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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星的衛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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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一天早上,屠宰廠新來了一個取內臟的工人。是個十八九歲的男孩子,叫布賴恩,之前我從沒見過他。布賴恩住在赫布·阿博特那裡,好像是他的什麼親戚,也可能只是朋友。夏天的時候他曾在一艘湖船上工作,他說幹夠了,就辭職了。

他原話是這麼說的:“對,他媽的湖船,我幹夠了。”

在屠宰廠,大家說話粗俗,不太在意,但這個詞還沒有人說過。而且從布賴恩嘴裡說出來,好像不是不經意的,而是有意招搖,是對別人的侮辱和挑釁。也許是他這個人的總體風格導致了這種效果。布賴恩長得非同尋常地好看:太妃糖顏色的頭髮,湛藍的眼睛,紅潤的皮膚,勻稱的身材——是乍看之下沒有爭議的那種好看。但是他身上卻有那麼一點東西,無情地將這些優點變為拙劣的模仿。他的嘴大多數時候看起來都溼溼的、微張著,眼睛眯著,像斜著眼勾引人,動作慵懶、誇張、誘人。如果是在舞臺上,對著麥克風,拿著吉他,嘴裡哼著歌或高聲號叫著,興奮地扭動著身子,他也許真的像明星。但是沒有舞臺,這副樣子就顯得很做作。不久後,布賴恩在大家眼裡就像一個打嗝打得厲害的人——他急於表現的性感變得那麼單調、無聊。

如果他做得含蓄一點,瑪喬麗和莉莉可能會很喜歡他。她們可能會樂此不疲地告誡他閉上那淫蕩的嘴巴,手放老實點,不要到處亂摸。但事實卻不是這樣,她們說討厭他,而且這是真話。有一次,瑪喬麗拿起手裡取火雞內臟的刀,對他說:“離遠點,我是說,離我、我妹妹和那個孩子遠一點。”

她沒有叫布賴恩離格拉迪絲遠點,因為當時格拉迪絲不在場。即使在場,瑪喬麗也不見得想保護她。但布賴恩恰恰特別喜歡糾纏格拉迪絲。格拉迪絲會扔下刀,去廁所待十分鐘,再面無表情地走出來。她不再像以前那樣說自己病了,回家休息。瑪喬麗說摩根嫌她白吃飯,生氣了,她不能再偷懶了。

格拉迪絲對我說:“我不能忍受那種事,不能聽人們說起那種事,那種——姿勢。我覺得噁心,一直噁心到胃裡。”

格拉迪絲臉色煞白,我相信她說的是真的。既然這樣,她為什麼不告訴摩根呢?也許他們的關係太尷尬,也許她不好意思總是抱怨同一件事,或者張不開口說具體的細節。為什麼我們幾個不抱怨——即使不找摩根,找赫布說說也好?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布賴恩就像工棚裡刺骨的寒冷或血和垃圾散發出的味道一樣,只是某種必須忍受的東西。即便瑪喬麗和莉莉真的威脅說要告他,告的也是他的懶惰。

取內臟的活兒布賴恩幹得不好,他說他的手太大了。於是赫布不讓他幹這個了,讓他掃地、做衛生、把火雞內臟打包、幫忙裝車。這意味著在特定的時間,他不用出現在某個地方,或幹某種活兒,所以很多時候他都閒著,什麼也不幹。他會先掃一會兒地,然後丟開掃帚去擦桌子,剛擦幾下就開始抽菸,懶洋洋地靠著桌子,不停地招惹我們,直到赫布喊他去幫忙裝車。赫布現在很忙,很多時候都在忙著交貨,所以可能不知道布賴恩到底有多懶。

“我不知道赫布為什麼不解僱你,”瑪喬麗說,“我猜他是不想讓你沒處去,整天閒逛,白吃他的飯。”

“我有處去。”布賴恩說。

“閉上你那溼乎乎的嘴巴,”瑪喬麗說,“我真可憐赫布,他甩不掉你。”

聖誕節前的最後一天下午,我們很早就放學了。我回到家,換上衣服,大約三點鐘就來到了屠宰廠。沒人在幹活,大家都在取內臟的工棚裡。摩根·埃利奧特一邊叫嚷,一邊在桌子上方揮舞著一把切肉刀。我聽不清他在喊什麼,心想一定是有人在工作中犯大錯了,也許是我。然後我看到布賴恩在桌子對面,站得很靠後,板著臉,氣呼呼的。他那勾引人的眼神並沒有完全消失,只是沒有平時那麼明顯了,並摻雜了一些不敢發作的怒氣和恐懼。這就是了,我想,布賴恩做事馬虎,又那麼懶,這下要被老闆解僱了。即便聽清了摩根說的“變態”“骯髒”“瘋子”,我還是這麼認為。瑪喬麗、莉莉,甚至口無遮攔的艾琳都神情沮喪地站在一旁,一副很虔敬的樣子,就像在學校裡一個孩子挨老師痛罵時其他孩子的表情。只有老亨利敢小心地咧嘴一笑。格拉迪絲不知道去哪兒了。赫布站得離摩根最近,他沒有勸阻摩根,但一直盯著他手裡的刀。摩基大哭不止,雖然眼下他好像沒什麼危險。

摩根叫嚷著讓布賴恩滾出去。“這個鎮子都不許待!我說到做到!明天你要是還賴著不走,看我不把你屁股劈成兩半!滾!”他一邊喊,一邊朝門口使勁揮舞著切肉刀。布賴恩朝門口走去。但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他得意揚揚、充滿嘲諷意味地扭了兩下屁股。這讓摩根怒火中燒,咆哮著追了上去,誇張地揮舞著手裡的刀。布賴恩在前面跑,摩根在後面追,艾琳尖叫著捂住自己的肚子。摩根身體笨重,跑不了多遠,切肉刀可能也扔不太遠。赫布站在門口看著這一切。很快,摩根回來了,用力把刀扔在了桌子上。

“都幹活去!別在這兒伸著脖子看了!看熱鬧又沒人給你們發工資!你要幹什麼?”他瞪了艾琳一眼。

“沒什麼。”艾琳怯怯地說。

“要是你也不老實,就也給我滾出去。”

“沒有。”

“那就好!”

我們開始幹活。赫布脫下血跡斑斑的罩衣,穿上自己的夾克走了,可能是想確保布賴恩做好準備,趕晚飯時的那輛巴士吧。他一句話都沒說。摩根和兒子去了院子裡。艾琳和亨利回到隔壁的工棚,繼續給火雞拔毛。本來布賴恩是應該隨時清掃的,現在那裡的火雞毛已經攢到齊膝深了。

“格拉迪絲呢?”我輕聲問道。

“康復去了。”瑪喬麗說。她的聲音也比平時小,而且“康復”也不是她和莉莉通常會說的詞。那是個用來說格拉迪絲的詞,而且充滿嘲諷意味。

瑪喬麗和莉莉不想談論剛剛發生的事,怕摩根進來撞見,開除她們。雖然她們是很好的工人,但也怕這個。而且她們也沒看到什麼,這一定讓她們很惱火。我只知道在格拉迪絲從廁所裡出來的時候,布賴恩要麼是對她做了什麼,要麼是向她暴露了什麼,她當時就開始尖叫,歇斯底里地發作起來。

瑪喬麗和莉莉說,看來格拉迪絲又精神崩潰了,又要臥床休息了;布賴恩也得離開鎮子了。這兩個人都走得好,她們說。

我有一張聖誕節前夜屠宰廠全體同事的照片,是用帶閃光燈的相機拍的。相機可是在聖誕節才會用的寶貝,我想那應該是艾琳的。但拍照的一定是赫布·阿博特。凡是有什麼新玩意兒,大家都相信赫布知道怎麼用或者一學就會。當時,帶閃光燈的相機就是新東西。這張照片大概是晚上十點拍的,那時赫布和摩基剛交完最後一批貨回來,我們也洗乾淨取內臟用的桌子,把水泥地掃乾淨,拖了。大家脫下血跡斑斑的罩衣和厚厚的毛衣,來到我們稱之為“食堂”的小房間,那兒有一張桌子、一臺爐子。我們還穿著工作服:工裝褲和襯衣。男人們戴著帽子,女人們扎著頭巾,是戰時的扎法。照片中的我胖胖的,很高興,像是和患難與共的朋友們在一起的樣子,看上去遠遠不止十四歲。我從不記得自己曾是這個樣子,或曾裝成這個樣子。只有艾琳一個人摘了頭巾,露出她那長長的、紅色的頭髮。她盯著鏡頭,眼神溫順,淫蕩而誘人。這暗合了瑪喬麗和莉莉的說法,卻不是我記憶中的艾琳。是的,一定是艾琳的相機。她擺好姿勢,用那樣的眼神看著鏡頭,比誰都顯得刻意。表面上看,瑪喬麗和莉莉也在笑,但她們的笑容卻不太友好,不太在乎。她們頭髮紮在頭巾裡,身體裹在工作服裡,看上去像兩個快活、吃苦耐勞但脾氣暴躁的男人。她們的頭巾好像戴錯了,應該戴帽子才對。亨利的興致很高,他很高興自己還能幹活。他在咧著嘴笑,看起來要比實際上年輕二十歲。然後是表情慚愧的摩基,他好像不相信有這樣的好事。摩根臉通紅,一副老闆的姿態,看上去十分滿足。他剛剛送給我們每個人一隻火雞,都是有毛病的,要麼少只腿,要麼少只翅膀,或者有什麼別的缺陷,總之都是不能按全價賣的。但他特地對大家說,瘸雞出好肉,並給我們看,他自己也帶了一隻這樣的回家。

大家手裡都拿著馬克杯或又大又厚的瓷杯子。和平時不同,杯子裡盛的不是茶,而是黑麥威士忌。摩根和亨利從晚餐時就開始喝了;瑪喬麗和莉莉說只喝一點兒,說要不是聖誕節前夜,要不是累得半死,她們是不會喝酒的。艾琳也說累死了,但這並不是說她只想喝一點兒。赫布不但給艾琳倒了很多,給莉莉和瑪喬麗倒的也不少,姐妹倆也都沒拒絕。赫布給我和摩基也倒上酒,很少的一點兒,然後摻上可口可樂。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喝酒,結果在這之後的很多年裡,我一直以為黑麥威士忌加可口可樂是一種標準的喝法,所以總是要這種酒。後來才發現,幾乎沒有人這麼喝,而且我喝了還會噁心。但那個聖誕節前夜我沒有噁心,赫布給我倒的酒太少。除了一種怪怪的味道和飄飄然的感覺,其實和喝可口可樂沒有什麼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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