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木星的衛星

首頁
關燈
護眼
字型:
第41章

“我眼看著她變了,”安傑拉在日記中寫道,“從一個我十分敬重的人變成了精神瀕臨崩潰的人。如果這就是愛情的話,那麼我一點都不想碰它。他想把她和我們都變成他的奴隸。她小心翼翼地走在鋼絲上,生怕惹他生氣。她的生活一點樂趣都沒有,如果讓她選,她最希望做的應該是躺在一個黑暗的房間裡,拿塊布矇住眼睛,誰也不見,什麼也不做。這個聰明的女人曾經是多麼嚮往自由啊。”

安傑拉彈起《土耳其進行曲》,隨之回想起五歲時父母賣掉的那處房子。在那房子的餐廳裡,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個小架子,母親把甜點盤子擺在架子上做裝飾。院子裡有一棵樹,或者是灌木,長著盤子那麼大、顏色像生菜的葉子。

她在日記中還寫道:“我知道,懷舊是一種無謂的感情。有時候我真想把日記裡對一些人和事過於苛刻的評價撕掉,但最終還是決定保留下來,因為我想記錄下當時真實的感受。我希望自己的一生能有個真實的記錄。在我看來,如何保持誠實是每個人面對的主要問題。”

暑假裡,安傑拉很多時候都在讀書。她讀了《安娜·卡列尼娜》《第二性》《新月莊的艾蜜莉》《諾頓詩歌選集》《葉芝自傳》《快樂的妓女》《創造性行為》,以及《哥特派故事七篇》。準確地說,有些書她並沒有從頭讀到尾。她的母親以前也是整天都在讀書,無論她中午回家還是下午放學回家,都能看到母親在讀書,讀墨西哥被征服的歷史,讀《源氏物語》。她驚奇地發現,母親那個時候看起來是多麼安心啊。

安傑拉還記得伊娃出生前的一幕。他們三個人——安傑拉、母親和父親——在海灘上玩,父親用鏟子在沙灘上挖了一個大洞。父親是堆沙堡的能手,堆出的城堡連道路和排水系統都有,所以不管父親做什麼,安傑拉都饒有興致地看著。但這個洞和沙堡沒有一點關係,洞挖好後,母親咯咯笑著翻過身,把肚子放進洞裡。當時母親肚子裡懷的就是伊娃,那個洞就像個盛蛋的勺子。那片海灘很寬,白色的沙灘綿延數英里才緩緩地沉入碧藍的海水中。那兒不是岩石聳立的湖畔,也不是小家子氣的海灣,而是一個陽光燦爛、廣闊無垠的地方。能是哪裡呢?

一曲《土耳其進行曲》結束,安傑拉開始試著彈奏《G大調絃樂小夜曲》。羅貝塔一邊聽著琴聲,一邊聽瓦萊麗幽默而絕望地講述對金伯莉的害怕、對入侵者的厭惡,以及明知不對卻不願意放手的無奈。羅貝塔同時在想:不,那沒有錯。這是什麼意思?是說她離開丈夫沒有錯。無論後來發生了什麼,那件事都沒有錯。必須那樣做,否則到現在她也不知道那是對的。

“你這段時間也不容易,”瓦萊麗看得很清楚,“壓力特別大。”

“我對自己也是這麼說的,”羅貝塔說,“但有時候我覺得也不是壓力的問題。不是房子,不是孩子,只是心裡的黑暗。”

“哦,生活中到處都有黑暗。”瓦萊麗咕噥著說。

“我想起了安德魯。當時我是怎麼對他的?總給他出難題,找碴兒,不停地指責他,然後又害怕,開始想辦法彌補。漸漸地,擺脫他的想法越來越強烈。但我總覺得是他的錯,心想他只要這麼做或那麼做,我就會愛他。真可怕,他變成了——還記得你是怎麼說他的嗎?——一根木頭。”

“他本來就是根木頭,”瓦萊麗說,“一直都那樣,不怪你。”

“我想過這個問題,因為我在想,喬治現在是不是也在這樣對我。他想擺脫我,然後又不想了,然後又想,最後連他自己都不承認有這種想法了,於是便開始給我出難題,找碴兒。現在我知道安德魯當時的感受了,不是說我想回到他身邊,那永遠都不可能,只是現在明白了。”

“我不太相信有一報還一報這種東西。”

“我也不信,真的。我不覺得一個人會以這麼簡單的方式受到懲罰。但是,人——至少我是這樣——竟會被這種想法所吸引,你不覺得很有趣嗎?我是說,這種認為存在某種平衡的想法,而不是那種經歷,很有吸引力,那種經歷還是避而遠之的好。”

“人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反過來痛苦也一樣,就像生孩子。”

喬治割完草,正在清洗鐮刀。他能聽到窗子裡傳來的鋼琴聲,還能感受到河邊斷斷續續飄來的清甜、涼爽的氣流。他現在感覺舒服多了,可能因為做了一會兒簡單的運動,也可能因為沒有人盯著而覺得身心自在,或者是隻要逃離家裡各種繁重如山的工作就會感到如釋重負。他在想:彈琴的是不是羅貝塔?那琴聲完美地隨著他的工作切換:剛才割草的時候是《土耳其進行曲》,平常而令人愉悅;現在他站著洗鐮刀,傳來的則是《G大調絃樂小夜曲》,伴著草香隱約地向他表示祝賀,雖然這祝賀並不是很清晰。和往常一樣,當他心情好的時候,或破曉的時候,他就想去找羅貝塔,抱著她,告訴她,也告訴自己:他們之間的感情沒有問題。昨天晚上去喝酒的時候他就想這麼做,但是做不到,仍然有什麼東西牽制著他。

他想起羅貝塔第一次來他家時的情景。那是去年八月底或九月初的一天,距離現在差不多一年了。他們搞了一次不太像樣的野餐,做了很多豐盛的美食,放了唱片,還把一張床墊拖到了院子裡。在那些清朗的夜晚,羅貝塔指給他看連成星座的星星那些難以想象的路徑。每一天都是那麼美好。她要他馬上給她一個明確的說法:她已經四十三歲了,比他整整大六歲;她離開了丈夫,因為他們之間一切都顯得那麼虛假;但她討厭這麼說,因為這可能只是藉口,她自己也不確定自己是什麼意思;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麼。那時她看起來是多麼勇敢、真誠,沒有一絲虛榮。現在她的敏感、眼淚和疲憊都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呢?簡直要讓人崩潰。

但初見總是值得尊重的,他想。

伊娃和露絲在長廊裡裝飾餐桌。露絲穿著弟弟的白襯衣和條紋睡褲,頭上包著黑色的頭巾,高高地聳立著,讓她看起來像一個高傲但善良的錫克教教徒。

“我覺得桌子上應該多放點東西,”露絲說,“那種淡雅的感覺已經過時了,伊娃。”

她們每隔一定的距離就放些橙色和金色的大麗花、小胡瓜、黃葫蘆、印第安玉米和橡實形南瓜,橡實形南瓜上有著好看的條紋。

在琴聲的掩蓋下,伊娃說:“安傑拉住在這兒遇到的問題比我還多,她覺得他們每次吵架都是因為她。”

“他們吵架了嗎?”露絲輕聲問道,隨後又說,“但這不關我的事。”她在十三或十四歲的時候曾經愛上過喬治,那時她母親和喬治剛剛成為朋友。她很討厭喬治的妻子,後來知道他們分開了還很高興。她記得喬治的岳父是一名婦科醫生,母親覺得這是他們夫妻倆一直合不來的一個原因。母親指的可能是他岳父的成功或他妻子所受的家教吧。但對露絲來說,“婦科醫生”這個詞聽起來尖銳而駭人,而且她還見過這個婦科醫生的女兒穿著一身冷冰冰的、金屬質感的衣服,衣服的邊緣參差不齊。

“他們經常冷戰,我們看得出來。安傑拉非常自私,她認為所有事都以她為中心。人到了青春期就會變成這樣,我可不希望自己這樣。”

如果您覺得《木星的衛星》小說很精彩的話,請貼上以下網址分享給您的好友,謝謝支援!

( 本書網址:https://m.xiaoshuo.life/14125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