快醒了嗎?”

子微已經將左手從她肩頭放開,只是餘溫猶在。

他面色淡淡,垂眸看了楚璠一眼:“嗯,飛舫也已修好,停歇一日,待畢方醒來就起程。你……”

子微按住她的手腕,慢慢從她的掌心抽走那柄漁火燈,聲音溫和得有些低啞:“你跟過來。”

指尖交觸,楚璠無知覺地屏住了呼吸,直到子微放下手,走遠了,她才塌下肩膀,慢慢放鬆。

靜姝看了她許久,才道:“再不過去,就看不到人影了。”

看楚璠不吱聲,靜姝又笑道:“怎麼,怕他啊?”

楚璠終究是沒忍住,她抱頭蹲下去,十分羞愧:“我好像……又說錯話了。”

靜姝無言以對,她望著天,心虛得很,又在心裡暗暗想,還好自己沒有把道侶之契的事情說出來。

靜姝拿起火灰旁的酒盞,湊到楚璠嘴邊:“壯壯膽?”

琥珀色的液體,熱氣騰騰,聞著都格外惹人沉醉。

楚璠不敢喝完,只是淺淺嘗了一口,辛辣味蒸騰而上,直直燻到耳根,渾身都暖起來了。

靜姝把從魔將那兒搶來的小香囊遞給她,順勢拍了拍她的肩膀:“快去吧,把這個也給他。”

畢方醒來時,看見子微端坐他前方,目光落在指尖的紅蝶上,雲紋藍袍落了一道圓滿的弧。

他想起了自己向楚璠施法的事情,連忙下床問:“楚……楚璠呢?”

“我明明沒有那麼想!”畢方慌里慌張大喊,“我……我分明沒有想要弄傷她的。”

他額上落了一道冷汗,手指蜷縮起來,緊張到有些發抖。

“天魔致幻的功力越發強盛了。”子微問,“你昏迷之時,都看到了什麼?”

畢方嗓音有些乾啞,仔細回想道:“有個聲音,不停地在告訴我,面前的人十惡不赦,陰險狡詐,一言一舉皆是欺瞞謊言。”

“所以我就很生氣,朝她噴了離火。”

畢方有些後怕:“她沒事吧?”

子微把蝴蝶收入袖中,安撫道:“她很好,甚至沒有怪你。你也無須自責,這次雖露出破綻,但也將天魔從暗中揪了出來。”

畢方總覺得先生好似什麼都明白……

“好吧。”畢方摸了摸額頭,思索了會兒,又說,“您知道楚姑娘已和旁人結了道侶嗎?”

子微輕輕嘆了口氣:“你們不要在她面前提及這件事。”

“我就猜她那個兄長定然有問題!”畢方忍不住叫道。

哪個純正的劍修會把自己的劍整天交予旁人?又有哪個妹妹會依賴兄長到如此程度?

他們的關係從這隱隱一角中就可窺探出來,是略顯扭曲的。

那先生又怎麼辦?

畢方想起子微將楚璠攏在懷中,女孩兒縮在他胸膛上,先生看她的眼神,那般曖昧含混、繾綣纏綿的味道……

他有些擔憂。

“先生……”畢方低聲。

“不必多言。”子微站起來,目光微沉,“我自有考量。”

畢方向來是相信子微的。他強大如斯,彷彿獨立於世間之外,沒有羈絆牽扯,從未耽於過愛憎。

可,情之一字,真的能……自有考量嗎?

畢方不懂。

這時,外面響起了敲門的聲音。

楚璠在門外小聲問:“道長,畢方怎麼樣了?”

畢方開啟木門,赤紅色的眼瞳一滯,跟她對視了一會兒,突然道:“對不起!”

他是在為攻擊她一事道歉。

楚璠遲疑著說了句:“我沒事的……你還好嗎?”那條血蟲從他腦子裡被拉出來的時候,其實也挺嚇人的。

“我……也沒事。”

子微還在屋裡,畢方不欲多留,內心掙扎了一段時間:“我以後會把羽毛攢起來的,全給你。”

說著,他便走了。

楚璠愣在原地,抬手繞發,想著剛剛畢方彆扭的樣子,不自覺笑了。

這便是朋友嗎?

她剛緩過神,便看見子微站在前方,身材頎長,白髮如霜勝雪,燭燈微光勾勒,整個人半明半暗,眉眼空明。

楚璠走過去,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就低低叫了聲:“道長。”

子微看著她,兀自笑了:“怎麼教不會呢?”

道長,道長。

床上這麼叫,床下——也總是這麼叫。

楚璠不明白,問了句:“教什麼?”

她剛剛被靜姝餵了點酒,臉上微醺,膽子也大了點:“道長剛剛聽到了多少?”

子微眉梢一落,看向她的眼睛:“全部。”

楚璠肩膀縮了縮:“我知道您不喜歡我說那些話……”

那些,別人的性命,比自己的更重要的話。她知道子微不喜歡自己這麼講。

楚璠耳朵有點紅,解釋的話憋在嘴邊,硬是吐不出來半句。

子微聲音低沉:“你過來。”

楚璠踱著步子,一點點移到他身前。

子微想摸一摸她的眉心,不料剛彎下腰,就從她滑落在頸間的髮絲上,嗅到了沾染的縷縷酒氣。

他皺緊眉頭:“誰給你的酒?”

楚璠抿住唇,努力保持鎮定:“大家都喝了。”

子微在她脖頸處停了兩秒,喉結一滾:“你在龍女面前怎麼那麼乖?她讓你幹什麼就幹什麼?”

楚璠小聲說道:“您讓我幹什麼,我不是也都做了嗎?”

“哦,對了。”楚璠低著頭,從袖中掏出那個香囊,“靜姝姐姐讓我給你的,她還說,江逢手下的那個魔物將軍,和您長得很像。”

子微一點都不訝異,把香囊放在手中端詳了一下。

他無奈地笑道:“你知道他為什麼這般恨我嗎?”

楚璠眨了眨眼:“您在說江逢?”

這世上沒有無來由的恨意。

但很多人,只是藉著恨意來發洩自己的不滿足。

子微從腰間解下崑崙劍,放在楚璠懷裡:“你說得對,有些劍,不喜被人掌控,就比如崑崙。”

江逢一開始就走錯了路子。

子微初次見江逢,沒想到他們以後會針鋒相對。

那一年,劍宗門派挑選了三十個弟子來崑崙劍冢尋劍,江逢便在其中。

崑崙是天山狐的故居,也是天山狐避世藏匿之所。只是仙妖大戰過去,世人以為九尾狐已經滅絕。

正巧,子微並不想讓修士發現自己,他算準時辰,調整作息,恰好和那些弟子相錯。

劍冢在後山峰頂,他鮮少去看,自師父去世後,更是從未涉足過。

子微並不執著於劍道,對外面的事情也不怎麼關注。但那些弟子,偶爾幾個,吵鬧的聲音實在太大。

“半妖”“死妖怪”“雜血”這些話,實在是吵得子微頭疼。某個陰寒的雪天,他出了洞府,去看到底是誰在被欺負。

一隻小蝴蝶啊。

後來才知道,他叫江逢。

他應當沒有學過正統妖術,所以連化形都用不完善。他瞳仁裡是刺目的紅黑色,死氣沉沉,面頰上的蝶鱗花紋也未散,和數道紅色狹線一起裂進脖頸深處。

江逢那時年紀不大,四肢瘦長纖弱,神色冷肅得不像少年,更沒有以後張狂邪佞的氣質。睫毛也長得過分,黑漆漆的遮了半個眼窩。

不討喜的、陰鬱的長相,太妖太豔,連魅色都是陰鷙的。

幾個稍微年長的弟子把他繞起來圍成圈,用劍去戳打他背上還沒有縮回去的蝴蝶翅膀。黑色黏稠的血液剛流出來,就被凍成一道冰花。

“好惡心。”領頭的人露出嫌惡神色,一隻手掩住唇鼻,“這翅膀這麼破,他是哪個族群,連血都這麼臭?”

那個錦衣少年抓了一把雪,厭惡似的擦擦指尖。

江逢蜷縮在一邊,緊緊抱著懷中的劍,脖頸青筋一根根鼓起,呼吸紊亂又急促,雙瞳也開始接近渙散。

看樣子,是被誰餵了可以激發妖氣的血液。

另外幾個人也嘻嘻惡笑道:“你看,他的翅膀跟破布袋子一樣,軟塌塌的,真夠沒勁的。”

“怪不得是雜血呢,連翅膀都只有一半。”有人拍手,“你飛一個啊,怎麼不飛啊,飛一個啊!”

江逢抬起眼,紅色眼瞳裡霧沉沉的,直勾勾盯著那個人。那眼神,就像是連綿的陰雨,溼答答的,黏上就甩不掉。

那人被嚇到,又不敢表露出來,虛張聲勢地拔劍:“狗雜種!不許看我!”

這……

子微在一旁看了會兒,神情嚴肅。

他很久沒有下山了,不知世俗。按理來說,能被送來崑崙劍冢求劍的弟子,都是一宗之長,已經算是佼佼者。

現在的修道年輕子弟,這般資質品行,也能稱得上佼佼?

子微皺起眉頭。

而江逢在原地等血氣激發的痛苦過去。

喉嚨乾涸到炸開,像有無數細小爬蟲沿著經脈遊走,後背的整頁翅尖被劍戳破,沒有痛苦,卻滿是侮辱。

這些賤人!

黑血一股股從殘缺的地方湧出來,他渾身都裹著一股快要腐爛的味道,連江逢自己都覺得厭惡。

等他取了神劍……定要把這些人,抽筋拔骨,碎屍萬段。江逢指尖攥到發白,牙齒緊咬,血絲蔓延到臉上,心裡滿是怨毒。

混亂中,江逢半昏半醒,恰巧看到有個人湊近,要來試著拔他的翅膀。

嘴上還說著:“這蛾子,把翅膀砍了是不是就真的會變成蟲啊?”

有人接嘴狂笑,直拍大腿。

江逢神情麻木,閉上眼睛。

他因為天資不高,所以在眾人之中,只稱得上是勤奮。

半妖本就低微可恥,更何況是一個修劍的半妖。

別人會覺得那髒血碰了劍,是對劍的侮辱。

愚昧無知,很可笑的惡言,在那個時候,卻是最為傷人致命的。不管有多勤奮,在當年,江逢也依舊得不到大家的尊重。

甚至把他無時無刻不修煉的拼搏態度,想要爭贏的信念,也當作茶餘飯後的笑料。

江逢把手指摳進雪地,刺骨的寒意已經讓他失去知覺,他只能忍著,他知道自己會把這些侮辱千百倍地還回去。

他屏住呼吸,等待罪惡的鍘刀落下。

不知何時,風停雪靜。雪花鋪散下來,像柳絮,掩住口鼻,他的身軀已經接近麻木,連寒冷都感知不到了。

吵鬧的聲音像是消失了。

江逢勉強睜開眼,睫毛和黑血黏在一起,視線模糊不已。

恍惚間,有一個銀髮藍衫的人,彎下身子,用指尖去觸碰他的鼻息。

江逢僵硬地移開臉:“不要、不要碰我。”

“他們暈過去了。”子微按住他的額頭,手指點在他眉心輕叩,默默唸道,“叫什麼名字?哦……逢?”

普通的人血都會讓還沒有成長完全的半妖產生應激反應。子微在他懷裡找到那把不離身的劍,劃開手指側腹,黑紅色血珠冒了出來。

一滴滴地落在江逢的唇舌處。

江逢愣了一下,然後猛覺喉嚨乾渴,仰頭接著,喉結一滾一滾,急促倉皇。

直到血珠不再滾出,江逢神思迴歸了些,才看到那個人,彎著的眉,還有清冷深邃,逐漸明晰的臉。

他拿出一把傘,蒼青色的紙面,遼闊草原一樣遮在江逢頭頂。

“送你。”看到江逢神色越發呆滯,於是子微又笑道,“不用猜了,我和你是一樣的。”

一樣的半妖。

楚璠聽完後,細眉緊皺,又激動又不解地問道:“您救了他,他憑什麼還要恨你?”

子微看著她:“你覺得,我是救了他?”

“一開始,我也是這麼想的。”子微閉上眼睛,“可我說錯了話。”

他臉色蒼白沉重,神情疲累,月白色的褂子披在身後,在地上落下一角,綢緞似的銀髮也搭在肩頭。

楚璠擔憂地望著他:“道長……你怎麼了?”

“過來……璠璠。”他朝楚璠勾勾手,“讓我靠一靠。”

楚璠愣了一下,然後順從地靠了過去。她垂著頭,把髮絲攏到一旁,只露出還有牙印痕跡的頸側,她安撫道:“道長,喝吧,沒關係的。”

子微捏住她的肩膀,越來越用力,徹徹底底壓了下去,可在即將要觸到時,又頓住了。

鼻尖淺淺點在皮膚上,子微突然問:“之前,咬你的時候,會疼嗎?”

楚璠誠實道:“都還好。”

子微的視線太沉,壓得人心跳有些遲鈍。楚璠長呼一口氣,又點點頭:“麻麻的。”

“麻麻的……”子微的聲音有些黏熱,問她,“是癢嗎?”

溫熱的氣息傳到耳畔,楚璠渾身僵硬:“有點。”

突然,一簇毛茸茸的東西從他髮間陡然冒出,一下子就頂在楚璠的耳側,擦出細碎的火熱,又茸又癢。

“耳、耳朵……”楚璠心神倉促,差點滾到旁邊去。

子微把她拉回來:“別動……”

緊接著,袍下又伸出兩根狐尾,無聲探出,順著楚璠的胳膊纏卷,如花藤般蜿蜒而上,尾尖落在她的掌心。

腰側似乎也有什麼攀援而上,牢牢卷在她背部,厚實而緊密地裹緊了楚璠全身。

楚璠手臂一顫,下意識抓住那一段尾尖。那尾端微一搖晃,往上揚,恰巧勾住了她的小指,微微摩挲,擦出透入骨髓的綿意。

更、更癢了。

視線逼仄,四下也寂靜無聲。

楚璠感覺到細長的牙尖在她脖子上滑錯,但是遲遲沒有咬下去,問:“子微道長?”

到底,是誰喝了酒……

一股熱意從脖頸處蒸騰而上,楚璠下意識憋住自己的呼吸,連聲音都不敢往外冒。

子微傾身向前,月白褂子徹底落在地上。他肩膀微沉,氣息紊亂,擦過楚璠耳畔:“抱歉,有些控制不住……”

楚璠“嗯”了一聲,然後努力放鬆,兩人的呼吸聲悄然交織。

子微道長給人的印象,一直以來都是深不可測、藏匿於雲端之中的。取血,甚至雙修的時候,楚璠也沒有看到他這種樣子……

脆弱。

這兩個字在楚璠心尖落下,重而深,沉甸甸的讓人不舒服。

他的喉音極重:“你上崑崙的第一天,我與你說,以後莫要隨意被旁人取血了。結果……卻是我一直在吸取你的血液。”

楚璠肩膀微掙,正要說話。一雙大手卻覆了上去,掩住她的唇:“我當時救了江逢。”

子微回憶道:“我對他說,只要心志足夠堅定,道法殊途同歸,半妖也可以走到大道之巔。”

“我對他說,他有拿取神劍的資格。”

“我守在崑崙百年,從未去開啟過劍冢,也沒有修習過劍術。”子微的嗓音乾澀,“那群弟子進劍冢之時,我也跟了進去。”

江逢拔不出崑崙劍,任何人都拔不出。

“他眼睜睜看著……崑崙,自動飄在了我面前。”

“你知道為什麼他總要弄一個與我相似之人嗎?”子微苦笑,“因他最嫉恨,我這般自視正義、虛偽清高、自以為品行高潔之人。”

話音落下,恍如破碎的玉珠落地,然後氣息沉寂,將靜未靜。

楚璠覺得,她現在很有必要說些什麼。

“簡直是……無恥至極!”她生氣極了,喘息都變得劇烈,“他憑什麼覺得崑崙劍就是自己囊中之物?劍不管是選主人,還是選隨者,都是劍自己的意思!”

“您進劍冢,是不是怕其他小人又使手段?您原本是要保護他。”楚璠轉過身,拽著子微的袖子不停拉扯,“對不對,是不是?”

子微摸了摸她的頭,嗓音沙啞:“嗯。”

楚璠手上攥著他的尾巴,音調比以往高出很多:“您已經是我見過,這世上最溫柔的修道者了。”

她激動到何時流了淚都不知。

“很好嗎?”子微放低聲音,“比你的兄長還要好嗎?”

“我阿兄?”楚璠張張嘴,好一會兒才道,“和我阿兄有什麼關係嗎?”

子微紋絲不動,一雙眉眼深邃通透,霜髮絲緞一般在二人之間牽扯。離得太近,呼吸聲此起彼伏,似乎還能聽到沉穩的心跳聲。

“阿兄是親人。”楚璠聽到自己這麼說。

“那我呢?”子微用尾巴環繞住她的腰,“我是你什麼人?”

楚璠沉默,然後嚥著喉嚨說:“現在,是恩人。”

子微輕輕笑了,他抬起手,袖中紅蝶順勢而飛,輕動翅膀,有氣無力的:“那我再施一次恩吧。”

“你想,看看你的兄長嗎?”子微問。

楚璠肩膀一滯,先是愣住,而後遲疑道:“您要不要先休息?”

子微看著她,搖了搖頭:“我要去確認一件事情。”

楚璠有點緊張:“怎……怎麼看呢?”

“過來。”子微放下語氣,音色輕柔,“離我近點。”

要多近?楚璠挪了挪凳子,靠在他身邊,手指隱隱能捱到他冰涼的袍角。

“再近些。”他低嘆著,沒等楚璠自己動,直接將她拉了起來,攬在懷裡,下巴靠在她的發頂上。

“是這麼近。”他道,“抓緊我。”

楚璠的手撐在他的胸膛處,摸到微硬的肌肉,不知道到底是因為快有阿兄的訊息,還是因為道長的身體實在灼熱。

她臉燙得嚇人。

楚璠側靠著子微,說話時的氣音會吐在他的脖頸上,溫溫熱熱的。

“嗯。”

子微拉過她的手,指尖相交在一起,停在蝶翅上方:“這是天魔的幻標,你進去之後,記得不要發出聲音。”

他頓了頓,又道:“也不要害怕,我在。”

楚璠點了點頭,緊張又忐忑,順著子微手掌的力道,一起將指尖靠了過去,摸到蝴蝶微顫的翅膀。

一陣昏昏沉沉中,她好像跨進了一個夢境。

夢裡有著一片楓樹林,還有一望無際的湖泊,密集的蝶群,都是紅色的。

滿眼的紅。

楚璠牢記自己不要發出聲音,低頭看向水面,發現自己也變成了一隻蝴蝶,她嚇了一跳,差點沒掉下去。

一隻稍大的蝴蝶扇動翅膀,落在她身下。

楚璠知道這是道長,一下子就覺得安全許多,她趴在這隻蝴蝶上,被他載著飛向湖泊深處。

湖面盪漾著微風。

她隱隱約約看到有個人影,被架在湖泊中央,身量高瘦,墨髮垂在水面,脊背上好似插著一道槍,白袍染血。

他們越靠越近,楚璠一直沒眨眼睛,直直盯向他袍角的圖案,繪著薄白雙玉,意味一璠一瑜。

她的心一下子沉入谷底,如墜冰窟。

楚璠艱難地抬起頭,看向他背後,那脊背上的不是槍,是他的骨頭。

楚瑜以身為鞘,以骨為刃,那是阿兄的劍骨,被挑了出來。

子微之前所說的話,其實不假。

這是個亂世,但也是梟雄輩出、天才閃耀的時代。

短短數十年,有鮫人得南海聖水,修真靈之體;有兇獸出世,卻懂得規訓自身,抑制離火;更有天生劍骨,身有劍心的絕道天才。

別說還有遠方的蓬萊、方諸、不周……眾星閃耀。

即便天魔現身,也不妨礙,這是一代新生的盛世。

畢竟這天下,永遠都屬於年輕人。

即便他們的弱點,也是年輕。

楚璠用力扇動翅膀,朝楚瑜的方向飛過去,想落在他的發上,可又碰不到實物,於是發現這只是一片幻境。

“是記憶。”子微的聲音傳進她腦內,莫名有些冷淡。

楚璠已經在意不到這些了,她顫著翅膀圍在阿兄身旁轉悠,幾乎要落下淚來。

清瘦公子,三尺白衣被血染成泛著鐵鏽的紅,脊骨生生被拉了出來,掛著殘肉,高高吊在空中,讓人生寒……

阿兄……

楚璠覺得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那人似有所覺,抬起頭,眸子是琥珀色,眉似淡墨,眼底有濛濛的猩紅,更顯出鳳目泛著浮光,夾雜著一抹輕慢。

這輕慢是對著她的身後。

他輕嘲道:“天魔,你還有何手段?”

剎那間一陣紅霧湧動,有人影從中慢慢走出來,江逢笑了笑,聲音裡的恨意和嫉妒卻怎麼都藏不住。

“你的骨頭,還可以再硬一些。”

楚瑜直直盯著他,流血的唇角微勾,諷刺道:“活了八百年的老怪物……殺不死我這個,區區二十五歲的人修?”

“我自拿劍起,便知道,這世間沒有我收服不了的劍。”

他脊背被壓得很彎,骨頭都被剝了出來,卻很傲慢地笑了,諷刺著:“而你,不過是不被劍承認的——”

“廢物。”

楚瑜真的很懂怎麼惹怒他。

江逢一直聽著他說,突然僵硬地歪了歪頭,目光滯住,抬手按在楚瑜的骨頭上,猛然一拉——

楚瑜身子一抖,乾嚥著喉嚨,脊背的痛苦傳遍四肢百骸,他咬牙忍住劇痛,喉結在薄白的肌膚上滾了一圈,連呼吸都變得微弱。

“天生劍骨?”

江逢掐著他玉製似的骨頭,抹掉上面的鮮血,自顧自喃喃道:“你的劍心是什麼?”

楚瑜若這麼容易死,他從小到大,便數不清會死多少次了。如白澤所說,天生劍骨,入骨成鞘。

劍便是人,人即是劍,不泯滅他的劍心,沒有人能讓他死去。

楚瑜閉上眼睛,忍耐著漫長的痛苦,沙啞道:“你個雜血半妖,還妄想,懂得劍心嗎?”

“你可以一直這麼牙尖嘴利……”江逢掐住他的脖子,帶著妒意,每一個字都很清晰。

“你最好不要讓我找到你的弱點。”

此時的楚瑜,一雙眼睛血紅得駭人,聲音嘶啞無比,卻有一股令人心悸的銳氣。

他忍住劇痛,直視天魔。

“我告訴你,我根本沒有弱點。”

楚璠看到這裡,心腔像是被刀絞一般。場景在這一刻開始虛幻,一切又變得混沌,她彷彿墜入深淵,一直在下沉、下沉……

飛舫的屋內,燈火微籠,她臉上全是冷汗,墨髮一綹一綹貼在頰邊,身子不停打冷戰,牙關交錯發出咯吱聲響,竟不知是冷還是熱。

子微把她往懷裡按了按,輕吻了下她的眉心,接著將她放置在床鋪上。

這是進了天魔幻標之後的反噬。他已經帶著楚璠進了一次,理智上來說,再進一次,應該會受傷。

他要不要為了這個以身涉險?

室內一片靜謐,只有女孩兒的輕聲夢囈,迷迷茫茫,柔聲細氣地叫著阿兄。

阿兄,阿兄。

子微在棋盤旁靜坐良久,閉著雙眼,唇線緊繃,脊背挺直,月華鍍著一輪淡光,雙手籠於袖中。

明明依然溫涼,卻沉默得可怕。

他動了動,從袖中又拿出一隻蝴蝶。

這隻蝴蝶上充斥著詭異的金紋,雙翅上彷彿生了墨眸,一道道地散開,僅用雙眼一觀,便覺得危險至極。

還很鮮活。

子微嘆了口氣,用同樣的手法,指骨微攏,指尖輕輕點了一下它的翅膀。

這次顯然換了個場景,沒有滿眼的紅,更加清晰明朗一些,是現實正發生的一切。

這一次,被架在湖泊中央的男人,明顯好了很多,因為天魔得知子微出山的訊息,心思已經不在他身上了。

白澤劍穿梭虛空回來,安置在他的脊骨之中,蘊養神魂,散著淡淡的暉光。

楚瑜默默修煉心法,神經一直處在極端的緊繃下,他猛然睜眼,望著湖面上的一點漣漪,厲聲問道:“誰?”

他先是看見映在湖面上的一身道袍,繡著折枝雲紋,越往下袍角顏色愈淡,幾乎要和水面連為一體。

楚瑜抬頭,看見了這人的臉。

他吃力地挺直脊背,額上汗水打溼長睫,喉結一動,神色遽變。

好久不見。

“崑崙子微。”

子微現在是神魂之體,懸在湖面上方,銀髮傾瀉,眉心紅痕如硃砂一點,衣袂飄然,容色出塵。

反觀他,渾身是血,傷痕累累,竟似十年之前的初見。

他偷了子微的仙花。

子微輕聲說著,感慨似的:“你長大了。”

楚瑜乾澀地問:“你不是把自己封印了嗎……怎麼會來這裡?”

子微很平靜道:“我可以救你。”

楚瑜呼吸急促很多,顯得非常焦慮:“我不需要你救,你快回你的崑崙去……”

他很緊張。

木架上的鎖鏈被他震得起了一陣脆響,子微按住他的肩膀,輕聲說:“你的劍沒有告訴你嗎,楚璠已經去找我了。”

白澤因他劍骨受損,只道了一聲“璠璠安全”便陷入沉睡,他們至今還未交流過。

楚瑜愣住了。

他咬牙切齒,幾乎是在低吼:“你不能跟她在一起,崑崙子微!你都對她做了什麼!”

子微看著他,憐憫道:“你在害怕。”

他接著說:“楚璠與我的鴛花有緣,你為何不讓她上崑崙找我?”

“你身為兄長,竟寧願她月月獻血,經脈滯澀,遊離修仙界之外,也不願意讓她來見我。”

他搖頭低嘆,對楚瑜道:“我觀你是走向了歧途,也不配當兄長。”

楚瑜反駁他:“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伴生仙花認她為主,是代表了什麼。”

因緣際會,天命良緣,他一點也不信。

楚瑜驟然抬頭,眼眶通紅,壓制著怒意:“你根本不懂,她對我來說代表著什麼。”

子微聲音一下子冷了下去:“這不是你騙她的理由。”

“崑崙子微!”楚瑜含著怒意低喊。

微風輕漾,卻勝寒針刺骨,些許的血從他脊背上流出,有些觸目驚心。

子微一下子就覺得沒什麼意思。

“璠璠很擔心你。”他緩緩道,聲音沉而穩重,“但看你沒死,我便也能給她個交代了。”

楚瑜握緊拳頭,壓低聲音,嘶啞著說:“你怎麼敢叫她璠璠?”

子微定定看了他一眼,聲音明明是平緩的,楚瑜卻聽出了些嘲弄:“有些東西,不是你能阻攔得住的。”

楚瑜重重摔了一下鎖鏈,“哐啷”作響,他怒不可遏:“我警告你,離她遠一點!”

子微搖了搖頭,嗟嘆一聲,化成光離去。

楚瑜時常會怨恨自己不夠強大。

幼時在皇城,被老皇帝鞭笞打罵時;逃亡路上,和乞丐搶食、和野獸搏命時;到了蜀山,被眾人嫉妒,無形孤立時。

他太年輕,他急著想長大。

當他看到她腕上的疤,便知道他們就是一類人。

楚璠是柔韌堅強又很懂事的姑娘。一個快要覆滅的皇城,他是旁人眼中的亡國之子,總有人會暗暗罵他病弱無能,除了母親,只有楚璠誠心待他。

但他知道了天大的秘密,從皇宮逃出的那天,皇后臨死之際,塞給了楚瑜一道手札。

那個以往妝容精緻、姿容得體的女人,終於卸下面具,悄悄拉著他的手號哭:“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這天下終究會毀在他手裡!”

帶著脂粉的淚珠滾落在楚瑜的手心,涼涼的。他望著自己的母親,眼尾發紅:“母后,叛軍要挾天子以令天下,我可以跟著他們走。但至少——您一定要把璠璠送出去!”

“不!”皇后咬著牙,髮絲凌亂,神色接近痴狂,她一下下摸著他的頭髮,“你不屬於楚國,你不用把一生都交付在這個讓人噁心的皇城裡。”

她從胸口掏出一封信來,重重塞進楚瑜的手心:“好兒子,記得要掩藏身份,往西逃,到蜀山去!他們可以收留你!”

楚瑜徹頭徹尾僵住:“母后,為什麼……什麼叫我不屬於楚國?蜀山?蜀山不是那些修道人士待的地方嗎,我去幹什麼?”

“乖……”楚後鬢髮散亂,無聲地笑著,塗著蔻丹的指尖豔麗,輕柔地撫摸他的側臉,像是透過他在看另外一個人。

楚瑜瞳孔張大,不可置信地搖頭:“母后……”

楚後湊在他耳畔,嗓子拉得細細的:“我知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可惜我不是。”

誰能想到,當年那個出身高貴、端莊優雅的崔氏嫡女,和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遊方劍客一晌貪歡。

那個人說要和她一起走遍四海八荒,怎麼可能呢?她一個世族女子,簪纓世家推出來供人欣賞的“玉菩薩”,明珠在掌,待價而沽。

她哪裡有自己的選擇?

“拿上這封信!”楚後推搡他的胸膛,厲聲道,“暗門在後面,快走!”

楚瑜跪在地上,聲音嘶啞:“即便我不是太子,也不該做個出逃的廢物……”

“可你沒有選擇。”楚後笑得珠釵掉在地上,鳳袍的顏色被霞光一照,似鮮血一般的紅,“你要是死了,你那個小妹妹怎麼辦呢?”

“阿孃是個狠心人。”楚後指向他身後,眼中彷彿有刀光乍現,怒笑道,“你要是死了,我必須要讓她下去陪你。”

楚瑜猛然一僵,回首望去。

有親信過來,高高大大的男人,一隻手拉住楚瑜的胳膊,另一隻手抱著個小女孩。貼著冰冷的盔甲,那個小小的身體不停打戰。

“阿兄……”她在哭,眼中盡是茫然,看見他就像幼鳥歸巢,“這是怎麼了啊?”

還沒長大的小女孩,他唯一擁有的東西。

追兵在後,亂軍要來趕盡殺絕。楚瑜抱著楚璠往外逃,聽到後面人聲嘈雜。宮人們被亂箭射中,一個個躺在地上。

到處都是血,他們在屍堆上跌倒,又爬起來。楚瑜死死捂住楚璠的眼睛,儘管自己的指縫裡已經全是汙血。

他不停地喃喃,一遍一遍重複道:“不要看,璠璠,不要看……”

密道就在前方,正在此時,一點寒芒對準楚瑜的後背,竟是要將他一箭穿心。

楚璠從指縫中看到了那道箭,抬手狠狠推了楚瑜一下,二人一同倒在地上,那從高處射來的箭歪了方向,“刺啦”射入他的側腹。

血液噴濺,霎時落在楚璠的臉頰上,熱而濃稠。

和天上一起掉落的雨點混在一起,讓人分不清是水還是血。

楚瑜不知道自己撐了多久,他渾身熱燙,腦海混沌一片,大多時間都沒有意識,只憑著身體的本能前進。

楚璠的手熱而溫暖,緊緊攥著他不放。

那是他心中最後一抹熱意,是楚璠掌心的溫度。

他腹部被插了一箭,幾乎半死,楚璠去別處偷了個板車,拉著他這個廢人走了半個月,肩膀全是繩子的勒痕,渾身沒一塊兒好肉。

就這樣也堅持下來了。

他是愛著她的,一開始只是親情。

他把這心思和秘密藏起來,依舊和楚璠形影不離。到後來,這種感情什麼時候變成了佔有和慾望,他也分不清楚。

他們之間簡直有太多親密依偎了。

可惜楚璠都不知道。

她不知道老皇帝暮年廣收城裡的童女煉丹,甚至滿口胡言,說是至親之血最為有效。是楚瑜遭了一頓打才將他攔了下來。

她不知道逃亡饑荒時,所有人都餓得受不住了,楚瑜怕他們死在路上,去偷偷吃了死人肉,而後趁她睡著時把自己的血餵給她。

如此這般過來,他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

這怎麼能不是愛呢?

她不想死,他就去給她找長壽丹,她不想老,他便去給她求不老藥。

楚瑜覺得,璠璠怎麼能離開自己。她就只能對他好,只能對他笑,一生吊死在他這棵樹上。

所以他偷偷學了道侶之契,璠璠多乖啊,看他全身都是傷,二話不說便把精血渡給他,他騙她互相喂血也信,讓她唸咒也信,眸子裡全都是依賴。

楚瑜突然就得到滿足。當她的血在他體內流轉時,當道侶之契在心中隱隱生熱的時候,他就知道這一切對了。

這樣多好。

可惜他太年輕,可惜這世道不太平。

楚璠身上全是冷汗,是被凍醒的,她剛睜開眼睛,便下意識將自己縮排牆角,沉默著打哆嗦。

她真的很害怕,覺得脊骨好似也跟著一齊斷了,渾身沒丁點兒力氣。

深呼了口氣,下意識想找道長。

然而四處沒有人影,楚璠來不及深想,光著腳丫就準備開門找人。

她實在不想再一個人待著了。

急匆匆披上衣衫,提了床邊的燈籠,行動之間卻發現腳趾好像碰到什麼軟絨的物體。

楚璠低下頭,看見了兩條巨大的雪白尾巴,從屏風深處蜿蜒出來,還有落在地上的殘蝶,邊緣泛著灰色。

有鮮紅偏黑褐的血跡,蹭在蝶翅上方,把地板腐蝕了幾個坑。

不像是她碰到的那隻蝶。

楚璠心下一沉,走近幾步,撥開簾帳,看見其他幾根雪白長尾從男人的藍袍下伸出來,散在地上,緩緩地遊動。

楚璠慢慢走進,低低喊了一聲:“道長?”

子微背對著她,聲音微啞:“出去……”

她鼓起勇氣問:“您怎麼了?”

子微皺起眉,將嘴角流出的血嚥下,聲音冷冽了許多:“出去。”

他不太想讓她見到自己這般樣子,楚璠夢裡一直喊著阿兄,實在傷了他的心。若只是親緣也就罷了,可顯然楚瑜對他的妹妹,心思不一般。

修仙界,哪有那麼多人族忌諱。

這姑娘面皮薄,被兇兩句大約就走了,子微閉上眼睛,壓了壓泛疼的額角,竟覺得有些累。

不知過了多久,恍惚間,身旁湊過來一個軟軟的身子,子微睜開眼,看見楚璠偎在他身旁,指著腿上繞著的尾巴,小臉紅紅的。

“道長,不是我不聽您的話。”她頗不好意思道,“是尾巴不讓……”

子微愣了一下,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揭穿了她:“是你自己繞上去的吧……”

楚璠吃驚:“道長原來知道自己的尾巴在幹什麼嗎!”

子微沒忍住,低聲笑了笑,胸腔又被震動,他將臉扭到一旁,咳了不少血出來。

黑紅的血冒著熱氣,蝕穿了木製的床板。

子微垂下眼瞼,遮住了楚璠的眼,聲音滯澀:“不要看。”

“不能看嗎?”楚璠眨了眨眼,睫毛蹭過他的手心。

“很髒。”他回道。

楚璠皺眉,偏頭躲過遮擋眼睛的手掌:“一點也不髒。”

子微長睫一顫,而後勾起嘴角。

他起身擦血,下巴不小心掠過她的腮邊,觸感細膩柔滑,她鼻尖通紅,嘴唇如嫩花沾露,顯然是剛哭過。

心驀地就軟了。

他鬆開手掌,看見她彎眉下的一雙清眸,眼眶微紅,還是淚濛濛的。

子微緩聲問:“為什麼哭?”

楚璠拿袖子擦了擦眼淚:“我不太想讓您受傷……”

“還有阿兄……”楚璠心裡惴惴不安,仰著臉問,“他能堅持下來的,是嗎?”

子微看了她好一會兒,才道:“白澤劍已經去蘊養他神魂了,天魔分身又被我打散,你兄長應無大礙。”

這是個好訊息,楚璠一下鬆了口氣,面色也好上不少:“昨夜看到的實在把我嚇壞了……”

子微嘆息。

她吸了吸鼻子,又睜大眼睛問他:“那您呢,您有大礙嗎?”

真是心都被她給扯來扯去的。

子微皺眉,往後退了退,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心煩什麼:“不要……罷了,你先出去吧,讓我靜一靜。”

他覺得自己已經夠冷漠了。

可楚璠還是不依不饒地靠過去,把手腕抬起來:“道長喝點血吧。”

子微心煩,用手抵著她湊上來的腦門,悶聲道:“你把我當什麼……當成你阿兄嗎?”

這話實在說得顛三倒四,楚璠愣愣看著他,疑惑地“嗯”了一聲:“跟我阿兄有什麼關係嗎?”

子微頓住,只能說:“沒有。”

他把身子斜著,儘量離她遠一點,楚璠夠都夠不到他,只能慫慫地縮成一小坨。

雪白長尾捲曲垂落,上面的絨毛被二人蹭得亂糟糟的,楚璠把它抱在懷裡,顧忌著子微的眼色,用手一下下捋順。

他依然偏過頭不看她。

楚璠慢慢從尾尖捋到中段,然後摸到下面,突然圈住尾根揉了一揉。

子微猛然顫了顫,悶聲喊了一句:“你幹什麼?”

“我以前養了只小狗……”楚璠小聲開口,又揉了一遍毛茸茸的尾巴根,“它就最喜歡被摸這裡了。”

子微生氣了,將尾巴全都收回去,訓斥了聲:“放肆!”

以前可以隨便親親摸摸的……楚璠惴惴不安,低聲道:“您是受傷了,不開心嗎?”

室內沉寂了很久……

子微沉默著抬起她的下巴,從細膩的腮摸到耳郭,楚璠被揉得皮膚泛紅,他俯身舔了舔她的唇珠,直視她,緩緩問:“你知道怎麼讓我開心嗎?”

楚璠略顯疑惑:“您是想吸血……還是想把我當作爐鼎呢?”

看,笨蛋。

子微冷漠道:“把我的褲子解了。”

楚璠去拽他的褲子,有些不知道怎麼辦。

“自己來。”

子微仰臥在屏風後的小榻上,衣襟散開,雙眼合著,頭往後仰,微籠的燭火碎碎地打在胸膛上,脖頸長而優雅。

只是眉毛淺蹙,顯得心情不太好。

楚璠心情其實也不太好。

她偎在子微腰側,乖巧地伏在他膝上。

如冰似雪的仙長,也有這種樣子。

楚璠悄悄抬頭瞥了道長一眼,只能看到挺拔的鼻子和薄而微抿的唇。

一隻手突然伸過來,乾燥溫暖,圈住了她的手腕,食指指腹壓在指根處,不輕不重地握了一下。

楚璠機警地歪了一下頭,去看他的神色,只是被另一隻手臂覆蓋,看不清。

其實在她的心裡,依舊覺得這是交易,譬如獻血,或者說做這種事情,楚璠一開始只認為是互利。

子微可以獲得靈力恢復修為,她能救出兄長,至於以後的事情,她沒有想那麼多,也不敢想。

但是這麼久了,她也沒看出來,道長得了哪些利……反倒是自己,似乎獲益更多。

不想從她這裡得到什麼,怎麼可能呢?這會讓她覺得沒有安全感。

但如果這個人是子微,好像就沒有那麼令人無所適從了。

白皙的手指繞著裙襬打轉,她琢磨了一會兒,還是傾身覆了上去。

子微脖頸上的喉結滾了一下,熱氣脈脈地燻上去,像是玉雕的,帶著些粉。

他出了點兒汗。

楚璠感受到道長的腰腹在發緊,喉嚨裡也傳來點悶哼,沒那麼不近人情,她膽子便大了些,不解地問道:“道長您究竟要什麼呢?血和元陰已經有了,難道是我身體裡的鴛花嗎……”

子微的聲音傳來,依然冷淡:“繼續。”

楚璠好像知道自己要幹什麼了。

她稍稍低下頭。

捏在她肩膀上的手更加用力了。

她一下一下,親著子微的手掌,寬厚溫暖的繭,再向上,是指尖。

點點觸觸,若即若離,繼續延伸。

子微仰起頭,脖頸拉長,喉結在上面劇烈地滾了一圈。

尾巴又不可抑制地露了出來,繞著她的腰纏了一圈,逐漸收緊,從側邊滑進衣服裡,貼著肌膚。

像是一種隱秘的催促。

子微正要緊的時候,一隻手撐著自己,另一隻手按著她的肩膀,悄然滑到下巴,手指抵著她柔軟的唇,安撫地揉了揉。

他呼吸沉重,每一聲都極低啞,似是受不住了,難耐著說了一句:“別放開……”

沙啞、濃厚、低沉又藏欲的聲音。

楚璠覺得自己臉上好熱,被尾巴勾住的腰間也很癢。

子微突然生起了巨大的罪惡感和恥於訴說的慾望……

卻忍不住沉淪其中。

他不由得想著她剛說的話,道長,您究竟要什麼。

他想,自己又有了沉溺其中的理由。

子微按住了她的後腦,修長指尖滑過脖頸。

他猛然發出急促的喘息,大手握住了她的後腦,不知是想鬆開還是想壓下去。

有點酸……

她迷迷糊糊的,僅是這種觸感,就讓人覺得難耐無比。

但又快意非常。

他的指尖幾乎要把榻板捏出個洞來,身上的熱意愈演愈烈,腦內也轟鳴不斷。

他還想,更離譜一點。

“唔……”楚璠頭猛然一沉,發出了一道微弱的吟叫。

腰上的狐尾簡直要將她絞斷似的用力。

子微指根深入她的鬢髮,力氣極大地按了她一下。

“璠璠……最後一次好不好?”他道歉,說著對不起,卻越來越激烈急促,理智和慾望相博弈,最後將道德都燃燒。

子微俯身把她抱在懷裡,楚璠好久才緩過來,看見他銀髮微溼,睫毛下的蔚藍眼睛,暗沉又可怖。

她第一次看見他這副樣子。

子微摸了摸她沾溼的睫,喉頭滾動,吻了一圈,吐出溫熱的氣息:“你知道嗎?這樣子,是沒有用的。”

他摸著她的發,直勾勾地看著她:“不能療傷,不能修靈,不算是把你當作爐鼎,更不能說是雙修。”

“那你說,我為什麼要這樣對你?”

楚璠頭昏昏的,摸著腰上的尾巴,問道:“為什麼呢?”

為什麼?因為鴛花之主與他有緣,因為妖魄發動那晚她的一句“我來救你”,因為他突然想起幼時悽苦——

而她落在尾尖的那個吻。

子微什麼都沒說。

他只是突然傾身含住了她的唇,靈氣化水而遊,只剩下二人的唇齒脈脈相融。

楚璠覺得舌頭像是被擁抱住了。

銀髮傾瀉而散,柔順清香,迷濛又陶醉,像崑崙山頂峰的輕雪,連尾巴上的絨毛,都是這股味道。

很軟。

楚璠很會破壞氣氛,趁著間隙道:“我幼時在蜀山養的那隻小狗,也是這麼軟……”

子微頓住了。

楚璠卻順著他的臉親了上去,扒著他的肩膀,仰起小臉慢慢啄吻:“可是那隻小狗,我養了兩天,便被阿兄送走了……”

之後她再也沒養過小狗,因為她知道,阿兄把小狗扔下了山崖,她只撿到些帶著皮的血肉。

楚璠從子微的唇吻至胸膛,聲音細而柔軟,還有一絲脆弱:“所以我害怕。”

她真的能再擁有小狗嗎?

楚璠知道,她和阿兄,是糾纏在一起又攀扯不清的藤蔓。這麼多年過去了,已經說不清楚,到底是誰繞著誰而生。

就像互生相繞、一齊生長的花藤,連皮肉都要融在一起了,能完完全全將另一根剝離出去嗎?

那得多鮮血淋漓啊。

“你的兄長,”子微目光晦暗,修長的手指摩挲著她的唇,勾畫描摹,“他都對你做了些什麼……”

指尖微涼,劍繭粗糙地磨過肌膚,有種絲絲縷縷的輕疼。楚璠無端覺得,道長現在給人的感覺,有些難以言喻。

有點危險。

楚璠乾澀地嚥了一下喉嚨,接著道:“阿兄不許我和旁人說話,不喜歡我養活物,也不許我學習法術……”

子微把手滑下去,拉開她的衣服,輕巧白膩的鎖骨處,掛著一條淺紅的兜繩。

子微不動聲色,壓低聲音道:“你覺得這是對的嗎?”

楚璠其實覺得不太對。

但他們生死與共,流淌著相同的血液,經歷過無數絕望和悲劇,她能理解阿兄的脆弱和不安。

楚璠遲疑著點了點頭。

她竟覺得對。

子微立馬把她抵在牆上,從她的脖頸開始,順著鎖骨窩一路咬了過去,吸出了大片紅印。

他在楚璠的耳旁輕笑,語句清晰:“你連一隻小狗都不可以養……居然還這般心甘情願,任他所為。”

楚璠閉上眼。

“那我告訴你。”子微湊近,聲音喑啞極了,“這根本不對。”

楚璠嘴唇動了動,聲音微弱:“這些那麼重要的嗎?對和錯,有這麼重要嗎?”

子微失笑:“什麼叫對錯不重要,你不承認也罷。那我這樣問你,你被他約束在蜀山,什麼都不能見識,看不到,聽不到。這樣的日日夜夜,你很自在?”

楚璠被問得一哽,沒有回答。

“你方才在外面,說自己羨慕龍女。”子微低著頭,眸色深沉晦暗,眉心紅痕襯得面容愈加灼灼,“你告訴我,你羨慕她什麼?”

似乎有什麼在暗中發酵。

楚璠覺得自己被他看得徹底,心裡像是缺了一大塊,聲音也乾啞不堪,她想要偏頭:“您別再說了……”

子微按住她的肩膀,不讓她躲,直視楚璠一雙清而泛紅的眸子:“同為公主,你幼時顛沛流離,靜姝從小到大錦衣玉食,被人萬般寵愛。你羨慕這個?”

楚璠眼睛紅透,覺得羞恥:“不是這些!”

她欲要從榻上起來,動了動肩膀,只是雙手已經反握在他手裡,輕而易舉就被子微反壓下了。

“你生氣……”子微勻著氣息,輕聲問她,“是怪我太過剖白?”

“您今天和以往都不太一樣。”楚璠眼角溼潤,“是故意要讓我難堪嗎?”

子微霎時一鬆手,沉聲道:“你是這樣想的嗎?”

楚璠沒了性子,索性直接把頭貼在他的肩上,嗡嗡顫顫道:“道長明明知道,我不是在嫉妒龍女。”

磨了這麼久,終於讓她開了話頭。子微心尖一麻,終是一股憐惜之情湧上,不免嘆息。

“對,不是這些。”子微溫柔地笑了,撫著她眼角的溼潤,語氣放得柔軟,“你可以說出來,告訴我。”

楚璠的眼淚收不住,被子微一點點撫去,她低聲道:“靜姝姐姐,她肆意張揚、率真浪漫,跟我是完全不同的人。我、我很是羨慕。”

她知道自己自卑懦弱,更與“浪漫瀟灑”四字沾不得邊。楚璠小心翼翼維持著一切,不敢放鬆一絲一毫,謹慎慣了的人,又怎麼敢坦誠自己的內心。

子微抱住她,逐漸收緊手臂。他低頭,看到楚璠緊緊閉著眼睛,睫毛顫個不停,烏髮凌亂地鋪了滿身,散在蒼白的臉上,像拉了一道深痕,顯得她脆弱又可憐。

“璠璠。”子微低聲嘆道,“無須羨慕。”

他揉了揉楚璠的發頂:“也不必厭棄自己渺小。”

昏暗燈光下,他藍衣暗紋,白睫深瞳,眉目上籠著一層疏離的光,分明是涼極淡極的面容,卻從輕緩動作中透出幾分溫柔來。

他懷中抱著窩成一團的人,子微輕輕拍打她的肩背,緩聲念道:“大道三千,萬人追矣。眾生百相,每個人的路都不同。璠璠,這個世上,唯有自己才不會辜負自己。”

“但是……你也可以稍微相信我一點。”修長手指彎曲,攏上那片烏雲一樣的髮絲,“想做什麼,便去做吧。”

“道長……”楚璠把小手輕輕放在他的肩膀上,“謝謝。”

子微側著頭,把牙尖抵在她的脖子上抿唇吸吮,每一下都烙印開一朵暗紅的花,帶著剋制壓抑的粗暴。

血液從她的身體注入子微的經脈裡,然後又化作靈氣,一同蘊養他們兩個人。

她被吮得滿面潮紅,長髮散亂,落在子微的發頂上,黑銀髮絲交織在一起,難捨難分。

子微按著她的腰,雙臂微攏,將她緊緊抱住。

不過,現在這人在他懷裡。

子微托起她的後背,把她放在榻上。

溫熱的氣息激得楚璠一個勁地抖,口齒不清地喊著:“道長、道長……”

酥麻從吻落的地方瞬間蔓延至全身,她額上有汗,呼吸亂成一團,也不知是想躲還是想繼續。

她咬住自己的手腕,眼眶含著淚,身子止不住地戰慄。

一條尾巴從她的腰間遊過,貼著她的脖子慢蹭,手腕被毛絨長尾圈住。

她一下子彈起身子,不自覺捏了一下尾巴。

子微凌亂地悶哼一聲,喑啞含欲,讓人心都要跟著溼了。

“舒服後就不認人了嗎?”子微問她。

楚璠看了他一眼,這人身量高大,肌理分明,銀髮遮住面孔,只能看見寬闊的胸膛……還有滴水的下頜。

楚璠腦子一轟,身子頓住了。

他翻身壓住她,將女孩整個兒抱在懷裡。

他貼著楚璠的小腹輕按,啞聲道:“是這裡。”

楚璠一怔。

“別哭……”子微去吻她的眉心,“以後會更舒服的。”

結束後,楚璠疲憊地睜開眼,看到子微眉心紅痕發亮,清寒幽邃,面容似霜雪生暈,就這麼凝視著她。

“快長大一些,璠璠。”他輕嘆。

這麼稚嫩、柔軟,讓人覺得自己在犯罪。

楚璠輕喘著,慢慢合上眼睛,有長尾輕掃過她的睫毛,細絨尾尖蹭了蹭她的腮。

很軟。

次日清晨,外面鶴鳴不斷,似有鸞鳳和音。

楚璠從頭到腳都有尾巴繞著她攀纏,渾身暖洋洋的,舒服極了,只是有些累,她微睜開眼,看見面前流暢而緊實的胸膛,還有被銀髮遮住一半的下頜。

昨天……

她喉間微滯,叫了一聲:“道長。”

子微醒了,緩緩睜眼,深邃的眼梢歇著縷春暉。他耳上的玲瓏玉,像是剔透的枝丫,和銀髮勾扯在一起。

楚璠覺得胸口有些熱。

她撥開臉上的毛絨長尾,想起身,才發現不對勁。

楚璠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崩裂。

子微突然圈住她繼續按壓的手腕,施了清潔咒,手指不經意劃過她的腿:“現在乾淨了……”

一直這麼下去的話……

楚璠穿好衣服,忽然問道:“這樣會生寶寶嗎?”

子微愣住了,半晌無言:“你現在倒想起這個了。”

“天山狐不像其他物種,幼崽……是由母體的心意來的。”

他的視線落在她唇上。

子微低聲道:“看你想不想了。”說完便出了房門。

楚璠微愣,仔細品了品這話的意思,放心了不少,反正她現在肯定是不想的。

她跟在子微身後,抱住崑崙劍,一起出了房門。

南海有萬里水域,是龍族棲息之處。

既然天魔已經露面,他們便也不遮掩行藏了,飛舫撤掉御障咒全力出發,這樣算下去,不出三日便可到達。

龍女佇立在闌干旁,用手撐著看向遠處。她的指尖繞了許多珍珠飾品,隨風穿梭在流雲之中,震出細碎的叮鈴響聲。

她聽到動靜,歪頭看了看來人,挑眉笑道:“楚姑娘,昨日還好吧?”

楚璠看著她戲謔的神色,不知為何有些臉紅:“還、還好。”

“害羞什麼嘛。”靜姝今日的穿著更加豔麗,眼尾高高挑起,“告訴姐姐,先生他如何?”

楚璠瞪大眼睛,連連擺手。

靜姝捂唇輕笑,接著又把她拉到欄杆前:“你看前面,已經能望到南海的邊緣了。”

楚璠感慨道:“真羨慕你,靜姝姐姐,我還從沒有見過海呢。”

不止深海,如若她沒有孤注一擲登上崑崙,她這輩子也許連雪山都看不到。

靜姝先是驚訝,然後又沉默,過了很久才將心裡話講出來:“楚姑娘,不瞞你說,我是公主,幼時南海勢大,什麼囂張的事情都做過。你去問畢方,也是一樣的,他們軒轅族難道還能短了他?”

“可你不一樣。”她嘆氣。

“你說我們多見廣識,說來慚愧,是因為地位特殊,族中願意給予資源調動,讓我們能俯瞰別樣的風景。”

“這其實是一種上位者的冷漠罷了。”

“而你,你看到的是什麼呢?宮牆碧瓦、暗無天日,還是餓殍遍野、屍枕狼藉?我們是不一樣的,你也無須羨慕。”

過了很久,楚璠回答道:“我沒有羨慕,我只是心生嚮往。”

靜姝又問:“那你後悔嗎?”

楚璠笑了:“我知道,我明白的。但是靜姝姐姐,你錯了,我並非難過,和兄長相依相伴的日子,也不是後悔。”

“和阿兄在一起的時光,我從未後悔過。”楚璠感受風的流速,輕輕閉上眼睛,“但你們說得對,待此事結束,如果有機會的話,我確實應該要往前看看了。”

子微從後面走來,用劍柄輕輕敲叩她的手背:“看高處。”

她遠遠望著,看到桅杆之上,有一紅色鶴鳥和兩隻白鸞繞著雲彩展翅,吐出一聲聲的清音。

她覺得有趣,問道:“畢方在幹嗎呢?”

子微抬頭看了會兒:“畢方為了壓抑體內離火,除了每日的清心訣外,還要學習鸞鳳和鳴曲。”

他笑了笑:“這都是他引來的鳥,你若是覺得喜歡,以後還可以讓他給你唱歌聽。”

話音剛落,雲彩上的紅鶴便展翅而來,衝到她身前,用喙啄了啄她的腦門:“想飛嗎?”

楚璠捂住額頭,臉上出現了類似驚訝的表情。

子微還未阻止他們胡鬧,楚璠便已經抬腿騎上了紅鶴,畢方展翅為鵬,兩下就飛上了最頂層。

他無奈地笑了笑。

兩條白鸞盤旋而飛,看見紅鶴身上騎了個嬌小女子,都圍了過來,輕啄著楚璠手腕上的忍冬圖騰。

畢方載著她,聲音裹挾著風的流速:“小心被它們咬出血去。”

楚璠知道他是開玩笑,心裡早就開心壞了,手上拽著微硬的羽毛,大聲喊道:“我在天!我騎著鳥在天上飛!”

“不是。”畢方急轉了個彎,擺得她身子一晃,也喊著,“你也太沒見識了吧!”

楚璠樂不可支,看著兩隻白鸞在她身邊翩翩飛舞,一個手癢,就忍不住去抓它們掉下來的羽毛。

“你什麼毛病啊……”畢方又轉了個彎。

微風輕蕩,晨霧還在瀰漫。

天空遙遠湛藍,畢方展翅而飛,從雲層往上拔,在浩瀚深空裡,世界上的一切都變得渺小。

不必厭棄自己渺小。

是他說的。

“畢方……”楚璠深吸了口氣,感受身體充盈的力量,視線緊緊盯著自己的手腕,“我要下去了。”

畢方說:“你等等。”

不過她只遲疑了兩秒,便起身擁抱雲彩。

這麼墜落下去,雙臂高展,像一隻輕旋的鳥。

畢方突然感受後背一輕,整隻鳥都嚇傻了,回身高喊道:“楚璠!你要幹嗎!”

衣衫蕩起獵獵風響,四周嘈雜,她呼吸起伏自然,靈氣透過周身毛孔進入,手腕發癢,似乎有什麼要破皮肉而出。

從沒有這麼感覺到,要和天地融為一體。

有白色枝丫,以她的腕骨為幹,沿著肌肉紋理展開層疊黃白的藤花,色澤瑩潤,枝葉似有千鈞之力,鉤住了舫的桅杆,將她蕩了起來。

她甚至覺得自己能輕而易舉把桅杆掰斷,楚璠想抬手向子微和畢方示意,剛扭到那邊,便被攬入了一個泛著松雪香的懷中。

這都不知道是第幾次了。

子微將她帶了下去,皺著眉嘆氣:“你這是要把誰嚇死……”

畢方也飛了過來,急得團團轉,看她沒事之後開口便罵:“你怎麼像個猴!”

楚璠撲哧一笑:“你才是猴呢!”

“築基了?”子微看了看她腕間的花藤,肯定道:“木屬性。”

楚璠摸了摸手腕,又摸了摸心口,感慨了聲:“我從未那麼快意過,好像能平地而起似的。”

“你能不能不要這麼沒出息。”畢方癱在地上撲稜翅膀,“這才剛開始呢。”

楚璠抬頭問子微,誠心誠意地問:“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子微輕輕一笑,聲音低沉柔和,“你還可以擁有更多。”

楚璠這一路上都在琢磨自己手腕的花藤,它由心而動,樹枝堅硬如石,又柔韌異常,能化鞭,也可以做鎖鏈盤纏絞殺。

倘若說,鴛花血藤一開始只是寄生在她身上,從她身上汲取養分,進而壯大自身。那麼現在,她已經可以逐步掌握它。

子微特意囑咐她少用控制不住的妖藤,一切都要慢慢來。

慢慢來,可楚璠最缺的就是時間。

原本還憂心忡忡,這畢竟不是屬於自己的東西,直到子微說,這花他再拿過去也不過是死物,只有在她身上才能存活。

便放下心了。

她整整兩天都在琢磨這個,抱著法術典籍硬啃,學得頭暈眼花。

子微既要教導她,還要每天叮囑她認真用膳,不可過度勞累,也是操碎了心。

楚璠初學階段,時常一片混亂,把花藤甩得到處都是,子微來幫她,她一個緊張,直接將他的尾巴捆住了。

子微怕掙開會傷到她,只能站著由她哭唧唧地解開,又無奈地敲了敲她的額頭:“你這樣的徒弟,若放在以前,我是定然不會收的。”

楚璠“哼哧哼哧”把毛茸茸的尾巴剝出來,委屈了:“您是嫌棄我笨嗎?”

子微隨意拈下掛在房梁的一朵鴛花,笑道:“我這不是教你了嗎?”

“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叫您先生了?”楚璠摸了摸湊上來的尾巴尖,“是要叫先生還是師父呢?”

子微凝眸看她一眼,直接拒絕:“不能叫。”

叫了師父,做那等事的時候,難道也要這麼叫嗎?胡鬧。

楚璠覺得可惜,“哦”了一聲,默默幫他把尾巴上的小花挑出來,捋順,她發現道長的狐尾,最外面那處,像是缺了一塊。

是那條斷尾。

含著愛意而生的幼崽,真的只為了血統的純淨,就可以斬掉愛意,做出斷自己孩子尾巴這一暴戾舉動嗎?

她有些不忍……甚至,覺得很是心疼。

楚璠在那處斷尾的地方,又揉了很久。

過了會兒,子微拉過她的手,輕聲說:“夠了。”

飛舫極速前進,比預計時段還要更早到達,南海岸緣連綿聳立,有一望無際的碧海藍天,從中隆起一峰,意為龍脈。

龍脈如一條天塹,阻絕了由魔物構成的黑色洪流,似圍欄一般將海下的熾淵隔開,保障南海族群的安全。

子微擔心楚璠不能承擔封印之地的魔氣,便一個人去了龍珠處查探。

靜姝白衣翩翩,御鯨將楚璠他們帶進龍脈中。

“我還以為你們是住在水裡呢。”畢方縮小身形,停靠在楚璠的肩膀上。

“住龍宮?”靜姝不屑,“早就過時了,只有鮫人還喜歡住在水域裡。”

“不過龍族和鮫人現在暫且議和共同抵擋魔族,他們也來龍脈休養生息。”

靜姝把他們帶進一間上房,特意叮囑道:“如今南海形勢嚴峻,兩族估摸都要全力攀附子微先生,你們也會被人暗中關注,要小心為上。”

楚璠在房門向她送別。

靜姝臨別前,還摸了摸她的臉,湊過來一陣香風,悄聲耳語道:“你看你頸子上青的紫的,在床上可不能慣著男人,下次來和姐姐學學。”

她連忙捂住脖子,然後又支吾著擺手,滿臉通紅。

可靜姝已經走遠了。

她原地捂臉好久。

楚璠提了提衣領,緩緩心神,問畢方:“道長什麼時候回來啊?”

畢方趴在蒲團之上:“先生估計要被那些妖纏上半天呢。”

他打一個哈欠:“人人都想讓他當妖主,也不看他自個兒樂不樂意。”

楚璠喃喃重複了一遍:“妖主?”

“人界有人皇,修真界有仙門魁首,妖界肯定也要有妖主啊。”畢方聲音懨懨的,像是困了,“不過先生沒那個心思,眾妖也不服別人。”

“妖主……”

道長的父母就是被前任妖主所殺,他又怎麼可能會去當妖主呢?

日光漸漸下移,楚璠看了會兒書,練習法術,有點沒精神:“畢方,陪我練一下捆鎖咒吧。”

畢方那邊傳來了呼嚕聲。

好懶的鳥。

楚璠給他披了個小毯子,又挑了幾根落下來的羽毛,下意識就開始打穗子。

每當這時候就會想起阿兄。

她其實明白,普通兄妹,並沒有他們這樣的濃烈情感。阿兄至今沒有一位交好的女子,和她也有一點關係。

但是她不敢往更深處想,他們之間,本就是生死與共的親情,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也只能是如此了。

楚璠編好了一個羽穗,紅色灑金,她悄悄掛在了畢方的尖喙上。

門外傳來清脆的敲門聲。

半斜的光暈下,走近一名男子。

銀髮藍衫,耳綴玲瓏玉,眉心紅痕微閃,他勾唇一笑,喚道:“楚姑娘。”

楚璠不自覺握上了腰間的崑崙劍柄,往畢方所在的地方靠了靠。

“子微先生。”

這位男子走了過來。

他一下子就按住楚璠的手腕,用那張俊逸的臉,歪頭笑了笑:“我很累,想到床上去。我們一起吧。”

他笑容一如往常,溫和端正。

靠得也很近,楚璠嗅到了他身上的味道,皮革、鮮血的味道。

她一開始就覺得,這怎麼可能會是道長。

瞬息之間,她腕上暴起數根枝丫藤蔓,朝男人面門衝了過去。楚璠回頭喊畢方醒來,卻發現畢方的額頭已經被種了一隻血蝶。

楚璠心中猛然一沉。

她的小家子法術根本不足為懼,江逢撤下偽裝,黑袍墨髮,斜著鋒利的眉眼,輕輕一笑,指尖停靠了一隻蝴蝶。

他慢慢逼近。

楚璠懷裡抱著崑崙劍,越收越緊。

“別叫他。”他制止了楚璠的舉動,勝券在握似的,“你不想知道你的兄長被我關在哪兒了嗎?”

江逢看到她頓在原地,愣了神,像是凝固的雕塑。

他知道自己猜對了,輕笑著,背光坐在檀椅上,聲音有種黏稠的質感:“過來吧,楚姑娘。”

一束光線從窗欞灑下來,屏風上投出了兩道影子。

楚璠摸著微痛的心口,倒在地上,面無表情,仰頭看著他:“我阿兄在哪兒?”

江逢撐著腮,墨髮晃悠地飄著,像冰冷滑膩的蛇,垂在她的臉上,他慢條斯理道:“我更想知道,你怎麼一眼就認出了我。”

他長指落一隻蝶,冰涼的指骨沿著她脖頸的青藍血管遊移,蝶翅如刃,劃破了肌膚,暈出一道血線。

“道長不會叫我楚姑娘的。”楚璠淡淡道。

道長也不會一回來就要跟她往床上躺。

江逢慢悠悠地舔了舔沾血的手指,喉結長滾一下,輕嘲著:“他那般衣冠楚楚的人,不叫你姑娘……難道叫你情妹妹?”

“血真香啊。”他的臉上出現了類似迷醉的神情。

楚璠縮緊了身子。

“也對,你渾身沾著他的味兒,估摸什麼都做過了。”他狹長的眼輕眯,暗紅無光,笑著跟她說,“讓我看看你有什麼好,能勾得崑崙子微都欲罷不能。”

楚璠依舊沉默著。

江逢捏住了她的下巴,她臉憋得通紅,長睫之下,眸色極清潤,似玉石般透亮,確實有一副好顏色。

“原來他喜歡這口的。”江逢上下打量她,掃視著挑了挑眉,“嫩生的?”

語氣實在是戲謔、輕佻,又嘲弄。

楚璠覺得屈辱極了,不僅是為自己,還為了道長。

她有一瞬間,想要反抗。

但下一刻,江逢便鬆開了她的下巴,從袖中掏出一根細長的玉色煙桿,吸了一口,緩緩吐出一口煙氣。

然後在她的臉和脖頸上慢慢暈開。

“你的阿兄,叫楚瑜?天生劍骨的廢物。”他慢悠悠道,咬字卻帶著濃濃的嫉妒和嘲諷,“骨頭忒硬,沒意思,看到我連腰都不彎,那我肯定不能放過他,對吧?”

江逢看到她捏緊的指尖已經開始泛白,覺得更有趣了些:“你知道嗎,我原本是想把他的骨頭掰斷的,可是太硬了,沒辦法,就只能用鎖鏈穿過他的肩胛,整個人釘在木架上。”

楚璠紋絲不動。

“哦……你覺得沒意思,是因為這些都看過了,子微帶你進了我的幻場。”他用指尖輕點著煙桿,發出“叮噹”脆響。

“那這個呢。”他從袖中拿出一個沾了血的劍穗,青白色的,繪有遊鹿紋。

他忽然笑了一聲,血眸凝視著她帶有恨意的眼:“你知道,天才的悲鳴聲,有多好聽嗎?”

楚璠身子在顫抖,她突然撲了過去搶他手中的東西。江逢將手高高舉起來,攬住她的腰往裡一帶:“小姑娘,彆著急啊。”

他很享受這種感覺,得到子微在意的東西,比打敗子微本人更讓他覺得快意。

“你只要別出聲,我就告訴你,你的阿兄被我關在哪兒了。”

楚璠用手扯住他的袖子,仰著頭,臉上蒼白到了極點,眼淚也不受控制滾落,打在他手上的血蝶上。

蝶翅震了震,鱗毛被細碎的水珠濺溼。

“呀。”江逢輕描淡寫地嘆了口氣,冰涼煙桿順著她的下巴滑過,聲音微啞,“怎麼這就哭了,我還沒幹什麼呢。”

楚璠艱難地喘著氣,手攥得極緊,艱澀道:“阿兄到底怎麼了……”

“別害怕。”他在檀木椅上磕了磕煙桿,清脆的響幾乎要敲擊在楚璠的心臟上,不以為意道,“你看過了,他又死不了,不是嗎?”

那個劍骨小子他早就覺得沒意思了,江逢更想在她身上琢磨子微的影子。

崑崙子微,幼時被棄,在深山獨自修行,和自己差不多的經歷,江逢怎麼都不明白,憑什麼就是他,得了神劍的青睞。

這個人,無慾無求,高高在上,像是遊離在世間之外,怎麼會對一個不出挑的凡人,另眼相待。

江逢挑起了楚璠的下巴,指骨順著她滑嫩的頸間摸下去,喃喃道:“讓我也試試,到底有什麼好。”

他一湊過來,身上的那種陰冷氣息就往外滲開一般,虛虛壓在楚璠的皮膚邊緣。像溼答答的沼澤,不經意往前一靠,就要陷進去。

讓人不喜,讓人又厭又懼。

“你真像個瘋子。”楚璠把頭一點點抬起來,冷聲諷刺道,“一輩子都在追逐別人的影子,不覺得可笑嗎?”

“可笑?呵……”江逢猛然傾身,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似笑非笑道,“你和你那個兄長一樣,一張嘴倒是硬。”

楚璠劇烈咳嗽,說不出話來。

“你覺得什麼不可笑?”江逢看著她幾近瀕死的狀態,恍然怪聲道,“哦……那個子微不可笑對嗎?”

“可他不過比我多了個半仙之身,連話都不用說,只站在那兒,什麼都可以擁有,什麼好東西都向他懷裡送。”他慢條斯理地說道,聲音虛而涼薄。

楚璠嘴角溢位一絲鮮血,瞳孔漸漸擴散,失去焦距,掙扎的力氣也微弱很多。江逢看了她一眼,輕笑著,好心鬆開手,讓她得以喘息。

在無人窺伺的角落,楚璠袖中紅繩又倏然暗下去。

楚璠喉嚨疼到像要裂開,她捂住脖子,喘息聲未定,每個字都像是帶了最大的力氣:“你不過是,嫉妒而已。”

“你還是住嘴吧。”江逢涼涼地彎起嘴角,“畢竟我是個瘋子,行事可沒什麼準則,我要是不開心了,你那個兄長不就要出事了嗎?”

江逢繼而湊近,氣息撲在她的耳側:“你可不想這輩子都不知道他在哪兒吧……”

楚璠牙關緊咬,僵在原地很久。

江逢吐出一聲嗤笑,他摸上去,一下下往裡伸。楚璠像是在冷水裡泡著,眼神黯淡無光。

直到江逢俯身,黑髮飄到她衣領裡,想要把頭湊下來親吻。

楚璠猛然退開一步,腕上的藤蔓絞住了他的手臂,堅硬無比,江逢沒料到她會突然襲擊,被絆住了一息。

就這一息也夠了。

楚璠拔出崑崙劍,劍光映在她臉上,喚著:“子微道長。”

崑崙出鞘,劍身弧光一現,鋒芒照亮滿屋,直逼江逢面門。他反手盪開飛過來的劍刃,歪了歪脖子,惱怒冷笑:“你猜,他過來要多久?我可以直接殺了你。”

楚璠的手臂下意識抖了抖,但很快平息,再一次抬頭,兩道藤鞭向他衝了過去。

江逢直接揮手抓斷,步履生風,向她迎面撲來。

楚璠差點以為自己就要死了。

一條火焰“嗖”地擦過她臉頰,離火張開巨口,向江逢咬去,霎時間,整個房屋都燃起了洶湧的火焰。

畢方從她身後飛來,嘴裡還罵罵咧咧:“我怎麼能一個招數中兩次!”

他知自己打不過天魔,變大身形提著楚璠的肩膀騰空而起:“快跑啊!”

窗戶被撞開,屋內一片混亂,畢方展翅為鵬,一息縱橫百米,卻沒想到又直直撞在了江逢佈下的禁制屏障中。

暗紅霧罩如一方璽印,罩在房屋上方。

江逢頭髮微亂,拍了拍身上的火,火焰瞬間熄滅,卻也燒焦了些衣襬,他顯然很生氣,眼神壓制著暴怒。

“畢方鳥,外加一個小修士,你以為你們逃得掉嗎?”

楚璠感受到畢方在顫抖。

“畢方,不要怕。”

楚璠嚥了咽喉嚨,舉起手中的崑崙劍,劍尖一指,整個屏障內都被鋒芒籠罩:“我們還有道長。”

肩膀上的爪鬆了鬆。

江逢揚手揮袖,從裡面湧出無數紅蝶,想要再度撲來。

楚璠已經將鴛花全部凝聚,從面孔到四肢,都覆蓋了一層堅硬如玉的枝丫。

至少不能死,至少畢方不能死。

“江逢。”

楚璠手中長劍抽身而去。

清朗如玉的聲音伴隨著一道雪亮劍芒而至,浩渺清輝瞬時照亮整個天穹,紅藍光輝相錯,江逢悶哼一聲,眼睜睜看自己的手掌被橫插一劍。

勢如破竹的一招,長劍掛了一串血珠,又滾落在地面。

子微凌空而來,衣袂獵獵,持劍向前,面色暗沉無比。

他眨眼便到了楚璠面前,將他們護在身後,勁風匆匆,衣襬如春水吹皺。

楚璠落地,將縮小的畢方抱在懷裡,小聲喚了一句道長。

子微點了點頭,眉頭微皺。

“你共有三具分身,熾淵被毀一具,飛舫失了一具。”他語調平和,毫無波瀾,“你這麼急不可耐,最後一具分身也要丟了?”

江逢最見不得他這種平靜淡漠的樣子:“不過是分身罷了,子微,若我本體而來,說不定是誰勝誰負。”

他接著又道:“你不是也曾被我斬去一尾?”

子微搖了搖頭,淡然回答他:“你不敢了。”

江逢猛然與他對視,眼裡藏著灼熱的怒意。

而子微依舊神光高寒,目光乾乾淨淨,湛然遙遠:“我可以接受自己被你斬掉一尾的事實,而你卻害怕被我封印在熾淵之下,已經不敢與我再戰。”

江逢緊緊握拳,開口沙啞:“你不過是,裝作不懼,枉做好人……”

子微嘆息著搖了搖頭:“你不該如此。”

他說罷,便凝聚真氣,手上翻轉一道崆峒印,直接朝江逢蓋了過去,江逢閃躲不及,手臂血肉模糊,漸漸化成細密的蝴蝶。

他直直盯著子微,從一開始的滿臉怒容,到後來的嘲弄輕笑,也只過了一會兒。

他趁著分身消散之時,慢慢開口:“你的那位楚姑娘,倒是挺聽話,也很甜。”

最後一眼,江逢只看到雪亮的劍刃,迎頭斬向他的面門。

楚璠看到江逢消散後,便暈了過去。她這一覺睡得昏昏沉沉,神志不清。

子微拂去了她額上的汗珠,眼神落在她脖子的血線上,眸間一暗,用法術替她抹去。

未果。

含著魔氣,只能等它慢慢恢復,估摸還要在脖子上待個幾天。想到這裡,子微的眉頭便皺得更深了。

視線往下落去,她衣裳寬鬆,衣領像是被什麼人扯了個口子,脫落在肩頭,露出梨花般軟嫩的肌膚。

子微按了按眉心,甚至有些不解和微怨。

為何不早些叫他?

門外傳來了敲門聲,子微替她拉上簾帳,前去見客。

靜姝是帶人來請罪的。

南海龍脈,夜晚之時,波濤洶湧,海鳥和風浪的聲音在耳旁響起,微鹹的海風撲面而來。

子微籠袖而立,銀髮隨風蕩起:“我之前猜測應該是龍族,卻沒想到竟是鮫族公主。”

那個被捆住的鮫女,以詭異的姿勢彎著腰,長長的頭髮如海藻般柔順,聲音清和優雅。

她輕聲問好:“妖主。”

子微明顯已經不耐煩,他斂眉:“你既然已經拜魔王為尊,又怎可稱旁人為妖主?”

鮫女垂頭:“我臣服於您,但我需救一個人。”

“誰?”

鮫人捂住胸口,慢慢訴說:“我騙了一個劍修,讓他幫我們攻打龍族,而後搶奪不老藥。”

靜姝翻了個白眼:“不老藥早沒了。”

鮫女笑得有些苦澀:“這是我們沒想到的,可我明明有更好更多的珍寶給他,他卻不屑一顧,要與我們割裂協議。”

她聲音淒涼,像極了哀傷的少女:“其實封印早有縫隙,只是我和他在熾淵邊緣打鬥時,驚動陣印,才導致天魔提前出世。”

鮫女掩面而泣,地上滾落粒粒珍珠:“我愛上了他,所以只能暴露你們的位置,讓他少受些苦。”

靜姝聽著,覺得這鮫女簡直和她皇姐一般蠢笨,也不知是怎麼修成了聖水之體。

子微覺得頭疼了,他問道:“他名喚楚瑜?”

“是。”

楚璠半夢半醒間,隱約覺得有人將自己的衣服剝開,拿細帕擦拭了會兒,又在脖子處流連很久。

她沉沉睡了過去,時間錯落開,一下子便到了夜裡。

她睜開眼,順著簾帳望過去,看見了道長的側臉,燈火昏黃,疏淡的光暈開在他眉骨間,風姿獨秀。

楚璠沒說話,下意識捂住自己的脖子,把頭垂得低低的。

子微輕點了一下她的額頭,拆穿她:“我都看到了。”

他嘆氣,又不忍指責:“你知道自己哪兒錯了嗎?”

楚璠吸了吸鼻子,難過極了,淚眼矇矓:“可阿兄的劍穗在他手上……阿兄絕不可能將這個東西給旁人的。”

子微想說你那個阿兄可太多人惦記了……

他沉吟片刻,最終嘆氣:“那我呢?”

子微垂眸看她:“我不是你可以相信的人嗎?”

楚璠小臉哭得皺成一團,肩膀一縮一縮的:“我不是、不相通道長……我只是覺得,讓他碰一下可以換取阿兄的訊息,也沒什麼不值的。”

她臉蛋通紅,埋在膝蓋裡,委屈極了:“可是他湊過來的時候,感覺不太一樣,我覺得噁心,實在是受不了……”

子微靠了過去,把她的臉抬起來,抹掉上面的淚珠,又問了一遍:“那我呢?”

他用下巴輕輕摩挲少女泛紅的臉蛋,然後順著肩頸細細啄吻,柔聲低語:“我碰你,你會覺得噁心嗎?”

蜻蜓點水一般的吻,細密落在頸子上,楚璠一怔,連哭都忘了,連忙用手捂住脖子,小聲說:“他親過……”

“我不喜歡。”楚璠推開子微的胸膛,嗚嗚叫著,“我想先沐浴……”

“用過清潔術了。”子微有些無奈,“這個時辰了,哪有沐浴的地方呢。”

楚璠揪住他的袖子不放。

子微妥協了。

他抱著小姑娘,在龍脈中心的密林處,找了個溫泉,把她放了進去。

楚璠狠狠地搓身子,就差拿個絲瓤了。

溫泉坐落在山澗間,四周高立山崖,中心靈氣充沛,水清可見底,氤氳霧氣中,能看見她白皙泛紅的身體。

子微撐額垂眸,銀髮浸在溫泉裡,高鼻薄唇,容色如雪,眉目仍未舒展。

他不禁想,第一次時,她是不是也是這麼洗身子?

要把自己搓爛似的。

子微將她撈進懷裡,看見她散亂的鬢髮,和微微泛紅充血的脖頸,覺得胸中隱隱有些熱意流淌。

他捏了她的腰一下,看著她迷茫的臉,不知哪來的氣,放出尾巴,特意汲滿了水,往她的腿根處纏。

黏膩溼滑,還有些冰涼的長物,像蛻了皮的蛇,蜿蜒至腿上。楚璠嚇了一跳,要往後倒,子微把她從水裡撈出來,笑道:“怕了?”

楚璠這才發現是沾了水的尾巴,睇了他一眼。

她脖子被自己颳得通紅,沒有癒合的血線在白皙肌膚上格外刺眼。

子微將她抱在膝上,略略俯身,一點點舔過去,嚐到點血腥味兒。然後下巴抵著她的鎖骨窩,圈住楚璠後腦,按著她接吻。

柔軟的唇相碰,楚璠明顯還愣著,呆呆地微張小口,就這麼被他含著,抵著上顎輕吮。

子微親了會兒,突然感覺到面上沾了些微涼的淚珠。

他頓住,將手覆在她的肩膀上:“不願意嗎?”

楚璠本來不覺得有什麼的,她自上山起,就是沉默順從地接受著,因為這是她該做的,沒有難過,也不覺得委屈。

甚至今天被江逢毫不掩飾地譏嘲諷刺,露骨地挑撥玩弄,她覺得自己也可以堅持下來。

但是這個時候,子微輕輕攏著她,音色繾綣,這樣一句溫柔的“不願意嗎”,她就覺得心上泛酸。

她想靠在道長的懷裡哭一哭。

楚璠勾住子微的脖子,慢慢把臉放在他的肩膀上。

“璠娘……”子微的聲音微啞,淺淡的雪松香暈在她鼻尖,他圈住楚璠的身子,“他還碰哪兒了?”

只是劃了個口子的話,她不會到現在為止,都還在低迷難過。

她沒說話,默默貼在子微的懷裡,二人抱在一塊,聽了很久獨屬於南海的浪濤鯨鳴聲。

之後,是楚璠先動了。

楚璠睫毛微溼,輕輕咬了咬他的肩肉,伸出小舌舔了舔,啃出了一點紅印。然後把他的手掌,慢慢移到自己的胸口。

“他摸這裡了嗎?”子微問。

楚璠縮在他的頸窩,點點頭,眼淚打溼了他的衣襟。

子微把她推開一點,然後俯身去親吻她的眼睫。

“他還摸哪兒了,你告訴我。”他的聲音很沉。

楚璠鼻尖通紅,水眸泛酸,搖了搖頭,然後將臉扭到一邊。

“有我在。”子微緩聲道,“以後不怕了。”

他聲音微啞,頭垂下去,銀髮順著滑落,掩住了半張臉,然後慢慢湊近,貼在楚璠的耳側。

她身子漸漸熱了起來,在他懷裡無措地扭著,腰肢貼著他的肌肉摩挲,然後又被他雙臂箍住,抱得更緊。

子微抬頭,呼吸沉重了些,唇色嫣紅,給他這張玉砌的臉添了絲人氣兒。

楚璠不自知地嚥了咽喉嚨。

她突然看到道長的狐耳,從銀色發縫中透出來,耳尖還掛著一縷銀髮,子微挑了挑眉,那耳朵便跟著他的動作顛了一下。

她心中一顫。

銀髮尖耳,雪茸茸,內裡還是粉色的。

“想摸嗎?”他突然開口。

楚璠“嗯”了一聲,眼睛亮晶晶的,耳朵連著脖頸都紅透了,想要抬手去摸他的耳根。

子微攔住了她的動作:“現在不許。”

楚璠發出細微的喘息。

“璠娘……乖一點。”他低頭吻她的側頸,輕聲哄著,“馬上就讓你摸耳朵……”

“還可以讓你親它。”子微和她打著商量,狐耳稍傾,又動了一下,看得楚璠心癢不已,“好不好?”

楚璠點點頭,她越來越熱,腦袋都暈乎乎的,只能憑著本能動作,格外好騙。

她慢慢解下子微的腰帶,垂著眸子,細長的睫掛著水霧,看起來惹人憐愛極了。

腰間的環佩碰撞出輕鳴。

最後什麼都沒有剩下。

子微掐住腰的手漸漸用力,勒出了一道細白肉脂。

楚璠腦子嗡嗡的,她現在根本沒心思去揉耳朵了。

楚璠抱緊他的身子,下巴擱在他的頭頂,感受到耳朵上的柔軟絨毛,柔滑中又帶著些許的暖。

她鬼迷心竅,悄悄對著耳根親了一口,舌尖舔過去,勾到了軟韌的耳根,她甚至想把它含在嘴裡。

狐耳幾乎是陡然顫了顫,耷了下來,擦過她的唇角。

子微順著頸子舔上去,幾乎是咬了,流連下來,滿是青紫的紅痕,堆出了花來,遮住那條血線。

他喘著粗氣,揉著她的耳垂:“你怎麼敢舔……狐狸的耳朵?”

楚璠有些緊張,怔怔看著他:“會怎麼樣?”

子微抬眼,眼眸中映上睫毛的倒影,他銀髮微溼,清清泠泠,恍若墮入林間的鶴羽。

楚璠貼著他的胸口,能感受到他說話時的震動,氣息噴在自己的耳郭上。

楚璠把頭歪在一邊,汗水順著鼻尖滾落。

外面風愈大,楚璠靈氣不濟,冷得把臉往他鎖骨處縮。雪色長尾纏了過來,上面的水像是荷葉滾珠而過,尾巴瞬間就變得乾燥柔軟,將她裹了起來。

過了會兒,楚璠被風吹得有些清醒了。

她眼巴巴地看著子微。

子微搖搖頭,按住她的肩膀:“多待會兒。”

結束之後,楚璠緩過神,苦著臉問:“為什麼會卡住呢……”

長指勾著她的軟發,子微好笑道:“你怎麼不問為什麼會長尾巴呢。”

楚璠沉默了會兒,突然說:“我還沒有好好揉揉耳朵……”

子微已經將狐耳收了起來。

他聲音沙啞:“你要是再摸……估計就又要來一次了。”

子微強忍著心中無休無止的念頭,替她擦了擦身子,接著才收拾自己。

楚璠已經完全走不動路了,蜷縮在他懷裡,腦袋靠著他的臂彎淺睡。

月上中天,海風輕拂,他緩步而行。

南海,上古神龍棲息之處,現如今,卻連半截龍脈都快陷入了暗紅的霧氣中。

一叢落葉隨他衣袂掃動,悠悠著地,晶瑩的水珠掛在葉尖,淡藍色,像是某種生物的鱗。

子微停住身子,將手掩在楚璠的耳旁,施了聽障術,而後沉聲道:“出來。”

小路的盡頭,鮫女現形,她持著長長的鮫綃,淡白柔軟,如綢絹繞在肩膀上,面容比水晶還剔透。

子微知道,她手中的鮫綃,是鮫族最珍貴的法器,可以在修士毫無察覺之時,禁錮靈力。

她的目的竟是楚璠。

子微眯眼,氣勢迫人:“我沒有追究於你,一是因為這乃龍族之地,二是因為,你還有退路可尋。”

鮫女卻柔聲開口:“妖主,我名喚月織。”

他皺眉,不語。

月織抬手,指尖暈出微光,一顆珍珠似的湛藍水滴,凝聚著強大的靈力,停靠在上面:“我可以用南海聖水,換您懷裡的那個姑娘。”

“您知道的,這枚聖水,可以幫您恢復那斷掉的第九尾。”

天山狐九尾之身,是常人望其項背的存在,可子微毫不在乎,甚至已經拿起了崑崙劍。

“不……”月織無奈地搖搖頭,面色沉了沉,“我並沒有想要與您為敵。”

子微淡淡道:“那你便離她遠一點。”

月織皺眉。

她將聖水收入額中,站直身子,緩緩開口:“您既已經去封印被破之地檢視,應該已經知道了水牢的所在之處。”

子微抿唇,聲音凝成一線,冰冷無比:“所以呢?”

“水牢以關押人的精血為陣眼,只要至親之人的全身血液,流注其中,便可以強行從外突破。”月織闡述著,音色同樣冰涼無比。

子微俯視著她,神光毫無波動,只說了三個字。

“你休想。”

眼見子微轉身要走,月織忽然失去了優雅姿態,刺耳叫喊道:“妖主!您怎能眼睜睜地看著天魔奪取劍骨之身!”

她是被愛衝昏了頭,才如此關心意中人的安危,須知劍骨之身,沒有劍心,又怎能奪走。

子微完全不為所動。

“道長。”細弱清軟的聲音,是楚璠說話了。

子微微愣,摸了摸她的額:“什麼時候醒的?”

“一直都聽著呢。”楚璠仰著粉白的臉,誠實道。

他真是被攪得亂了心神,才忘記自己的普通咒術,比如屏聲這類,對伴身鴛花是無效的。

子微臉色很不好看,四周一片寂靜,三人中,只有楚璠敢開口。

她輕聲說:“道長,我如今已經築基,就算抽了全身血液,應該也不會死吧。”

子微把她放了下來,深深凝視著她,眸中幽深,乍一看竟有些森然。

他知道,楚璠已經在內心做好了決定。

他看著她道:“我曾跟你說過,你阿兄不會出事。”

楚璠點點頭:“我相通道長的。”

她不知道從哪摸出來了那個青白劍穗,上面帶著鏽漬般的血跡,斑駁凌亂,卻被她儲存得很好。

她磕磕絆絆地說:“可是……我真的很害怕江逢又對阿兄做什麼,抽血這個事情,我真的很熟練了,現在也有了修為,一次兩次,真的不妨礙的。”

“更何況……道長您可以重新長出第九根尾巴啊。”這句話倒像是補充似的。

她斷斷續續說著,眼看子微臉色越來越沉,她有點不敢吱聲了。

她最後道:“道長,求求您了,如果有捷徑可走,不如就試試吧。”

子微沉默不言,銀髮在月光的映照下,鍍了一層奇異的通透感,讓他看起來很高深,遙不可及。

“就十幾天也等不了嗎?”子微說,“待我設好陣印,魔群退潮,吸引江逢來戰,你兄長自會完完整整地回來。”

他的聲音堅定有力。

不管是天下太平,還是她的約定,楚璠覺得,道長好像永遠都能把任何事情,做到最好。

她輕輕搖了搖頭,將劍穗收入袖中:“我不僅是怕阿兄受到折磨。”

楚璠默默上前,拉開了子微的袖子,曾經被白紗掩蓋的手臂,封印紋路猶在,只是從深紅變成了淡色。

天魔與子微本平分秋色,可道長因為避世,已極少出劍鬥法,而他們現在,甚至不知道江逢本體的蹤跡。

這條路本危機重重,只因為子微給人的感覺太過安穩,恍若神佛,才讓眾人覺得有所倚仗。

可楚璠知道,他一直在受傷。

在崑崙時仙骨與妖魄不容,牆壁全是掙扎的痕跡;闖入天魔幻境兩次,反噬仍在,現在還會偶爾吐血。

他溫柔強大,但並非堅不可摧。

楚璠後退一步,輕聲道:“是我非要把您從崑崙喚醒的,可是子微道長……”

黑軟的髮絲垂在她的肩頭,被風吹得蕩起,仰起小臉,目光漾著盈盈水色,是同樣的堅定有力。

“我不想再看到您,被天魔斷去一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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