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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京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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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蘭燭把這份安定藏在自己那個小房間的抽屜裡,她每日跟著大夥晨起練習,不曾懈怠。

 在京劇日漸式微情況下,這家民營劇團因為跟淮京城裡往上數幾輩的“皇親國戚”走的近,在傳統曲藝江河日下的前景下仍能保持這自己的一分市場,演出活動還算是比較多。

 只是去的大多是劇團裡來的早的人,外頭的演出活動,自然是落不到蘭燭頭上。

 劇組裡有些名氣的在舞臺上能獨擋一面的那幾個都有自己的住處,自然不用是擠在四合院的集體宿舍裡,剩下的一些,大多跟蘭燭一樣,京劇藝術院校職業院校畢業後就背井離鄉,在槐京城孤單一人,大夥都明白一個道理,現存的市場就這麼大,哪怕考上個考上國戲、中戲等有名氣的大牌藝術院校的,畢業之後也不一定能分得到這個市場的一杯羹,更何況他們這些被“優勝劣汰”下來的野生戲劇演員了,多少人在這個市場上奮鬥一輩子,不吃不喝把賺來的鈔票疊在腳下壘成一摞高都夠不著淮京城巍峨的南城門一角。因此,大夥說穿了都是競爭關係,在這種沒有編制沒有保障的民間劇團裡,強過別人,管好自己,才是安身立命之道。

 這個道理,蘭燭以為自己應該是明白的。

 只不過組長帶著幾個女生到蘭燭的房間裡,幾個人圍著她的床鋪指指點點,最後定下來“就這間”的時候,蘭燭才明白過來,搶先在他們動手搬東西之前把窗戶上的小泥人收下來塞進自己的包裡。

 他們說,按照道理,蘭燭這樣沒戲可演,在劇團裡沒上過檯面的演員應該去睡大通鋪的。

 蘭燭說她都已經睡進來了沒有把她再趕走的道理。

 其中一個女生卻過來說那是因為之前還空著一張床,但是現在,劇團裡又來了一個女孩子,這姑娘一來就登臺演了一個小配角。

 蘭燭看著林組長。

 林組長有些迴避蘭燭的目光,支支吾吾,“按照先來後到的道理,讓你搬走的確不合適,但按照我們劇團的規矩來說,她上過臺,沒理由她去住大通鋪的。”

 “是啊,能者上位,是我們的團訓。”兩個女孩子幫襯著說。

 蘭燭一直垂落的手微微發抖。她剋制地攥了攥手心,而後胸腔微微起伏,低頭收拾東西,出門。

 蘭燭拿著東西去了大通鋪,走到最後面,找到一張被雜物堆的亂七八糟的床,把東西放下來之後,抬眼望去,五六十個平方的大間上下鋪地堆積了三十多張床,箱子敞開著被扔在過道里,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堆未洗的衣服。

 她沒有著急把自己的東西拿出來,只覺得這原先不通風的屋子裡壓抑得人難受。

 她出了門,往宿舍區後面繞,牆外頭是條人工河,那兒空氣好些。

 院子圍牆後頭一矮牆,矮牆後面有一個被茂密草木遮蓋的圍牆,那兒立著半身高的竹木棒,本來是給地上的牽牛花做的支架,但春夏還未來,此刻放在那兒的就是一堆廢竹子。

 蘭燭拿過一根,在手上掂了掂,覺得這分量正好。

 她背手挺立,右邊拿著竹棍子,中指和無名指指縫裡輕輕一換,那竹棍輕巧地就開始轉了起來,而後她手腕又靈巧一動,竹棍尾被她握住,手腕施力,隨即劃出幾個漂亮的迎面花來。

 練功房的花槍支數有限,蘭燭難得能分到一支練習,而如今身在後院裡,這竹竿子雖不及花槍趁手,但好歹能上手練習,後院倒也清淨無人打擾。要知道這基本功一天不練就會退步,馬虎不得。

 她連起功來猶如老僧入定一樣,沉醉其中。

 *

 吳團今晚邀請了槐京影視王家的王家公子哥王涼來。

 按照吳團如今的身份,即便做東鋪張邀請,如今宣告在外,盤踞影院半壁江山的王家也是他邀請不到的身份,但恰好王家公子王涼愛倒騰些古玩異物,偏偏吳團也是個痴迷的收藏愛好者,不知是吳團投其所好,還是愛好相同使然,兩人一來二去的,私下也有些交情。

 吳團說他得到了一隻明制的青花素碗,王涼上次買了他的所謂“清代彩壺”回去掉色之後對吳團的信任就打了折扣,因此這次他特地叫了住在戲樓衚衕的江二爺。槐京城誰不知道,江家祖制滿族姓氏,往上幾代都是住在紫荊城裡的人,幾個叔太爺爺是民.國時期的先進分子,後來才改了個低調的姓氏,但的確是幾輩子的世家公子。他那眼光,祖傳的好,什麼東西到他手上,不出半分鐘,定能給你定個真假出來。

 至於王涼為什麼還把他父親的女朋友,影視圈曾經挺出名的女演員烏紫蘇帶上,純粹是因為男人莫名的自尊心——總覺得男人身邊出入帶著個美女會更有面些。

 王涼走在前頭,烏紫蘇緊隨其後,她抬手把一支被雪壓彎的梅花扶正,“這樣偏僻的後門你也知道?”

 王涼不過二十出頭,臉上的少年氣卻很淡,更多了份商場裡浸染出來的世故,“你不知道,這吳團長嘰歪的很,我要是從正門進,他一眼就看到我了,能被他煩死,不如落個清淨,更何況——”

 他停下了腳步,似是在等身後的人,“二爺來去無影的,還是別讓外面那幫學戲的孩子叨擾他。”

 此時從積雪的樹後走出來一個人,他穿的單薄,眼鏡下的眼清冷如霜,脊背卻直如松柏,一柄黑傘,隻身落在雪地裡。

 二人讓了讓,江昱成便走在兩人前面。

 他剛走到迴廊下,準備收了傘的那一刻,忽聽到矮牆後面有陣動靜。

 他回頭,卻在雪地裡看到了一個身影。

 她穿著一身黑,手起槍落間似是書法大家一般潑墨寫意。掂槍翻身十幾圈之後,定身亮相,僅僅憑藉一根竹竿也能演出個巾幗不讓鬚眉的樣式,動作利落乾脆,竹竿的弧度恰到好處,驚落一地梅花雪。

 這般大雪紛擾的雪地裡,她卻全然不知,只知手上動作需均勻有力,戲中角色需全神貫注。

 王涼見江二爺停了下來,也回頭看了看,這一看,倒是把他給看傻了。

 他沒見過一個女孩子耍個棍子都能把他看迷了的,那種魅力跟他身邊圍繞著他整天嬌聲嗲氣的姑娘麼可不一樣。

 王涼:“哎——哪裡的姑娘,這位是……”

 王涼還未說完,江昱成就用傘擋了他目光探究的方向,“走吧,你不是說,還有東西讓我看。”

 王涼還欲往前看,奈何迴廊外頭雪實在是太大了,江昱成又一副心思不在這裡的樣子,他只得跟著進了屋子。

 倒是烏紫蘇,一個人杵在那兒,看了許久。

 回屋之後,王涼跟在自己家一樣,招呼著林組長沏上了茶。

 “外頭練功的那位姑娘叫什麼名字?”王涼進屋後越想心裡越難耐,逮著林組長就劈頭蓋臉的問道。

 林組長被問得個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外面練功的姑娘那麼多,王小爺說的是哪一個。”

 一直不說話的江昱成抿著茶水,眼神落在剛剛盪開的龍井綠葉上,前言不搭後語地接了王涼的話茬:“怎麼?喜歡?”

 王涼立刻過來,趴在茶室的中式桌椅上:“喜歡啊!”

 江昱成淡淡開口:“這姑娘前幾日剛從玉坊搬了出去,木訥涼薄,沒意思。”

 “怎麼沒意思了,我看著挺有意思的啊,身段柔弱,看起來安靜如水,性子軟糯……”

 “軟糯?”江昱成聽笑了,“你小子一聽就沒有吃過女人虧,我告訴你,她心骨高傲著呢。”

 “高傲點才好呢,我就喜歡高傲的。”王涼越說越起勁:“二爺,我跟你口味不一樣,你不喜歡這種,我最喜歡這種了,這姑娘,越是高傲,就越有趣,這就跟槐京城冬日裡的冰碴子一樣,越硬越有味兒,帶勁的很。”

 江昱成眉眼一抬:“冬日裡吃冰碴子,你也不怕蹦著牙。”

 “不怕。”王涼搖頭,“我知道這姑娘不是您的菜,不然也不會從玉坊搬出來,可這清冷美人,偏偏卻是我的菜,您若看不上…”

 江昱成握著茶水的手不可察覺的一僵。

 這動作在烏紫蘇眼裡放大,她連忙接過那茶盞,岔著話題嗔怪王涼,“你小子倒是不識抬舉,二爺看不上你看上了算怎麼回事?”

 王涼不服:“小姨娘,男歡女愛的講究的就是一見鍾情,二爺一見覺得興致乏乏,我一見就鍾情於她,若是我和二爺都喜歡他了,那不得殺個你死我活,這愛情就是講究一對一的……”

 烏紫蘇:“你從前也這麼說,上個女孩子,你給跟人家一對一對了幾天?”

 “那是上一個,上一個不是真愛。”

 “那這個就是真愛了?”

 “行了……”江昱成聽這兩個王家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吵得腦殼疼。不就是個姑娘,就跟王涼說的一樣,他是真沒看上。

 江昱成:“這事,您得去問那姑娘,問不著我,不過我多嘴說一句,你小子可別玩過頭了。”

 “瞧您說的,我只是平等追求人家而已,都什麼年代了,我還能搞強取豪奪那一套?”

 烏紫蘇:“王先生知道了,你估計要捱罵。”

 “您能別拿我爹出來壓我嗎,我都多大個人了,喜歡個姑娘還喜歡不得了,您說是吧,二爺。”

 江昱成不置可否,他起身走到窗戶旁,再向外望去,院子裡原先舞著花槍的姑娘已經不見了,就跟瀲灩春光下一閃而過的蝴蝶一樣,只讓人覺得是因春日困頓而生的幻想。

 他轉了轉手腕上的墨玉串子,他只覺得冬日的時光無聊,盼著春季到來,西湖能產新的雨後龍井——去年的陳茶已經不經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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