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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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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楚瑜眼瞳緊了緊,怔在原地,他驀地鬆開一聲笑,先是低低地輕哼,忽而又大笑起來。又潦倒,又寂寞,那姿態堪稱狼狽。

“璠璠,我們在一起了多少個年頭啊……”他慢慢道,“而他呢?那個老妖怪……和你不過相處幾天?”

“你怎麼能因為旁人背叛我……”他語調緩慢,但這平靜之下似有暗流洶湧。

楚璠搖搖頭,隱有不忍:“阿兄,這不是背叛。”

這怎麼能是背叛呢?

她啞著嗓音,快速說:“我們可以繼續當兄妹的,像普通人那樣,感情深厚,但是有各自的生活,過著正常——”

“噓——”冰涼的手指對準了楚璠的唇。

“別說了。”

“你就是想逃開我對不對?”楚瑜在黑暗中摸著她發抖的臉,指尖染上呼吸的溫度,“你接受不了阿兄,要去別人那裡了……”

楚璠縮緊肩膀,繼續搖頭,她哽咽著:“我們這樣,是不對的……”

她像是被雄鷹抓在掌心的兔子,在戰慄,顫抖。

這讓楚瑜感到心悸。

“你說我們之間是錯的……”他聲音凝成一線,眼裡像含著一團化不開的濃墨,直直盯著她,好像下一秒,就要把她拆吃入腹。

“那你和子微就對了嗎?他可是個妖,人妖殊途啊……”

提起這個名字,他越加嫉恨:“璠璠,我告訴你,這個世上沒有對和錯。”

他一字一句,每個字都用了極大的力道:“只有願不願意。”

“明白嗎?”

“不是的。”楚璠抱緊自己,她被周圍的寒氣激得打了個哆嗦,顫抖不止,“阿兄,可是你逼我接受,這是、是不對的啊。”

窒息感,又是這種窒息感,讓她無所適從,被他冰冷的視線燒得痛不欲生。

一切都亂了套。

楚瑜怔了一怔,似在感嘆:“你從前,是不會拒絕我的……”

楚璠大口地喘著氣,她猛然爆發,突然衝了出去,想要往外跑。

光裸的足踩在冰涼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不過兩息,便漸漸寂靜了下去。

清透閃亮的劍身,反射著青白的劍光,落在她一下子黯淡了的瞳孔裡。

她一步步往後退:“白澤,別這樣……”

熟悉的劍變成了能割傷她的利刃,楚璠的臉色越來越蒼白。

白澤劍彷彿黯淡了一下,像是她的錯覺。楚璠不停後退,一下撞到了桌角,重重地往下跌去。

她落入了帶著寒意的懷抱,修長有力的手指順著胳膊捏住她的手腕,把它抬了起來,鴛花圖騰被盯到發熱。

楚瑜笑了一聲,眼睫微垂,黑緞般的長髮垂在她單薄的肩膀上,像是蜘蛛的節肢攏入落網的小蟲。

“乖,璠璠,我幫你把這個花給拔了……你以後就不會再想著他了。”

畢方沿著海岸飛了很久,越過聳立陡峭的山脈,在龍脈的最高處,天與海相接的地方,找到了他。

高崖之上,星河的細碎清光微亮,立著一道高大的身影。他冠帶嚴整,腰間懸劍,眉骨勻著薄光,眼神清湛,似有暗星浮塵。

畢方落地,輕聲道:“先生,龍女欲要求見。”

“嗯,過些日子。”子微皺了皺眉,合著眼,“他們太過敏感,我不是那個意思。”

“罷了,這些妖族瑣事,留著以後再講吧。”

他的聲音有些疲憊。

畢方強忍著疑惑,忍了忍,沒忍住,問道:“先生,楚璠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這話說完,緊接著就是一片寂靜。

子微慢慢仰起頭,如瀑般銀髮傾瀉而下,似在腰間層層流淌。

“我不明白。”他低笑了一聲,鳳目流光,“或許我早該清楚,自己是他們兄妹之間的過客。”

“你不知道,她下意識追尋兄長身影的樣子,讓人寒心極了。”

畢方覺得不甘心,又開始像以前一樣愣頭愣腦地頂撞起來:“我也不明白!先生,若她那個阿兄和善也罷,可明明不過是個自私自利的歹徒罷了……”

“依我看,您就該直接把楚璠逮回去,把她關在崑崙山裡,結界一開,誰能帶她走呢?他那個阿兄,修行五百年再來吧!”

“畢方!”子微的聲音暗含訓斥。

畢方瞬間清醒下來,撓撓頭,嘟囔著:“我說錯了還不行嘛……”

他轉過身子,低嘆道:“畢方,我們是妖。”

我們是妖。

妖類天性直截,愛恨分明,卻也極易失控。

妖族,千年前是以殘暴恐怖聞名,歷代妖主,皆行事乖張無度,荒誕難言。

因這是妖之本性。

只有子微這代不同。

仙妖大戰結束之後,子微在百年間快速崛起,穩固人妖兩族關係,出世,救世,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聲望和榮譽。

三界之中,除了毫無理智的魔族,每個人見到他,都會尊稱他為先生、妖主,這不僅是一種實力的象徵,還代表著敬畏。

世人崇拜他,自也尊重他,以他的行為來當苛己的標準。

他不能出錯。

畢方隱隱懂了,卻不太贊同,突然問:“那您要放棄她嗎?”

子微不語。

懸崖之巔,深空之上,遙遙綴了幾顆疏星,混合著涼薄的一撇月影,寒冷巍峨,幽深而孤寂。

畢方聽到子微開口了。

他輕聲說:“我不能再見她,我會控制不住自己,會想要把她帶回崑崙山裡,鎖住她,然後藏起來。”

“我不能這麼做,我不能再見她。”

雲霧聚頂,那幾顆黯淡的星子也被遮住了,有雨水落在畢方的額上,他下意識接住。

他想問,您真的可以做到嗎?

一時間靜立無話。

子微素來重視行事莊重,也許對他而言,情愛不過是仙途中的磨礪,不能算作大道尋覓的止境。

只是心劫而已,也不過一個女子而已。

畢方蹙著眉:“那我可怎麼辦啊,我薅了好多羽毛攢著給她做羽衣呢。”

子微轉身,語氣稍有些嚴厲:“你怎麼能把自己的羽毛給旁的姑娘家做衣裳?”

這語氣還怪他不懂分寸了嗎?

畢方苦惱,氣鼓鼓道:“是她先說的!我只是看她可憐……”

子微突然彎下腰,捂著胸口,傳來幾聲隱忍的微哼。

畢方嚇了一跳,著急忙慌開口:“先生彆氣了,我不給了不給了!”

“他到底在幹什麼……”子微擦了擦唇角的血,整個人盪出了厚重的妖氣,威壓撲面而來。

他露了妖相。

“別,先生!我真的不給她薅羽毛了!您停一下啊……”

這種千年大妖的妖力,足以讓畢方眼前發黑,幾欲跪拜。

子微還勉強維持著人形,衣袍下伸出八條狐尾,目如霜雪一般暈開,連睫毛都成了白色,只有眉心的紅痕愈加鮮豔,像是在燃燒跳動。

畢方聽到了骨骼生長的聲音。

還有子微凝滯的嗓音——

“鴛花出事。”

眨眼之間,一道雪光劃破天際,伴隨著雷聲轟鳴,只在空中留了道白色的流星曳影,瞬息不見。

畢方緩了片刻,飛快跟上去。

休憩客院被楚瑜佈下劍陣,緊閉的房屋之中傳來濃烈的血腥氣,幾乎讓人心中發顫。

子微拔出崑崙劍,手腕一壓,桂枝靈珠爆發鋒芒,拉出一道縫隙,他穿陣而過,不顧反噬之傷,直衝結界而去。

楚瑜此人,若再讓他修煉百年,或許便分不清誰高誰下了。

屋內。

有女子微弱的叫聲。

楚璠倒在地上,發出了痛苦哭泣呻吟,斷花之痛幾乎要深入骨髓,她已經渾噩到看不清身上人的臉。

“阿兄……好疼啊,我會死掉的。”

楚瑜用手指刺進了自己的心腔裡,把一個跳動的活物拿出來,他們兩個人的血混在一起,鮮豔無比。

他低下頭,扯開楚璠身上蔓生的鴛花藤,用嘶啞的聲音,在她耳邊低語:“我怎麼會讓你死呢?還記得被天魔搶去的不老藥嗎……璠璠……我把它給你好不好?”

那個不老藥,從天魔去世之時就傳遞到了他的心脈裡,這是龍族至寶,也是罪惡之源。

是半塊心臟。

“吃了它,璠璠……你就和我永永遠遠融為一體了。你想擁有力量,我便把一半劍骨給你好不好?”

那東西堵住了她的唇,像是鼓動的肉塊兒,滑膩鮮活,在跳動充血,連帶著她的心也在跳動著。

“你瘋……”她剛開口,唇縫就被撬開,冰涼的手指劃過她的舌尖上顎,本能的反胃讓她幾欲乾嘔。

她真的很害怕。

楚璠的臉上混著不知道誰的血,被眼淚衝開一道道狼藉蒼白的痕跡,她強力咬緊牙關,一直不肯開口。

吃了這東西,一輩子便都躲不過了。

楚瑜感受到她的抗拒,神色一凝,掐住了她的下巴,慢慢掰開牙關,聲音如鬼魅:“璠璠,別躲。”

她覺得這個血塊甚至混著江逢身上的魔氣,陰冷森然,冰涼抵入她的舌根,凝著黏膩的血,還有楚瑜身上的書墨香。

阿兄,你是不是快入魔了啊?

她的手指摳在地面上,力道極大,指甲被掀起,滿手是血。

她搖頭,淚水順著下巴滑落,嗚嗚咽咽地扭動,徒勞抵禦身上男人的力量。

要不便算了吧。過著以前的日子,也沒什麼不好的,只要他不越雷池,楚璠就還能依舊這麼騙著自己。

要不算了吧。

他們命運相連,是共犯,兩個人都以一種畸變的形態生存著,她本來就應該跟著楚瑜一起墮進深淵裡。

偏偏她現在想逃離。

“阿兄……阿兄。”她在哭。

她聲音突然拔高,一邊哭,一邊含混地喊著:“我不要,不要這樣……道長,救救我,道長!”

“嗒”。

她好像聽見了門被破開的聲音。

艱難睜開眼,高高的屏風後,有一個頎長高大的身影。

楚璠的心像是要跳出來。

下一刻再看,子微已經掠身而來,把她身上的楚瑜提了起來,再狠狠扔下,他的身骨重重敲擊在地面,發出鏗鏘的響聲。

雪白巨尾從子微身下竄出,數道寒芒掠過楚瑜臉前,楚瑜下意識以劍抵擋,狐尾上的絨毛翻卷成鋼刺,捲起他的腰身。

絞住,脫開,然後甩出去,一氣呵成。

不老藥的輸送秘術被打斷,楚瑜遭到了劇烈反噬,他強忍痛楚拿起劍,長劍沒能刺中,居然還遭到了劍靈的阻隔。

他不可置信,看著薄刃上泛起的靈紋,咬牙切齒:“白澤……”

靈劍傳來低語:“主,您曾說過,璠璠是我的第二個主人。”

劍光在他手中暗了下去,靈劍反主,楚瑜頭痛欲裂,徹底暈倒。

短暫又漫長的寂靜中,呼吸聲清晰無比。

楚璠就這麼看著道長。

好似又回到了初遇的那一天,子微御劍而來,滿身清寂似盪開萬千風霜,冰容雪貌,高潔出塵,似神佛歸來。

他半撐著地面,銀髮逶迤垂地,大多落在了她的臉上,和血混在一起,變成絲絲縷縷的血線。

他把落在地上的細小鴛花撿了起來,它被丟在地上,蜷縮著細嫩的枝,感受到了子微的靈氣,極可憐地用葉片勾住了他的小指。

他抵住了楚璠的額,聲音有些顫抖:“你是要丟下鴛花嗎?”

楚璠說不出話,搖了搖頭,眼角滲出淚水。

“璠璠……”他的手在暗中攥緊,又慢慢鬆開,最後摸上了她的唇角。

然後他俯身,乾燥柔軟的唇落在了她的面頰上:“那我再問你一遍,最後一遍,要不要跟我走?”

便是她說不願意,子微也不會再放過她了。

他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

幸好,幸好。

子微感覺到楚璠微弱地點點頭,嗚咽了一聲,然後又側過臉,和他鼻尖相觸,嘴唇貼在一起。

細膩柔軟的唇,伴隨著稍淺而又輕微的呼吸,還有這個人,都被他用力攏在了懷中。

鴛花的同源之力在崑崙,若要重續,必須得深入崑崙靈山,重尋水脈之力。

而崑崙是西鎮神山,離南海有萬里,御劍和舫舟都太慢,乾坤千里以楚璠如今的身體狀況更是承受不住,思來想去,竟沒什麼好法子。

他都多少日子沒啟用觀星勘命之術了。

也真是昏了頭,連自己是妖都忘了。

子微仰頭,眉間紅痕越發豔麗,神念微動,天邊黑霧消散,星光瑩潤。

地動山搖。

畢方剛落地面,四周就開始震動,他被巨力掀飛,撲著翅膀滾了兩圈,深吸口氣才歪頭循聲望去。

難以用言語表達他此刻的震驚。

只見天地間,立了一個龐然大物。

全身雪白,脊背肩胛的線條流暢優美,修長有力。爪、齒、眸,皆熠熠耀眼,八條長尾似冰凌掛刀,除了眉心紅痕一點,全身皆像是霜雪砌成,遼闊又聖潔。

連開口的聲音都變得悠遠許多。

“軒轅畢方聽令。龍脈魔氣仍在,我要你通知龍族,傾全族之力看管楚瑜,待一月過後,再送往崑崙。”

“是。”

說罷,他便用長尾輕柔地捲起身下女子,飛躍蒼天之上,須臾之間,便已經看不清身影了。

畢方半跪著,低頭沉聲:“恭送妖主。”

他進了屋子,看到倒在地上的男人,身影蕭瑟,發如潑墨垂地,露出半張蒼白遼闊的眉目,他伸長手臂,欲要抓向地板上的劍。

畢方把劍拿開了。

他低聲道,甚至有些憐憫:“楚劍修啊,你這次,真的要沒機會了。”

楚璠剛醒來的時候,彷彿看到了白茫茫的一片雪,她還以為自己到了崑崙,定睛一看,才發現不是。

“道長?”她探頭望向前方,輕輕喚道。

遠方天際交接之處,隱有一線天光,四周漫開流雲霧層,有條長尾捆住了她的腰身,將她固定著,楚璠伸出手,輕輕撫摸上面的絨毛。

她好像躺在一片綿軟的雲裡,若不是手腕上還傳來劇痛,她甚至以為自己已經靈魂出竅,來到了仙境。

狐尾順勢收緊,尾尖輕輕掃動,軟絨絨的毛貼在她的面頰之上,像是在輕貼依偎。

“道長,原來您是這麼大一隻的白狐狸嗎……”楚璠吸了涼氣,說完就開始咳嗽。

“你少開些口……”子微有些無奈,“你總是不會照顧自己。”

楚璠把下巴縮排蓬鬆的尾巴毛裡,看著快要枯萎的鴛花蜷縮在自己的小指上,喉間回憶起了那種腥甜冰涼的感覺。

她嚥了咽喉嚨:“道長,我想問……”

“不要問。”子微冷冷道。

楚璠沉默了會兒,繼續說:“阿兄身上雖有一絲魔氣,但他定然不是故意……”

“別說了。”子微挑了個位置落下去,他的身軀漸漸縮小,楚璠甚至聽到了骨骼壓迫的清脆響聲。

他化為半妖之形,身軀比日常時候高大不少,拖著長長的尾巴,狐耳警惕地立起,將楚璠抱在懷裡。

太可惜了,她還想再躺一會兒呢。

她揪了揪子微的袍袖,解釋道:“我沒有要為他辯解什麼,只是若他定要受什麼關押,我希望自己還能再去見見他。”

他一身黑青衣袍,幾乎要與昏沉的天地融為一體。

“見?”子微生氣地用袍袖蓋住了她的臉,冷笑一聲,“別想了,不許見。”

他用手掌擋住了楚璠的臉。

那雙手骨節分明又青筋凸起,隨意一掩就遮住了她整張臉,楚璠歪了歪頭,用舌頭輕輕舔了一下他的掌心。

子微怔了怔,手臂竟有些發軟。

他聲音發澀:“還沒有到崑崙,你現在不要惹我。”

然後楚璠伸長頸子,舌尖輕輕沿著略微粗糲的掌紋劃過,又舔了一口,嚐到一點道長獨有的味道。

子微恍若被電了一下,手剛收起來,就又聽到她說:“道長,我死不了的。”

她好像吃下了那半塊不老藥。

子微蹙著眉,心亂如麻。一是聽及“死”這一字,二是他已經不想從她的嘴裡再聽到任何關於別的男人的事情。

只會讓他感到陣陣心悸。

“你莫要再說這種話了……”

楚璠扭過頭,貼近子微的胸膛,感應到了傳遞出來的溫熱,還有搏動的心跳聲。

“咚咚”。

“那我說說別的好嗎?”她的聲音有些虛弱。

“什麼?”

楚璠伸長脖頸,叼住了子微的指尖,含上去,然後再退出來:“謝謝您來救我……”

“我真的真的,很喜歡崑崙山,喜歡鴛花……”她頓了頓,好似鼓起了很大的勇氣。

“也喜歡您。”

子微的半個身子都要麻了。

楚璠多過分啊。她總是裝作不懂,分明曉得對方情意,卻不肯輕易開口,如今終於說了實話,也是在這個時候。

子微都要懷疑自己是否又是被利用。

“你怎麼能這樣……”他嘆著氣,摸了摸她的臉,“怎麼總是,拿這種辦法來對付我?”

偏偏,甘之如飴。

“但是,我不會再讓你跑開了。”子微攥緊了她的手臂,眼中有幽焰燃燒,“你要好好想想,此事過去之後,你便永遠,只能留在我身邊。”

“您不信嗎……”楚璠吸了吸鼻子,有些苦惱,“我是真心誠意的。”

是真的喜歡您。

子微突然轉移官道,換了方向往密林裡鑽,找到一個溶洞,佈下靈罩之後,就把楚璠放了進去。

這洞裡不算大,因為道長剛進來,八條長尾便佈滿了周遭,她只能背靠著尾巴,被擠在中間,艱難地喘息。

子微貼近了些,抬手把她小指上的鴛花輕柔勾了下來,它懨懨的,躺在他寬厚的手心裡。

“你還想要它嗎?”子微問得很突然。

楚璠也用指尖戳了戳蜷縮起來的鴛花,神色哀愁:“對不起……我沒保護好它。”

子微指尖輕顫,心都要化了,上前親了親她的鼻尖:“我沒有怨你。”

“但是它離主體太久,已經快靈氣枯竭了。”

楚璠用食指勾住了他的手指,肌膚相觸之間,有種別樣的曖昧在流淌。

“那該怎麼辦呢?”她有些緊張地問。

“你還不懂嗎?”子微緩了緩動作,然後上前含住了她的耳垂,“不是教過你別的東西嗎?”

“把你的那個契約解掉,然後抱住我,再吻我,求我給你。”

楚璠這一路來見過的妖族,皆恣意張揚,情緒鋒芒外露,直白到不可思議。

有時候她想,道長並非與他們不同。

只是他一個人走過漫漫長夜,每時每刻嚴苛守己,從不做逾矩之事,冷靜淡然已成了習慣。

卻並不代表著他就沒有妖類本性。

薄繭覆蓋的指腹蹭在她的唇角上,依舊輕柔。耳垂上被唇齒細細舐咬的黏溼感,讓人心中發熱。

楚璠的嗓子發緊,開口的第一句竟是:“我不知道怎麼解……”

男人頓了頓,嗓音微沉:“有別的辦法的。”

“那您為何不說?”楚璠小聲問,歪頭看他。

話音突然止住,她又聽到了那種骨骼生長的錯落聲。四周的狐尾好像又長大一圈,光線幾乎全被擋住,滿眼皆是漆黑一片。

一條長尾盤了過來,從腳踝開始,尾尖繞著雙腿纏繞,然後往上蔓延,絨毛顯得並不柔軟,有一種冷硬的針刺感。

“我怕你拒絕。”冰涼的銀髮垂落在她的額頭上,然後子微抬手拂了過去,“但是你不許拒絕。”

楚璠呼吸稍滯。

子微彈指掠出一線冷焰藍火,飄浮在洞頂,楚璠眯了眯眼,視線重聚,看到了他現在的樣子。

這是妖身嗎?

幽幽暗火,恍若融化了他半張面容,銀髮垂落在地,散漫地鋪在衣袍之上,楚璠憑著這一絲光線,瞥到了一雙極為妖異的豎瞳。

似玉石般透亮。

子微看到小姑娘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有些震驚。

他的筋肉肌骨更加僨張,妖軀龐大,身上的衣袍已經快被撐碎,手足皆覆蓋了一層銀霜色的皮毛,上面似有暈光流轉。

視線再次上移,一閃而過的魅惑狐眼,她還欲再看,卻被子微擋住。

他隨意扯了一條薄紗,覆住了楚璠的眼睛,繞過腦袋打了個結:“不能看。”

又是骨骼生長的脆響,從他的身體中傳來。

楚璠扭著身子,發出嗚咽短促的叫聲,耳垂上微微刺痛,像是被利齒給剮到。子微緩了動作,側過頭去舔她的下巴,手捏住了她的後脖頸。

她在身體的交織觸碰之間,彷彿揉到了兩隻蓬鬆微尖的耳朵。

比前幾次摸到的都要大一些。

“我想看……”楚璠吸氣。

“不能看。”子微再次冷硬拒絕,順勢去輕咬她的鎖骨。

於是楚璠用手去捂住臉,有些委屈道:“我的臉上還有……傷口。”

她都讓他看了,為什麼自己不能看?

子微低聲笑了笑,在她的耳尖上落下一吻,胸腔的震動似乎隨著身體的變化加大了,沙啞好聽,讓人全身發麻。

“解除契約……你一個人做不到。”子微輕聲開口,“我可以幫你。”

於是他低下頭,從她的耳尖繞到頸側,呼吸熨燙之間,輕咬下去。

這個地方觸感很軟,聲音傳遞得也極為清晰。

齒尖抵在喉管處,血液在裡面緩慢流動,纖細脆弱的頸骨,熱而溫暖,是泛著香的皮肉,讓人想品嚐。

舌頭劃過青藍色的血管舔下去,留下很多瘀痕,是獸類的本能,好像要把她全部染成自己的味道。

黏溼的水聲,壓抑而又劇烈的呼吸,還有足以燙化人的熱意。

“就當是為了鴛花,不要拒絕。”

“不要覺得我是怪物。”

子微聲音沙啞。

楚璠身上還是有傷痕的,像是揉皺了的花瓣,皮膚上印出一些破損的痕跡,子微一一吻上去,用溼熱的舌尖裹住。

他的手已經不是長而優雅的指節了,變成厚重的爪,指甲尖銳,只有很小心,才不會將她抓傷。

粗糲的爪墊,磨過一節節脊椎,後背的蝴蝶骨,還有單薄的肩胛,掌下細膩的肌膚軟嫩至極。

子微傾身上去,張口咬住了她的後頸,一爪固定在她肩頭,吮吸舔咬,留下許多瘀色的痕跡。

子微攬住她的腰:“快了,別哭……”

楚璠感覺到自己的背部貼著狐身的軟腹。

兩心相融,陰陽相合。

過了很久,子微重新化為人形,把她攬到懷裡,勾了勾精巧的鼻尖。

楚璠腦子裡“嗡嗡”的,羞怯得要命,不肯扭頭,把自己縮在一旁。

子微抬指,如水流般的靈氣湧過。

“道長!”

他清了清嗓子,抿唇笑了一下:“你要是叫我一聲子微……說不定就不鬧你了。”

楚璠不願意,最後隨手攏過一條狐尾,用了力氣掐住尾尖,子微“噝”了一聲,捏了捏她的屁股。

“有脾氣了。”他笑道。

楚璠湊了過去,靠著他的肩膀,抬手碰到他的發頂,從髮絲滑過,摸到了那隻雪絨透粉的耳尖。

她非常用力地揉了一揉,揉到子微指尖顫了顫,又聽到她說:“您為何非要蒙著我的眼睛?”

子微沉默了會兒,沒有回答。

直到楚璠扒住他的身子,幾乎快要把狐耳上的絨毛揪亂,子微才失笑著把她扯下去:“我怕你不喜歡。”

不喜歡兇異非人的樣貌。

楚璠聽後微愣,絞著手指道:“我沒有不喜歡。”

子微笑著揉了揉她的腦袋。

他給楚璠穿好衣物後,吸飽天山狐本源妖靈的鴛花顯得稍活泛了些,順著她白皙的腕繞了一圈,只是葉片依舊略微萎靡。

或許是這點靈力流轉在體內,她甚至覺得後背有些癢,脊椎像是在生長,有些痛。

她好似有些明白了。

南海至寶其實不算神藥,它更像渡靈的工具,傳遞心脈的一種方式,阿兄難道會不知道嗎……

他說,把一半劍骨給你。

難道他一開始便是起了這個念頭……楚璠心中越發沉重。

子微親了親楚璠的眉心,輕聲道:“還是先回崑崙吧。”

她點了點頭,但是臉色不太好,子微怔了一下,用手指錯開了她的鬢髮:“怎麼了?”

楚璠摸了摸脊背,回道:“沒什麼……”

子微便不語了。

雪峰就在不遠處,他全速御劍而行,楚璠抱著他的腰,雙臂收緊了些,問了句:“道長,我和阿兄的契約……還在嗎?”

她的脊骨越發癢了。

子微握住了她圈在自己腰間的手:“我之所以……用妖身和你雙修,是因為妖族結契,只能以原身施術,和人修略微不同。”

“我們既已結了妖族之契,你和他的自然也快不在了。”

楚璠把這句話放在心裡品了品,翻來覆去的,最後擠出一個字:“快?”

臨近崑崙,迎面而來的寒風,吹得她額間微涼。

子微收劍歸鞘,然後轉身看她。通透的雪反射著初晨的一抹冷光,落在他銀霜髮絲上,空明剔透。

他彎下腰,離她很近,眸中暗色漸深:“璠璠,你若不在乎他了,那才是道契真正解除之時。”

楚璠微怔,纖細的睫上落了一片雪,融化成冰涼的水,神情空茫。

子微吻上了她的眼睫,舔去水珠:“你分得清嗎?”

分得清依賴喜愛,分得清糾葛深情嗎?

過了很久,她視線重聚,楚璠點了點頭:“道長,我可以的。”

崑崙山全年覆雪,往深處走更甚,霜稜幾乎無處不在,四周都裹挾著令人難以忽視的寒氣。

楚璠縮了縮脖子:“鴛花居然生在這麼冷的地方?”

她揉了揉腕上的葉芽,花藤便又收緊了點,頗有靈氣地繞著她指尖纏繞,纖細輕柔,憨態可愛。

子微想了想,還是從袍下伸出根狐尾,盤在她肩頸上,遮住迎面寒風:“快到了,再忍一下。”

楚璠把下巴塞進絨毛中,呵出的熱氣全都噴在尾尖上,癢而溫熱,子微又顯得有些後悔了。

實在不該總是想著要作弄她。

子微帶她去了後山,空寂的山脊處,獨立一座破敗廟宇,為一片白茫茫所覆蓋,端莊深邃。

內裡也很樸素無華,只佈置了香爐、淨水瓶,還有微光輕燃的長明燈。

“這是……”楚璠步履輕慢,似怕驚擾了這一方寂靜。

“我幼時的住所,現在是崑崙的誡廳。”子微不用法術,上前點了一枝松煙。

香爐在燃,四處卻更暗。

這裡似寺宇廟堂,卻並沒有觀像石刻,楚璠悄聲問:“這是拜哪座大士?”

“不拜先祖。”子微搖頭,緩聲直敘,“拜自己。”

楚璠一怔。

他拉著楚璠踏進側室臥房,裡面陳設更是簡單,一榻一幾,牆櫃冊籍林立,窗欞掉了漆,裡外都結一層寒霜。

鴛花離體,楚璠的凡人之身越來越虛弱,額上漸漸冒出些汗,四肢僵硬,唯有背部是熱的,顯出一種灼燒感,冷熱交替,疼痛難忍。

這是秘術被打斷出現的排異反應,隨著劍骨的生長更為嚴重。何為不老,以命脈相連,只要楚瑜不死,她便也不死,這便是不老。

世上有一種植物,名為列子,寄生在其他大樹的根莖之中,依存不休,汲取營養而活。

多像她現在。

楚瑜便想讓她做列子。

沒了鴛花,沒了劍骨,她一個廢靈根,早早就死了,性命都是從旁人那裡討來的,又何談其他呢。

楚璠撥出一口氣:“道長,我有些累。”

子微將她手中的鴛花解下,二十四輪崆峒印靈紋顯現,緩緩推入地層,鴛花落地,自覺沉睡生長。

“累了便睡吧。”子微輕嘆,“你是該休息了,其他事,不必多想。”

楚璠蹲在地上,垂著腦袋:“它為什麼會認我為主?”

她那麼沒用。

楚璠把手靠在膝蓋上,撐著腮,去撫弄它的花苞:“小花,你眼神不太好呢。”

鴛花用葉片抱住了她的小指,淡白花苞蹭著指甲蓋,像黏人的貓,撅著尾巴纏繞挽留她。

她瞬間就不想休息了。

子微站著等了會兒,最後實在看不過去,撥走鴛花,彎腰把她橫抱起來,塞進床榻裡:“不要強撐。”

而後雙方便都沉默了。

子微撐在她上方,呼吸溫熱,銀髮成縷般貼在她臉上,楚璠無端覺得燙。

以往也有很多次睡在一起,這次卻有些不同,楚璠就這麼看著他,一直看到子微遮住了她的眼。

他摸著楚璠的臉,沉聲道:“你別這麼直勾勾地盯著我……”

“您總是不許我摸……”楚璠有些不滿,小聲開口,“現在連看都不讓看了。”

以前怎麼不知道她這麼伶牙俐齒。

楚璠突感腰身一緊,一條狐尾纏上去,她猝不及防悶哼出聲,發出輕弱的低吟。

子微將她拉至身邊,指尖不忙不慌摸上她的唇角,撫弄過去。

“你要摸什麼,還要看什麼?”他低聲問。

覆在眼上的手掌下滑,楚璠偷偷去瞥他雪絨的耳朵尖尖:“耳……”

她剛開口,長指就順勢滑入口腔,楚璠雪白的頸子不安扭動,他放下手,低頭與她相吻。

又問:“你要摸什麼?”

“嗯?你就只記著摸耳朵……”他帶著訓斥一般,輕咬一口她的鼻尖。

楚璠吃痛,眼眸溢位水光。

呼吸交纏之間,熱意逐漸攀升。

子微強壓心裡的綺念,手逐漸下滑側入,摸上了她的脊骨:“還疼嗎?”

楚璠把臉埋進道長的胸口,輕聲問:“原來您知道……”

子微不動聲色地看著她。

天山狐生來便有記憶。他記得父親最後臨別的話——不要輕易喜歡上人修,她們最會權衡,最會評判愛得值不值。

人和妖不同。

子微看著她通紅的鼻尖,問了一句:“我若不知道呢?”

楚璠有些無措,又聽到他繼續問:“我若一直不知道,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我?”

“你要一直瞞著我……等你那個兄長到崑崙山了,再和他好好互訴共生劍骨的衷腸嗎?”

子微給她輸送靈力緩解痛楚,卻啞著聲音,如警告一般訓斥道:“你想都不要想。”

他一個千年大妖,便是再溫柔和善,這般說話時,也是很能唬人的。

楚璠被這嚴苛的聲音嚇了一跳,不知不覺就坦白了:“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講……”

她下意識迴避關於阿兄所有瘋狂的舉動,因為楚璠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對。

要怎麼解決,該怎麼辦?這十幾年來,從沒有人教過她拒絕,她只知道接受。

她這小半生,是被推著走的。

直到遇到子微。

楚璠做過的最出格的事情,大概便是孤身一人,越過無數重大山,差點死在崑崙的大雪裡,然後遇到子微道長。

“都說了,你不必多想。”子微心下稍軟,略帶憐惜道,“你可以相信我,什麼都不用管,交給我就好。”

於是楚璠又一次學會了拒絕。

她搖了搖頭,語氣微凝:“我要,自己和阿兄講清楚。”

她也要拜自己。

子微嘆了口氣。

他把時間定到一月,一是鴛花汲山靈耗時不短,而更大的原因,便是他想等楚璠半塊劍骨穩定之後,能安全取出,再完完整整還給楚瑜。

這種強留的東西,沒什麼存在的必要。

可算來算去,這確實含著他的私心。

楚璠睏倦地縮在他肩頭,黑髮柔順,長睫濃而翹,襯得臉龐瑩潤:“道長,睡了吧。”

子微側目看著,覺得心軟。她身子初熟,眉眼還勻著股稚嫩,懂得喜歡,也不過是想要與人親近、依偎。

摸摸絨毛,蹭蹭耳朵,還和小姑娘似的。

但是子微不同。

他看著她無意蹭開的衣襟,就會想到白皙清透的鎖骨,再離譜些,還有細微輕弱的哭吟……

不能再多想了。

可是怎麼能不多想。

他輕咬了咬她的耳尖,手握著輕盈的腰身,指尖漸漸往下面滑,惹得楚璠低吟一聲:“不要了……”

“是你要的。”子微拉著她的手。

他的聲音貼著楚璠的耳朵,輕到微不可聞:“來……”

楚璠恍若被燙了一下,臉瞬間紅透,渾身發熱。

楚璠嚥了咽喉嚨,想說話,剛開口,就不經意觸碰到了子微滾動凸起的喉結。

幽香撲鼻。

她悄悄舔了一下,溼潤舌尖滑過,什麼都沒嚐到。

除了第一次道長妖相失控之時,疼到全身戰慄,這以外,楚璠就沒有見過他流汗。他身上除了一點點清香,剩下就什麼都沒了。

像是無邊無際的雪,讓人忍不住……忍不住心旌搖動,把他弄亂、融化。

楚璠心跳得很快。

子微在她耳邊輕嘆。

熱氣撲進耳郭,楚璠身子酥了半邊,顫顫巍巍地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子微低聲一笑,下巴蹭著她的頸窩,頭頂的狐耳正巧歪在她的腮邊,隨著動作刮撓,軟軟的,很勾人。

楚璠渾身哆嗦,被狐耳蹭著癢,直到子微停下。

楚璠“唔”了一聲,盈盈望著他,“為、為什麼……”

子微吻了她一下,只回道:“你累了。”

她覺得自己好像也沒那麼累……

楚璠用下巴蹭了蹭他狐耳下的那一圈絨毛,心緒稍亂。

楚璠伸腿,腳背勾在他的腰身上,小腿從緊實的肌肉線條滑過,然後又碰到了軟韌毛絨尾巴根。

楚璠緊緊攀著他的肩膀,在他頭頂的狐耳上咬了一口。

他伏在楚璠的肩膀上呼氣,過了很久,才漸漸平復。

楚璠眸間溼潤,小嘴裡還含著一簇雪絨似的毛。

子微悶聲一笑,幻化身形,又給二人收拾了一通,只留下一根狐尾捲過她的肩背,和她面對面相擁躺下:“睡吧。”

楚璠愣住了。

楚璠沒想到他真的閉上了眼睛。

月光斜斜落在他的肩頭,漫開在眉眼鼻樑上,反射著流光,更襯容顏清朗,靜謐空明。

楚璠屏息,伸手滑過他的眉間紅痕,只淺淺一觸,指尖就發熱發燙。

她小心翼翼呼了口氣,把圈在肩背上的尾巴輕輕扯動,翻身下床。白生生的裸足踩在地板上,沒發出一點聲音。

涼意從足底湧進腦中,楚璠清醒了點。

她披了件外衫,掌燈出去,手指攏著跳動的燭火,在案臺上點燃松煙。

昏暗的紅焰光點,升騰起了嫋嫋浮煙,幽暗冷清,含著淡香。

她或許知道道長身上的味道來自哪兒了。

這是子微幼時的住所。

幼時。

崑崙起始於高原天,荒無人煙,陡峭聳立,對外界來說十分神秘。又因子微久居於此,更讓它添了分高深莫測。

道長是在這裡長大的啊。

楚璠愈覺得好奇了。

燭燈滑過,又上靠了幾分,不經意照亮深處,有段壁畫一閃而過。楚璠沒想到還有這種東西,正躊躇著要不要看下去。

不太有禮數。

罷了,等道長醒後再問他吧。

楚璠正準備吹熄掌燈,驀然低頭看見一道人影,她喉嚨只發出了一個音節,就被子微從身後抱住:“不好好休息,在看什麼……”

“唔,我睡不著。”

秘銀一般的髮絲,冰涼地滑到她的頸窩裡,楚璠縮了縮脖子,動作之間,燭火更亮了些。

楚璠看到了壁畫的全貌,輕嘆了一聲:“是小狐狸啊……”

她把手上的燈貼近,果然看到了壁畫上的雪色稚狐,豎著尖尖的耳朵,趴在樹洞上,從葉子縫隙裡垂下茸茸尾巴。

楚璠探著腦袋,想數數到底有幾根。

只可惜壁畫抽象,有些地方早已斑駁脫落,更深處就模糊不清了。

子微放在她腰間的手臂一僵。

楚璠渾然不覺,瞪大眼睛去尋,腰越彎越低,身子都要貼上去。

“看不到了……”她覺得有些可惜。

男人沉默了會兒。

子微挑眉,俯身下去,唇貼著她的耳根摩挲,聲音低沉:“真的那麼想知道?”

楚璠點點頭,子微將她的頭扶正,鬢間玲瓏玉亮起疏淡光華,把她拉入一段記憶之中。

楚璠乖乖仰頭貼在他的眉心處。

她先是聽見了轟隆的雷聲,然後睜開眼,看到一隻小雪狐奔跑在山脈間,尾根處還汩汩冒血。

四處全是殘屍,有人用了獻祭之術,這顯然是千年前的仙妖之戰。只一夜之間,便什麼都不剩下了。

小狐狸當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野狐。

被餓狼追捕,猛獸奪食,直到他懂得如何吸收靈氣之後,才脫離了茹毛飲血的生活。不過這種日子一成不變,他很快就厭倦了。

他要下山,即便不知道山下等著他的到底是什麼。

還很稚嫩的狐妖,纖細柔弱,銀髮藍眼,耳朵和尾巴都還未化成人形,在大道招搖行走,很快就惹來了覬覦的目光。

畢竟那時候,妖丹可是好物啊。

小狐狸身上無銀兩,睡在破廟的草堆裡,被捉妖術士抓住時,嘴上還含著街上老奶奶送的糖葫蘆,甜的。

他們不僅要妖丹,還要那一身珍貴的上好皮毛。

“小兔崽子,耳朵都還露在外面,居然敢在城鎮出現。天山狐的幼崽,這次賺翻了哈哈哈哈哈。”

有人略顯忐忑:“天狐深不可測,他父母若是追來怎麼辦?要不算了……恐怕遭來禍患。”

為首之人怒瞪:“你沒看到只有八條尾巴嗎?妖主已死,仙門也沒了,亂世生財啊,你個窩囊東西,懂不懂?”

他的銅錢劍一下就刺入腹中,深深劃了一刀,鮮血噴湧,小狐狸痛不欲生,化為妖型,嚎叫聲幾乎快刺破天幕。

楚璠已經不敢再看,她閉上眼睛,可是那些記憶還是源源不斷湧入腦中。

尖叫,嘶鳴,還有痴狂邪佞的笑。

一段銀鈴聲漸漸逼近。

一個年近古稀的老者,手執玉麈拂塵,柄杆上系鈴鐺一對,穿著素色道袍,每踏一步,那些捉妖師便彎一截腰。

他走到之時,施暴者早已滿身腫脹地倒在地上了。

道士抱起鮮血淋漓的狐身,嘆了口氣:“不好好待在山裡,怎麼到這來了?”

小狐狸身形顫抖,胸腔中的妖丹隱隱泛出紅光,若沒人相助,怕是要自爆,和他們兩敗俱傷。

“還挺有骨氣。”道士笑道。

他重新把小狐狸帶進崑崙山裡,建了一座破廟,成日煮雪喝茶,焚香下棋,偶爾畫些書畫,大多都是小狐狸撲蝶逗趣的日常。

道士也偶爾教他勘星破陣,大道法術,不知過了多少年,他頭髮越加花白,面上褶皺更深,連沏茶的手都會抖了。

那天夜裡他們在觀星,道士顫著手指:“看,西南朱天,那是你母親出生時的星象。”

小狐狸伏在他膝頭,不語。

崑崙的鵝雪,在那夜彷彿格外大一些,呼嘯山風吹動了道士的袍角:“不要怨她,是我們的錯啊……”

他眼中帶著淚花,摸了摸小狐狸的頭:“叫我一聲外公……”

過了不知多久。

“外公。”小狐狸出了人言,“給我個名字吧。”

“洞玄知微,卻也要嘆人之渺小也。”道士滿意地笑了笑,閉眼之前,曼聲輕嘆。

“你便叫子微吧。”

楚璠回神時,早已眼淚汪汪,難受地比畫著:“那麼那麼小的一隻,小狐狸,被欺負得好慘嗚嗚嗚……”

“唉,你非要看的,怎麼又哭了。”子微揉她的鼻尖,“不許哭。”

“那個糖葫蘆……還掉了。”楚璠已經語序錯亂,哭得更厲害了。

子微低聲悶笑:“你怎麼總是注意到這些……邊邊角角的地方。”

楚璠抹眼淚,抱住他的腰身不放,腦袋在他的胸膛上亂蹭:“不一樣的,嗚嗚嗚,那是您……”

她頓了一下,後一句聲音很小:“嚐到的第一口甜啊……”

就和她第一次吃到的那個金絲糕一樣。

子微不太在意,千年都過去,記憶也模糊不清,若不是因為楚璠好奇,他自己都快把這些東西給忘了。

“好了,能休息了嗎?”子微把她抱回臥房,讓她靠在裡側,又叮囑一番,“不許偷跑。”

楚璠抱著他,摸到肩胛處緊實流暢的肌肉,又想想剛看到的小狐狸,總覺得恍然大夢一場似的,都要懷疑那些的真實性。

“小狐狸……”她小聲低語,手滑入子微的腰腹,摸上隆起的肌肉,輕輕一滑,“疼不疼?”

子微抓住她的手,喉結滾動:“不記得了。”

“子微……”她又叫了一聲。

男人抬起她的下巴,輕咬一口,楚璠吃痛地低吟一聲,又聽到他沉著嗓音說:“再叫……再叫就讓你生一個小狐狸。”

楚璠下意識摸了摸小腹,然後羞紅著臉:“還沒有。”

“你還要讓我等多久?”子微掐住她的腰,在小腹上按了一按,“也長了不少肉……怎麼腦袋裡面就不見長呢。”

楚璠覺得自己被小小羞辱了一下,她摸摸自己燙紅的臉:“這也不能是我一人的問題吧!”

子微被氣笑了:“你覺得是我有問題?”

她總覺得氣氛有些微妙,不敢開口,囁嚅著道:“不該是,我們一半一半……嗎?”

子微拿狐尾蓋住了她的臉,已經不想再跟她嘮叨天山狐的習性了,只言簡意賅兩個字。

“快睡。”

楚璠覺得委屈,好沒道理,這更不可能是隻睡覺就能懷上的吧。

她貼著子微的肩膀,學著他一般在耳郭旁吐熱氣:“我想摸摸小狐狸……”

子微扶額皺眉。

他很正色地拒絕,顯得無奈極了:“你竟還想讓我變小……再給你摸嗎?”

楚璠咬了咬嘴唇:“不是那個意思。”

她視線飄忽,心虛到低頭,可不就是這個意思。

“你敢不敢再過分一點?”子微警告她,“別想了,再想明天就讓你懷小狐狸。”

還挺兇的。

楚璠扭捏身子,翻來覆去,最後都快熬到天明,悄悄抬頭,湊著他的耳朵說了句:“可是道長,你幼時……”

真的太可憐可愛了。

子微閉著眼,被唸叨到羞恥的熱意蔓延,耳根發紅,最後忍無可忍,翻身壓住她,把她囫圇破碎的嗓音,全都堵住。

將將清淨。

又一個清晨,外面雪停了。

她坐在窗邊的桌案上,一隻手勾著鴛花細枝,另一隻用來翻動典籍書頁。

她近日很好學。

身體養得不錯,劍骨好像逐漸穩定,有時候看到雪地上的樹枝,她都隱隱有一種想要握在手心的感覺。

這就是得天獨厚的劍心嗎?

但是和之前能控制鴛花時的築基不一樣,她心中只有劍招,並無劍念,刀光劍影彷彿只是在腦子裡放映,隔了一層霧似的。

更像是,在看著旁人練劍。

而且那個身形劍影,越來越近,也越來越熟悉。

熟悉中卻又透出一股陌生。

她下意識不去想這些。

她晨起練法術,下午會騎著雪鹿繞山脈散步,勘測崑崙起峰走勢,偶爾下山收些村婦的谷種,在後山上闢了一塊兒小地。

她想種些東西。

子微大多時候都會陪著她,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擋住左側風雪。

竹樓與木屋相接的沿路上,她插了些零星的嫩枝。被風雪颳得東歪西倒,看起來真是瘦弱可憐。

“崑崙的雪不會化。”子微拈了一枝樹種,沉吟道,“你這樣種……可能活不了。要我幫你設陣嗎?”

他說的是典籍中的高深陣法,能顛倒四季,輪換陰陽,陣方之內,永遠溫暖如春。

楚璠搖搖頭,她摸摸鹿角,餵給雪鹿一口草糧:“那樣雖然省力,卻沒了很多意思,我準備自己動手,替它們輸法傳靈,就當是鍛鍊了。”

她修為不足,天分也不高,只能用這種法子日積月累,雖然艱難,卻是最穩固的。

子微卻覺得有些不妥。

“每日都要做這些?你這些日子,晨起給自己制了早課,午休去陪鴛花,現在還要為草木輸靈?”

他沉下臉,語氣稍頓:“需要這麼累嗎?”

反倒是楚璠很吃驚地問道:“會累嗎?”

她掰著手指頭,一下下數:“當年……阿兄上蜀山時,一日揮萬次劍,只睡一個時辰,月末還要出山歷練,還有……”

子微直接將她掰起的手指圈住了:“你要勸我,倒不必用這種方式。”

他掌心溫熱,輕擦著手指一掠而過。

楚璠頓了兩秒才反應過來。

她從白鹿上躍下去,牽住子微袍角,有些心虛:“我、我並沒有想要故意惹您生氣。”

子微淡淡應了一聲。

“只是覺得……雖然我不能達到你們那種程度,但也不該總是拖後腿。”楚璠喪氣地搖了搖他的衣袖。

子微覺得,她要是再任性些,說不定還好點。

至少讓他有生氣的藉口。

“我又沒有怪你。”子微垂睫,拉過了她的手腕,溫聲勸道,“可以慢慢來,修仙歲月長久,這條路,我會陪你一起走下去。”

“況且,”他儘量語氣平淡,“你近日白天忙忙碌碌也就罷了,晚上居然還要挑燈夜讀,畢方來崑崙這麼多年,都沒有你這般刻苦。”

子微說著說著,在她腦門上敲了一記:“小狐狸呢?”

還是不上心。

“你再這樣學下去,不要指望能有小狐狸了。”

楚璠其實覺得現在不是時候。

她這些天,儘量去忽視身體裡的變化,卻沒想到,無形中受到的影響更加大了。

桌案上擺放的劍譜越來越多,睡覺時,總是夢見一個人在舞劍,隔著朦朧的霧,白衣翻飛,如鶴影落羽。

今晚又是如此,可不得不嘆,他使劍是一直很好看的。

啟劍、合式,每一招都恰到好處,從悄然寂靜到光透不息,劍意浮沉鋒銳,擦出道道亮痕。

突然,人影晃動,劍光倏然迴轉,直指她窺探之地,鋒芒好似融為一體,驚鴻劍意撲面而來。

劍尖猛然對準她的眼瞳,冰涼卻輕柔,向上一滑。

一片睫毛掃落。

雪亮劍身之上,倒映出了兩張相像的臉。

對鏡,照影。

楚璠猛然驚醒,坐起身來。她大口呼吸,渾身冒著冷汗,有幾滴順下巴滴入鎖骨,伸手拭了下臉,摸到一片滑膩。

非要這般糾纏不休嗎?

楚璠把手伸進背後,從腰間凹下去的窩,探到中間的脊柱溝,指甲冰涼刮擦過去,印出了一條條紅痕。

疼但清醒。

她長吐出一口氣,放鬆僵硬的身子,悄悄往下瞥了一眼。

對上一雙清冽幽邃的眼睛。

被抓了個正著。

“不要傷自己。”子微起身,把楚璠的雙手握住,靠攏在她肩頭,嗓音低沉柔和,“很快……再忍一忍。你剛剛夢到了什麼?”

楚璠略有些難言。

她磕巴了幾下,還是沒說出聲。子微嘆了口氣,將她攏進胸膛裡:“罷了,你不說我也知道。”

她圓潤了點,但是子微還是覺得太瘦了。

或許女子都是這般,骨骼纖細,連帶著肉脂都是輕嫩的,從後頸摸到腰窩,像是摸了一手滑潤的綢緞。

子微知道,這般觸碰,她從不會覺得有什麼。

情慾,初始為情,而又融於欲。

楚璠向來如此,不論是阿兄的窒息愛意,還是子微的包容寬解,習慣止乎於情,不生慾望,也無貪念。

她這種人,才是天生適合大道的。

而孕育生命,於天山狐一族來說,情與愛慾,缺一不可。

子微稍顯煩躁。

他慢慢合起雙眼,下巴抵在她的頭頂上輕蹭,抱緊之時,手臂力量逐漸加大,讓人有些透不過氣。

“道長……”她發出聲音。

他似是被這聲音一驚,下一刻便鬆了力氣,楚璠在他懷裡縮著,呼吸重新均勻起來。

二人都緩了緩。

子微低頭吻過她的耳垂,音色喑啞:“抱歉……”

“沒、沒事。”楚璠搖搖頭,跟他坦白直述,臉色有些紅,“我最近受劍骨影響太多了。”

“好像和他變成了一體,對鏡自照一般……”她在子微的注視之下,聲音越來越輕,“有時候,明明是他在舞劍。”

“卻像是,”楚璠摸了摸心臟,“我本人,自己在動。”

子微眼神幽暗,清寒之色愈深。

“我或許錯了,他實在不該來崑崙。”

子微低頭,咬了咬楚璠的頸窩,舔過那截淡青的血管,音色冷淡無比,“崑崙結界或許會忍不住。”

他或許會忍不住。

“真的,有點想殺……”

“道長,”楚璠打斷了他,聲音輕柔,卻清晰有力,“不要多想。”

子微一怔。

他低下頭,高挺鼻尖滑過了她耳鬢,神色冷漠,像是被什麼東西壓下了眉眼,陰鬱的,讓他始終不能疏朗開懷。

“子微道長,給我捏捏尾巴吧。”楚璠拍了拍他圈在她腰間的手背,“想揉揉尾巴。”

楚璠又喚了一聲:“子微。”

暴怒、殺意,終究化成一聲長嘆,子微沉沉“嗯”了一聲,雪白長尾從身下散出來,隨意捲起,有些搭在床沿上。

楚璠把最大的一條撈過來,抓在手裡。

她從枕頭下掏出個小梳,從尖端開始梳起,把本就軟滑光亮的尾巴梳順,八條尾巴挨個弄了一遍之後,齒尖上有幾簇絨毛。

雪白絲絨,不染纖塵,手感極好。

子微被梳到尾端發癢,長尾捲起又摔下,纏著腰收緊,他脖頸逐漸泛起紅意,在冷白的肌膚上很明顯。

終究是忍不住了,子微把她拽至胸膛前,喘息稍重:“你若是想要,直接剪就好。”

有哪隻妖能這樣慣著她?

“怎麼能剪掉呢?”楚璠皺眉,很認真道,“一塊兒都不許缺的!”

楚璠從他懷裡鑽出去,“噔噔”跑下床,把之前梳下攢起的毛都拿了出來,擺在桌子上,不知道在搗鼓些什麼。

這簡直,子微捏著眉心,拿起衣衫走過去:“先穿衣——”

待看清以後,話語戛然而止,又另起一頭:“你這是在幹什麼……”

子微站在她身旁看了會兒。

蓬鬆柔軟的雪白絨毛,在她指尖勾扯,被裹成了絨球,綴著一段細小珠玉,是一種類似於劍穗的條鏈,但更可愛精緻。

像首飾。

果然,她把毛絨長鏈圈在耳上,有三個小球,隨著動作晃晃悠悠地輕動,仰起臉,絨球便順著白皙肌膚貼至鎖骨。

“道長……”她左扭右扭,鏈條也盪來盪去,直晃到人心裡去,“好看嗎?”

子微指尖微頓,久未答話。

耳郭脖頸被絨毛摩擦,有點癢,楚璠想把它取下來。

“別取。”子微抓住她的手腕,“很好看,不要取。”

楚璠就不動了。

她眼瞳清亮明潤,會因為被刮撓而不自覺眯起,嘴角微微上翹,面頰新月生暈,和耳飾更加相稱了。

還記得她剛來的時候,柔弱單薄。

哪像現在,是一顆被澆潤的、逐漸舒展的花苞。

掌心越來越熱,下面的肌膚比脂玉都要柔軟,也更清潤,帶著薄繭的指腹下意識摩挲,又攥緊。

冒尖的喉結上下滾動,子微垂眼,聲音乾澀:“你怎麼總是這麼……”

“這麼什麼?”楚璠稍愣。

還未等到回話,腰身突然一緊,雪白長尾捲住,將她直接抬起來,掛在子微的腰胯上。

她下意識回應接下來的吻,黏熱呼吸中,耳邊縈繞著繾綣的體溫,只聽到他喃喃。

“這麼會哄男人……”

楚璠被他說到臉色泛紅,輕聲反駁:“我沒有哄您。”

“嗯,好。”子微把吻落在她的頸窩,順著肌膚一寸寸吻過去,扯落衣衫,喘息很熱,“你不是在哄我……”

楚璠又小聲說了句沒有,被子微以唇堵住。

很多長髮垂在她的腰腹處,冰涼柔滑,在肚臍旁蜿蜒。

楚璠扭了扭腰,覺得很癢。

“別動。”子微把她抵在靠窗的牆根上,俯腰低頭。

皎潔月色,混著銀髮,絲絲縷縷的。她仰著頭,面頰通紅,手臂抵在他的肩膀上,搖搖欲墜。

楚璠繃緊手臂,抓緊他的肩膀:“道長……”

“別抖……”他嗓音有些發黏,像在笑。

“道、道長……您起來,起來好不好?”楚璠呻吟,渾身發熱。

男人不聽。

寬大的袍子下,誰能想到是這副光景。

他微仰下巴,露出一截長而優美的脖頸,喉結滾動。

狐尾攀附纏繞而上,凌空捲起女子的腰身。

“道長……道長。”她哭得可憐。

偏偏這時候,他抽身而退了。

真的很狡猾。

子微唇色光澤紅潤,牽出一道晶亮的絲線,他抱著亂顫的楚璠回到床上,傾身覆了過去。

溼熱的唇,擦在她的臉上,子微溫柔低笑:“你求求我。”

楚璠要哭,委屈難言:“您怎麼、怎麼變成這樣了?”

“你怎麼還跟小孩子一樣……”子微嚥了喉嚨,“別動,乖,聽話。”

單薄的裡衣在蹭動中早已落下,楚璠直勾勾地盯著他,從硬朗的胸膛滑落至腰間,那緊實的肌肉,會因為不經意的繃緊而展露幾條深溝。

楚璠不敢再看,把頭埋在他的頸窩:“您是不是在勾引我……”

子微頻頻喘息,強忍快意,聲音沙啞:“你怎麼還在叫‘您’?”

他分明慾火燃身,眉目卻是空明的。

他垂著眼,兩排睫毛濃密,似鳳尾一般緩慢張開,露出清澈的藍眸,驚心動魄,惑人心智。

伸出一根手指,抵在楚璠的額心上,依次滑過鼻尖、唇珠,停靠在她的心口。

指尖涼而清透。

“你看看……”子微忽而一笑,唇角勾起,“這裡亂了嗎?”

心跳恍惚因此停滯。

楚璠似乎懂得了什麼叫禍國妖姬。

他低下頭,埋伏在她胸口,銀髮柔順垂落,傾瀉而下。

聽見了鼓鼓錯動,一聲接著一聲,更為響亮的心跳。於是子微低聲輕笑,聲音肯定饜足,模糊又沙啞。

“璠娘,你亂掉了。”

楚璠撐起身子,往下滑了些,湊到他的胸膛處,小獸一樣,用力咬了一口。

子微悶哼一聲,把她的小腦袋扯下來:“故意的?”

楚璠點點頭,湊過去又咬了一口。

“學壞了……”子微掰正她的頭,吻過去,“別咬。”

楚璠摸到了他的背,輕聲道:“您……最近一直這樣。”

“為什麼?”她有點委屈,“要這樣要給不給的。”

子微抱緊她,伸手從她的脊骨摸下去:“或許因為……”

他低笑道:“有些急切了……”

子微額上隱隱透出青筋:“你的喜歡,我不想要。”

楚璠愣了愣。

寬厚的手掌繞過肩背,子微把她圈了起來,音調模糊:“那不夠,楚璠,只有喜歡不夠。”

“我居然在害怕,你還會不會在乎他。”

“我這一生,不曾觸碰因果,從未放縱,不知情愛居然這般折磨。”

他貼近楚璠耳邊,熱意暈開:“嫉妒,怒火,會變成放縱自己的理由,變成甘甜扭曲的慾望,讓人醜陋不堪。”

“我想殺了他,你知道嗎?”

楚璠抱緊子微,學著他一般吻了上去:“不要……”

他身下的雪白狐尾四散攤開,將她攏作一團,緊緊纏住她的腰,而後又攀附至脖頸,在她下頜輕掃。

“不要離開我。”他聲音沙啞肅穆,“不要讓崑崙子微,變成不像自己的怪物,好不好?”

楚璠伸手將他抱住,腰肢被勒得發緊,她聲音乾澀:“不會的。”

“即便是我走了,您也不會的。”

子微抿唇,周身氣氛凝固,清冷似雪,他把楚璠轉了個身,在她臀上拍了一記:“非要這樣說?”

楚璠羞恥,面色通紅,被這一掌拍到全身泛粉,她把頭埋入枕間,泣宣告顯:“我只是說了實話。”

“您不許再打我。”楚璠把身子縮緊,委屈極了,“不要這樣。”

子微漠然不言。

“我會。”長髮遮目,他神情不清,只是愈顯壓迫,眼眸洩不出一絲光彩,“你是把我想得太好了……”

楚璠嘴上仍說:“您就是這麼好。”

“你比我還懂?”子微聲音低沉。

楚璠身子一縮,還未開口,就看他低著頭,在她頸上啃咬不斷:“璠娘……你不能走。”

楚璠低聲:“我從未說過自己要走的……”

“那你……非要說那些話來……”他俯身去親吻她的肩背,手臂繞過去,把她抱滿。

楚璠喘息更重,頭腦發脹,她小聲道:“我只希望,您能永遠是,旁人遙不可及的,崑崙子微。”

他動作頓住。

良久之後,子微低笑一聲:“那要看你了。”

輕緩,溫柔,卻讓人覺得不太滿足。

“您別動了……”楚璠咬唇,把勾在身上的尾巴拽落,翻起身子,動作劇烈,把子微撞到往後仰了一下。

她一邊生氣,一邊嗚咽喘息,咬著男人的耳垂:“不許動!”

像乖張生氣的小貓。

子微掐著她的腰,狐尾順著腰肢盤旋而上,把她層層裹住:“我不動……”

楚璠忍不住,嘴唇動了動,像在叫什麼。

離得近了,才聽到,她一直在叫。

子微,子微。

過了很久。

楚璠勉強抽出神志,睜眼凝望他。

視線模糊中,只看到那低垂的眉目,錯落的睫,恍如凌霜傲雪,不染塵埃。

她仰頭吻住了他的唇,牙尖使力,將他唇上咬出血來:“子微道長。”

一顆血滴滾過。

現在有塵埃了。

這些天過得很快,大抵充實安穩的日子,總是不長久的。

子微在南海以狐身發令,已經把妖主之位做實,特別是最近幾日,各方靈符紛至沓來,他也顯得有些忙碌。

人妖到底並非一族,要想和諧共處,還得多做功夫。

楚璠也沒閒著。

她為了練習法術,已經將偏峰的小半塊山脈都種上靈植,只冬樹適應最好,虯木枝高,有蒼勁之風。

楚璠折了枝梅花,準備送予子微。

崑崙太過寒涼,天空遙遠蒼白,一望無際。

還好,最近也算有了花香。

她拈下兩朵梅花別在髮間,哼著歌轉身,卻看見雪鹿在和另一頭靈獸問好。

它不知何時而來,通體雪白無瑕,似鹿非鹿,額上有角,這兩具角形態優美,側枝外伸,玉白剔透。

楚璠輕笑了一聲,它輕輕踏蹄,行至少女身旁,以角觸碰她的手心。

沒有實體,是虛幻的靈身。

楚璠嘆息一聲:“白澤啊……連你也丟下他了嗎?”

上古神獸,有自己的驕傲。

一把長劍顯露,在她胸口前方,不足兩寸前停滯。

青白長劍,全身清湛,上覆有遊鹿靈紋,劍鞘銀花折枝,含著聖潔之氣,得萬物之靈,是祥瑞聖劍。

其實很不像楚瑜該有的劍。

白澤半跪前蹄,以鹿角輕靠少女腰間,幻化成了一位男子。

他頭生雙角,衣冠華麗繁複,長袍曳地,眼瞳泛著金色:“我現在是無主之劍……”

楚璠嚇了一跳,摁住他的額角:“別跪……白澤,我可不算你的主人。”

“可他已經不配。”白澤歪頭,沒有什麼表情,“他選擇我時,是護心之劍。現在,劍意倒戈,劍心覆滅。”

“他雖未化魔,卻也相差不遠了。”

楚璠將長劍取下,如往常般抱在懷裡,呼了一口氣:“你想看到他化魔嗎?”

劍靈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靈劍追隨強者。”

白澤籠袖跟在她身後:“當年他握住鞘身之時,我便知道,他會變成仙道第一劍修。”

“是啊……”楚璠仰頭,鬢上梅花滑落,“我也一直這麼認為。”

楚璠又問:“南海如何了?”

“妖主給了龍族機會,不過兩位皇女相爭,鮫族與大皇女聯合,靜姝終究略輸一籌。”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楚璠思索一會兒,嘆道,“腐朽難除,靜姝姐姐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良久,楚璠又問:“那阿兄……”

“妖主留下了畢方。”白澤解釋道,“軒轅族接過了妖首之責,畢方攜軒轅三位長老,押他前來。”

他垂著眸,聲音漸沉:“他們在路上。”

“璠璠,他已經不像人了。”

不像人了。

楚璠遙望遠方山脈,雪光刺目,折射到臉上,讓人睜不開眼,她眉頭輕皺,竟不知如何回話。

那位初遇時的小皇子,清癯瘦弱,最重禮法,書卷氣極濃,渾身的墨香,握住她的手,一筆一畫。

賜她名姓,教她識字、知禮。

是她視為恩人、親緣,最重要的阿兄。

楚璠撫過手中的紅梅,嘆了一聲,無奈笑道:“不能這樣啊。”

“吱呀”一聲門響,薄透天光從縫隙中透出來,流瀉至書案上。

子微嗅到了一縷梅香,他未抬頭,只是先笑:“你種的花開了嗎?”

“今日開了梅,我還種了芙蓉、桂草、木蘭……等它們都發了花,我每日給您折一枝。”楚璠將花枝放在他手旁。

“這些花可受不住崑崙的涼氣。”子微向來不會打擊她,把梅枝妥帖插入長頸瓶中,“好好修煉,以靈氣催之,可長存不滅。”

直到他想把楚璠摟進懷裡,看見了她腰間的那柄劍。

折枝銀花,身繪靈紋。

子微笑意消退,眉目微斂:“四方白澤,這破碎虛空的能力,倒是進來得無聲無息。”

楚璠輕輕抱住他:“子微道長。”

子微皺眉,長指抵住她的額:“你答應過我,不會離開。”

“我沒有要離開。”她嗅著子微胸膛間的淡香,努力清明,“但是我得去見見他。”

子微看她,彷彿一眼看透:“多久?”

他繼續道:“你若跟我講,要去陪他,等他執念消退,亂心漸死……”

子微輕呵了一聲:“我便知道,你在床上只會騙我。”

“道長……”

“想都不要想。”子微冷著臉,斬釘截鐵似的,“任何事情都可以,只有他,我不許。”

“哦……”

楚璠側耳,靠在他懷裡,聽到很沉重的心跳,她小聲說:“道長,您只是嘴硬心軟罷了。”

“那我體內的劍骨怎麼辦呢?”她問,“您一開始就不打算讓我見他嗎?”

長指在她後背處輕滑,他緩聲道:“我幫你取出來,還給他。”

“皮開肉綻的那種?痛不痛啊。”楚璠故意笑著講。

“妖族道契,有種替身之法,我施術,你不會疼。”

“然後道長替我疼嗎?”楚璠搖頭,“我不要的。”

子微摟住她的肩膀,聲音有些艱澀:“聽話……”

“道長,您讓我見見他吧。”楚璠笑了笑,“我怎麼會離開您呢?”

“崑崙這麼冷,我還想給您造個春天出來呢。”

“我跑不掉的。”

為保安全,軒轅族走的是陰間道,不見日光,天如潑墨。

陰風吹動,草浪翻湧,一行人漸漸顯露。

前方數只鸞鳥赤凰開路,四方皆有人鎮守,每人執一條金色鎖鏈,鎖鏈與黑色巨籠連線,牢牢纏捆住那人。

正是楚瑜。

畢方化為紅鶴,落在黑牢上的簷溝處,看著他,不免感慨。

一個劍修,沒了劍,居然也這般駭人。

他就坐在中央,撐著頭似假寐一般,長髮垂地,繡玉白袍落成了一個圓滿的弧。偏偏唇色豔紅,膚色蒼白無比,輪廓深邃,眼梢垂著一股愁意,有種詭譎糜爛的鬱態。

頗覺瘮人。

察覺有人看他,楚瑜勾唇,拉出一個笑:“小雀兒……再看,把你眼珠子摳下來。”

畢方當真就不敢再看了。

他怎麼說也是軒轅族的少主,強忍著心悸,慫而囂張:“你、你連劍都沒了!還敢這麼跟我說話……”

楚瑜側首,瞳色漆黑無光,凌空折下枯枝,翻手射出,劍意多了分奇詭肅殺,沿著畢方的側翼凌空而過。

一枚紅色赤羽,牢牢釘在遠方巨木之上。

他實在自找苦吃。

雷霆之氣從鎖鏈處狂湧而入,靈力反噬,金光不停閃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席捲進他的經脈裡,痛苦無比。

畢方轉過頭,爆了句粗口,又說:“我不看就是,你何必如此。”

妖族敬畏強者,實力代表一切,畢方心情複雜無比。

軒轅長老摸著鬍子,也嘆:“可惜。”

“非要跟先生爭。”畢方縮了縮羽毛,在心裡又給楚璠記上一仇。

“不說天山狐多得天獨厚了,先生自通天之後,根本未曾有過敗績。”畢方覺得他也算可憐,還想著勸他,“楚劍修,他們兩情相悅的,你又何必非要當那惡人。”

“等到魔氣執念入腦,你和江逢成了一個樣子,楚璠說不定連阿兄都不會認了。”

“憑什麼……”楚瑜用指腹抹掉唇上血漬,目下藏光,聲音如沙礫滾過,“明明是我先來。”

畢方“噝”了一聲,還欲再言,剛開口,忽聞一道鈴聲。

鈴聲清脆,似玉石敲擊,一道人影立在前方,渾身罩在黑袍裡,身上散發著崑崙的靈氣。

鸞鳥赤凰皆在前方停滯,他們靜了一瞬,忽然躬身,高呼道:

“恭迎妖主。”

黑袍人頓了頓,連忙也彎下腰,她聲音模糊,在深夜顯得越發空靈:“我只是妖主使者,擔不起這聲名號。”

她伸手,白皙指尖上,那塊玲瓏玉微晃:“讓我一人見他。”

畢方聽到這聲音,歪了歪頭:“楚璠你個大笨蛋!”

被軒轅長老踹了一腳:“住嘴,不得無禮。”

淺風掃過,女子體態清瘦,她仰起頭,黑袍兜帽滑落,黑髮如瀑般傾瀉而下,被風吹得飄蕩起來。

她抱劍而來,這般映照下,臉上也鍍了一層絨光似的,淺笑道:“我來還他幾樣東西。”

鸞鳥赤凰都退下去了,畢方上前,鼓起腮幫子把鑰匙塞給她:“你……一個人來的?”

他又開始嘰喳:“你問了先生嗎?先生同意你來了嗎?他要是突然又發瘋你能不能行啊……”

楚璠接過鑰匙,有些無奈,兩指一夾,捏住鳥嘴:“噓——”

畢方把尖喙抽出來,朝她重重噴了口氣,才撲扇著翅膀離開。

四下皆靜。

楚瑜一直很安靜,看著她讓旁人退下,然後開啟巨鎖,傾身而來,拽落了他身上的鏈條,拉起他的手臂。

層疊衣袖下,這雙滿是劍繭的手,骨節凸起,蒼白無比,薄薄的皮膚下,青色血管異常明晰。

楚璠將白澤劍,放在他的掌心。

“阿兄,我還等著你,成為天道第一劍修。”

“我手……”楚瑜笑了笑,目光低垂,“我手所執之劍,是為了身後人。”

他聲音空寂,目光不知落在何處:“你知道嗎,我本有機會離開,鮫人送來聖水,讓我依附他們。”

“可璠璠,我現在並無身後之人……”

楚璠開口,嗓音微啞,試了好幾次才發出聲音:“阿兄……”

楚瑜伸手,指尖微顫,撫在她的額心處:“璠璠,回到我身邊吧。”

她搖了搖頭,又叫了一聲,聲音揚起,尾梢平穩:“阿兄。”

楚璠顯得很平靜:“我不再需要,再做任何人的身後之人了。”

白皙纖細的手指輕輕抬起,挑落了他的手臂。

四周很寂靜,連塵埃落地的聲音都變得清晰。

楚璠輕笑:“我這些天,一直在思考,屬於我自己的道究竟是什麼。”

“世間強大者,好似都要身負罕見靈脈,高絕體質,才能走到大道之巔,像是子微,也像是你。”楚璠沉吟許久,“我得走出自己的道。”

“弱小者也要獨自行走,儘管前路險峻。”楚璠眯了眯眼,“我不求強大,不求叱吒風雲,但我得為自己活著。”

“如果我未上蜀中靈山,或許只是一個普通人。”

楚璠認真思考,點了點頭:“那樣也很好。普通很好,平穩很好。為生活勞累很好,為一日三餐所愁也很好。便是死了,也曾經生機勃勃地活過,那也很好。”

她跟楚瑜說:“我不會要鴛花,也不需要你的劍骨,靈山不留我,我便去凡間。”

“當個賣花的姑娘也很好。”

楚璠望著他,像是在他的眼瞳裡看見了重重落影,她把頭湊過去,貼在楚瑜微抬的掌心處:“阿兄,把你的半塊心臟,還有劍骨,都拿去吧。”

“那不是我的東西。”

楚瑜說不清自己是什麼感受,但是當那個溫柔的額頭貼在他掌心之時,像是有種恍惚感。

不如帶她一起去死吧。

一手能抓住的頭,指尖可以插進去,不用使多大的力氣,骨頭會碎裂,鮮血會迸發,他們可以一起去地獄。

眼角一滴淚滑過。

他抵著她的額,掌心微攏,恍若摩挲,流連許久。

當青白的光芒籠罩,那光流映在人臉上,靈氣由涓涓細流變成山河大川,從楚璠的身體裡,回到了他身上。

他輸掉了。

楚璠輕笑,這次的笑,帶著釋然與輕鬆。

她低著頭,由心祝願。

“阿兄,讓我看到,你成為天道第一劍修的那天吧。”

楚璠步伐踉蹌,人有些暈。

沒了劍骨,她自陰間道離開之後,靈氣滲入經脈裡,還是會隱隱作痛。

還好,或許是她已經得了天道一絲垂憐,至少不會覺得難以忍受。

或許很多東西都已經結束,但是對她來說,一切才剛剛開始。

楚璠一路走到城鎮,黑袍裝束太過陰鬱顯眼,她特意換了一身嫩綠衣裳,給自己別了個鬆垮的髮髻,融入人群裡。

陽光和煦,風也溫柔。

楚璠逛著街市,買了一大把零嘴,嘴上吃著,手裡拿著。

她緩了一陣。

先是在攤子旁吃了碗餛飩,又啃了根糖葫蘆,老奶奶很實在,澆的是楓葉糖。她把剩下的打包好,看著地圖,準備抄近路回崑崙。

來時靠著白澤的虛空之能,倒是很輕鬆,自己走的話,就沒那麼容易了。

還好,最多也就一兩天,應該來得及去哄道長。

楚璠把黑袍上的金線摳下來,用這錢買了匹馬,剛坐上去沒走多久,就聽到不遠處傳來了一陣打罵聲。

巷角偏僻處,人跡罕至,男人眼神渾濁,滿身酒氣,拿著棍子毆打,髒話一股腦往外噴。

一個瘦弱幼女,估摸還不過八歲,手肘的骨頭都是凸出來的,捧著一把被揉碎了的花枝,連聲哀求:“我沒有錢、沒有錢的……別打了,嗚嗚。”

楚璠聽了會兒,才知道那個拿棍子揍人的是她父親。

別的倒也就罷了,這她可不能不管。

那人又要落下一棍,楚璠找不到稱手之器,直接將懷裡的糖葫蘆扔過去,這一下結結實實,把他後腦都戳了幾個小洞。

男人怒吼一聲,轉頭看見是個瘦弱姑娘,更加兇悍:“臭娘兒們,多管閒事!”

“給爺下來!”他拿了個菜刀就要往馬腿上砍。

楚璠用力拉住韁繩,側身轉了一下,她可沒錢再買一匹馬,躲過這一擊,她立刻跳下馬背。

落地時頗有些狼狽,她就地翻滾,在地上摸了根竹棍,和菜刀拼了沒幾下,竹棍不堪一擊,碎成一截一截。

小女孩在旁邊瑟瑟發抖,嚇得話都說不出來。

怕是要見血,楚璠神情微凝,她有意洩了力道,慢下幾分,那刀刃便直逼她肩膀砍去。

楚璠猛然一跳,接了這一招,在那男人震驚的眼光中,直衝上去,先將棍尖捅入了他的胸腹處。

熱血濺了她一身。

肩膀上的痛楚卻遲遲沒有傳來。

天地之間,彷彿停滯了一瞬。

萬物似乎凝結,竹棍上覆著一層霜晶,好像是幻境,又彷彿不是。

下雪了。

遠方的雲層裡,出現了一點淡藍色。

楚璠驀然鬆了一口氣,她抹掉臉上的血,又覺得有些緊張,小聲開口:“道長。”

子微御劍而來,周身籠著淡淡薄光,銀髮如霜雪,眉心紅痕微亮,只淡淡“嗯”了一聲,並未多話。

楚璠撓撓頭,下意識往胸口掏,沒翻到東西,才突然想起來糖葫蘆都被扔掉了。

這可怎麼辦?

子微見不得她這副可憐樣子,給她施了清潔術,清風拂面,楚璠打了個噴嚏,這才敢去牽他的袍角。

子微依然冷著臉:“明明有我的玲瓏玉,為何不用?為何不喚我?”

楚璠繼續撓頭:“我是真忘了……”

她忽然想到什麼,用腳踢了踢地上男人:“這人還沒死,我不知道該不該殺……”

“他要是還找那女孩麻煩怎麼辦?”楚璠“噝”了一聲,“到底該不該殺啊……”

子微算了一卦,音色淡淡:“逃兵,杖一百,可繼續充軍。”

楚璠沒心思送官府,直接把他綁在柱子上,臉上貼張白紙,黑墨顯眼,寫著“逃兵”二字。

子微就站在原地看她忙活。

這還不算。

楚璠把草垛裡嚇暈的小女孩兒抱起來,又伸了一隻手去揪子微的袖子:“道長……給點銀子吧。”

子微繼續冷著臉,給她掏了銀兩。

楚璠說:“道長啊,你這樣子太顯眼了,您先別動,就兩炷香吧,我馬上就回來找你!”

子微盯了她一眼。

楚璠毫無所覺,抱著小女孩兒轉身離去。

真的跑了,拿了銀子就跑掉了。

子微籠起袖子,垂眸微嘆,他背靠光亮處,影子斜而細長,劍柄的白穗隨著輕風微晃,撞出一陣一陣清鳴。

其實也沒過多久。

綠色衫子的小姑娘,喘氣飛奔而來,裙袂蕩著,手臂揚得高高的,一下子就蹦進了他懷裡。

“我把她託付給西街的老奶奶了。”

楚璠用胳膊圈住他的脖子,湊近,一雙眸子滴溜溜地轉:“您是不是一直跟著我啊……”

她扭扭捏捏:“不是不讓您跟……是怕你們打起來。”

子微圈住她的腰,抱緊了些:“嗯。”

他將頭靠在楚璠的肩窩上,摩挲許久,嗅到點清香,輕聲道:“可你說你不要鴛花……不上靈山……”

楚璠突然低頭:“我剛剛吃了糖葫蘆。”

“什麼?”子微稍愣一下。

楚璠繞著他的脖頸,指尖滑過喉結,然後碰在唇心處,吻了上去。

子微知道她在說什麼了。

楓糖的甜,在她齒尖流轉,他傾身吻得深了些,舌尖探進去,勾住她的舌頭輕吮,又吸到了山楂的果酸。

甜酸交織,從喉間沁入心肺。

直到楚璠呼不上氣,用拳頭捶了捶他的肩膀,子微才放開,唇齒交纏間,拉了一道長絲。

楚璠用手帕給兩人擦乾淨。

然後她變法術一般,順勢從衣袖裡掏出了一束花。

一簇簇白花,不是什麼名貴花種,也毫無靈氣,甚至快要破碎,滲著淡綠汁液,花朵萎靡,枝葉蜷縮。是那個小女孩兒手裡抓著的。

但是依然很香。

“今天是小野花!”

“不要鴛花,不上靈山。”楚璠親了親他眉心的紅痕。

“但是我要您呀。我要您啊子微道長。”

楚璠的要子微,就只是字面意思的要子微。

她在崑崙山下租了間小屋,山底遠沒有高峰寒冷,白天排得滿滿當當,練習法術、侍弄花草、通讀典籍,只有晚上才會和子微親近膩歪。

楚瑜已經被送往蓬萊島,在靜心池裡待個五年便可以出來。白澤是祥瑞聖獸,他的彼端也應該是大道。

恩怨消散,眾人共同追逐的終點,也不過長生久視、全性葆真而已。

畢方這些天來了一趟,偷偷把攢起來的羽毛給了她,還小聲說不要讓先生知道。

楚璠哪懂得這些彎彎繞繞,當天就編了好些個紅穗子掛在房間裡,子微看到之後,倒是也沒說什麼。

只是晚上不停歇,她三天下不來床罷了。楚璠當晚就把那些羽毛全都扔掉了。

一年歲月過去,她重新回到築基之境,才搬回崑崙靈山。

山上也有了春意。

雪山竹樓不再單調,懸藤蘿,纏薜荔,綠意盎然,獨立於風雪中,每天都會開不同的花,也是一抹奇觀。

有人坐在木椅之上,持一把小剪,正在修剪鴛花的斜枝,他一襲藍袍,狐耳長尾,銀髮長了許多,拖曳及地,和落下的花枝混在一起。

眉眼靜謐,沒有一絲神情。

直到一位少女踏門而來,她說今日後山颳了暴雪,水雲曇這幾日快開了,卻全淹在雪中,實在可惜。

木椅上的男人,漸漸露出一個淺笑。

他把少女攏在懷裡,語氣寵溺極了:“你不是非要養些嬌貴的嗎?”

楚璠把腦袋縮排他的胸膛裡,小聲道:“仙品靈草耗靈太多了,以後我不可以再養了。”

“累了嗎?”子微把她的頭往下壓了壓,抱緊了點,“那便不養了。”

楚璠揉著他的狐狸耳根,又揉了揉尾巴尖,囁嚅道:“也不是累……”

她扭扭捏捏,不肯說出原因。

“璠娘……別鬧。”子微吻住她的唇,聲音含混,“怎麼了?受委屈了嗎?”

“哎呀……”楚璠臉紅到滴血,強撐著薄面皮,把他的手放在柔軟的小腹上,“你聽聽,是、是不是有呼吸聲?”

子微有些失神。

小狐狸這件事,他從一開始的滿心期待,到後來從容放之,早不知道在心尖上過了個多少遍。

此時突然一聽,還是會有失控般的喜意。

“你現在倒是終於肯給了……”他指尖微顫,將耳朵貼在她的小腹處。

楚璠“哎”了一聲,滿面通紅:“怎麼說……也應該把他生在崑崙裡的。”

她還是個小姑娘呢,不太懂這些,偏偏子微也是頭一遭。

彷彿控制不住自己,本源力量在呼喚他。

楚璠覺得不太對勁。

子微最近總是喜歡化為獸形,把她壓在身下,用柔軟的肚腹緊緊護著,恨不得一絲風都不能吹。

天狐之態,絨毛便更加蓬鬆厚重,舌上倒刺尖硬,楚璠每次都覺得自己是一個被纏著的繭,後頸被他舔了又舔,又熱又癢,全身發麻。

那幾月幾乎是癱在床上度過的。

子微說這是標記。

八條雪色長尾,以最好的形態緊緊交纏環繞著她,從腳腕到腰身,裹得密不透風,絨毛柔軟纖長,幾乎要把她融在裡面。

楚璠會發出一些嗚咽聲,令人面紅耳赤。

這種近乎瘋狂的姿態,終於在孩子出生之後有了緩解。

過程還好,只是產後有些虛弱。

楚璠清醒之後,看到子微候在她床邊,滿含愧疚:“抱歉……我不知道孕期的獸類行為竟會不受控制,璠娘……”

“小、小狐狸呢?”她問。

子微一怔,把懷裡的小幼崽拿給她看。

天山狐生來便乾乾淨淨,白銀色一小團臥著,巴掌大小,九條尾巴又短又茸,時不時勾動一下,胖乎乎的,尤為可愛。

他還閉著眼睛,撥出一聲聲奶音,小尖耳耷拉著,沒到豎起來的時候。

楚璠把小狐狸抱在懷裡,親親他的小腦門,摸摸他絨絨的尾巴,還有粉嫩小肉墊,心肝都要酥軟了。

子微便看著小姑娘翻身到床的另一邊,只給他留下背影,頭次知道失寵是什麼滋味。

他寬了衣,給屋內重新燻好香,狐尾慢慢攀過去,極滑順地搭在楚璠肩頭,尾尖勾了勾她的面頰。

子微躺下,把楚璠和寶寶都攬在懷裡:“睡吧。”

遠方朔風吹去,崑崙雪重。

而他懷中,是人間煙火,遠闊春色。

*

“爹爹,初初要吃糖。”

“沒有。”

“阿孃要吃呢?”

“阿孃可以吃,你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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