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上自己昏迷的日子,距葉邊農離開木鐸已過十多天。與兩姐妹告別後,淺裳一心想繼續追蹤長鋏破風,雖然不知道葉邊農是否還在木鐸,但依舊打算回木鐸尋找線索。讓她大喜過望的是,在兩姐妹居住的洞口不遠的山腳下,一匹小白馬兒正在吃草。淺裳定睛一看,不禁大叫出來,這不正是她丟了,後來被銅麵人牽出來的小白馬兒嗎。
這銅麵人竟然將她的小馬兒帶了過來,的確出乎淺裳意料。
雖說比自己趕路要輕鬆了些,但因為怕累著小馬兒,反倒比淺裳自己施展輕功要慢了許多,抵達木鐸之際,不僅葉邊農不見了,就連橫刀也離開了。接待她的據說是代理橫刀的代理掌櫃,微胖的身材,笑意盈盈的生意臉,的確比橫刀看起來更像是一個掌櫃。
“小姐來晚了,葉老闆十天前就已經離開了。”
“那他去哪了?”
“這個小的也不知。”
“他既然是你們老闆,他去哪你怎麼會不知道?”
代理掌櫃顯得很為難的樣子:“小姐既然知道他是老闆,就當知道做老闆的去哪,哪裡是我們這些下人能知道的。”
淺裳不死心的問:“那你們朱掌櫃呢?”
“朱掌櫃據說是家裡老母親病了,故而回鄉探親去了。”
“回鄉探親?”照說看見了葉邊農的長鋏破風,又明知朱橫刀等人不是一般的生意人士,這人說是回鄉探親,淺裳打死是不會相信的,“你說的我一個字也不信。”
那代理掌櫃只得無奈地搖了搖頭,“小姐不信的話,不如在這邊住上一陣子,指不定十天半個月後,葉老闆和朱掌櫃就回來了。”
這人明明給淺裳下了個套,淺裳本不信這人葉邊農和朱橫刀的訊息,但這話說的可真是高明。淺裳不信,你大小姐自可以在此盤留一探究竟,只不過這時間可就說不準。你若是信了,在這邊逗留也未嘗不可。
淺裳一聽頓時火冒三丈:“你當我是閒人不是,若是等上個十天半個月他們還不回來呢?”
“這個小的可說不準。”
雖說淺裳明知那人故意不說,但那代理掌櫃謙恭得很,倒也讓淺裳無計可施。
第二天,淺裳依舊是不放棄,那掌櫃也依舊是咬定前一天所說。
第三天,淺裳見似乎也找不到什麼線索,只得牽著小馬兒離開。一路向南,並未停歇,似乎十分匆忙。
不足半日,便有人跟那代理掌櫃稟告,說是淺裳打馬往南,已走三十里。
又過半日,又有人向那代理掌櫃稟告,說是淺裳取商於古道,已過商洛。
那代理掌櫃聽之,微微一笑,便招呼那人退下。
此時的木鐸,華燈初上,月影稀疏。那代理掌櫃走進內堂,慢慢在臉上揭下一張人皮面具。
那面具剛剛揭下,淺裳便已經輕步來到此人跟前。
“朱掌櫃,現在還想騙我。”似乎淺裳早有所料,認定此人不過是橫刀化妝而得。
淺裳定睛一看,突然大失所望。
只見那人解開面具的臉上,右邊臉滿臉坑坑窪窪,結滿了黑褐色的疤,顯得醜陋不堪,淺裳一看,幾乎要吐了出來。
那人見有人突然來到眼前,似乎也大吃一驚,隨即也伸袖掩面。見是淺裳,又放下了衣袖,微微一笑:“聽聞淺裳小姐已出木鐸,怎又回此?”
說完,看著淺裳,似乎有所思及:“剛小姐似乎將小人當成了朱掌櫃?”
淺裳秀眉微蹙,仿若受了莫名的諷刺,遂厲聲道:“我倒要問你,你何以帶著人皮面具?”
那滿臉疤痕之人,嘆息道:“正如小姐所見,小人這半邊臉曾經被燒傷,實在見不得人,戴這面具,也是為了餬口飯吃。”
那人頓了頓,又開口問道:“小姐是如何發現小人戴著面具?”
那滿臉的醜惡黑疤著實讓人難以久視,淺裳只得轉過頭去,“你跟我說話之際,雖然毫無破綻,但人說話之際,脖子總是會動的,你這面具固然精巧,連表情都可以惟妙惟肖,可惜脖子處是一敗筆。”
那人看著淺裳扭轉頭去,微微一笑:“小姐真是好顏色,小人佩服。”
“你少恭維我,我平生最聽不得人恭維,”淺裳放下捂住嘴巴的手,平復了下胸中的不適感,正色道:“你當正不知葉邊農和朱橫刀的下落?”
“當真不知。”
見淺裳似乎也已經放棄,轉身離去,良久,那人的臉上才露出一絲不為人察覺的笑意。不一會,他再次出門,走入原先朱橫刀與葉邊農進入的假山,一摸開關,走入密室,又伸手往面上一揭,又是揭掉一張面具,露出一張完好的臉,正是早已回家探母的朱橫刀。
原來,朱橫刀早知淺裳多疑,必定回頭查勘。淺裳而雖然聰明,但這滿臉醜惡疤痕,即或多疑,料她一個嬌滴滴的小丫頭,也不會仔細觀看。
橫刀想的的確沒錯,若說是現在,已有江湖經驗的淺裳來說,都未必會盯著一個如此醜惡之人細看,別說那時的淺裳,還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小丫頭了。但淺裳並非真的相信此人沒有說謊,戴著人皮面具已是可疑,更何況還三番五次跟蹤於她。
事實上,淺裳這次肯放棄,也是另作打算。
自己本意是找到長鋏破風,查明自己的身世,想到這長鋏破風原本是祖父封狶摧眉之物,而封狶摧眉又曾經是溟教長老。
這葉邊農得到長鋏破風,大多也和溟教脫不了干係。自己何不去溟教一查究竟?
但溟教在哪,又從何查起,這時的淺裳其實並無頭緒。在動身之前,淺裳先行來動了鬼叉寨。想著能不能找到銅麵人的一絲線索,想這銅麵人撲朔迷離,而自己又是如何從鬼叉寨去往楚中的,這鬼叉寨本意是要軟禁淺裳,淺裳的突然失蹤,鬼叉寨又是如何對待銅麵人的,這些也是淺裳頗為在意之處。
然而,就當她趕赴鬼叉寨,卻升起來一種不祥的預感。
樹立在鬼叉寨山下的兩座鬼差像已被人破壞,半個鬼差的石身躺在一旁的草叢中,往內走,原先的惡鬼林的一片枯木,也已呈燒焦狀態,一陣風吹過,不時還會有焦灰隨風飛舞,比之之前的蕭颯,更有一種死寂之感。
淺裳快步穿過樹林,林中的陷阱早已形同虛設,而原先淺裳下榻的如世外桃源般的山間小築也已經只剩下灰燼,只有那些堅硬的從西塞運來的千年楊木做的棟樑還徒然地立在原地。
穿過小築,淺裳原先被帶去的會客廳也是空無一人,四下檢視,只見了築於懸崖之上的鬼叉寨,石室與石室之間縱橫連貫,形若迷宮,有的石室大過千坪,有的不過只有數十坪,但皆是不見人影。
若說是被人突然襲擊,有怎會不留下一絲打鬥痕跡?而全寨少說也有上千寨眾,又怎會全無蹤跡?
淺裳看這景象,倒像是舉寨搬走,但想那司士恆曾在這裡藏有萬千財富,又怎會丟下這鬼斧神工的鬼叉寨?
這莫非與那神秘的銅麵人有著某種關係。
回憶起那天眾人在鬼叉寨會客廳,那銅麵人似乎也不過是在淺裳前不足半日到達鬼叉寨,而司士恆稱銅麵人為天下十八寨的上賓,可見這銅麵人來鬼叉寨也定是有所企圖。加上慈心婆婆偏巧在彼時被人殺害,這麼巧的事情,難免不讓人懷疑。但那鬼叉寨寨主也非尋常角色,加上那天的神色也似乎有所隱瞞。
淺裳這不小心闖入的外人,對無名先生而言,也不過是額外的麻煩,除去便是,對司士恆而言,作為殺害慈心婆婆的嫌疑,這莫名消失的人或許也更是疑上加疑。或許,這才是銅麵人放她一馬的真正目的?
好你個無名先生,是想讓我揹負著殺人的罪名不成!
淺裳這麼想,的確也不無道理。
想起菱角姐妹的笑容,淺裳小姐的心底,也著實並不希望無名先生是個陰險的小人。
話要從司士恆收到的那封傳書說起。
起先,無名先生是作為天下十八寨的上賓使節,代表總寨來傳達總寨主叔勝己的一個意圖,即天下十八寨歸入藩盟。但這個決定叔勝己並未真正下定決心,在藩盟二十城城主李乘風的招安之前,溟教也曾經派使節勸叔勝己聯合。
照說天下十八寨的大多數寨主與北凕王朝關係更為密切,溟教的創始人西嶺凕傳言是梟帝的唯一倖免的皇子,但十八寨的寨主也並非是一條心,有人並不願死心踏地在早已消逝的王朝的船上,也有人早就對梟帝懷恨在心。
話雖如此,事實上人心隔肚皮,誰又知道呢。梟帝死後,皇室的大量財富到底去向何處,本是這群各自據守、一個個老謀深算之人的垂涎的。
而作為推翻北凕帝國的藩盟盟主李乘風,照理說,是該順承大統,弄一方魚腹神書,或是石中天旨,杜撰下自己是下一個真命天子,皇朝開創者。
但事實上,北凕的覆滅,卻並非全是藩盟的功勞,藩盟內部也是各各爭功,這李乘風也不過是運氣好,恰巧第一個破了皇城,追拿到逃亡木鐸的梟帝,並將其斬首罷了。
這李乘風做的也不過是個名義上的盟主。二十四城更是各自為政,比之天下十八寨有過之而不及。
故而,有洞觀天下局勢的高士早有先見:藩盟雖掌天下大權,但有筋無骨;天下十八寨看似冠冕,實則空有皮囊。
這時就有人問了,那照先生看,哪一派勢力才是真正的霸者?
高士回答道:溟教勢如破竹,如潛淵蛟龍,勢高但不可奪其鋒;影子如影正行,欲與天論高,還需柳暗花明。
傳聞這位高士說此話之際,是在中土1184年,西嶺凕創立溟教的第十個年頭。“溟教勢如破竹,如潛淵蛟龍,勢高但不可奪其鋒,”此句當真是一語成讖。再過四年,西嶺凕莫名離世。主峰離世,勢如破竹的溟教也因此被沉寂十多年,直到最近幾年,方才又開始有所動作。
高士所言不虛,只是藩盟二十四城雖說有筋無骨,但畢竟是現今中土世界的主流統治者。叔勝己的考慮是在於溟教野心過旺,自己若與其聯合,無疑與虎謀皮,而那李乘風雖說並無實權,但好說是天下霸主。與崛起的弱者謀,是為別人做墊腳石,與衰敗的強者謀,是讓別人成為自己的墊腳石。
這位稱雄天下十八寨的英豪也無疑具有足夠的襟懷,他聽從了銅麵人無名先生的謀略,大為讚賞,並視之為上賓。
此次也是派遣銅麵人前往鬼叉寨,試圖先啃下這一難啃的骨頭。
司士恆與叔勝己本是過硬的兄弟,兩人的關係亦非同一般,但對於此次叔勝己的決定卻是相當不以為然。而叔勝己更不為所知的是,葉邊農在邊陲小鎮木鐸活動的多年間,也早已這一靈秀谷的寨主有所聯絡。加上司士恆自幼耳濡目染父訓,對北凕王朝更是有著眷顧之情,本願當個中立,叔勝己這一決定,硬是將司士恆逼向了溟教。
這日,當葉邊農收回司士恆發回的信鴿,見那一角透明的宣紙,既已明白這固執英豪一角有所決定,也不禁仰天大笑,看得一旁的橫刀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