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他在盯著我,我繼續吃自己的布丁。
“我去過那麼多地方,見過那麼多奇怪的事,目睹過那麼多不幸的遭遇。我得出一個結論:遊戲人生是得不到幸福的,只有順其自然地放棄,接受必須失去的,才能為死亡做好準備,從而得到一點幸福。也許你覺得我的想法很奇怪?”
我無言以對。
八
不知為什麼,腦海裡經常閃過一些詩句。可能是連自己都以為忘了的詩或韻文,而且也不一定符合自己通常的口味。有時候我不加理會,但只要一留心,就會發現,那首詩或那幾句詩竟然和自己當前的生活有著某種聯絡,不是表面的生活,而是內心深處的。
比如說今年春天和去年秋天我在澳大利亞,高興的時候,有句詩就會歡快地閃過腦海:
“甚至時間,亦會吞噬信任……”
下面的不記得了,儘管我知道,和“信任”押韻的是“灰塵”,而且後面有一句是:“把我們時代的故事,埋葬進黑暗死寂的墓窟。”我知道,這首詩是沃爾特·雷利爵士在被處決前夕寫下的。這樣一首詩並不符合我當時的心情,我卻在心裡默唸出來,彷彿它很美,很輕鬆。我一直不知道,這首詩最初是怎樣進入我腦海的。
現在既然想冷靜地看待一切,我就應該記得我們在打好行李、等待計程車的時候說的話。行李箱裡有我們的衣服,這些衣服曾經一起放在抽屜裡、衣櫥裡,洗的時候在一起翻滾,一起夾在站著笑翠鳥的晾衣繩上,現在卻各自分門別類地放著,再也不會摩擦到彼此。
“從某種意義上說,很高興我們能夠平靜地分手,因為人們通常會不歡而散。”
“我知道。”
“這樣很好。”
我嘴上這麼說,心裡卻不是這麼想的。我哭過一次,覺得自己長得醜,覺得他厭倦我了。
可是他說:“很好。”
在飛機上,這首詩又閃過我的腦海,我仍然很高興。入睡時,我想著X的身體仍然在我身邊;醒來後,又迅速用回憶填滿所有空間:他的聲音,他的樣子,他溫熱的身體,以及我們在一起的一幕一幕。
起初,我沉浸在回憶中,那些詳細的、重複的場景讓我覺得很美好。我沒有逃避,也不想逃避。後來卻想,回憶讓我煩惱不堪,它只會激起我的慾望、渴望和絕望。這三隻可憐的、被囚禁起來的野貓,未經允許便住進了我的心裡,至少我對它們能活多久、有多邪惡都毫不知情。色情、愛情的畫面和語言是一樣的:開始都是千篇一律的挑逗,而後迅速地走向絕望。這些畫面曾一度佔據我的內心,直到現在仍會不時襲來。我曾努力保持警惕,讀嚴肅的書,但還是會不知不覺陷入深深的回憶,然後才如夢初醒,回到現實中。
床上躺著一個穿黃色睡袍的女人,她的睡袍沒有被扯破,而是扯下肩膀,纏繞在腰上,像一條皺巴巴的圍巾,只遮住身體極少的一部分。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俯身遞給她一杯水。這個女人幾乎已經失去意識,她的四肢攤開著,頭扭向一邊,彷彿被某種自然災害擊倒了一樣——她爬起來,用顫抖的雙手使勁握住玻璃杯。水濺在她的胸上,她喝了幾口水,渾身顫抖著躺了回去。男人的手也在顫抖,他也喝了幾口水,然後看著女人哈哈大笑。那笑聲裡有悲傷、愧疚和善意,還有驚訝,這驚訝已經快到驚恐的地步了。他的笑聲好像在說:我們是怎麼做到的?這意味著什麼?
“我們差點幹掉對方。”他說。
房間裡似乎仍然迴盪著剛才那場騷動的回聲:喊叫,哀求,粗暴的承諾,高潮到來時的大聲宣告,以及高潮過後長時間的痙攣。
房間裡充滿感激和愉悅,洋溢著濃濃的愛意,灑滿了愛情的金色餘暉。是的,沒錯,空氣濃到可以入口喝下了。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那是我的煎熬。
九
每年這個季節,都是女人們厭倦了背心裙、印花裙和涼鞋的時候。商店裡已經開始賣秋裝了。牆上,厚毛衣和裙子用大頭針別在黑色或紫紅色的天鵝絨布上。年輕的女售貨員濃妝豔抹,像高階妓女一般。我對衣服產生了狂熱的慾望,商店裡所有的談話都變得那麼有意義。
“這條項鍊不行,太簡單了。我想要活潑一點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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