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自稱鳶兒，家住城西柳林街，家中是再普通不過的油商，屬於有閒錢，卻又沒到富得流油的那種。
這太平年間，物價平穩，像這種不是很大的油坊賺不到太多的油水，也就是靠著街坊鄰居的惠顧賺點錢。
見月心裡有了底，隨即讓人上了茶，“姑娘忙了一日，想來也渴了，喝點茶吧。”
鳶兒皺著眉，很是潑辣，“不喝！誰知道你們這種奸商會不會在裡面下毒？”
“姑娘何必說話都要這樣帶刺，又不是我們家姑娘故意薄待了人！”千姿坊的小姑娘與她折騰了快一日，早就煩了，見她還這樣說話，頓時生怒。
見月對她笑笑，“這丫頭也潑辣得很，讓她先下去吧。”
從蘭姑姑應聲，讓那位小姑娘出去了。
從蘭這才對鳶兒抱歉道：“小丫頭不懂事，還請鳶兒姑娘莫要見怪。”
鳶兒冷哼一聲，她自然口乾舌燥，但話已經說出去了，就如同潑出去的水，這是若是再喝，不就是伸手打了自己的臉嗎？
她看著見月素淨的衣服道:“這位真能做主？穿的這麼素，不知道的還以為丈夫去了呢……”
見月不動聲色，從蘭和身後的知書知禮倒是齊齊變了臉，原以為只是個渾的，不想竟然是個口中沒把門的。
“姑娘還請口下積德，”從蘭繃著臉，“老身見姑娘年紀不大，小小年紀莫要這麼尖酸刻薄。”
鳶兒掩唇嬌俏一笑，“呀，不會真被我說中了吧。真是抱歉，是我不知好歹了，還請您節哀。”
說是抱歉，眼中哪兒有一絲愧疚的神色。
太刻意了，見月想。成軒就只會這種手段麼？
她道：“姑娘若是不渴，那可再說說事情的具體經過？我剛才來，還沒摸清楚狀況呢。”
“我可是顧客，這一日下來也累了，你們這裡難道就沒有一個口舌伶俐的來說麼？”
鳶兒搖著腿，看著就是個混不吝的角色。從香叫了夥計來說。
“這位姑娘今早來咱們千姿坊要貨，可咱們這兒根本就沒有她的單子。”那夥計神色有些憤憤然，“織雲錦早在半月前便被人訂完了，這位姑娘是十三日前來訂的，怎麼說都不會訂的是織雲錦。”
見月點頭，示意他繼續說。那夥計得了姑娘的鼓舞，繼續道：“我見這位姑娘穿的也不差，談吐也像個知禮數的人，還準備好言相勸，誰知這位姑娘竟不依不饒，非要我們查賬來看。”
“可是賬簿為專人所寫，放於佩香姑姑處輕易不能挪動，非查賬之日不好拿出，這位姑娘明擺著就是在折騰小的們。”那夥計道：“小的也說清楚了，織雲錦價貴且量少，最後一匹在十五日前便定給了齊國公夫人，這位姑娘怎麼可能十三日前來訂織雲錦。”
“小的想著定是姑娘記錯了，畢竟京城這麼多家布坊許多都在這條街，讓姑娘去別家看看，可這位姑娘不依不饒就是要見主事的。”
“佩香姑姑讓人去櫃子裡拿了賬冊，結果一看……”
後面的便不用再說了，見月已經清楚。賬冊上的單子，還有這位姑娘手中所持皆有千姿坊的印章，千真萬確抵賴不得。也正是因為賬簿上出了問題，店裡的人才急急忙忙跑去找她。
賬簿不是小事，若真有人能隨意動手腳，那整個林家的帳都要亂了。
鳶兒聽了這些，臉上得意起來，“怎麼？你們家的夥計先是看我衣著不顯，說我這等小女子怎會來訂織雲錦這樣名貴的布料，這就是瞧不起人。再是我拿著真憑實據一心求證卻屢遭阻攔，是不是有些人故意渾水摸魚欺壓我這個小女子還不一定呢。”
鳶兒道：“林姑娘，今日可能給我一個交代啊？”
見月笑了笑，將水遞過去，“鳶兒姑娘不渴嗎？”
“你這是何意？”鳶兒看著見月，忽然覺得背後有些涼意，好像自己輕易就被人看穿了般。
“今日也晚了，姑娘喝了茶便先回去吧。這事我林家不會坐視不理，若真如姑娘所說少了姑娘的，我林家過幾日必將錢銀如數奉還，也會將姑娘訂的織雲錦送貨上門。”
鳶兒聽到這兒，道：“還請姑娘莫要忘了今日承諾，若還敢再店大欺客，哪怕我弱小無依，也會在京中……讓林家更出名的。”
她施施然起身，店裡的夥計皆怒目而視。
“可是，”林見月冷不丁開口，鳶兒推開門的手一時頓住，“若是姑娘所言不實，林家也會報官的。”
見月笑容柔和，還向她微微點點頭，“到時候今日林家所有的損失，姑娘……和姑娘背後的人，也都要——”
她放下茶杯，在木桌上發出一聲輕響。
“如數奉還。”
“知禮，送鳶兒姑娘出去，再找幾個人陪她一起回‘家’，莫要鳶兒姑娘在回家的路上出什麼意外，到時候咱們可就說不清了呢。”
“你！”鳶兒被這番話點燃了火氣，想要回來卻被夥計們攔住。
夥計們面無表情，“鳶兒姑娘，請回吧。”
鳶兒心不甘情不願地放下手，一摔門便出去了。
從蘭姑姑滿是擔憂的看著見月。
她是趙氏的心腹，幾乎看著二姑娘長大。她如趙氏一樣，把見月真情實意地當做自己的孩子一般疼愛。
也如趙氏一樣，她從未懷疑過二姑娘的能力，卻總在心疼二姑娘還未嫁就喪夫，一輩子守寡。離王順安去世也不過六個月，那殺千刀的渾姑娘竟然就這樣在眾人面前揭露二姑娘的傷疤，這是多麼歹毒的心腸才能做出來的事！
姑娘對王郎用情至深，林府眾人無人不知，甚至甘願終生不嫁做王郎的未亡人，這是何等的真情。
這樣好的姑娘卻被那般女子口中糟踐，從香姑姑心裡越惱，面上對著見月便越是柔和。
見月倒並不覺得這話能傷害到她，但如果成軒真蠢到像用這種話來刺痛她，那他也沒有辦法。
自尋死路罷了，剛讓陛下寬心，就要讓親口誇讚過見月的成貴妃堵心。
見月看著從蘭姑姑有些小心翼翼的神色，開解道：“姑姑莫皺著個臉，還邀請姑姑來主持大局呢。”
“佩香姑姑呢？”
“佩香前陣子受了風寒，今日又有雨，估計身上不舒服得很。便沒出來。”
見月點點頭，“讓人好生照料著，等這件事忙完了我再去看她。”
知書得了吩咐，退下去了。
室內只留了從蘭和見月二人。見月道：“姑姑可有何想法？”
“這姑娘背後一定有人，”從蘭姑姑斬釘截鐵道：“來頭還不小，像是……就衝著姑娘您來的。”
“確實來頭不小，”見月道：“就是外頭人來頭再大，也不怕。怕只怕家賊難防。”
“姑娘……”從蘭從賬簿拿出來時便有了猜測，卻不好直白地說出來。
說到底，布坊出了內鬼也是她的疏忽。
“不怪你，”見月輕聲道：“姑姑之心月兒明白，姑姑向來盡心盡力，只是這陣子太忙，姑姑又剛接手。”
“正好也要藉此機會，好好整治整治了。”
新進了些人，渾水摸魚的便多了。
“早些關門罷。把所有做事的都叫來，依著進鋪子的時間分作兩批。原先便在的，和後來調任及採買的。”見月下了吩咐，從蘭即刻就去。
從蘭的速度很快，不一會兒便進來稟報，請林見月到後院去，眾人已經等著了。
見月走進後院。
林家布行與千姿坊的後院是貫通的，中間的圍牆打了一道門聯通。不過平日裡都有人守著，免得有些多事的四處串門子偷懶。
雨剛停，屋簷上還滴著雨，知書怕見月被淋到，還打了把傘。見月揮手輕輕推開，“不必。”
她走進人群中，取下帷帽，環視著眾人。
戴著帷帽看不清眾人的表情，如今一取下便立刻清晰起來。
最左側是繡娘們。林家繡坊規模不大，有繡娘一十四人，其中有兩人會繡織雲錦這種名貴的布料，又有二人會雙面繡等特殊技法，剩餘的繡娘多為傳統蘇繡或蜀繡。
前些日子見月見京中流行了一陣番邦元素，特意尋了一個手巧的西域女子，也不做衣裳，就做些時興的小花樣，繡在荷包等隨身飾品上很是出彩。
這位繡娘連漢話都說得含含糊糊，又是見月派人精心燻過的，便排除了做假賬之事。除非她演技好到將林見月和從蘭姑姑都騙了過去。
再往過走，便是前堂辦事的夥計，人不多，方才給林見月繪聲繪色講述的那位也在其中。見到見月走近還靦腆地笑了笑。
原本視線只是一掃而過，誰知幾個夥計中有一人一直在咽口水，還攥緊了手。
見月微愣，這還沒說什麼就開始緊張了？有些過於明顯了吧。
她滿是無語，原以為還會有什麼樣的計謀，以為內鬼藏得多深，結果……
唉，見月只好使了個眼色，知禮點頭表示已經記住了此人。
她繼續往過走著看。
後面的人心理素質就好多了，有不少都是府裡的人，見過她多次，甚至有幾個還很眼熟。
從蘭看著她仔細打量，道：“二姑娘，這些人裡應該沒問題罷，都是府中出去的，若有問題早該出事了。這可都是嬤嬤們親自挑的呢。”
見月輕笑：“這可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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