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以檸今天下午有一個病人, 也是她來崇仁醫院後的第一個病人，罹患肝癌的老人，年近九十, 病症已經到了晚期。
護理方案是她和主治醫師共同擬定的, 也經過了老人家屬的認可。
林以檸推門進來，老人還躺在床上，人已經瘦成了一把骨頭，正合著眼。
白色的被子下面, 腹部高高隆起, 是癌性腹水。
林以檸走到窗前，將窗簾來開，冬日午後的陽光溫軟, 從玻璃窗落進來，在地板上照下明亮的小方格。
林以檸走到老人身邊, 幫他掖了掖被子, 輕聲開口：“蘇老師, 我來看看您。”
老人曾經是位高中歷史老師。
許是聽到了林以檸的話, 老人緩緩睜開眼睛，一雙老眼有些渾濁, 艱難的衝林以檸牽出個笑。
“是檸檸啊。”
“嗯, 是我。”林以檸在床邊坐下, “您今天感覺怎麼樣？”
老人笑笑，沒答。
“等一會兒何醫生要過來, 我們還有一個腹腔穿刺要做。”
老人卻費力的抬起手, 林以檸握住他的手, “怎麼了？”
“不想……做。”極低的聲音, 如蚊蚋。
林以檸神情有些凝重, 她見過很多這樣的病人，在生命最後的時間裡，決絕治療。不是因為害怕，而是不願再承受沒有意義的痛苦。
這一點，林以檸其實也和病人的家屬溝透過，老人的確年事已高，癌細胞也已經擴散，或許可以選擇相對溫和的護理方式。
但被病人的家屬拒絕了。
林以檸心中難過，可作為護理人員，她也只能尊重家屬的選擇。
“檸檸……”
手指忽然被握緊。
“蘇老師，您說。”
老人顫顫巍巍的伸出手，想要翻身，可因為腹水，身體太過笨重。林以檸會意，起身幫他翻開枕頭的一角，下面壓著一張紙條。
“檸檸，拜託你，幫我……找個人。”
林以檸展開紙條，上面是一個地址，在京市南郊。
“這是……”
老人搖搖頭，合上眼，只是口中仍舊喃喃：“我想……見見她。”
林以檸心中默然。
這大抵，就是臨終遺願了。
*
忙了整整一個下午，林以檸連一口水都沒顧得上＆，等在辦公室的椅子上坐下，已經是七點了。
她嚥了咽喉嚨，幹得有點發疼。
接了杯溫水，林以檸坐在桌前，才終於有時間去看手機。
晏析五點半的時候給她發了條資訊，問她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飯。
林以檸回覆：【剛剛才忙完】
發完資訊，林以檸又從白大褂的兜裡摸出那張紙條。
紙條上的字跡挺拔，別具風骨，林以檸想起，蘇老師也是個書法愛好者。
訊息剛發出去，辦公室的門就被敲響，進而被推開：“林醫生。”
是蘇老師的兒子蘇宏瑞，身後還跟著他的老婆趙英。
“兩位坐。”林以檸指了指辦公桌對面的椅子，“有什麼事嗎？”
蘇宏瑞為人老實，有些拘謹的坐下。趙英撞了撞蘇宏瑞，蘇宏瑞才看向林以檸，“林醫生，我想問問，我爸……還有多久的日子？”
這是個敏感的話題，於醫患之間。
林以檸抿唇，思慮了一瞬。
“坦白說，我很難給出一個數字，甚至一個準確的範圍，但你們完全可以信任醫院，我們會盡力延長老先生的生命。”
盡力延長老人的生命，這也是在最初制定治療方案時，蘇宏瑞和趙英極力主張的。雖然林以檸和責醫都不太建議，但家屬堅持，他們只能妥協。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蘇宏瑞連忙擺手，“我就是想來問問您，現在……能不能不治了？”
“不治了？”林以檸有些詫異。
“對，我們不想治了。”趙英接過話，明顯的急切，見林以檸微微皺眉，又放緩了語氣：“您看我爸已經一大把年紀了，又是晚期，其實治不治……我們做兒女的，盡到心意就行了，我們想……能不能明天就辦出院。”
“明天？為什麼突然這麼著急？”
趙英被問住，面色有些僵，“就……越快越好唄。”
說完，她又擰了蘇宏瑞一把。
蘇宏瑞連忙點頭附和，“對，儘早。”
林以檸沉默。
這樣的事情，她從前跟在安德教授身邊，也見了很多。
“蘇先生，坦白說，這件事我沒辦法馬上給你答覆。一方面，蘇老師最近的精神狀態明顯比初入院時好很多，作為護理人員，我是建議你們做完一個完整的療程。另一方面，這件事還需要何醫生的認可，畢竟他才是蘇老先生的責醫，我只是輔助……”
“何醫生這會兒還在手術檯上，你讓我們上哪兒找他，你這明顯就是在推卸責任！”趙英按捺不住，直接站了起來，“我覺得也不用等明天了，今晚我們就出院！”
林以檸自認考慮得已經很周全，卻沒想到對方的反應會這麼大。
“不是，這件事我的確……”
“別說你做不了主，你不是陳院長的助理嘛。”趙英似是看到了什麼，臉色忽的一變，“這是什麼！”
她直接趴著搶過林以檸桌前的紙條，待看清楚上面的字，臉色更是難看，“我就說你怎麼不願意讓我們出院，原來你早就和那個老東西串通好了！”
趙英也顧不上面子了，指著林以檸的鼻子，扯開嗓子：“你說，他給你什麼好處了？你居然幫他去找那個見不得檯面的私生女！我算是看透你們這些個做醫生的了，只要給錢，什麼昧良心的事情都能幹得出來！”
林以檸倏地沉下臉，清亮的眸子封了霜色，“這裡是醫院，請你注意自己的言行。”
她的父親、她的老師、她的愛人朋友以及她自己，曾經或者現在，都是這個行業裡的一員，她不允許有人這樣對他們出言不遜，張口就是誣衊。
“出去？行啊，我這就出去，讓醫院裡的人都聽一聽。還什麼建議做完一個療程，我看你們就是想騙錢！每天那點兒活兒，聊聊天按按背，給我我也能幹！”
趙英當即就拉開林以檸辦公室的門，大喊道：“你們崇仁醫院的林大夫搶錢啊！”
*
晏析下午五點就來了崇仁醫院，本想接林以檸下班，但訊息一直沒有回覆，他猜到林以檸在忙，沒有催促，又給陳忠譽打了個電話，問他在不在醫院，說自己正好路過，想上來聊聊晏老太太的情況。
從陳忠譽辦公室出來已經是七點，林以檸回覆了訊息，說她剛剛忙完。
林以檸的辦公室就在陳忠譽的樓下，晏析從安全通道走下去，還沒轉過轉角，就聽見一個女人在破口大罵。
走廊上有醫生走過來，趙英直接將人拉住，指著林以檸的辦公室，“你們知道這個醫生嗎？她私底下收病人的錢，還故意拖延治療週期，我第一次見這麼不要臉的醫生！”
林以檸從辦公室裡走出來，她身後，蘇宏瑞還拉著她的手臂，“林醫生，您聽我說，我們也不是不想治，可你們這個護理的費用真的是太高了。”
趙英見林以檸出來，嗓門扯得更大，又直接拉住路過的另一個小護士，“你看到沒有，就是這個林以檸，不但私下裡拿好處，還拖延治療，掙黑心錢！”
“什麼院長助理，不就是去國外待了兩年，還不知道是在什麼野.雞大學。”
晏析快步走過來，聽到熟悉的字眼，眉眼驀地一沉。
小護士被她嚇到，手裡拿著開水杯，想要掙脫，卻又被趙英拉緊，“你們醫院在哪舉報？我現在就去舉報！”
“好，請你現在馬上去舉報我。”林以檸開口，擲地有聲。
蘇宏瑞見狀，又連忙去拉趙英，“算了老婆，反正房子過戶的手續已經辦完了，咱……”
“辦完了又怎麼樣？你爸不還是惦記著那個私生女，誰知道他有沒有偷偷藏了錢給她！”想到自己可能還有一筆錢被別人佔了，趙英越發氣氛和不講道理，看向林以檸，“你以為我怕你，我告訴你，我們家裡也是有人的，回頭我就去舉報你！吊銷你的執照！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一旁的小護士一直在掙扎，趙英生氣的將手一揚，小護士手裡的開水杯瞬間脫了手。
晏析轉過轉角，看到的剛好就是這一幕。
保溫杯被高高拋棄，滾燙的開水眼看就朝著林以檸的臉澆過來。
林以檸避無可避。
“小心！”
一股大力將林以檸撞得後背發麻，她整個人貼著牆，被籠在一個高大溫熱的懷抱裡，晏析輕嘶了聲，左肩一片深色的水跡。
“光當——”
水杯落在了地上。
所有人傻了眼。
驚詫過後，林以檸焦急的將晏析推開，去看他的肩膀，“你沒事吧？”
“沒事。”晏析搖頭，眉頭微微皺起。
他剛從陳忠譽的辦公室出來，身上只穿了件襯衫。
“趕快把衣服脫下來，我帶你去處理。”說著，林以檸的眼淚就要掉了下來。
晏析見她著急，淡定的扯出個笑，“真沒事。”
只要她沒事，其他的就都不算事。
晏析根本不敢想像，這麼燙的水如果澆在林以檸的臉上，會怎麼樣。
醫院的保安也已經趕來，將趙英和劉宏瑞攔住，趙英還在狡辯，說杯子不是她的，也不是她故意要把開水倒在別人身上。
晏析聞言轉過身，黑眸沉下，“走廊上的監控清楚的記錄了事情發生的過程，我的助理已經報警。”
一聽警察要來，趙英一下子白了臉，“我……我又不是故意的！誰讓她不要……”
“還有。”晏析扼住趙英口中難聽的話，“你剛才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有監控記錄，已經構成了侮辱誹謗罪，有什麼要解釋的，你和警察說吧。”
晏析回頭，“江照。”
“晏總。”
“聯絡馮律師。”
“好。”
趙英已經傻了眼，她還想再說什麼，卻被劉宏瑞拉住，“讓你不要來鬧，你偏不聽，現在好了。”
晏析迅速處理完這場鬧劇，才轉頭看向林以檸。
他瞥了眼自己的肩膀，唇角牽出弧度，“接下來，就要辛苦小林醫生了。”
小林醫生，是晏老太太記憶混亂時對林以檸的稱呼，都到了這個時候，晏析居然還有心情開玩笑。
林以檸淡粉的唇抿著，眼中覆著水光，直接將晏析拉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又吩咐護士送一些紗布、棉球和燙傷藥。
辦公室的門被帶上，林以檸把晏析領到洗手池邊。
“你低一點，先用冷水衝一下。”
晏析壓低肩膀，冰涼的水澆在襯衫上，緩解了皮膚上的刺痛。
他輕嘶了聲。
林以檸皺眉，“是不是很疼？”
“那兒那麼嬌氣。”晏析看著她笑。
護士已經把林以檸要用的東西送了過來，林以檸將晏析按坐在一旁的診斷床上，抬手就去解他襯衫領口的扣子。
“噯，這可是在醫院。”晏析按住林以檸的手。
林以檸繃著臉，眸子還溼漉漉的，一言不發。
見她一點想要開玩笑的意思都沒有，晏析收了手，“那……你輕點啊。”
襯衫褪下，冷白調的皮膚，肌理分明精壯，一點贅肉都沒有，卻又透著蓬勃的力量感。
林以檸低下眼，臉頰不自覺染上了一層緋色。
“林以檸。”晏析抓住她捏著棉籤的手，黑眸湛湛，有笑意在流動。
“你在想什麼，臉怎麼這麼紅？”
林以檸無言，只抽出手，用棉球去沾碘伏。
“你是不是在想什麼不健康的事，嗯？”
林以檸瞥他一眼，“我和你，能有什麼不健康的事？”
晏析啞然。
他們之間，好像還真沒什麼特別不健康的事情。從前他捨不得，現在……
“嘶。”
棉球貼上發紅的那一片皮膚，微涼的觸感，還是讓晏析皺起了眉。
林以檸知道他疼，手下的力道已經很輕了，又見他一副明顯在腦補廢料的樣子，有些嗔怪。
“明明是你在想不健康的東西。”
晏析扯出笑，“我對你想不健康的東西，難道不是很正常？”
林以檸：“……”
燙傷的創面最易起水泡，林以檸做完消毒，又將辦公室的空調開啟，調成暖風。北方雖然有暖氣，但這樣不穿衣服坐著還是容易感冒。
她要再觀察一下，如果起了水泡，就要再進一步的處理。
“你怎麼突然過來了？”林以檸問。
晏析拉著她的手，將人圈在身前，“那女朋友這麼忙，忙到都沒有時間回我的資訊，我當然只能自己主動過來了。”
林以檸一手搭在晏析的肩膀上，瞥見他另一邊微紅的皮膚，沒有說話。
“今天那些人，是做什麼的？”
林以檸知道他問得是趙英和劉宏瑞，“一個患者的家屬。”
辦公室裡安靜無聲，只白熾的燈光將整個空間裝滿。
晏析坐在床上，林以檸站著，他抬手摸了摸林以檸的發頂，眼中溺著疼惜，“我們小林醫生，受委屈了。”
眼中的水光再度湧起。
林以檸吸吸鼻子，“你煩不煩人，不要惹我哭。”
晏析輕笑，“只煩你，不煩別人。”
林以檸偏過頭，嚥了咽嗓子，鼻尖微紅。
怎麼能不委屈呢？
自己盡心盡力做一件事，到最後卻被曲解誤會，甚至被抹黑得不成樣子。即便知道這件事不會真的影響到自己的工作，但心情還是會受影響。
尤其發現有人知曉自己的委屈，並試圖呵護，這份委屈就會被無限的放大。
“想哭就哭，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晏析捏著林以檸的手。
他微微揚起頭，深湛的眸子被燈光映得愈發亮。
“林以檸，在我這兒，你不需要逞強。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會替你扛著。”
作者有話說：
小可愛們，端午安康~今天你們都吃了什麼口味的粽子呀？
九九先來，九九吃了臘肉香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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