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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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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會帶你出去。”楚瑜擦拭劍刃,時不時望向遠方的血色天幕,“可江逢早已佈下幻境陣法,要破也沒那般輕易,阿兄只能儘量。”

他握住楚璠的手,幾乎是把她整個人撈起來,掰過臉左看右看,檢查得仔仔細細,又給她貼上了十個剛畫的防禦靈符。

楚璠接受著這明晃晃的目光,歪開頭,沒忍住說了一句:“阿兄,我今日不會成為你的拖累的。”

楚瑜的手停滯了片刻。

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下意識捏了捏楚璠的臉,淡淡道:“是,你都能和魔蛟一較高下了,長進確實不小。”

楚璠像是聽不出這話暗含的嘲意似的,把頭垂到一邊:“我只是想,自己也可以幫你了。”

她不再是手無縛雞之力、忍受不了漫漫長途、連上個靈山都要耗去半條命的人了。

楚璠眼眸半合,顯得眼下那一團陰影足夠清晰。

楚瑜握劍的手緊了緊,他終是嘆了口氣,把頭垂到楚璠的肩膀,聲音輕輕的:“璠璠,我從未把你當成拖累。”

楚璠沒有抬頭:“我知道。”

休整片刻之後,楚瑜給白澤灌滿靈力,劍身又變得清亮奪目,他們隨著劍靈指引,一同踏入夾雜著雷聲的濃霧之中。

楚璠的袖子被楚瑜緊緊繫了結,綁在一塊兒。她跟在兄長身後,只覺得眼前的色彩漸漸模糊,鼻端的血腥味也沒了。

有一瞬間,她甚至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強烈的失重感導致她的腦海一片昏沉。

尖銳刺耳的狼嚎聲緊接著攫取了她的耳朵,楚璠抬頭,在朦朧中看到了許多熒綠的燈火,密密麻麻點綴在山林邊際。

不,這不是燈火,是狼的眼睛。

數十頭野狼仰頭向夜幕嘶吼,聲音震耳欲聾。

“狼群又來了……快追上去,能殺一個是一個!”

“一群畜生,不知道踩了我多少糧食,真是造孽啊……”

人群混亂,聲音嘈雜,擁擠至極。

儘管知道這些都是幻境,可現在接觸到的依然是真切的實體,楚璠被推搡著前進,人潮將她擠到山下。

此處四面環山,像個村落,目前看不到什麼危險。但她不敢掉以輕心,江逢的幻境怎麼會這麼簡單。

況且……

楚璠心中越發焦急,在人群裡擠來擠去,怎麼也找不到兄長的影子。

楚瑜不見了。

有村民拿了農具和火把嚇退狼群,狼的數量過多,雙方相鬥,村民稍顯不敵。但狼的攻擊沒有章法,有人在後面拉弓起箭,鐵器貫進皮肉裡的聲音格外清晰。

狼群怒極,瘋狂反撲。前面的人不慎被狼咬了一口,空氣中漸漸瀰漫開一股血腥味,耳邊的狼鳴更加氣勢洶洶。

這群狼沒有首領,被驅趕只是時間問題。

楚璠在混亂的人群中穿行,一路上從狼口救下不少婦孺孩童,卻始終沒看到楚瑜的影子。到最後無可奈何,她只能反手拉住一個人,連聲問道:“方才有沒有見到陌生男子?狼群為何會襲擊村落?還有……這裡所處何地?”

那人是個帶著幼童的母親,她被駭了一跳,面上全是驚慌:“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楚璠冷著臉拔劍,橫在她的脖頸處,聲音不帶溫度:“說。”

女人把孩子護在身後,雙手張開舉起,一動不敢動:“我們都是氏族之人,可從未見過什麼陌生男人,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楚璠皺眉,還沒把劍收起來,女人身後的幼童就像牛犢一樣撞了過來,一邊叫嚷著:“都是妖怪,妖怪該死!不許欺負我娘!”

“妖怪?”

楚璠按住“小牛犢”的肩,惡狠狠地問:“哪裡有妖怪?什麼妖怪?”

她挾持母子二人往村落深處走去,狼群和人的搏鬥已經停歇,這一路上,楚璠看到不少條躺在地上的狼屍,她低頭問小男孩:“是狼妖?”

小男孩把她當作歹徒,低著頭一言不發。

楚璠沒在意,她其實已經感受到了一股外溢的妖氣。

但在她認識的妖中,從未感受到這麼死氣沉沉的氣息。

路上有人看見他們的行走路線,不約而同地瞧了過來。

“哪裡來的外地人?”

“不清楚,這女子手裡提著劍,看著像個道士。”

楚璠挺直背,眼神淡淡掃過去,看到幾個人正在處理狼的皮毛骨肉,甚至抽離了肌腱,臺階上血跡斑斑,紅得刺眼。

楚璠扭頭問被她挾持的女子:“狼群是踐踏你們的作物和牲畜了嗎?”

女子僵硬地點了點頭。

忽然,前方傳來一陣異聲,一行人把剛剖好的狼骨擺成圖騰,對著它焚香跪拜,嘴裡嘀嘀咕咕,唸唸有詞。

楚璠猛然想到,這裡是江逢的幻境,這場景到底代表什麼?是真是幻,是否有跡可循?

她突然想到靜姝說的話,江逢從小被棄,他是被母狼養大的。

這些狼難道和江逢有關?

楚璠看到那些祭祀的人圍成一圈跪拜還在滲血的狼骨,脊背有些發寒。她開始覺得不對勁了,努力鎮定道:“你們村子到底發生了什麼?”

那些圍著祭臺的村民齊齊回頭,盯著楚璠看,他們膚色黝黑,襯得眼白顏色突出,格外瘮人。

他們異口同聲,整齊劃一到讓人覺得詭異的程度,不停說:“誅妖!誅妖!”

手上驟然一痛,楚璠低頭,看見小男孩一口咬住她的虎口,力道非常驚人,虎牙緊緊扎進她的肉裡不放。

楚璠沒有第一時間甩開他,反而掰開小男孩的眼皮,果然看到了空洞的眼球。

楚璠頓時汗毛直豎。

楚璠迅速甩開男孩,血液順著傷口流出,從指尖滴落,她敏捷地往前跑,用鴛藤甩開攔路的人,朝著妖氣最濃的地方去。

村民已經不是人了,他們早在楚璠來之前就被煉成了半人半魔的活屍,這裡早已是個死村。

她要找到這個幻境裡的江逢。

楚璠一面躲一面跑,在前面看到一個巨大的沙盤,丁字形木架頂端懸空,架子穩穩插在沙盤中,高高指向夜幕的星月。

原來他們在祭祀。

楚璠踢倒木架,從沙堆中翻出很多骨架,表面上堆的都是狼屍,還很新鮮。她繼續往下刨,果然發現了許多年代已久的人形頭骨。

人牲祭祀並不稀奇,在這種偏遠村落,有不少人還保留著愚昧荒誕的傳統。

楚璠深吸一口氣,回頭大喊道:“江逢,你快出來!”

一道閃電撕開天幕,巨大的聲響震住了所有人,隨之而來的就是一片寂靜。

叮叮叮——

鈴響之後,漫天妖霧瀰漫,一道聲音傳了過來:“你是誰?”

能聽出來是個少年,嗓音青澀,但咬字極重,顯得異常兇狠。

楚璠反問:“你是江逢?”

“你為何知我名姓?”

楚璠並不回答,繼續問:“村裡活屍都是你煉的?”

那聲音沉寂了一瞬,隨即惡狠狠道:“他們該死!”

楚璠還想追問,沒料到濃霧中突然伸出一隻手,直直掏向她的心窩,江逢的聲音傳過來:“你話很多,你也該死!”

他指尖彎曲,觸到楚璠的衣服上卻被一道刺目白光彈開,嗞嗞作響,有一種皮膚燒焦的煳味兒。

“修道者?”江逢收回手,冷笑一聲,再度撲過來,“修道者更該死!”

楚瑜給她貼的防禦符已經破了,不能再硬接第二道攻擊,楚璠往後一個翻滾躲開,又從袖中飛出數根花藤,死死捆住江逢的一隻手臂。

她把江逢硬生生從濃霧中拉了出來,卻看到他隱藏在霧氣中另一邊手臂,上面已經沒了手掌。

怪不得在現實中,他的另一隻手掌是鋼爪,原來別有隱情。

楚璠抓緊時間問他:“你如此恨修道者,是不是因為恨子微?你又為什麼恨子微,就僅僅因為他是被崑崙劍承認的人?”

江逢愣了片刻,怒氣衝衝道:“你怎麼知道他?那些道士個個大義凜然、義正詞嚴,實則虛偽至極、愚昧至極!”

“你如此忘恩負義,竟還要責怪他虛偽?”楚璠不理解,“你惡事做盡,現在屠人滿村,百年後屠仙門千餘人。你做這些事毫無理由,分明是本來就心有劣根!”

“心有劣根?好一個心有劣根!”

江逢不怒反笑,他用僅剩的手指向密林,眼睛緊盯楚璠:“狼王久居深山,那些人憑什麼對狼群喊打喊殺?我去劍道求學不過幾年,這些人就殺了我的母親,我屠他滿村有錯?”

他的母親?那頭母狼?

那祭祀沙土下的屍骨?

江逢眼睛通紅,紅色蝶紋在臉上若隱若現,挾著一股狂怒:“人類皆是愚蠢無知、貪生怕死、恃強凌弱之徒。天災降世,他們卻只懂殺人祭祀,連狼群也不放過。他們能殺萬物,為何我不能殺他們?”

楚璠往後退了一步,無話可說。

“還有那個子微!”他唾了一口。

江逢逼近,他身骨瘦弱,神色陰森,黑髮下一張冷白的臉:“我不過是殺了那些欺我辱我的人,他非說罪不至此,硬要砍我一根手指。那好啊,我直接把手掌砍下給他,以後我是生是死,殺了何人,都和他沒有任何干系!”

他殺了那些人,抽骨剝皮,製成人面鼓,笑嘻嘻地拿去給子微看,是為了炫耀自己的強大,卻沒想到遭來子微嚴肅的目光。

“江逢,你太過偏激。”

“真巧,那個子微道長也是這麼說我的。”江逢冷笑,“他說後悔救了我,那我想要殺了他,也算不上恩將仇報了。”

楚璠攥緊手指,想要後退。

江逢陡然一偏頭,看向楚璠手上的崑崙劍,神情一凝:“你也別想出去。”

兇屍一股腦撲了上來,楚璠往後躲閃,還要去抵擋江逢的攻擊,很是艱難。幸好江逢現在遠沒有現實裡修為高深,所以她能頻頻躲過攻擊。

崑崙劍在幻境中威力也大打折扣,楚璠靈氣不算深厚,手臂漸漸使不上勁兒。恰在此時,一道白影從天而降,手執澄綠光劍,正刺入江逢腹中。

楚璠神情一鬆,小聲驚呼:“阿兄!”

楚瑜之所以耽誤這麼久,是因為在深山中被江逢的幻境化作了一頭狼。

天魔的妖身本相是蝴蝶,更善於攝魂布幻,只是他向來精修近戰攻勢,陣法造詣反而不算高深。

但楚瑜和江逢交手數次,知道他的幻境詭譎多變,不能小瞧。

他飛奔到山下,剛從祭祀圖騰那邊挖到狼人屍骨,重新化人,這才趕來幫助楚璠。

楚瑜用劍震開幻境中的江逢,逼得他節節敗退,抽空又問楚璠:“這個幻境的難度不對,你身上是不是帶了江逢的東西,快扔出來。”

楚璠退在後面,心中一驚,急急忙忙在乾坤袋掏了一會兒,把之前給子微看過的香囊扔給楚瑜,高聲喊道:“是不是這個?”

香囊針腳粗糙,上面繡著蝴蝶最喜歡汲的桂花蜜,是小江逢一針一線縫出來,想要送給當時尚還敬仰的子微的。

那香囊被楚瑜用劍尖拎起來,在江逢難以置信的視線下,順著劍勢送進了他的掌心。

霎時間天旋地轉,清亮的銀光如煙火一般刺破天幕,化成扭曲的細線,像玻璃裂紋一般逐步碎開。楚瑜用身體遮擋住楚璠,順勢捂住她的眼睛,安慰道:“別怕,出去了。”

卻不料楚璠把自己的手也覆蓋上去,輕聲道:“阿兄,你不必再捂住我的眼睛了。”

楚瑜身體一怔。

與此同時,南海的另一邊。

子微擦了唇邊的血跡,曼聲道:“百年前我封印你時就說過,你有重來的機會。”

江逢半身已經化蝶,紅色鱗翅,龐大而妖冶,根部滲出一些綠色的汁液,他弓著身子,面色慘白。

已有搖搖欲墜之勢。

碧水滔天之上,是一片血紅的海霧,漂浮著不知道多少屍骨。

有修士,更多的是魔屍,這場大戰,顯然已經分出了輸贏。

“這次要關我多少年?”江逢咳了一口血,高聲冷笑道,“百年?千年?還是一輩子?”

子微低嘆道:“天道輪迴,世有因果。”

他直視江逢帶有恨意的眸子,語氣既不憐憫,也不慈悲:“這道路,不過是你自己走出來的罷了。”

子微就在最前方,廣袖獵獵風浪揚起,八條白尾飛舞四散,線條流暢,閃著雪色的寒芒,每一下甩動都極具爆發力。

銀髮飛舞,如月光流瀉。

即便他衣袍破碎,面上沾血,也依然是高貴而優雅的。

便顯得高不可攀,恍如神祇所化。

憑什麼?

憑什麼他永遠都要輸在子微手裡!

明明都是一樣的遭遇,憑什麼就只有子微得了天道眷顧!

他雙目猩紅,縱身而來:“子微,這一次——”

“我要跟你同歸於盡!”

赤紅的蝶群從他的寬袖中湧了出來,血雨傾盆,江逢竟以神魂驅使邪術,聚集天下間的怨念。

愚蠢至極。

子微搖搖頭,似有憐憫,但並不是憐憫他極端,而是憐憫他淺薄。

“你現在,沒有機會了。”

楚瑜帶著璠璠一路繞著山脈小徑直行,他拿出靈車,把她塞了進去,先是喚出白澤,又試圖驅使崑崙劍。

楚瑜曾在挑選本命劍的那一刻,受萬劍朝拜,他無須劍訣,便能使無數劍影齊齊朝下。

但這把不行。

他只能召喚出微弱劍光,崑崙劍懸於半空,逐月影而動,沒有尋常劍的鋒銳之感,說是兇器,其實更似禮器。

不是楚瑜的風格。

他拍了拍車窗,楚璠立馬探出一張小臉來,面色緊張,也不知道是在緊張誰。

楚瑜把血雨擋在外面:“璠璠,手給我。”

細膩的手臂被戳開一個小口,他取了一滴血,抹在崑崙的劍柄上,果然能暫時驅使這把劍了。

他簡直是強壓要罵人的念頭。

層雲之中,雙劍閃過,白澤和崑崙兩道劍光交錯,擰成藍青色的線,直直劃破夜空,一往無前,霸氣凌人。

天魔佈下的陣破了。

很不想承認,但事實是,崑崙劍確實鋒利無比。

楚瑜捏緊拳頭。

他抬頭看,遠空中兩道身影纏鬥在一起,速度之快,只能看見雪白長尾拉出來的殘光,寒芒幾許,沾了血跡。

楚璠撥開車簾,驚呼道:“為何天魔看起來這麼強……”

“天魔在燃燒神魂……”

楚瑜想了想,收劍歸鞘,扭身駕車而去:“我們不能管,天魔聚十萬怨靈,已經沒人是他的對手了。”

這戰過去,不論是輸是贏,天魔都會死。

說不定兩人都會死……楚瑜有些自暴自棄的暗喜。

最好全都死了。

沒過多久,他忽然感受車內重量一輕——

楚璠躍下車,召喚崑崙御劍而去,速度之快,幾乎要掠出殘影。

少女衣袖微振,楚瑜只摸到了冰涼的袍角。

“楚璠!”他怒喊,“你給我回來!”

楚璠是第一次違背阿兄的命令。

她沒有靈氣罩,血雨滴在身上,像是腐蝕生命的毒水,楚璠覺得自己的皮膚已經爛掉了,疼到骨子裡。

“沒事的。”楚璠告訴自己,也告訴身下的崑崙劍,“崑崙,我相信你。”

“還可以再快一些!”

崑崙前所未有地快,風吹破面頰,撕開衣袖,她渾身破破爛爛,被血雨噬穿,冒出了嗞響。

她強忍著劇痛,眯眼指路:“向左,再往右……”

她看到了子微的雪白狐尾,像是亮著銀光的流星,泛著光。二人相持不下,江逢蝶刃彎曲,眼看就要趁他手無兵刃,砍向狐尾。

“崑崙,去!”

一劍飛來,萬古湮滅。

清寒劍光無限放大,眨眼間頂上江逢的右翅,戳中正心,劃出無比刺耳的巨大響聲。

她一下子鬆了口氣。

子微收劍,往回看了一眼,訝然道:“璠璠。”

楚璠正在往下掉,她看見子微還欲飛過來救她,連忙大喊:“背後!別管我!”

劍勢迎上天魔的攻勢,兩種力量猛然交錯,天地迸發一聲巨響,紅霧搖搖欲散。江逢被劍光震得一晃,重新調整,朝子微襲去。

楚瑜疾飛過去,堪堪接住快落在海里的楚璠。

他氣得額上青筋直跳:“璠璠!”

他握劍的手在抖。

楚璠反握住他的手,輕聲說:“阿兄,我們不能欠他的,不是嗎?”

“好……好。”他一連說了幾個好,只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竭力維持冷靜,渾身直冒冷汗。

“你不要命了嗎?”他摸著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聲音顫抖,“你的膽子什麼時候這麼大了。”

“我現在還活著。”楚璠點了點他的心臟,艱難道,“因為崑崙劍,我們也還活著。”

“得謝謝他。”

楚瑜低垂著頭,將她放置在巨石之下,白衫衣襬沾滿鮮血,黑髮凌亂,像極了潦倒謫仙。

他身影閃逝,揚起手中之劍。

劍光與人影化作一體,呈遊鹿之態,在亂象一片的紅霧之中,幾乎要落成一道驚雷。

天生劍骨,人劍合一。

他給了天魔最後一擊。

楚瑜曾被封為蜀山第一劍修,並非是因為他靈力深厚,而是他潛力之高。

他當年浩浩蕩蕩搶奪靈寶,暗襲各族宗中弟子,幾乎將大半個仙門都席捲得支離破碎。仇敵沒日沒夜追殺他,沒一個得手過。

修仙之人,求的是澤被蒼生,惠及千秋。至少看起來,要像子微那樣。

而楚瑜恰恰相反。

這是外人對他的看法——蜀山楚瑜,冷血無情,反覆善變,不似正道,雖得劍道真傳,卻不可與之深交。

他自私自利。

所以當楚瑜透支全身力量,一劍貫穿天魔腰腹,又被天魔最後一擊反手打入海中的時候,他自己也覺得自己瘋了。

天魔燃燒神魂,實力暴漲兩倍,即便子微重新拿到崑崙劍,也並非能全身而退。

明明想著讓他們兩敗俱傷的。

怎麼就變成這樣了呢?

他在深海中睜開眼睛。

萬丈海淵,深邃而幽遠,周圍魔氣越來越濃厚,漂著幾具浮屍,鹹腥的海水淹沒口鼻,噁心而又黏膩。

海水揚起他的袖袍,被旋成斑斕的光影。他提氣之前,越過自己在水中的衣袂,看見一道人影。

輪廓柔和,身影輕盈,像靈動的游魚,月色籠罩在她肩頭,被海水碎成了粼粼波光。

很柔和的光。

他在海流糾纏中抬起手,竭力探出指尖,抓了過去。

楚璠託著楚瑜游到岸上,她擰乾二人衣襬袖袍的水,吸吸鼻子,使了很大的力氣,才將楚瑜攬在懷中。

“阿兄……你還好嗎……”帶著泣音,還有緊張和害怕。

楚瑜眼睫微顫,握住了她的手,一點點攥緊,想開口說話,卻只能發出幾聲囫圇的咳嗽。

於是他又感受到楚璠換了個姿勢,託著他的腦袋,讓他一點點咳出瘀血。

他這些天過得驚心動魄,也就只有在這時候才能得到一點安心,緊繃著的弦終於斷了。

楚璠看到他暈倒,一動不動,幾乎都要嚇傻,顫顫巍巍摸到了他的心口,察覺到心臟還在跳動,才深深緩了口氣。

海風逐漸變大,吹得她有些睜不開眼。

四周全是魔人的浮屍,海面被染得血紅一片。她眯著眼,往更遠的地方看,血雨停了,天邊遙遙升起一絲曙光。

楚璠放緩了呼吸。

她還要等最後一個人。

竭盡全力保持清醒,朝海面的盡頭望去。

只見一道斜光煌煌而來。

那人身材頎長,手持長劍,眉眼被曙光勾勒出恰到好處的暖意,銀髮清冷,和身後的八條狐尾一齊飛舞,如鶴揚羽。

楚璠仰頭望他,眉梢微彎:“道長……”

子微其實很生氣——她居然還在笑。

楚璠幾乎半身是傷。

她恍惚又像剛上崑崙山的那天,弱不勝衣,瘦小單薄,身上漫著絲絲縷縷的血跡,安安靜靜,如初枝般纖細。

看著讓人心酸。

子微將她攏進了懷裡,手臂環著肩頭,都不敢握實。

她身上全都是傷,睫上沾血,半邊臉都被血雨滴過,血肉模糊,更別說身子了,雖有衣物遮擋,卻也慘不忍睹。

子微都不敢發出聲音,怕嚇著她。

楚璠見此,又抿出一個笑。

她突然感到背後一暖,子微用尾巴貼住她,並沒有直接觸碰,而是用長尾繞了幾個圈,小心翼翼地,把她環在最中間。

子微嚥了下喉嚨,聲音有些發抖,手指找了找,摸上她還算平滑的腮邊:“疼不疼?”

楚璠搖了搖頭。

她輕輕開口:“道長,醜嗎?”

“怎麼會?”他低聲道,笑了笑,“璠璠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小姑娘。”

也是最堅強的小姑娘。

子微低頭吻了吻她的眼睫,舔到了點血腥氣,他不敢多碰別的地方,尾巴游了過去,又攏著她,貼近了一點。

明明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去處理,可他現在不想離開。

“道長……”楚璠用指尖拈上了他垂落的銀髮。

“嗯?”

她的身形有些搖晃,眼前也發黑,卻強忍著清醒,想了想:“尾巴沒有斷呢。”

“沒有,一根都沒有。”一條長尾彎著尾尖,湊到她的手心處。

楚璠推拒掉:“現在就不摸了,我身上很髒……”

她疼得說話有些啞,人越來越熱,有些昏昏沉沉的。最後她翹著唇角,用很認真的語氣和他談判。

“先欠著了,以後要摸回來的。”

她剛說完,眼前一黑,人就倒下了。

子微接住落下來的綿軟瘦小的身子,心疼不已,嘴角勾起了一絲苦笑:“你怎麼……都這個時候了,還這麼會算賬呢。”

天魔已逝,龍脈轉眼從層霧中完全顯露出來,走勢巍峨壯觀,天地靈氣在上面流轉交織,令人望而生畏。

百年前交戰時,子微身受重傷,又被天魔斷去一尾,消耗頗大。這次沒那麼嚴重,他反而有些隱隱不安。

他低下頭,摸了摸楚璠的腦袋,然後把她交給了趕來的畢方。

畢方看到楚璠的樣子,先是一怔,而後嚇得毛都奓了:“她、她怎麼又變成了只血猴子?”

楚璠到底還要給他多少“驚喜”!

“她們不是隻去救了個人嗎……”畢方小聲罵著髒話,把她接了過去。

子微看著他大咧咧的樣子,輕斥道:“小心點……”

畢方很委屈,他已經非常小心翼翼地用自己最柔軟的翎毛擁著她了。

他忍不住道:“您還要去哪呢?”

子微嘆了口氣,順著海邊的一線天看過去。

“小心為上,龍脈已經受不了第三次侵蝕了。還有,事情結束之後,讓龍族首領帶著鮫族來見我。”

兩族紛爭,他本不想參與,但是若危害到了天下蒼生和水之靈脈,便不能不管了。

畢方躬身應是,頓了會兒,突然問:“先生,那這個人呢……”

他指了指躺在礁石下的白衣男子。

青眉長睫,高鼻稜唇,面容清朗,面色微微泛白,幾縷黑髮黏在臉側,透著股蒼涼。

他腰間的劍,畢方曾在楚璠手裡看到過。青白劍身,通體光透,繪有遊鹿靈紋,是白澤神獸的圖騰。

畢方隱隱察覺到這個人是誰,他帶著顯而易見的敵意,渾身寫滿了拒絕。

子微沉默了會兒。

他將崑崙劍懸於日影之下,籠袖抬首,面無表情看向遠方,微垂雙目,蘊含著一股矜傲清寒。

“把他也帶回去。”說罷,他又加了一句,“別讓他們碰面。”

若是隻有楚璠一人,畢方直接化鵬就把她帶回去了,可又加了一個男人,他想了想,決定不難為自己,召喚出飛舫。

他特意把兩個人放在離彼此最遠的房間裡。

楚璠身上的傷口很棘手,畢方拿了一大堆綁帶白紗,斟酌了好久,都不知道怎麼下手。

難不成要纏成個大粽子嗎?

他餵了點丹藥給她,決定還是等先生回來再計議。

剛推開門,一道劍光便懸在他臉上。

畢方嚇了一跳。

楚瑜面目沉鬱,頎長的身軀直接擋住陽光,他掃了畢方一眼,冷聲道:“你是什麼東西……對璠璠幹了什麼?”

不是,這人腰都快被天魔給抓穿了,血成股地流,傷成這樣,不過半個時辰而已,這便醒了?

他身上的陰冷氣質太過強盛,畢方本嘴硬不開口,眼看著劍光無限放大,最後停在面前,才悶聲道:“軒轅畢方鳥,我是楚璠的朋友!”

畢方還年幼,化為人形時不過稚氣少年模樣,只是紅髮赤瞳,眉眼生有翎羽,一看就是個妖。

“朋友?”他似覺得可笑,“璠璠可從未說自己有過朋友。”

“小妖怪。”楚瑜輕嗤了聲,彎著腰,劍已經靠在畢方的脖頸處,“把門開啟,讓我進去。”

這個人,鳳眼狹長,黑髮白衣,氣質陰鬱,分明比他更像妖。

畢方梗著脖子,噴了口遊蛇般的離火,火觸到薄刃寒芒,轉瞬即滅,楚瑜又往前一壓,把他逼在角落。

“你有病吧!”畢方大叫一聲,“我救了你們啊。”

楚瑜已經把他撂到一旁,開啟房門:“我知道,不然你已經死了。”

畢方決定很多天都不要理他們了。

他在外面悄悄探進個腦袋,透過簾帳的倒影,看見男人俯著身子,輕貼少女的額頭,以神魂相融蘊養,靈氣呈現出細膩的淡粉色。

這是道侶間療傷的法子,他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聯想到他們的身份,畢方捏緊拳頭,控制不住暗罵了一句。

變態。

他在外面如坐針氈,裡面卻稱得上平和安定。

楚瑜其實已經很累了,他強撐著身子渡給楚璠靈氣,時不時還要打坐一會兒,等到丹田稍微不那麼幹涸,再繼續渡靈氣。

他想快點帶楚璠走,這並不難猜。

可她確實傷得太重了……精氣不足,靈脈虛浮,比以前更甚。楚瑜不敢想璠璠為了他抽掉多少精血。

“璠璠……”楚瑜伏在地上,把她額上的絨發撥到一旁,用指尖觸著她吐出來的呼吸,很細,又很輕柔。

楚瑜就這麼一直看著她,滿頭青絲垂落,眉目狹長,眼神斂著,卻像鉤子似的,黏在她身上。

他忽而歪頭,站在窗前,窗戶開了一條細縫,外面流雲輕緩,曙光明亮,桅杆長而細直,通到天上。

青年御劍而來,藍衫環佩,月白劍穗撞出一聲輕鳴。

劍光掠過窗欞,子微袖底揚風,直接加速落在了內屋門口。

畢方知道先生回來了,可憐巴巴蹲在原地,小聲:“我打不過他……”

子微搖搖頭,越過他走了進去。

門剛開,便迎來一道兇狠劍光,子微橫掃而對,青藍兩道劍光交錯,昨夜還一起奮戰的兩柄劍,瞬間就開啟了交鋒。

楚瑜靜靜看著他。

子微也凝眸回望。

兩道劍法相接,刺耳的金屬碰撞聲一直抵到刀柄,錚鳴不斷。

帳簾深處忽傳來微弱的輕哼聲。

二人頓了片刻,不約而同停下了交鋒。子微斂息而定,看了他一眼,收劍入鞘,將劍懸於腰間。

月白劍穗晃在藍袍之下,搖曳著,泛出點點雪光。

楚瑜眼神愈暗。

他低聲道:“無恥。”

無恥。

子微把這兩個字含在舌尖滾了一圈。

他隔空關上屋門,沒有發出一點聲響,又把畢方支走,這才開始好好地打量楚瑜。

他們身量相似,所以平視時正好能看到對方的眼睛。子微視線冷凝,仿若審視,他只是低聲問:“你在說——”

“你自己嗎?”

楚瑜笑了一下,目光沉鬱無比:“搶別人的東西,你不覺得自己無恥?”

子微微合雙目,重複了幾個字:“搶,東西。”

他長睫垂落,投下了蔭翳的倒影,語氣平淡:“我不承認。”

“我管你承不承認!”楚瑜壓低聲音,強忍著怒氣,“待璠璠醒了,我自會帶她走。她在你這裡用了什麼東西,費了什麼物什——我都會一一還給你!”

“要是她不想走呢?”子微問道。

“楚瑜。”他念了他的名字,像是不解,一字一句,“你當真從未覺得自己不對,也從沒有問過她願不願意?”

正常人聽到這一番話,要麼否認,要麼思索。

而子微只在他的臉上看到了自信。

他在笑。

他還穿著一身白色道袍,袖底袍角染了不少血跡,他笑到發抖,彎下腰,那些晃眼的血便如寒風中簌簌抖動的紅梅。

陰鬱到令人發冷。

楚瑜的笑聲充滿嘲諷,也傲慢到毫無遮掩,淋漓盡致:“你為什麼會懷疑我們之間的關係呢?”

“道侶之契,要兩心相融,共誓命盟。”他把語氣放得很慢,似乎從這裡得到了滿足,“我和她一起相伴十幾年,你呢?十天,二十天?”

他譏諷道:“靠著那九重鴛花之主的預言?你們天山狐都這般隨便,只憑著一個虛無縹緲的緣分、命中註定的傳說?”

楚瑜握緊了劍柄,嗤笑一聲:“你們的愛也未免太廉價了些!”

他對自己很有自信,所以才隨便評判他人的感情是否廉價。

“你似乎懂得很多。”子微笑了一聲,只是雙眸冷淡,顯得非常晦暗。

“但全是錯的。”

“你們的關係,只是你單方面的臆想,璠璠知道那是道侶之契嗎?你敢告訴她嗎?”子微步步緊逼,一下下敲碎他言語中的壁壘,“她當你是相依相偎的親人,是全部的依賴。”

“那隻因為你是她的兄長。”

僅此而已。

“並且……”子微嘆了一口氣,“誰告訴你們,天山狐的伴侶,只選鴛花之主?”

他還是第一次被罵感情廉價。

但子微又有些慶幸,外人對他們的瞭解太過片面。

“九重鴛花之主,與我有緣。”

子微失笑道:“而緣分卻分很多種,人與人之間的聯絡也有很多種。”

“我曾經的父親,他在戰爭中撿到一個小男孩,那位便是他的鴛花之主,他們是師徒。”

他微頓,才繼續道:“而我的母親,是位女子。”

楚瑜的神色瞬間冷了下去。

世人總是喜歡把一切情緣都看作是男女之情,卻忘了“緣分”二字,本代表著人與人、人與事物之間,發生聯絡的可能性。

子微都有些不忍告訴他真相了:“璠璠得鴛花是幾歲?肯定不過十歲吧。”

“你若當時便把她送往崑崙,我自會視她如晚輩,慢慢教導,又怎會對她生出男女之愛?”

子微搖了搖頭,既是嘆息也是無奈。他對楚瑜道:“一步錯,步步錯。偏偏是在那時候……”

“是你自己把她送到我的面前。”

他的語氣暗含憐憫。

楚瑜直視他,壓抑著暴怒,根本顧不得什麼,高喊著:“你究竟懂什麼!”

“你到底懂不懂什麼叫道侶之契!璠璠心裡最重要的人是我……若非這樣,契約怎能結成!”

他聲音沙啞,大口喘著氣,甚至有些歇斯底里。

子微原本想說,對,以前最重要的確實是你。

只是沒機會開口。

因為舫內的門從裡面開啟,露出一個小腦袋,她略有些茫然,血痕一條條橫在雪白的臉上,像破碎的細瓷,顯得既猙獰又脆弱。

小姑娘似乎也覺得這樣不太好看,連忙用白紗笨拙地蒙上臉,只露出一雙清靈明眸的眼睛,睫毛撲閃。

她聲音隔著紗布,悶悶的,很沙啞,第一句說的是:

“你們在吵架嗎?”

兩個男人顯然還未緩過來,面色都不太好看,楚瑜更是陰沉到極致,眉梢還帶著股未褪去的狠厲。

他們沒回話。

然後楚璠皺了皺眉毛,語氣遲疑很多,又問了一句:

“阿兄,你剛剛在說……什麼契?”

一陣大風吹過,吹動旗幟,將三人的頭髮揚起。而楚瑜紋絲不動,漆發半垂,遮住了一半蒼白麵孔。

於是她又問了一遍:“阿兄?”

楚璠清晰感受到一股寒氣吹開她的額髮。

她從艙內走了出來,頓住步子,下意識地看向阿兄。

他握劍的手已經勒出了紅痕,指根泛白,越收越緊,如一張拉滿的弓,繃到了極致,一觸即發。

她輕仰著頭,緩聲開口:“那年阿兄去秘境,傷重而歸,曾跟我說過,這世間有種療愈法術,需二人生死與共,兩心相融,因為結契之難,所以效果極佳。”

她摸了摸身上已經結痂的傷口,肩背和胳膊上最多,觸感有些粗糙,微疼。楚璠側頭,壓下了莫名的心悸,問:“你們剛剛在說的,是這個契嗎?”

她突然轉身,默默往左移了一下,垂頭看見子微飄動的衣角,手有些發癢,很想這麼拉上去。

竟有些習慣這麼做了。

子微看到她的視線,卻退了一步,沉著面容,將手藏在袖中,眉目多了一絲疏淡。

他聲音清寂,垂下視線,眼底渺然,不見一絲情緒:“你真的想知道嗎?你要聽我講,還是聽他說?”

楚璠心下猛然一跳。

她甚至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一隻手強硬地拉了回去。

“是……”楚瑜直接攥住了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是這樣的。”

楚璠想去看道長的臉,又被他攔住,白衣身軀遮住最後一線光,他聲音沉沉:“生死相依,兩心相融。”

“管他什麼契約,可這說的不就是我們嗎?”

楚璠猶豫了,她低聲唸了一遍:“的確是我們……生死相依。”

兩心相融……兩心相融。

楚璠把這四個字在腦海裡翻來覆去地思索,像是靈光一現,她不敢相信自己明白了什麼,又怔在原地很久。

子微又問了一句:“你需要我告訴你嗎?”

她有些不敢看道長的臉……

子微冷冷說道:“璠璠,你究竟是不明白,還是不想知道?”

他不敢相信,都到了這個程度,她依然自欺欺人,對楚瑜的心思視而不見。這是什麼意思?她之前對他的依賴是假,溫柔是假,連諾言也是假的嗎?

“你究竟在想些什麼……”

楚璠依舊垂頭不語,面目呆滯,神情黯淡。

子微深吸了口氣,幾乎要被她這副模樣擊潰,他鮮少情緒外露,如今也隱隱能看出怒意。

還有傷心。

楚瑜又站在她前面,擋住了楚璠的身子,與子微平視,劍拔弩張的氣氛在周遭蔓延開來。

這倒顯得,只有他一人孤單寂寥罷了。

忽然聽到了一聲輕嗤,很清冷,又帶著寒意的笑。

遠方吹來一道颶風,飛舫兩邊的鎖鏈劇烈顫動,傳來一陣一陣的密集蕩響。

移轉乾坤,一念千里,這種法術動靜極大,落地時塵土飛揚,氣勢浩大,會讓人有些眩暈恍惚。

不過眨眼的工夫,龍脈島嶼瞬間便到了。

這船上只有三人,是誰的動作,顯而易見。

楚璠指尖微緊,從楚瑜胳膊之間的縫隙中,看到子微迎面走來。

沉默在這一刻變得很漫長。

二人擦肩而過,銀髮冰涼地拂過面頰,有種微微凝滯的鈍感。

那些銀髮絲絲縷縷的,浮著微弱的松雪香,此刻在她臉上,卻像是某種尖利的銳氣,把她從裡到外都割了一道。

鮮血淋漓。

龍脈海島已經等待了很多修士,一見他們回程,問候聲不絕,卻慢慢地,聲音都淡了下去。

因為子微恍若未聞,大步越過他們,面上毫無波動,含威不露,讓人心生敬畏。

只餘剩下的人面面相覷。

楚瑜原本想帶楚璠回蜀山,可她顯得異常執拗,怎麼勸也勸不動,只說還要再多待幾天,並且緊閉房門,誰都不見。

她身上傷重,楚瑜只能暫時答應。

到了夜晚,清理戰場狼藉的修士們都回來了。

靜姝剛回族就聽到旁人上報訊息,說“妖主發怒”,嚇了一跳,連忙趕到客房,剛進院,就被結界的龐大劍意刺傷了手臂。

這又是多了哪個邪星?

卻看見楚瑜冷冷立在門口,微合著眼:“誰?”

靜姝皺眉,畢竟夾雜著新仇舊怨,她語氣非常不善:“這是龍族的地盤,不歡迎你。”

“你們的地盤,不是差點都被旁人佔領完了嗎?”楚瑜嗤笑了一聲,“妖族以強者為尊,你便是這麼跟我講話的嗎?手下敗將。”

靜姝現在非常想把他那張清逸的臉給戳爛。

她只好從別處下手:“你不覺得自己噁心嗎?對一起長大的妹妹有非分之想……”

他的氣息倏然變冷:“住嘴。”

“她要是知道事實,會有多厭惡你?你這個變態、瘋子,根本就不配當兄長!”靜姝氣到發抖,繼續火上澆油。

她等著這個男人的怒氣衝衝、歇斯底里,卻沒想到楚瑜只是勾起了嘴角,輕聲一笑,笑得有些古怪。

“你當真覺得她什麼都不懂嗎?”他的眸子漆亮,濃到發涼。

“你們這些外人……”他前面那句話咬字很重,聲音有些嘲弄,“不要再摻和我們之間的事情了。”

楚瑜直接轉身進了屋內,只留靜姝一個人在原地。

靜姝深吸了口氣,緩了緩心中的震驚,去敲子微的房門,發現空無一人。

連茶都是涼的。

楚璠把自己縮在被子裡。

門從外面開啟,她被抱了起來,楚瑜輕輕拍著她的背,待她平復下來,才輕聲問:“想好了嗎,要不要跟阿兄回家?”

“蜀山已經沒了……”楚璠的聲音有些哽咽,“阿兄,我們沒地方可以去了。”

“阿兄現在已經很強……不像以前了。”楚瑜挑開她的額髮,聲線溫柔,“若蜀山不能重建,我們就去別的地方。”

楚璠一直在哭。

他給她渡靈氣,輕言細語地哄著她,等到月上中天,楚璠哭得累了,眼睛像桃子似的腫著,整個人都半睡半醒,才慢慢抽泣著睡了過去。

楚瑜在思考他們要去哪兒,畢竟他從不缺機會。

世上有無數人惦記他,但楚瑜知道這並不代表什麼,他們只是忌憚劍骨的成長,懼怕那鋒芒畢露劍光下的別樣力量。

又垂涎,又害怕。這就是人性。

那想擁有,要獨佔,這便也是人性。

楚瑜擁著她的手漸漸滑到了腰間,慢慢遊移,他的頭也低了下去,嗅到少女的清香,也看見了那一截白頸。

想咬下去,咬出紅痕,再輕舔。

或許早就應該這麼做了。

憑什麼不能呢?她的第一選擇本來就是他啊。

禁忌骯髒的想法早早便生了根,如今只是剛破了個口子,以往一直折磨著他的陰鬱念頭,剎那間就狂湧而出。

他捧著她臉的手在顫抖,先是吻了吻還在泛淚的眼睫,然後再繼續往下,用鼻尖輕觸下巴,嘴唇觸碰到軟嫩細滑的頸肉。

從雪白無瑕的肌膚,到皮膚下流動的淡青色血管,然後是彎月一般的纖巧鎖骨。

薄衫被剝開,從肩頭落下,露出如梔子花般軟嫩的皮膚,他近乎虔誠地,正準備在上面落下一吻,卻聽到身下的人輕輕叫了一聲。

“道長……”

輕柔細弱的,彷彿下意識的迎合,又叫了一聲:“道長……”

這聲音幾乎要扎破他的心。

經歷過多少次,才會有這種下意識的呼喊?這究竟代表什麼,他一個男人怎麼可能不明白。

簡直要嫉妒得瘋掉。

楚瑜深吸一口氣,眼角戾氣橫生,不小心錯了力道,直接將她的肩膀捏出一道紅印。

楚璠被捏痛,低低呻吟了一聲,艱難地睜開眼,被這場景嚇到直接驚慌失聲。

“阿兄!”她斂起衣物,驚聲尖叫道,“你在幹什麼!”

楚瑜的臉色越來越不對勁。

“你們連這些都做過了?”楚瑜漸漸逼近她,又問,“什麼時候開始的,他還親哪兒了,到了哪種程度……”

楚璠開始往後退,顫了顫身子:“阿兄,你別再這樣說了……”

“他都可以,我便不可以嗎?”

這種話是純粹的,男人對女人的審視,像物件一樣的取用,帶著毫不掩飾的古怪意味,楚璠只在天魔的嘴裡聽到過。

她沒想到還會在自己阿兄的嘴裡聽到。

屋內並未點燈,什麼也看不見,只有沉鬱的黑,還有楚瑜不容忽視的視線,讓人有些難以承受的窒息感。

窒息感。

會讓她想起不太好的東西。

會想起宮人譏諷的嘲笑,生母的鞭打,還有老皇帝落在她身上黏膩而令人發寒的目光。

或者是流亡路上,腐爛發臭的屍體,和趴在屍體上面,挑挑揀揀的活人。

剛死掉就被燉煮的話,人肉其實聞著很香……

楚璠聞過很多次,知道小孩的最香,特別是像她這麼大的。

那她為什麼活了下來呢?

每次醒來,阿兄都笑著對她講,昨夜來了位仙長,賜下聖水,所以璠璠才不會餓。

她那時候年紀很小,非常好騙。

現在總不能再相信了。

她分明懂的。那年沒有仙人,能吃的只有人肉。

那個從錦繡堆裡出來的小皇子,每天晚上都像狗一樣去跟旁人搶奪屍肉,囫圇嚥進肚子裡,然後再餵給她自己腥香的血。

血液是什麼味道,楚璠再瞭解不過。

她被抽過無數次血,鮮豔的,濃稠暗紅的,知道它們聞起來腥甜,嘗進嘴裡,會有一絲絲鹹。

那些死裡逃生的日子,她是靠著這些東西活了下來。

所以她根本就沒有理由拋下他。

也根本沒有理由拒絕他的任何事情。

可為什麼心會這麼痛呢。為什麼她腦子裡總有一段白光,銀亮的,像是某個人的發,或者是崑崙山的雪。

楚璠覺得心臟像是被攥住,窒息感撲面而來,她好像喘不上氣了,胸口起伏劇烈,一陣陣絞痛。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乾啞到極點。

“阿兄,求求你了,把那個契約給解掉吧……”

我們之間,已經做不到兩心相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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