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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京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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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凜冬,除夕那天,是蘭燭一生見過的,最大的一場雪。

 她坐在擠滿了人的公交車上,望著窗外,在想,槐京的雪比她見過的所有城市的都大。這雪落在樹木上,落在人身上,卻偏偏落不到那繁忙又熱鬧的馬路與街道上。

 公交車播報“戲樓衚衕站”到了,蘭志國示意蘭燭拿上行李,人聲鼎沸中,公交車司機不知道是不是趕著回去交接過年前的最後一班車,過站了卻沒有停車,蘭志國著急地用手肘錘著後門,他過時的大衣上的兩個金屬紐扣撞地玻璃門,發出巨大的響聲,司機開了門,在前頭怒罵,“鄉巴佬,下車不知道摁門鈴!”

 車門口堵了一大堆人,蘭燭抓過沉到根本提不起來的包裹,不管那巨大的壓強把自己手掌勒出兩條血痕來,用力地往外擠。

 蘭志國把裹在大衣裡面用黑色袋子裝起來的包拿出來,拆了幾層那塑膠包裝,胡亂地塞進衚衕口的一個垃圾桶裡,而後,把它拎在手裡,走了兩步之後,又低下頭,把微微掉皮的那一面朝著自己,把儘可能好的那一面朝向外面。

 蘭燭依舊努力抱著那大大的行李,跟在後面。

 蘭志國:“等會見到了人,問你什麼你便答什麼,多的不用說,要是讓你唱,你便唱,別有顧慮,咱爺倆來槐京一趟,不容易,搭上這條線,更是不容易……”

 蘭燭實在是拎不動了,手上一鬆,隨即包裹跟鑲嵌在地上似的,怎麼提都提不起來了,蘭燭只得拖著那東西,在七拐八拐的衚衕雪地裡艱難行走,她往後一瞧,原來沒有人跡已經被大雪覆蓋的衚衕裡,被她拖出條路來,簡直比鏟雪車還好使。

 蘭志國只好停下來等她,叼著煙站在風雪裡:“蘭燭,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

 蘭燭抬頭,大雪覆蓋在她睫毛上,她眨了下眼,垂著頭說知道了。

 大約拐了幾個口子,終於是有個穿著黑衣帶著傘的中年人出現在他們面前。

 蘭燭看了看他的手邊,失望的發現他只有一把傘。

 她又只能站在風雪裡,聽著他們的談話。

 那個男人帶著頂圓圓的瓜皮帽,但這帽子上的毛領像是極好的,墨油一般,在雪地裡顯得油光敞亮。

 瓜皮帽淡淡開了口:“是秦老闆讓你們來的?”

 蘭志國微微一躬身,忙掏了兜裡那包捂了熱乎的黃鶴樓,從裡面倒出一根來遞給瓜皮帽:“是,您就是吳老闆吧?”

 瓜皮帽看了一眼蘭志國捏的皺皺巴巴的黃鶴樓,連頭都沒有低下來過,“既然是秦老闆介紹過來的,我自當會盡力,只是你得罪的人,來頭不小,這事,估計還得麻煩二爺,但結果如何,我不敢保證,二爺的心性,不是我能能琢磨的。”

 蘭志國連忙敞開那隻掉皮的堪稱上個世紀的古董包,從裡面拿出來捆的好兩疊紅鈔票,塞進瓜皮帽那跟無底洞似的大毛口袋裡,“吳老闆,麻煩您了,你只顧把我們帶到。”

 瓜皮帽這才神色稍霽,“難為蘭老闆了,貴公子惹了這種事,眼下正是用錢的時候,蘭老闆還能出手如此闊綽。”

 蘭志國摸著包,卑微謙恭:“吳老闆幫我們這是應得的。”

 蘭燭看著那包,如果說那包剛剛還因為裡面有幾疊鈔票勉強裝住門面,那現在就跟風燭殘年的老人已經乾枯耷拉,幾乎已經全癟了。

 她猜想,那包裡裝的,應該夠她大學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了吧。

 瓜皮帽掂了掂口袋,越過蘭志國身子往後看,“人你帶來了吧?”

 “帶了。”蘭志國回頭,超蘭燭揮揮手,“阿燭,過來。”

 蘭燭艱難地蓄力提起包。

 兩個男人空手站在那兒,等著她連包帶人過去。

 最後還是蘭志國看不下去了,過來輕易地把包掛在自己肩膀上,“快走,別讓吳老闆等久了。”

 蘭燭走進了,才看到瓜皮帽的樣子,他約莫四十多歲,嘴邊有兩道深深的法令紋,打量她的時候,眼神底色有許多複雜的判斷,蘭燭一瞬間覺得他很適合去演京劇行當裡的丑角類。

 瓜皮帽定睛一看面前的女子,雖然因為拖著行李喘著氣,但站立行走時自覺成一套,身段姣好,一看應該是有些京劇基礎在身上的。

 只是她眉眼之間的氣質太過於冷冽,眉骨突出,顯得她青黛色的眉流濃密又立體,平而直,烏髮簡單盤起來,只留些碎髮在額頂,如雪地一般白的一張臉,讓人看了覺得不由打了個寒顫。

 瓜皮帽似是有些失望,“原是這種長相,怕是在二爺那兒,吃不開。”

 蘭志國連忙圓場,“戲臺上頭面一上,自然好些。”

 “罷了。”瓜皮帽轉身,“隨我來吧。”

 三人穿廊走巷,最後停在槐樹後面的一處宅院,與家家戶戶都貼窗戶春聯迎新年不一樣的是,這家的門口,什麼都沒有,只有黑灰色的對開門安靜地閉在那兒,看不到裡面的任何光景。

 瓜皮帽帶著傘,扣了扣門,在那兒等。

 蘭志國沒有傘,風雪蓋了他一身。

 蘭燭低頭看向自己,風雪也蓋了自己一身。

 裡頭靜悄悄的,像是根本沒有人。

 蘭燭有些著急,瓜皮帽為什麼只敲了一聲,就不能多敲幾聲嗎,萬一裡面的人沒聽到,或者就不能給裡面的人打個電話嗎?

 在外頭死等,蘭燭都快凍成冰棒了。

 就當蘭燭覺得自己的腳都要冰成冰碴子粘在雪地裡的時候,門終於是開了。

 僅僅是開的一瞬間,蘭燭就瞧見裡裡頭屋子的燈火通明,像是一片藏在黑暗裡的火海,瞬間融化她眉毛和睫毛上的雪水,只叫人對屋子後面的燈海生出幾分嚮往來。

 出來一個約莫五十幾歲的男人,頭髮微微泛白,但精氣神上佳,著唐裝上衣,帶著把黑傘,站在門檻處。

 這下輪到瓜皮帽躬身了,他躬身致歉,“林伯,煩請通報一聲,是周先生讓我們來的。”

 蘭燭心想,周先生又是誰。

 蘭志國從前是杭城最大的茶葉商人。

 當然,只是從前。

 蘭家出事之後,他腆著臉皮去找當年自己看不起的秦老闆,被他羞辱許久後才答應找到瓜皮帽這個路子,只是這瓜皮帽看起來也跟那個二爺不認識,找了個什麼周先生,如今見到這位看上去不像是主人家的“林伯”,又得讓人去通傳,難不成見這位他們口中的“二爺”比見皇帝還要難。

 皇帝不皇帝的另外再說,蘭燭聽那日來家裡的秦老闆說,槐京城的這位二爺,有著登天的本事,蘭家公子如今得罪的人,怕是隻有這位爺出手,才能有救。

 蘭志國當即就一杯白酒下肚,摔了杯子說他蘭家就這麼一個兒子,砸鍋賣鐵把家產都變賣完了,也要把關係塞到江家那位二爺的門縫裡。

 秦老闆搖搖頭,說蘭兄你還以為自己是十五年前那春風得意的樣子呢,你這家產,不是已經被你那唯一的兒子,糟蹋完了,再者,你覺得江二爺,能看得上你那點家產,正所謂求人問事,要投其所好。

 蘭志國當下就懵了,什麼是投其所好?

 秦老闆醉著酒,指了指正在隔壁吊嗓的蘭燭——“二爺喜歡鳥兒,尤其是會唱京戲的鳥兒。”

 蘭志國那天晚上第一次踏進蘭燭的房間,醉著問她,想學唱戲嗎?

 蘭燭點點頭。

 “那咱上槐京城唱去,唱出個角來,唱出個人模人樣來!”

 而後他又哭了,說對不起蘭燭他們母女,哭著哭著,醉倒在蘭燭房間裡。

 蘭燭默不作聲地收拾著行李,歷時十三個小時三十五分鐘,抵達了槐京城的戲樓衚衕。

 她如今等在那灰黑色的門下面,從那門縫裡看到裡頭的華光異彩,聞到那悠悠的食物香氣充斥著自己飢腸轆轆的脾胃,耳邊似乎能聽到高樓亭臺上,多的是像她這樣的女子,巧笑打鬧,曲聲婉轉。

 一扇門之後,是與她截然不同的世界。

 林伯把門開的大了些:“戲臺子剛落班,二爺這會正有空,只准五分鐘,說完了,就出來。”

 蘭志國和瓜皮帽連聲道謝。

 宅子的門對著蘭燭而開:

 她站在淮京城門口,站在混沌的黑夜雪天裡,卻不知,那一腳踏進去之後,一場浮華的槐京夢,就此悄然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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