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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星的衛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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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不過誰也不知道這幾年裡會發生什麼。”

普魯跟別人講起這件事時說:“我想,他是怕我笑出來。他不知道別人為什麼笑,為什麼朝他扔旅行包,但事實就是這樣。他是個中規中矩的人,真的。正愉快地吃著晚餐呢,忽然就有人過來朝他扔旅行包,所以他想過幾年緩過來再和我結婚,這樣想也不是沒有道理。我覺得他這麼說,可能是想讓我安心。”

普魯沒跟別人說,第二天早上她從戈登的衣櫥裡拿了一顆袖釦。那些袖釦是琥珀做的,是戈登和妻子複合後去俄羅斯度假時買的。袖釦是金色的,半透明,看起來像方糖。普魯拿在手裡的那一顆很快就獲得了她的體溫。她把釦子丟進自己的上衣口袋裡。拿一顆袖釦說不上是偷,是個念想,就算開個私密的玩笑,有點惡作劇的意思。

戈登像平時一樣早早就出了門,房子裡只剩下普魯一個人。管家九點鐘才來,普魯十點鐘才上班,所以她有時間給自己弄點早餐,然後等管家來了一起喝杯咖啡。這個管家是她很多年前認識的朋友。可是當她把袖釦裝進口袋後就再也沒耽擱,直接走了。房子顯得很淒涼,她一刻也不想多待。實際上是普魯幫戈登選了這塊地,但設計規劃不是她的主意,那時戈登的妻子已經回來了。

普魯回到家,把袖釦放進一箇舊鐵煙盒裡。很多年前,孩子們從一家舊貨商店買了這個煙盒,作為生日禮物送給她。那時她還抽菸,孩子們擔心她的身體,就把這個煙盒裝滿太妃糖、軟心豆粒糖和橡皮糖送給她,還附了張紙條,上面寫著:“寧願你變胖。”現在,煙盒裡除了這顆袖釦還有另外幾樣東西:一隻搪瓷小盤,一把純銀鹽勺,一條水晶小魚。都是些小東西,說不上昂貴,但也不是一文不值。這些東西並不是傷感的紀念品,她從不開啟看,常常忘了裡面都有什麼;也不是戰利品,沒有什麼儀式性的意義。她並非每次去戈登家或在那兒過夜時都拿點什麼,也不是為了紀念什麼難忘的時刻。她拿東西時頭腦很清醒,也不是強迫症,就是時不時拿點什麼,放進舊煙盒黑暗的空間裡,然後再差不多把它忘掉。

勞動節晚餐

傍晚快六點鐘的時候,喬治、羅貝塔、安傑拉和伊娃四個人從喬治的皮卡車(搬到鄉下後,他就把小汽車換成了皮卡車)上下來,穿過瓦萊麗家的前院,向門廳走去。院子裡有兩棵孤零零的、茂盛的榆樹,樹蔭遮蔽了整個前院。為這兩棵樹,瓦萊麗可花了不少錢,說是夠去歐洲玩一趟的了。樹下的草坪整個夏天都是綠色的,草坪四周種著火紅色的大麗花。房子是由淺紅色的磚砌成的,門窗四周鑲有一圈顏色更淺的磚——那些磚原本是白色的。這種風格的房子在格雷縣隨處可見,或許這是早期建築的一個特色吧。

喬治提著幾把草坪摺疊椅,是瓦萊麗讓他們帶過來的;羅貝塔端著一份半球形的覆盆子冰激凌甜點,覆盆子是夏天時在他們自己的農場摘的——確切地說是喬治的農場。雖然羅貝塔在甜點下面放了冰塊,上面蓋了擦碟乾毛巾,她還是想趕緊把這東西放進冰櫃裡。安傑拉和伊娃是羅貝塔的女兒,安傑拉今年十七歲,伊娃十二歲,她們手裡拿著幾瓶葡萄酒。羅貝塔和前夫商量好了,兩個女兒暑假跟她和喬治一塊兒過,上學時跟爸爸在哈利法克斯一起生活。羅貝塔的前夫是一名海軍。

單看這四個人的穿著,別人還以為他們要去參加不同的聚餐呢。喬治身材敦實,皮膚黝黑,胸肌發達,看起來專業、自信,又給人急躁、不好接近的感覺。(他當過老師。)他穿著一件乾淨的體恤衫和一條毫無特色的褲子。羅貝塔穿著一條褪了色的棕黃色棉布褲子和一件寬鬆的泥磚色生絲上衣——在她狀態好的時候,這種泥磚色襯著她那烏黑的頭髮和白皙的皮膚還是很好看的,但是今天她的狀態卻不怎麼好。在浴室化妝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皮膚就像被緊緊地揉成一團再展開的蠟紙。有那麼一會兒,她覺得自己身材纖細,想穿件緊身的銀色三角背心——跟大家開個有魅力的玩笑——但最後一刻還是改變了主意。她戴了一副墨鏡,因為最近經常突然間就淚如泉湧,不是在最艱難的時候,而是在平常,眼淚像噴嚏一樣說來就來,止也止不住。

安傑拉和伊娃則穿著用舊窗簾改成的衣服,舊窗簾是在喬治家樓上的一個盒子裡找到的。她們的衣服看起來很誇張。安傑拉披著一塊翠綠色的緞面窗簾,上面是長長的、被太陽曬褪了色的條紋,窗簾斜披在身上,露出一側香肩。她把這塊布上的葡萄葉剪下來,貼在紙板上做頭飾。安傑拉身材高挑,一頭淺色的頭髮,剛剛出落成美麗的大姑娘,但這卻讓她感到很難為情。她要是炫耀自己的美貌,就會很不好意思,就像現在這樣。如果有人誇她像女神一樣,她就會臉紅、皺眉,彷彿受到了極大的冒犯。伊娃披著幾塊發黃的蕾絲窗簾,窗簾布薄薄的,用別針、緞帶和野福祿考花束打成褶,連綴在一起,那些花已經發蔫甚至凋落了。其中一塊窗簾布繞過她的額頭向後垂下,像二十年代的新娘頭紗。她在裡面穿了短褲,以防別人透過披紗看到她的內褲。伊娃既保守又大膽——她變化無常,喜歡滑稽地模仿別人,是個樂天派,還時不時搗亂。她抹著綠色的眼影、深色的唇膏,還有胭脂和睫毛膏,在頭紗下顯得淫蕩而妖嬈。在這些濃烈色彩的襯托下,她臉上更添了幾分稚氣的魯莽和大膽。

安傑拉和伊娃是坐在車廂裡的草坪椅上過來的。雖然從喬治家到瓦萊麗家只有三英里,羅貝塔還是覺得這樣不安全——希望她們下來直接坐在車廂裡。讓羅貝塔吃驚的是,喬治竟然替孩子們說話,說讓她們身著盛裝擠在車廂裡確實有些不像話。他說他會慢點開車,避開那些凹凸不平的地方,他確實也是這麼做的。羅貝塔本來是有些緊張的,看到喬治對孩子們誇張的自我表現和炫耀如此理解、包容,她那顆懸著的心才放下來——起初還以為他會生氣呢。羅貝塔自己已經不穿長裙和寬鬆長袍了,因為喬治說討厭女人拖著這樣的衣服。他覺得這樣的女人不僅吊兒郎當,而且意在招蜂引蝶。對這種輕浮的女人他很反感,成年後一直持排斥的態度。

喬治和孩子們說話的時候好聲好氣的,還扶她們上車。羅貝塔以為他上車後也會跟自己說幾句話,甚至拉拉她的手,那樣她就徹底放心了。但是沒有,他關上車門,在乾熱的礫石路上緩慢地開著車,慢得就像開靈車一樣。車裡籠罩著令人窒息的沉默,羅貝塔遊離在這沉默的邊緣,覺得自己像得了黃疸病的樹葉一樣捲縮著。她知道這種想法很瘋狂。還有一個瘋狂的念頭,那就是歇斯底里地大叫,然後開啟車門,躺在馬路上。她應該剋制自己,不要這麼誇張。但是喬治一直一言不發地向她噴出的致命氣體一定是憎恨——一定是憎恨,不然還能有什麼?羅貝塔試著打破沉默,她一邊拉緊蓋在甜點上的毛巾,一邊發出嘖嘖聲表示擔心,還嘆了口氣——她本來想讓嘆氣聲聽起來既疲憊又愜意,不料卻成了有意製造的噪聲。他們在高高的玉米林間行駛,羅貝塔覺得那些玉米真難看——千篇一律,葉子粗糙,像一支愚蠢的軍隊。他們倆這樣多久了?是從昨天早上開始的:起床前她就感覺到了。為了緩和氣氛,昨天晚上他們還一起出去喝了酒,但是喝酒帶來的輕鬆並沒有維持多久。

來瓦萊麗家前,羅貝塔在臥室裡系三角背心的時候,喬治進來了。他說:“你要穿這件嗎?”

“對,穿這件。還行嗎?”

“你的腋窩太鬆弛了。”

“是嗎?那就穿件有袖子的吧。”

此刻,坐在車裡,羅貝塔知道喬治不打算和好,她也不想說什麼。喬治的聲音裡有種殘酷的滿足——那是心中的厭惡得以發洩後的暢快淋漓。他厭惡她變老的身體,這本來就是可以預見的。羅貝塔開始哼出聲,享受著那份因受到傷害、冷冷的挑戰和無情的侮辱而獨有的輕鬆、自由和巨大的戰略優勢。

可是如果他根本不覺得自己的行為不可原諒呢?如果在他看來羅貝塔才是那個不可原諒的人呢?她好像一直都是,每天的生活都充滿災難。曾經她一發現衰老的跡象就努力補救,而現在補救只會帶來更多問題。她瘋狂地往有皺紋的地方塗抹面霜,結果臉上突然長了許多粉刺,像十幾歲的孩子一樣。為了讓腰身纖細到令人滿意的程度,她堅持節食,結果臉上和頸部的皮膚變得枯槁不堪。腋窩鬆弛——腋窩怎麼鍛鍊?還能做些什麼?現在報應來了。自己做那些為了什麼?虛榮,甚至不是虛榮,只為擁有一次光潔的容顏,以此來證明自己的魅力;只為做一次頭髮,做一次肩部、胸部護理,讓自己再一次光彩照人。你無法阻止時光的流逝,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只能任人羞辱。羅貝塔帶著自憐——她所認為的自憐——這樣想。這自憐就像苦澀的膽汁,潑灑在她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她要逃離,一個人生活,穿有袖子的衣服。

瓦萊麗從葡萄藤下一個昏暗的視窗探出頭來朝他們喊道:“來,快來,我正在穿連褲襪呢。”

“不要穿連褲襪!”喬治和羅貝塔異口同聲地喊道。聽這喊聲,別人還以為他們來的時候一路上都在溫柔、歡快地聊天呢。

“不要穿連褲襪!”安傑拉和伊娃也帶著哭腔喊道。

“唉,好吧,既然大家對連褲襪都這麼有偏見,”瓦萊麗在窗戶後說,“我連裙子也不穿了,就這樣出去。”

“不要!”喬治喊的時候不小心打了個趔趄,把草坪椅舉到了臉前。

可是瓦萊麗出現在門口時,卻打扮得非常漂亮。她穿著一件綠、金、藍三色的寬鬆長裙。她不用擔心喬治對長裙的看法,反正沒有人會指責她,說她想招蜂引蝶。瓦萊麗是個高個子的平胸女人,相貌平平,長長的臉上透著聰明、幽默、善解人意和對別人的欣賞。她的頭髮是灰黑色的,又厚又卷,夏天的時候草率地剪短了,結果成了卷卷的平頭,露出她那長長的、筋絡分明的脖子、臉頰邊的皺紋和又大又扁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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