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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星的衛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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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你真幸運。我每天晚上都得做臨時的卷兒,身體裡的化學物質不允許我燙永久性的。”

女人談論自己的外表,有幾種情況。有些女人坦言保持好的容貌就是為了性,為了男人;另一些像格拉迪絲一樣,把這項工作當作家務活來看待,工作難度本身成了她們驕傲的資本。格拉迪絲很文雅,我能想象出她在銀行上班時的樣子,穿著藏青色的套裙,套裙的白領子晚上可以拆下來清洗。她脾氣不好,但是做事不會出錯。

還有一次,她跟我說起月經,說她的量很大,很痛,她想知道我的是什麼情況。說話時她臉上有種拘謹不安的神情。這時艾琳救了我,她正在上廁所,衝我們大聲喊道:“學學我,你就能暫時擺脫所有問題了。”艾琳只比我大幾歲,不久前剛剛結婚(結晚了),肚子已經很大了。

格拉迪絲沒理她,用涼水洗著手。由於工作的關係,我們這些人的手都紅紅的,看起來好像很疼似的。格拉迪絲說:“我不能用那塊肥皂,用了就起疹子。要是帶自己的來,又管不起別人用。太貴了,是一種專門的抗過敏的肥皂。”

我覺得莉莉和瑪喬麗說格拉迪絲追求赫布·阿博特,是因為她們認為單身的人理應隨時受到取笑併為自己感到難為情,同時也與她們對赫布的興趣有關係。她們認為他應該有人追求。姐妹倆對赫布很好奇,很想知道一個男人需要的東西怎麼可能這麼少。沒有妻子,沒有家庭,也沒有房子。他的日常生活具體是什麼樣子的?有哪些小偏好?她們都想知道。他是在什麼地方長大的?(這兒,那兒,到處。)上了多少年學?(很多年。)他的女朋友在哪兒?(從來沒說過。)如果讓他選,他是喜歡喝咖啡還是喝茶?(咖啡。)

她們在說格拉迪絲追赫布的時候,真正想說的一定是性——他想要的和實際上擁有的。她們的好奇中一定充滿了刺激,就像我一樣。赫布之所以會激起我們這樣的情感,是因為他既小心謹慎,不像有些男人那樣開玩笑,又不是太拘謹,或者像紳士一樣彬彬有禮。比如說教我認識火雞的睪丸吧,有些男人會覺得這種東西的存在本身就是跟我開了個不道德的玩笑,是對一個女孩子的嘲弄;另一些男人則會覺得很尷尬,並認為自己有義務保護我免受這種尷尬。如果一個人哪一種都不是,就會顯得很奇怪——對我來說是這樣,對年齡大一些的女人來說恐怕也是這樣。但我特別喜歡的東西也許會擾得她們心神不寧。她們想喚醒他,甚至想要格拉迪絲去喚醒他,如果她能的話。

那時候人們以為——至少在安大略省的洛根,在四十年代後期是這樣——同性戀只是極少數人的事。女人們當然相信這種事很罕見,並且侷限於特定的人群。鎮上有同性戀,我們都知道是誰:舉止優雅、說話輕聲細語、留著波浪式鬈髮的裱糊工人,他自稱是室內裝飾設計師;牧師寡妻那個胖胖的獨生子,因為被母親慣壞了,竟然出格到去參加烘焙比賽,連桌布都是自己用鉤針織的;還有一個患疑病症的教堂管風琴手,同時也是音樂老師,為了讓唱詩班和學生們聽話,他不得不大喊大叫。標籤一旦貼定,大家對這些人就寬容多了,並且開始欣賞他們在裝飾、編織和音樂方面的才能——尤其是女人們。

“真可憐,”她們說,“他們根本不會傷害到別人。”她們好像真的相信(女人們確實如此),造成這些人同性戀傾向的決定性因素是他們對烘焙或音樂的強烈愛好。是這些活動,而不是他們可能或希望走的其他歪門斜路,讓他們變成了那個樣子。在她們看來,一個男人如果想拉小提琴,那就太沒有男子漢氣概了,比想躲避女人還過分。實際上她們認為,任何一個有男子漢氣概的男人都想躲避女人,只是大多數都冷不防中招,並且被永遠套牢了。

我不想問赫布是不是同性戀,因為這種界定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我覺得他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即便考慮到後來發生的事,我還是這麼認為。)他不是一個可以隨意解開的謎。

和艾琳一起負責給火雞拔毛的是亨利·斯特里茨,我們的一個鄰居。亨利都八十六歲了,還是個工作狂——這是他自己說的。除了這一點,他就沒有什麼特別的了。他把威士忌裝在保溫杯裡,一天到晚不時喝幾口。是亨利在我們家廚房裡告訴我:“你應該在屠宰廠找份活兒幹,他們還需要一個取內臟的。”父親聽了立刻說:“她不行,亨利,這孩子笨手笨腳的。”亨利說只是開個玩笑罷了,那是髒活兒。但我已經決定要試一試了——我非常需要幹好這樣一份工作。我為自己手笨深感慚愧,就像一個成年人不識字一樣。工作對我來說就是一件我不擅長的事,我認識的每個人都這麼認為。可是在別人那裡,工作卻意味著自豪,也是人們評價彼此的依據。(不用說,我擅長的那些事,像學校裡的功課,是不可信的或根本不值一提的。)所以我很詫異,自己竟然沒有被解僱,這讓我感到了成功的喜悅。我竟然能製造出一隻只乾淨的火雞,而且速度並不慢得丟人。我不知道自己當時是否真的明白,赫布·阿博特給了我多大的幫助,不過有時候他會說:“幹得不錯。”或拍拍我的腰說:“這份活兒乾得很好,將來你會大有前途的。”當我透過厚厚的毛衣和血跡斑斑的罩衣感覺到那友好的一拍時,我感到自己的臉在發熱,好想往後一靠,靠在他身上,把頭靠在他寬寬的、厚厚的肩膀上。晚上側身躺在床上的時候,我會用臉去蹭枕頭,想象那是赫布的肩膀。

赫布跟格拉迪絲說話的語氣、看她的眼神、是不是留意她,我都很注意觀察。但這種注意不是嫉妒,我想我希望他們之間發生點什麼。想到這些,我就像莉莉和瑪喬麗一樣,因為好奇而激動得渾身發抖。我們都想在他身上看到、在他聲音裡聽到忽隱忽現的性趣,不是因為我們覺得這會讓他更像其他男人,而是因為我們知道,這件事在他身上會完全不同。他比大多數女人都要溫和、有耐心,在某種意義上說又像任何一個男人一樣嚴厲、冷漠。我們想看看怎樣才能打動他。

如果格拉迪絲也是這麼想的,那她可是一點都沒有流露。對於她這樣的女人,我無從判斷她到底是像表面看起來那樣遲鈍、乏味,只知道自找氣生、自取其辱,還是被陰暗的怒火和無益的激情壓得喘不過氣來。

瑪喬麗和莉莉也談論婚姻。關於這個話題,她們沒什麼好話,不過這並不妨礙她們這樣想:無論是誰,都得結婚。瑪喬麗說,結婚不久她就跑到木柴間,想喝下巴黎綠殺蟲劑。

“要不是賣食品雜貨的來了,”她說,“我就喝了。但是卡車來了,我得出去買東西。那時我們住在農場。”

那時她丈夫對她很殘暴,但後來他出事了,開拖拉機翻了車,受了重傷,導致終身殘疾。他們搬到城裡來住,現在是瑪喬麗說了算。

“一天晚上,他開始耍脾氣,說不想吃飯。好吧,我只是拿起他的手腕,就那麼拿著。他怕我會擰斷他的胳膊,他知道我做得出來。我說:‘你什麼?’他說:‘我吃飯。’”

她們還談論自己的父親。她們的父親是個老派的人,在木柴間有套絞索。(不是瑪喬麗要喝巴黎綠的那個木柴間,是另一個農場,更早的時候他們住在那裡。)她們要是把他惹煩了,他就讓她們並排站好,威脅說要絞死她們。莉莉比瑪喬麗小,她會嚇得渾身發抖,直至癱倒在地上。就是這個父親,安排瑪喬麗嫁給了他的一個老朋友,那時瑪喬麗才十六歲。就是那個丈夫,讓她有了喝巴黎綠的念頭。她們的父親那麼做,是不想讓她有麻煩。

“暴脾氣。”莉莉說。

我感到毛骨悚然,問道:“那你們為什麼不逃跑?”

“他的話就是法律。”瑪喬麗說。

她們說這就是現在的孩子們存在的問題——竟然由著小孩子說了算。父親的話就應該是法律。她們對自己的孩子都很嚴,結果個個都好好的。瑪喬麗的兒子尿床的時候,她嚇唬他說要用屠刀割掉他的小雞雞,從那以後孩子再也不尿床了。

她們說現在百分之九十的年輕女孩都喝酒,罵人,由著男人胡來。她們沒有女兒,如果有,要是逮著她們那樣,一定會打得她們皮開肉綻。她們說艾琳曾經穿著撕開襠的滑雪褲去打冰球,為了打完球在雪堆裡幹那事方便,裡邊什麼都沒穿,真是太可怕了。

我發現,瑪喬麗和莉莉的話有些自相矛盾的地方。她們指責別人喝酒、罵人,可是她們自己也這樣;而且一個一心想讓自己的女兒一生不幸福的父親究竟有什麼好的?(我沒看到的是,她們並不是一點都不幸福——那不可能,因為她們有自己的驕傲、做事方式和後果意識。)這麼說來,大多數成年人的話都是站不住腳的。不管什麼證據擺在面前,她們都能堅持自己的說法。這在當時會讓我感到憤怒。這些女人的雙手如此靈巧、能幹——據我所知,除了取火雞內臟,她們還擅長几十種其他的工作,並且和取內臟幹得一樣好,包括縫被子、織補衣物、刷油漆、裱糊牆面、揉麵、栽秧苗——可是她們思考問題卻這麼草率、笨拙、令人憤怒,怎麼會這樣?

莉莉說丈夫要是喝了酒,她從來不讓他靠近自己。瑪喬麗說自從她有一次差點死於大出血,就再也不讓丈夫靠近自己了,就是這樣。莉莉馬上說,丈夫只有喝了酒,才會嘗試做點什麼。我看得出來,不讓丈夫靠近自己是個有關自尊的問題,但是很難相信“靠近”就是“做愛”的意思。她們的牙齒壞了,腹部下垂,臉色暗淡,滿臉斑點,找她們做那件事好像很奇怪。我決定,還是按照字面的意思理解“靠近”。

聖誕節前的兩週對屠宰廠來說是一段緊張而忙碌的日子。我開始在上學前和放學後各去幹一個小時,週末也去。早上去上班的時候,路燈還亮著,天上晨星閃爍。屠宰廠位於一片白色田地的邊緣,後面有一排大松樹。不管天氣多麼寒冷,周圍的環境多麼寂靜,這些松樹始終都枝幹挺拔,傲然屹立。我走在去屠宰廠的路上,心裡竟是那樣充滿希望,同時又感到身在宇宙中那純然而又難解的神秘。這在現在看來似乎很奇怪,但在當時卻是我真實的感受。這與赫布有關,與那些日子裡寒冷而晴朗的清晨也有關。實際上,那時候有這種感覺並不難。我有這種感覺,但是不知道這和現實生活將會有什麼樣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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