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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之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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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月色如華,一道娉婷人影被廊下的光拉得朦朧、細長,上官淺手上拎著暖色的燈籠,緩緩走進了女客院落的大門。

她身形婀娜,卻腳步精準,腰間一枚玉佩晃來晃去,臉上帶著一種滿載而歸的笑意,只是這種笑意在她走進院落大廳,看見滿滿的守衛後頓時消失了。

大廳正前方的主人位,巨大精美的畫作前方,宮子羽背身而立,聽見她進來的腳步聲,才轉過身。大廳裡還有其他人,云為衫站在人群中間,抿著唇,只看著地面。

“上官淺姑娘?”

上官淺愣神了片刻,才行禮:“執刃大人。”目光不動聲色地投向云為衫,但云為衫只是規規矩矩地站著,沒法給她任何暗示。

宮子羽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見她手裡拿著竹籃和燈籠,不由詢問:“上官姑娘這是去了何處?”

上官淺真誠地回答:“去往醫館。”

“哦?姑娘身體可有不適?”

上官淺用同樣的說辭:“前日替我診脈的周大夫說我氣帶辛香,溼氣鬱結。所以我只拿了一個白玉令牌……因此我前去找他,想求個方子……”

說完這句,上官淺停了停,然後似乎鼓起勇氣,臉上泛起紅暈。

“這樣也許就能夠拿到金制令牌,被執刃大人選中,成為新娘。”

如出一轍的是,她露出嬌羞的笑容,明亮的瞳光華流轉,很是綺麗。

果然,宮子羽對她如此直白的話語頗感意外,其他人也不覺得奇怪,若說是為了成為新娘而擅離女客院落,那無可厚非。宮子羽反倒有些臉紅,輕咳了一聲,忍不住悄悄看了一眼云為衫,但云為衫只是把臉低垂,沒有過多的表情。

宮子羽正色道:“不過,上官姑娘,宮門內地形錯綜複雜,你是怎麼找去醫館的?而且父兄遇害後,宮門內高度戒嚴,你竟然可以一路暢通無阻,有來有回?”

上官淺微微皺眉的樣子楚楚動人:“確實很複雜,把我都繞暈了,幸得遇到一個去醫館取藥的姑娘,跟在她身後才找對了地方。回來也花了好多工夫,天都黑了。”

說完,上官淺輕輕跪下。

“小女子不知道宮門規矩,如果有任何逾矩之處,還請執刃大人責罰。”

宮子羽沉吟了幾秒,說:“責罰倒是不必了,不知者不罪。以後多注意就行,不懂的規矩,記得問富嬤嬤。”

眾人聽到上官淺如此輕鬆就過關,都竊竊私語。

其中一名新娘忍不住與人耳語:“這麼輕鬆就過關了?”

富嬤嬤辦事嚴明,嘆了口氣,無奈地咂咂嘴。

上官淺起身,輕聲回道:“多謝執刃。”

其他人都當她脫身了,唯有云為衫,等著宮子羽說到重點。

“不過,還有一件事情想要向上官淺姑娘求證。”宮子羽果然話鋒一變。

“執刃請問,知無不言。”

宮子羽問道:“姜姑娘和云為衫姑娘昨夜臉上突發紅疹,姜姑娘更是中毒昏迷。雲姑娘說,昨夜她們兩人都喝了你從家鄉帶來的醬花茶,所以我想問問上官姑娘……”

上官淺接過話茬:“執刃大人是不是想問,這醬花茶是怎麼帶進宮門的?”

宮子羽輕笑著,耐心等著她的回答。

上官淺幽幽道:“茶葉放在隨行嫁妝裡,經過徹底檢查,才送回到我們房間。執刃大人如果不放心,可以問一問負責檢查新娘嫁妝的人。”然後不卑不亢地補充道,“而且,這茶我也喝了。”

宮子羽側目:“是的。這一點,云為衫姑娘已經為你作證了。”

上官淺轉身向云為衫,不淡不輕地開口:“多謝雲姑娘。”

云為衫這才抬起頭,不等她說話,宮子羽又道:“雲姑娘也說多謝你。”

上官淺臉色微微一變:“嗯?雲姑娘,此話怎講?”

宮子羽替她回答:“雲姑娘說感謝你,是因為她服用了你們家祖傳的藥膏,所以才迅速消退了紅疹。茶葉作為嫁妝,只要被驗明無毒無害,當然可以送進來。但有兩種東西是絕對不可能允許帶入宮門的,那就是武器和藥物。藥膏作為嚴格控制的藥物,不知道上官淺小姐是怎麼帶進來的呢……”

上官淺狀作臉紅地別開下巴,低聲說:“貼身……貼身帶進來的。”

宮子羽沉默片刻,瞭然:“那一會兒就麻煩上官淺小姐把剩下的膏藥交給侍衛,他們拿回醫館研究一下。如果真是無害的救人良藥,那倒是無妨,只是希望以後不要再犯。但如若膏藥有異,到時候我再來找上官淺姑娘。”

一旁的掌事嬤嬤忍不住開口:“就算是無害的良藥,也是宮門的大忌,不可無妨……”

宮子羽:“我說無妨,就是無妨。”他言辭不嚴厲,只是衝掌事嬤嬤擠了擠眼。

掌事嬤嬤無奈嘆氣,糾結著:“哎喲,小祖宗……”

云為衫見她脫身,臉上神色不明。

上官淺趕緊行禮:“多謝執刃大人寬宏大量。”

夜裡,此事告一段落,侍衛們撤去,女客院裡萬籟俱寂。

上官淺房間的門突然開了,她還未睡下,顯得格外精神和好興致。

看見來人,她坐在桌邊輕聲問:“有事?”

云為衫露出懷疑的眼神:“你今天當真是去了醫館?”

“對。”

“真是去找大夫?”

上官淺輕笑出聲:“那倒不是。體寒氣鬱本就是編出來的。我和你一樣,在無鋒的時候就已經喝了好幾個月的藥,身體早就調理好了。我去醫館,是要找宮遠徵……結果沒想到,歪打正著,碰上了宮尚角。”

云為衫原本就料到一二,此刻抓住重點:“歪打正著?所以你的目標是宮尚角,對吧?”

“你還挺聰明的。宮門子弟裡,宮二是最難對付的一個。”上官淺眼神露出一絲犯難,但又夾雜著躍躍欲試的期待。

云為衫坦言:“宮門裡每個人都難對付。”

上官淺回憶起剛才宮子羽對云為衫的行為舉止:“是嗎?宮子羽看你的眼神已經直勾勾的了,有把握了吧?”

“有。”云為衫頓了頓,又說,“應該有。你呢,有把握宮尚角會留下你嗎?”

上官淺笑吟吟的,容色淡定、自信:“我也有。”她彷彿在回味著什麼,“特別是今天,見到宮尚角之後,更有把握了。”

說完,上官淺輕輕拿起腰間繫著的那枚玉佩,放在桌子上。白玉色清,溫潤得彷彿自帶暖意,上官淺的指尖輕輕摩挲。

“宮尚角看到我帶著這塊玉佩,雖然什麼都沒說,但我知道他一定被勾起了好奇心。”

她意有所指,云為衫不明白她話中的意思。

上官淺也未解釋,只是兀自回憶起了醫館那一幕。

男人周身的華光勝過月色,因為比她高出不少,他低頭睨視。而她雙手合攏,半蹲著地行禮,雙手離那個玉佩很近。

宮尚角順著她的手,看到了那塊玉佩,他的目光像寒潭,停留在那裡……

云為衫不知道上官淺此刻在想什麼。過了好一會兒,上官淺才回過神來,伶俐地一笑:“好奇心,就是最大的誘餌。他不會這麼簡單放我走的。”

方才期待的神情已然多了幾分篤定。

云為衫忍不住問:“這玉佩有什麼來頭嗎?”

上官淺沒有回答她。

見她不願多說,云為衫起身準備告辭。臨走前,她開口提醒:“下次你要有什麼行動,你最好告訴我,否則,就像今天這樣,我不知道怎麼照應你。”

上官淺的聲音變冷:“照應我?告訴宮子羽我身上有藥膏,然後讓宮子羽查我?”她微微前傾,當不再用那副嬌豔的笑容時,眼神閃過一瞬蛇蠍般的叵測,“這叫照應?”

面對上官淺的拆穿,云為衫沒有退縮。

“以我們兩個的身份來說,你覺得,在宮門眾人眼裡,我們的關係是親密無間更好還是我們彼此敵對、恨不得將對方殺之而後快更好?”

上官淺愣了愣,以她的聰慧和謹慎,自然不擔心云為衫的背刺,但她沒想到云為衫會這樣說,於是面容緩下來:“敵人的敵人……”

云為衫:“……就是盟友。”

上官淺輕輕笑著,看著云為衫:“你這是刀尖舔血。”

“但也是目前最好的方法,不是嗎?我的目標是宮子羽,你的目標是宮尚角。要贏得他倆的信任,首先一點就是得認同他們的敵人,和他們站在同一邊。”

“看來你拿到的資料也很多啊……”

云為衫答道:“不需要什麼機密資料也能知道,宮尚角一直是呼聲最高的執刃繼承人,而且他對宮子羽的血脈、身份一直存疑。所以,他和宮子羽必成水火之勢。如果我順利被宮子羽選中,你也被宮尚角留下的話——”

上官淺接過她的話繼續:“宮子羽不會輕易放過新娘這邊的線索,所以他一定會對我嚴查。同樣,宮尚角反過來,就一定會對你下手——”

“所以我和你就必須死咬對方,鬥得越狠,他們才越信任我們。”

上官淺好整以暇,聲音如同帶著少女的純然:“那就鬥吧。手下留情哦。”

“我們有嗎?”云為衫突然問。

無鋒的人,能有什麼情誼?

“有什麼?”

“情。”云為衫突然有些說不出的悲傷,“你說讓我手下留情,可是,我們有嗎?”

“云為衫……”上官淺叫住了她,“如果我們各自被他們選中了,以後的路,就難走了。”

云為衫沒轉身,看不清楚她的神色,只留下兩個字:“保重。”

清晨,夜露洗得草茵清新,山間的煙霧散去了不少,光線大盛。

金繁步伐矯健地朝羽宮大門外走去,他有要事在身,行色匆匆,然而半路抬頭,就看見前方一個女子婀娜的背影在等他。

女子緩慢回眸,露出羞澀微笑……是宮紫商。

金繁瞳孔震動,如臨大敵,他立即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可他還沒走出兩步,就被宮紫商叫住。

“金繁!”

金繁只能行禮:“大小姐。”

宮紫商見到他,心中甚是甜蜜,掩面而笑,然而金繁見到她,總是迴避。

“你要去哪兒?”可她從不氣餒,此刻像一尾錦鯉,在他周身繞來繞去。

金繁眼花又頭疼,還是如實告訴她:“醫館。”

因為老執刃和少主吃的百草萃有問題,所以他必須徹查清楚。

宮紫商指了指自己身後:“大門在這兒,你朝哪兒走?”

“沒事,我繞一下,不打擾大小姐。”

宮紫商翹起嘴:“堂堂男兒,真沒出息,前路遇到一點困難……”手指指著自己,“哦,不,遇到一點驚喜,卻不迎難而上,哦,不,迎頭而上,你白長一副好皮囊了。”

金繁硬著頭皮:“這和我的皮囊有什麼關係?”

宮紫商本就是胡說八道,趁著金繁迷茫之際,一把上前,拉著他一起往醫館的方向走。

金繁被他拉著:“大小姐,你要去哪兒?”

宮紫商媚然一笑:“醫館。”

金繁:“……”

醫館的藥房有三進門,每一個隔間都有整面牆高的藥鬥,書卷、藥材分門別類。

金繁在第一個隔間找到了裝百草萃的抽屜,一瓶瓶用蠟封了口的百草萃整齊地排列在內。他拿起其中一瓶,挑開封蠟,開啟瓶口的油紙倒出一粒。然後,他從腰間拿出藥盒,裡面裝的正是老執刃和少主平日吃的百草萃。他將兩種藥丸進行對比,仔細觀察。

宮紫商從他身後探出頭來。

“怎麼樣,怎麼樣?”

金繁把兩顆藥丸都放在掌心,很快得出結論:“這兩顆藥丸乍看之下並無二致,但剛取出的藥丸表面光滑,泛著光澤,而前少主和老執刃所服用的百草萃稍微暗淡、粗糙一些。”

宮紫商卻突然牽起金繁的手掌,輕輕撫摸,緩緩感受。

“光滑……粗糙……”

金繁被嗆了一下:“咳、咳……”

宮紫商乘勝追擊,手下一握,和金繁十指緊扣起來,把兩顆藥丸扣在兩人的掌心。

金繁瞪大了眼睛:“什麼操作?”

宮紫商一本正經:“加熱一下看看。”

金繁本想縮回手,但奈何宮紫商牢牢抓緊,他動彈不得。

掌心的手很溫暖,金繁臉色通紅,正要開口,宮紫商及時抽回手,把金繁手裡那一顆粗糙的藥丸取走,舉在眼前端詳著。

宮紫商引開了金繁的注意力:“這是少主之前吃的?”

卻不等金繁回答,宮紫商就利落地將藥丸塞進嘴巴,仰頭嚥下。

金繁震驚:“你!”

宮紫商淡定地擺了擺手:“既然用眼睛看不準,用手摸不清,那就只能毒藥穿腸過,真相心中留。吃得毒中毒,方為人上人。”

金繁:“吐出來!”

宮紫商咂巴了一下嘴:“味道還行,跟我平日裡吃的一樣,又苦又澀。”很快又幹嘔起來,“你快去給我找杯茶……”

金繁無奈地搖搖頭,嘆了一聲,轉身去倒茶去了。

一縷白煙若有似無地飄來,後院無人的角落裡,一個下人正在炭火盆裡燒東西。他將一袋草藥一點點往火裡扔,草藥的麻袋上貼著一個標籤,隱約能看見一個“神”字。奇怪的是,這袋草藥看著鮮亮,不像是無用之物。

下人身邊,醫館的賈管事背手而立,監督著他焚燒。

熱氣炙烤得那下人滿頭大汗,讓他不由得抹了額頭的汗珠。

“真的不會被人發現嗎?……進錯藥材可不是小事啊……”

賈管事小聲喝止住他:“閉嘴!”他小心翼翼地朝周圍看了看,“嘴巴關嚴實了。燒乾淨些……袋子也燒了。”

說完,他就便走了,臨走前還在催促他手腳快些。

下人臉色頓時蒼白,低聲應了:“是。”

金繁倒好茶水,端著被子回去時,發現宮紫商的嘴還在不停地咀嚼。

他再次驚詫:“你又在吃什麼?!”

宮紫商吞嚥了幾下,回答說:“既然從外表難辨真假,那就試試藥性如何!我在藥鬥裡胡亂挑了一些毒草,隨便吃吃……

金繁心中一緊:“你也太隨便了!”

宮紫商分析起來:“如果我沒中毒,就說明少主和執刃的百草萃沒有問題,如果中毒了……”她突然含情脈脈,滿臉彌留之態,“你要記得,我是為你而死……”

金繁驚駭,猛然伸手去掐宮紫商的嘴。宮紫商趁機把嘴嘟起來,像索吻一樣閉上了眼睛……

“我!”

面對她的膽大妄為,金繁招架不住,只得丟開了宮紫商,滿臉通紅,看得出他心裡生氣。

見他真的動怒,宮紫商有些慌張,忙解釋:“真生氣了?騙你的,我吃的不是毒藥。宮門的毒藥不會放在藥房裡,這前廳一般都只放一些功能性藥丸罷了。百草萃不僅能避毒,也能讓一些功能性的藥物失去作用。”

金繁鬆了一口氣,宮紫商一抬眉。

“你緊張我了?”

金繁惱道:“我緊張你死!”

宮紫商羞澀地一笑:“你緊張死我了。我懂。小嘴真甜。”

“你要死在這裡,我怎麼跟宮流商老爺子交代!”

宮紫商表情突然有些不自然,但很快又恢復了嬌羞:“口是心非……”

一張嘴,她的聲音竟變成了極其尖厲的細聲。

金繁:“?”

宮紫商:“?”

兩人愣在原地,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

怎麼回事?

宮紫商:“我聲音怎麼變成這樣了?”

那聲音細若稚童,她嚇得捂住嘴。

金繁走向剛剛被宮紫商開啟的櫃子,只見櫃子外貼的標籤是“百囀千聲”,他在裡面掏了一下,找到了她所食藥丸的說明,唸了出來。

“此藥丸會影響聲帶變化,令音色變窄變尖,持續一個時辰……男子喬裝易容時搭配使用,女子慎服。”

宮紫商繼續用滑稽的類似孩童的聲音:“那是不是證明了,少主和執刃所食的百草萃確實被人換成了無效的假藥!”

金繁眼睛亮起,猛點頭。

宮紫商趁機撲進金繁懷裡,發出孩童般的哭聲:“嗚嗚嗚……我的犧牲是有價值的。”

金繁未來得及推開,便突然眉頭一皺,鼻尖幽幽地,聞到一陣有別於藥材的氣味,他警惕地抬起頭,吸了幾口氣。

“你有沒有聞到一股——”

然後下半句,金繁和宮紫商異口同聲。

宮紫商:“——我的體香。”

金繁:“——刺鼻之氣。”

兩人瞬間鬆開懷抱。

宮紫商:“?”

金繁:“……”

循著氣味走到院中,金繁輕手輕腳在前面,宮紫商躲在他身後,扶著他的腰左閃右避。

“停!”

金繁閃身到一根柱子後面,舉起拳頭,示意宮紫商停步。

宮紫商學著金繁的樣子舉起拳頭,卻問:“這是什麼意思?”

金繁:“……就是停的意思。”

“你都說了‘停’,為什麼還要做這個手勢?你做了這個手勢,為什麼還要說‘停’?”

金繁不想再和她糾纏,一把捂住宮紫商的嘴巴,宮紫商如願以償地露出羞澀的笑容。

這時,金繁偷偷看向院落,院中用架子和簸箕晾曬著很多草藥的原料,沒什麼異樣,只是角落裡一個下人正快速焚燒著什麼,火堆冒出白煙。

那氣味就是從那裡來的,草藥燒焦後十分刺鼻。

為防危險,金繁低聲對宮紫商說:“你在這裡等我。”

隨後他走進院落,上前正聲詢問下人。

“你在做什麼?”

金繁武功高強,腳步無聲,下人恰好往火裡丟下最後一捧草藥和麻袋,不知他何時就來到自己跟前,神色慌亂地解釋:“我……我……在燒些過期的草藥。”

金繁起疑:“過期或失效的草藥會由專人運送出去銷燬,怎麼會無緣無故在醫館內部點火焚燒?”

下人吞吞吐吐說不出完整的話,只待盆裡的東西快點燒盡:“我……這草藥是……”

金繁立刻踢翻了炭盆,滅了明火,隨手拿了一根樹枝,在灰燼裡翻了翻。所幸,裡頭還有殘留,他從灰燼裡挑出已經燒得殘破的麻袋,麻袋上面有個焦了一半的標籤,顯出個“翎”字,還有一小塊沒完全燒燬的根莖。

金繁從懷裡掏出絹布,將那塊根莖包好,收入衣襟內。

一邊的下人已經一頭冷汗,但金繁礙於沒有證據,只能查證後再做打算。

金繁回到羽宮,把從醫館帶回來的藥丸、燒燬的根莖,如數擺放在桌上。

宮子羽聽他說完了來龍去脈,也翻看著醫書圖冊,對比著桌上的半截根莖。

“照醫書上,這確實是神翎花。”宮子羽得出結論。

儘管那根莖只剩半截,但無論是氣味和形態,都與書中記載無異。

宮紫商不解:“那為何醫館的下人鬼鬼祟祟,像是在毀屍滅跡?”

她從宮子羽手裡拿過那塊根莖,對著光線認真端詳,一會兒皺眉一會兒恍悟的樣子。她是商宮的大小姐,商宮負責研製兵器,所以宮子羽有些奇怪。

宮子羽:“我怎麼不知你除了兵器,還會藥理?”

宮紫商放下那根莖,淡淡地回答:“確實不會,但重在參與。”

宮子羽:“……”

金繁:“……”

宮子羽放下書冊:“我們都不擅長藥理……宮門的製毒和解毒一直都是由徵宮負責,但是宮遠徵絕對不可能幫我……”

想到此處,線索又要斷了。

金繁欲言又止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開口:“我認識一個……很擅長藥理的人……”

宮紫商和宮子羽同時轉過頭看著他,非常好奇。

金繁竟認識他不知道的人?宮子羽心下一驚,正要開口。

這時,門口侍衛稟告。

“執刃大人,三位長老有請。”

渾厚的鐘聲迴盪在山谷內。執刃大殿內,三位長老已經端坐在殿上,神情都很肅穆。

宮子羽心中忐忑地走進去,父兄驟然離世,他又匆匆繼任執刃,短短時間內,臉龐已堅毅許多,唯有眉間還露著淡淡愁意和憂傷。

“見過三位長老。”

他抬起頭,見宮尚角也在殿中,正揹著一隻手,看到他的一瞬間,原本平靜的面色湧起一分微不可查的森冷。

月長老先開口說話:“子羽,按照禮數,父母離世,三年守孝,不可娶親,不可飲酒歡慶,本應該將所有選親新娘遣返歸鄉,賠禮致歉——”

花長老接過:“但念及此次變故,無鋒已經掌握這個進入宮門的方法,我們認為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都不再適合從山谷外迎娶新娘。所以大家商議,希望執刃大人就從這次進入宮門的姑娘中選出一位心儀之人,留在身邊暫作隨侍,另尋良辰吉日正式迎娶。”

宮子羽有些意外,但大局為重,他很清楚,於是點點頭答應:“好。”

少頃,雪長老忽然轉過身,對一旁的宮尚角說:“念及尚角也到了婚娶之年,不如也一併選擇了吧。”

宮尚角也沒有反對,且更有遠慮:“也好。此次選親本是為前少主而設。近年來宮門事務繁重,我本無意娶妻。但近日變故讓我不由得重新思量。宮門血脈一直薄弱,而且,從近期種種跡象來看,無鋒對圍剿宮門已經開始了謀篇佈局……”

花長老微微點頭:“嗯……這是好事,好事成雙吧。”

宮尚角轉過身,詢問宮子羽的意見:“子羽弟弟,意下如何?”

他沒有喊出“執刃”二字,心平氣和的一句話就否認了他的身份。

宮子羽知他的用意,忍下心中不快,說:“尚角哥哥想要娶親,當然是好事。只是你歷來眼光獨到,要求甚高,不知道,‘我挑剩下的’姑娘裡能否有哥哥願意將就的。”

他故意加重後半句話的語氣,宮尚角絲毫沒有被激怒的樣子,不疾不徐道:“子羽弟弟,我對任何事情,從來不會將就。”不等宮子羽先說,就留下一句,“幫我把上官淺姑娘留下。”

宮子羽咬了咬牙。雪長老看他面色有異,試探著問:“執刃,你不會也想要選上官姑娘吧?”

女客院落大廳內重新下了紗帳,之前所有的待選新娘此刻都跪坐在大廳兩側。

得知重新選婚的訊息,所有人都緊張不已,但在這嚴肅的氛圍中,她們不敢開口議論,只能端莊持重,期待中選。

只見宮尚角的侍衛金復從門外走進來,逡巡了一眼所有女眷,然後朗聲說:“有請上官淺姑娘前往執刃廳。”

此話一出,其他人才忍不住竊竊私語起來。

一名新娘不由得失落地問:“執刃選中上官姑娘了?那我們這些人怎麼辦?”

另一名女客回她:“別傻了,你看這個侍衛,很明顯不是執刃身邊的金繁。”

眾人正奇怪著,金繁便從門外走了進來,他看了看金復,然後目光落向云為衫。

“有請云為衫姑娘前往執刃廳。”

新娘們都露出驚訝的表情,有沉默的,有不甘的,無論如何,心裡已然得知不再有指望。在她們哀怨的視線裡,云為衫和上官淺同時跨出了門檻。

香爐中被僕人換上了新的香料,青煙柔柔地飄散開來。

金繁和金復護送著云為衫和上官淺走進了執刃殿。

上官淺一抬眸就看見了宮尚角,他的目光深不可測,打量人時總給人一種無所遁形之感。若是尋常女子,即便再有家世、教養,也會生出畏懼。唯有上官淺,只是低頭嬌羞。

相反的是,宮子羽看見云為衫,白皙的臉頰微微變紅,有些不好意思地逃開了她的目光。

當長老問起宮子羽要選誰做新娘時,他腦海裡就浮現了那張臉。

此刻,云為衫就站在光影交界處,與他對視,令他想起樹林裡那束明媚的光,柔和而不刺眼,如同面前的人。

隔了一會兒,花長老揮手:“侍衛們先下去吧。”

金繁和金復領命:“是。”

宮子羽斂神,衝金繁輕輕點頭,暗中交換了眼色。金繁很快心領會神,退了出去。

金繁提著銅燈,走向宮門深處一條未知的小路。

那裡人跡罕至,樹影幽暗。前方出現一面石壁,石壁內嵌一扇高大的銅門,銅門正緊閉著,不知門後通向哪裡,擋得嚴絲合縫,十分神秘。

銅門前站立著兩個面容嚴肅的侍衛。

金繁走到他們面前,亮了一下他手背上的綠玉侍標誌。

侍衛認出來人,卻提醒道:“金侍衛……您不能進入宮門後山。”

金繁:“我知道。麻煩將這個信物帶給月公子,告訴他,說有一位綠玉侍在這裡等他。”

他遞過手中一枚玉石雕刻成的殘月書籤。

執刃大殿上,新娘已經選好,月長老宣佈:“既然執刃和角公子都已經選好了自己未來的新娘,那麼,云為衫、上官淺,兩位姑娘從今晚開始就作為隨侍,入住角宮和羽宮吧。”

能成為新娘,她們的神情自然是驚喜的,然而還不等她們行禮,宮尚角突然開口:“不必如此匆忙。”

聲線低沉,彷彿讓大殿驟然冷卻,云為衫和上官淺的臉色同時一變。

宮尚角:“此次選親被無鋒之人利用,以致殺手潛入宮門,導致執刃和少主身亡。雖說已經找到一名刺客,但難保沒有第二個。”

他的話大有深意,他審視般眯了眯眼睛。

宮子羽卻道:“我早就想到這一點了,所以我才選了雲姑娘。”

雪長老好奇:“哦?執刃大人此言何意?”

宮子羽打量了一眼云為衫,目色堅定:“我之前假意試探,帶所有新娘離開地牢那晚,雲姑娘就想要逃出宮門。昨日,我又遇見她喬裝成僕人,再次想要逃離宮門。一個費盡心思想要逃走的人絕不會是處心積慮想要潛入宮門的無鋒細作。就是不知道尚角哥哥是如何挑選新娘的了,別不是因為上官姑娘的美色吧?”

宮尚角語帶暗諷:“你不說,我都沒注意到,看來子羽弟弟一直留意上官姑娘的容貌、身姿。”

他這番話是看著云為衫說的,這反打一耙讓宮子羽啞然,臉瞬間就紅了。

宮尚角不再理會,冷聲繼續道:“三位長老,不管我和子羽弟弟各自的理由是什麼,為了萬無一失,我已安排了畫師稍後為兩位姑娘畫像,然後連夜派人前往云為衫姑娘的老家梨溪鎮和大賦城的上官家,向當地鄰居街坊親友一一求證,驗明正身。正好梨溪鎮和大賦城離得很近,一個來回就好。”

聽到他的話,宮子羽顯得有些吃驚,但無法反對。

宮尚角的視線掃過眾人,最後停留在面前兩位並肩站立的新娘臉上。

在他的注視下,云為衫和上官淺神色平靜,沒有什麼變化,端得起大家閨秀的樣子,而她們內心此刻劇烈動盪。

宮尚角:“各位長老,以及子羽弟弟,我想,在這樣的非常時期,再小心謹慎都不為過吧?”

花長老從善如流:“當然,當然。”

宮子羽不語,顯然是默認了。

“所以,這些日子裡,就委屈兩位姑娘暫時留在別院,我會派更多的侍衛守護兩位姑娘的安全。畢竟,不出意外的話,你們就是家人了。”

宮尚角說著溫暖的“家人”二字,但他的眼睛裡不露一絲溫度。

云為衫的手不由得捏緊,骨節有些發白,她輕輕屈膝行禮:“多謝宮二先生。”

上官淺未跟她一起行禮,只是輕聲詢問:“大賦城離這裡可有些路程,看來,我們還要在別院繼續住上十日半月。新娘進山時沒有帶任何的生活用品,不知道我們可否出宮門,去鎮上買些日雜——”

宮尚角打斷她:“兩位姑娘需要任何物件,只須吩咐下人採買即可,一個時辰之內必定準備妥當,不用親自奔波勞累。況且……”他頓了頓,看著她們倆,語氣充滿了試探,“況且,我已經備好最快的人馬,還帶上了最快的信鴿,三日之內,必有訊息。”

聽到這個時限,云為衫抬頭,瞳孔忍不住微微顫抖。上官淺也不再說話了。

兩人被送回女客院落,剛到正廳,就看見畫師已經在等待。

上官淺和云為衫分別坐到凳子上,由兩位畫師用精細工筆技法描繪出她們的容貌。

宮尚角處事雷厲風行,說一不二。云為衫腦海裡反覆著方才宮尚角冷漠的面容和鷹隼般的眼神,以及他那一句“三日之內,必有訊息”。

云為衫不經意地看向上官淺,發現上官淺也在看自己。

一陣不知名的鳥叫聲,讓沉思中的兩人心中一跳,

飛鳥聲穿過女客院落,又向著宮門更遠的地方飛去。

等金繁回到執刃殿門口時,正好碰上了前來的宮遠徵,金繁不動聲色,默默回到一旁侍衛的位置上。

宮遠徵對待宮子羽和宮尚角的態度簡直判若兩人,此刻進了內殿,徑直走到宮尚角身後,只用不屑的目光打量了宮子羽一眼。

原本三位長老已經安排妥帖,正起身準備離開,宮尚角卻突然叫住了他們。

“遠徵弟弟到了,三位長老,還請留步,我有要事和大家商議。”

他的音量不高,卻莫名地有很強的震懾力,像是控制住了整個局面,讓宮子羽有些胸悶。

宮子羽不滿:“三位長老年事已高,讓他們休息吧,有什麼要事,和我說便是。雖然我資歷尚淺,而且年幼,但畢竟我已是執刃,還請角公子注意分寸。”

宮尚角卻冷冷地彎唇:“我要商議的,正好就是此事。”

宮子羽的面容很快沉了下來,而一旁,宮遠徵正不懷好意地看著自己。

宮尚角繼續道:“你應該也意識到了,從我走進來到現在沒有開口叫過你一聲‘執刃’吧?想要讓我對你喊出這聲‘執刃’……子羽弟弟,不容易。”

宮子羽自然明白他的意圖,冷哼一聲,說:“也不難。”

宮尚角背起手,幽深冰冷的眉宇竟然難得地帶了一分笑意。

可他一笑,殿裡的氣氛反而變得凝重起來。

宮尚角再次仰頭時,笑意已不復存在:“今日長老都在,我想說的事情是,我宮尚角不認可並且反對宮子羽成為宮門新的執刃。”

宮尚角說得聲輕意淡,但全場人都如聞雷聲,整個大殿鴉雀無聲。

宮子羽臉上已經出現了明顯的怒意。他是老執刃的兒子,還是按照缺席繼承的家規即位的,也算是名正言順。即便對於其他人來說,宮尚角才是眾望所歸的繼承人,但家規如此,容不得他反對和挑釁。

這時,月長老開口:“子羽成為執刃已經由我們三位長老達成共識,尚角,恐怕不是你說一句‘不認可’就可以推翻的。”

這話入情入理,就連金繁都忍不住說道:“反對執刃,總要有理由吧?執刃大人符合缺席繼承的所有條件,你難道要公然反對祖訓家規嗎?”

宮尚角連看都沒看他一眼:“你是什麼身份,這裡是你說話的地方嗎?”

一句話讓金繁無話可說,咬著牙,呼吸起伏。

宮遠徵雖從頭到尾都沒有開口,但他笑得很愉悅,宮子羽鐵青著一張臉,空氣一時間陷入了詭譎的寧靜。

宮尚角朝月長老行了一禮:“我並沒有質疑三位長老決策的意思。宮氏祖訓,任何人都絕對不可違背。但是,宮子羽當真符合嗎?”

面對他的質疑,宮子羽忍無可忍,家規祖訓,他可是爛熟於心,於是咬著牙出聲:“缺席繼承者須行過弱冠成年之禮,這一點,宮遠徵弟弟不符合;第二,繼承者必須為男性,這一點,紫商姐姐不符合;第三,繼承執刃位者必須是身在宮門內部的宮門後人,這一點,事發當時在山谷之外無法聯絡的你不符合。”

待到宮子羽說完最後一句,宮尚角終於有了表情,嘴角扯出一絲笑意:“你自己也數過了,要符合四個條件。”

宮子羽:“哪有四個?弱冠之禮、身在宮門、男性,一共三個條件,我哪個不符?”

宮尚角意有所指:“第三個條件的重點並不是身處宮門內,而是‘宮門後人’。”

三位長老也意識到他想說什麼了,臉色頓時有些凝重,互相看了彼此一眼。

宮子羽感覺氣血上湧:“你想說什麼?”

許久不說話的宮遠徵像是來了興致一般,替宮尚角說道:“哥哥想說,如果你不是宮門後人,那這繼承資格可就荒唐了……”

一陣沉默,留給眾人細細咀嚼。

宮門早有宮子羽非老執刃親生子的傳言,雖然從來沒有搬上臺面證實過,但種種可疑的猜測並非空穴來風。這麼多年,就連宮子羽自己,偶爾也質疑過自己的身世。當這一層關係被人當眾揭開時,宮子羽內心不免動搖和震顫。

宮子羽怒瞪向宮尚角,還未開口,金繁已經怒不可遏。

“遠徵少爺!你怎麼能說這種話!”

宮遠徵抱起手臂,繼續不緊不慢地提出質疑:“我想,在場很多人都知道宮子羽懷胎不足十月便早產。蘭夫人在嫁入宮門之前就一直傳聞有一個難分難捨的心上人,所以,宮子羽是真早產還是足月而生……還真不好說。”

宮子羽暴怒,對宮遠徵出手,然宮遠徵眼明手快,手腕擋下了宮子羽的掌擊。兩人誰也沒有讓著彼此,繼續出招。

一時間大殿上兩人大打出手,只有衣袖破空的風聲。

長老們見勢,發出怒斥的聲音。

雪長老:“執刃!”

月長老對向宮尚角:“大殿之上公然鬥毆,尚角,你就任由你的弟弟胡鬧嗎?”

宮尚角閃身到兩人中間,他內力渾厚,兩人當即被隔開。宮尚角抬起手,給了宮遠徵一耳光,那力氣很大,絲毫沒有因為他是自己弟弟而手下留情,打得宮遠徵偏過頭去。然後他又迅疾轉身,反手想打宮子羽,可他還是停了一秒,下個瞬間,見宮子羽雙目怒視,宮尚角本已停住的手掌一耳光毫不猶豫地打了下去。

啪的一聲,在空曠的大殿上尤為響亮。

宮子羽被打蒙了,恥辱、羞憤瞬間湧上心頭,他呆立當場。

宮遠徵摸著臉,站回宮尚角身後,但他沒有一絲惱怒,反倒幸災樂禍地看著被激怒的宮子羽。自己接了這一巴掌,順帶也讓宮子羽捱了一巴掌,值得。

花長老拍案而起,氣得發抖:“夠了!荒唐!”

宮尚角教訓兩人:“你們平時蔑視家規、無法無天也就算了,今日三位長老在場,你們也敢公然動手。宮遠徵還未成年,莽撞無知,不和他計較。”他轉過頭去,目光冷淡如冰,“但是你,宮子羽,你現在口口聲聲自稱執刃,卻對自己的家人動手,你連身份、能力、德性一樣都不佔,憑什麼覺得自己可以擔得起這個位子?”

宮子羽漆黑的眼瞳裡都是怒火,宮尚角說得義正詞嚴,但宮子羽聽來只有冰冷的嘲弄。他沒有理會宮尚角的咄咄逼人,瞪著宮遠徵:“毒害我父兄的人,我遲早要殺了他!”

花長老意外他的說辭,立刻出聲:“執刃如果沒有證據,不可說此重話!”

宮門謀逆可是重罪,宮遠徵不敢相信宮子羽這樣張嘴就來。

宮尚角嚴厲地盯著宮子羽:“無憑無據就血口栽贓,你不配做執刃!”

宮子羽心中冷靜了一點,一字一句道:“證據,我當然有,”又看向宮尚角,“還有你,你也並非毫無干係。”

宮尚角反問:“我怎麼了?”

宮子羽將心中疑惑宣之於口:“當晚我父兄最後見到的人是你!你們聊了什麼?為何要走得如此匆忙,以至等不及天亮,必須連夜離開?你去了哪裡、做了什麼,有人知道嗎?你說得清楚嗎?”

宮尚角毫不讓步地直視宮子羽,逼近他:“當然說得清楚,自然也有人知道。但這是機密,由執刃親自下達的命令。我沒有必要向你彙報。”

宮子羽:“我就是執刃!我命令你現在就向我彙報。”

宮尚角突然笑了,有些輕蔑地揚起了下巴。

宮子羽被他的笑容激怒:“不向我彙報的話,你和宮遠徵都是密謀殺害我父兄的嫌犯!”

面對宮子羽的失控,宮尚角反而收起了劍拔弩張的神情,整個人恢復了冷靜和漠然:“若我真有謀害篡權之心,當晚我必定會留守宮門,我要是在這宮門裡,執刃的位子怎麼可能輪得到你坐?”

宮子羽恍惚間怔住了,有了片刻的遲疑。

宮尚角冷哼一聲,說:“行有不得,反求諸己。你自己擔不上執刃之位,就不要信口編排他人謀逆。”

宮子羽暗暗咬著牙,他沒有反駁。宮尚角姿態高高在上,帶著威懾的脅迫力,一向冷鬱的神情總是讓人退避三舍。宮子羽捫心自問,自己平日裡見到他也是如此。然而此刻他的目光絲毫沒有退縮地迎向他。

“我一定會讓你看看,我到底擔不擔得這執刃之位!”

說完,宮子羽拂袖而去。

宮尚角面無表情,不發一言地看著那個離去的背影,奇怪的是,那個從來一無是處之人那一刻臉上竟少有地滿是堅定和頑強。

女客院落裡,屋外的天光漸漸昏暗,太陽落了下去,侍女在房間裡添上了兩隻燈籠。

光線亮起來的時候,兩位畫師面前的畫像基本上都快要收尾了。只見畫像上的兩位姑娘眉目非常傳神,栩栩如生。

兩人坐了很久,都有些精疲力竭,畫師放下筆:“有勞二位姑娘,已經畫好了。”

云為衫起身時,腳微微發麻,她還是端莊地欠了欠身:“多謝大人。”

上官淺看著面前展開的畫卷,宛然一笑:“有勞大人了,把我畫得這麼美。”

畫師離開後,那兩幅畫像自然也被送去了該去的地方。

云為衫和上官淺並排走進後院,此刻人去樓空的院落顯得格外冷清。

上官淺不禁感嘆:“幾個時辰之前還熱熱鬧鬧的,但一轉眼就只剩下我們兩個。”

新娘人選塵埃落定,其他的人自然全數被送離了宮門。

“對了,”上官淺又補充道,“姜姑娘也已經痊癒,被送出宮門了。”

她聽到下人們說了這件事,以為心軟的云為衫會在意,結果云為衫卻默不作聲,彷彿事不關己,上官淺笑:“我以為你會關心。”

云為衫沒說話,是因為她正在觀察。她抬起頭,四處打量著,察覺到別院周圍的樹梢和屋頂都增加了很多暗哨和盯梢的人。宮尚角的安排自然是滴水不漏。云為衫給了上官淺一個眼色,等上官淺抬起頭,正好看見自屋頂悄悄隱去,藏進陰影裡的一個人。

下一秒,為了避嫌,上官淺故意說:“坐了那麼久,腰都要斷了,我先睡了,姐姐也早點休息吧。”

音量不高不低,正好讓四周那些藏著的人影聽到。

云為衫卻沒有順勢為之,突然也提高音量說:“可是我還想找妹妹聊會兒天呢,這麼大的院子,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有些害怕。”

上官淺心中一怔,有點吃不准她想幹嗎,只能若無其事地笑了笑,拉起她的手:“那就再好不過了。”

兩人走向房間,上官淺關上門,轉過身,臉色已經從剛剛的笑靨如花變得冷若冰霜。

上官淺問:“你想幹什麼?”

云為衫難得看到她這樣的反應:“你這麼緊張?”

上官淺想到眼前的情勢:“你我已成水火之勢,你屬於宮子羽,我屬於宮尚角。這麼多人看著,你我聊什麼天?”

云為衫反問:“你打算怎麼辦?”

上官淺不明所以:“什麼怎麼辦?”

云為衫看著她,眼神有些銳利:“三日之後,當宮尚角帶回關於我們身份的訊息時,我們怎麼辦?”

她回想起宮尚角的眼神,以他的為人,必定不會讓她們有機可乘。

沒想到,上官淺只是滿不在乎地一笑:“等著他們無功而返就好了啊,有什麼好怕的?難道你不是云為衫?”

云為衫脫口而出:“我當然不是云為衫。”

她說完當即有些後悔,看著淺笑不語的上官淺,有了一絲警惕。

寒鴉肆曾經提醒過她,無論發生任何事,一定要堅守自己的身份,她就是云為衫。這情況自然也包括在同為無鋒的上官淺面前。

但話已出口,云為衫只能順勢繼續:“我和寒鴉肆在梨溪鎮襲擊了雲家小姐,冒充了她。”

上官淺似乎沒有將她暴露一事放在心上,只是收起了臉上無所謂的笑容,帶著一絲為難回道:“那你麻煩了。”

云為衫不解:“那你呢?難道你真的是上官淺,大賦城的上官淺?”

上官淺淡定地點點頭:“對啊,我就是上官淺啊。”

她的語氣,並不像隱瞞,也不是在堅持某個謊言,而真是有堂堂正正的身份。

云為衫深呼吸一口氣,繼續問:“那你怎麼會是無鋒的魅?”

上官淺面容鬆懈下來,眼神中多了一些同情:“作為無鋒,你對陌生人的信任真的多得有些愚蠢……”

云為衫:“陌生人?誰?”

上官淺指了指自己:“我。”

云為衫被她戳中,眸色一變。

上官淺沒有繼續譏誚她,娓娓而談:“我從小就被家裡送進無鋒訓練,但是逢年過節或者廟會、燈市,我都會回家,在眾人面前露面,順便趁著這幾天,再安排幾次城裡大戶人家的相親。平日裡家人都會安排一個身子虛弱的丫鬟假扮成我,隔著簾子,讓不同的大夫上門號脈問診,各種藥方子也是不斷送進我家,然後大堆大堆的藥渣從家裡丟出去。因此我可以憑藉體弱身寒不宜外出的藉口,長期待在無鋒訓練……”她從容不迫地撫了撫額上的髮絲,笑得盪漾,“宮尚角就算拿著我的畫像滿城打聽,得到的結果也就只有一個……我,就是上官淺,一個體弱多病不愛出門的上官淺。”

云為衫明白過來,難怪上官淺可以這樣鎮定,但她不能冒險。

“那你留下,我必須走。我不能冒險。”

上官淺訝異:“你是想單方面終止任務嗎?你瘋了?”

云為衫臉色瞬間變得有些蒼白,她來不及細想終止任務表示什麼。

上官淺提議道:“我要是你,我就賭。”

云為衫:“賭什麼?”

上官淺傾身朝她耳語:“賭無鋒把寶壓在你身上還是壓在那個已經暴露身亡的鄭二小姐身上。”

云為衫似乎聽明白了,目不轉睛地看著上官淺,等著驗證她接下來的話。

“你的意思是……”

上官淺分析:“以鄭二小姐的身手和她那蠢到極致的腦子來判斷,她和你一樣,最多就是個魑……”

云為衫聽出她也在諷刺自己:“……你真行……一句話罵兩個人。”

上官淺掠過了那句小插曲,繼續道:“我的任務是接近宮尚角,而鄭二小姐的任務應該和你是一樣的……如今鄭二小姐已經死了,所以,接近執刃的任務只剩下你可以完成。如果無鋒不希望這條線斷掉的話,我想,他們會想辦法在梨溪鎮坐實你的身份……對無鋒來說,只有他們不想做的事,沒有他們做不到的事。”

云為衫再次想起了寒鴉肆的話,無論如何,一定要堅守自己的身份。如今想來,大有深意。

上官淺的聲音把她從思緒中抽離:“賭嗎?”

云為衫下定決心,點點頭:“賭。”

上官淺笑了:“我是你,我也賭。反正留下來是死,叛逃也是死,都一樣。”

云為衫露出一絲悲涼的眼神:“不一樣。”

她選擇留下來,不完全是賭,而是……

“留下來,死在宮門手裡至少沒有那麼痛苦。”

上官淺微微一愣,聽見她清冷的聲音。

“所以,我才賭。”

月夜,皎白的光輝帶著淡淡的孤寂,似乎空氣中尚有一絲香燭氣味還未消散。

宮子羽在房間裡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悶酒,薄醉,可臉上卻不見紅暈,反而蒼白一片。因著內心苦悶,喝了酒他也不覺得暖和,反而覺得周身冷冰冰的。

換作以前,或許大哥會進來關心他兩句,又或者父親指責他一番,也是好的。但眼下誰也沒有,只有他一個人,自斟自飲。

金繁站在門口,很少見他這樣頹喪的樣子,不敢進去惹他。

不一會兒,宮紫商來了。她見著門口的金繁,剛露出笑容,就看見了房間裡黑著一張臉的宮子羽。

宮紫商小聲嘀咕:“我都聽說了……那兩兄弟太過分了……我勸勸他……”

說著,宮紫商在宮子羽身邊坐了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她一本正經地安慰:“你彆氣了,從小到大,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兩兄弟的臭德行……大的死魚臉,小的死魚眼,哼!”

宮子羽學著她:“哼!”

宮紫商咂咂嘴,品味了一番嘴裡的美酒滋味,發出享受的聲音:“嗯……”

正說著,門口一個侍衛走過來,悄悄低聲和金繁說話,樣子神神秘秘,金繁有些緊張地進了房間。

“執刃,”金繁頓了一下,稟告道,“我之前說可以幫我們辨別藥材的人馬上就到……”

宮子羽放下酒杯:“嗯。”

在醫館藥房得到的那塊燒燬一半的神翎花根莖,他們始終不得要領。要找精通藥理的人幫忙,才能知道背後有無貓膩,想到這是父兄中毒的關鍵,宮子羽有些急切。

但金繁原地不動,想了想,有些遲疑地開口提醒:“一會兒你不要問他是誰,也不要管我從哪兒找來他的……但他的話一定能信,而且肯定不會害執刃。”

宮子羽看金繁猶猶豫豫,忍不住奇怪地說:“還能從哪兒來的,宮門就這麼大,他不是來自醫館,就是來自宮遠徵的徵宮。趕緊讓他進來。”

金繁嘆了口氣,轉身去接人了。

宮紫商在他背後嘖嘖兩聲:“我第一次發現他說話這麼囉唆。”她撫著胸口,“突然感覺對他有點下頭了。”

宮子羽回她:“你多去侍衛營偷看兩次金繁洗澡,保證你很快再次上頭。”

宮紫商惱羞成怒:“你真的是血口噴人啊你!我明明只偷看過一次!”

兩人正你一言我一語地鬥嘴,一個悅耳好聽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執刃大人。”

宮紫商回過頭,四目相對,她突然臉紅心跳。

金繁帶進來的男子一身清淡長袍,步履閒雅,鬢角頭髮灰白,但卻長著一副年輕俊秀的面容。門外的月色在他周身泛出柔光,長袖翩然,宛如謫仙似的帶著空靈的氣息。他不動聲色地站在那裡,除了低頭行禮,什麼都沒做,卻讓人感覺像清潭那樣深不可測。

宮子羽一下子怔住了,他從未在宮門見過這個人,顯然忘了金繁的提醒:“你是?”

金繁使勁兒使眼色,小聲嘟囔:“說好不問的呢?”

那男子並未在意,聲音斯文地回道:“執刃大人,我姓月。”

“三山五嶽的嶽?”

“風花雪月的月。”

宮子羽頷首:“月公子。”

宮紫商嬌滴滴地說:“月哥哥。”

月公子笑容溫潤如玉:“我恐怕比你哥哥的年紀是要老多了。”

他沒有絲毫的拘謹,看上去性格十分和善。

宮紫商的臉紅得像要滴水的蘋果:“月公子你看起來比金繁都小,怎麼可能老?你再說自己老,我可就叫你‘月老’了哦!”說完,掩面痴痴發笑,故意擠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金繁臉上的表情不是滋味,他反應過來自己因何事鬱悶,不由得耳尖微紅。

“月公子。”宮子羽雖然不知道對方是誰,但既然答應了金繁,便不再詢問對方的身份和來歷,他拿起手帕裡包好的那半截根莖,小心地遞過去,“麻煩你看看,這可是製作百草萃最重要的原料神翎花?”

月公子安靜地觀察,看他專注的眼神,其他人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半晌,月公子伸手從腰間掏出一塊白帕,拿起那根莖輕輕在白帕中碾了一下,上面沾染的汁液很快暈染開來,由深變淡。

“這並非神翎花,而是靈香草。”月公子得出結論。

宮子羽和金繁互看一眼,露出吃驚的表情。宮子羽猜測,大概是兩者外形相似,但可以從汁液的顏色上區別。於是他神情一動。

“如果製作百草萃的原料裡的神翎花被換成了靈香草,百草萃可還有效?”

月公子很肯定地回答:“自是無效,神翎花是百草萃的核心,如果核心藥草被調換,那藥效也就基本沒有了。”

果然跟徵宮脫不了干係,宮子羽神色沉了下來。

宮紫商憤怒地捶了捶手:“果然是徵宮搞的鬼!”

月公子見此情形,不便再聽他們議論,拱手道:“既然已經解開執刃大人的疑惑,那我先回去了。”

“等一下。”宮子羽叫住他。

月公子回頭:“執刃大人,還有什麼吩咐嗎?”

宮子羽還是忍不住問:“你說回去,你回哪兒去?”

金繁擠眉弄眼低聲嘟囔:“說好不問的,你這個騙子!”

月公子看著宮子羽,笑容還是淡如皎潔月色:“執刃大人,我想,我們很快會再見面的。那時,你一定會知道我是誰。告辭了。”

這讓宮子羽對他更為好奇了,審視著那個背影單薄翩然的人。

宮紫商突然探出頭去:“月老?要我送你嗎?”

無人回應,宮紫商一路小碎步,追著月公子出去。

金繁小聲冷哼了一聲,方才耐著性子收斂的醋意,此刻一股腦地嘟噥出來:“水性楊花,書裡寫得果然沒錯,女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宮子羽接話:“你最近都在看什麼書……”

金繁:“……”

片刻後,宮紫商有些失落地走回來,不時回頭,戀戀不捨。

宮子羽:“你回來了?”

宮紫商看見房中兩人,奇了:“你們還沒走?”

“去哪兒?”

“去長老院說清楚啊!”

宮子羽搖搖頭:“證據還不夠。”

“還不夠?神翎花被換成了靈香草,是鐵證,好嗎?夠夠的了!”

宮子羽反駁她:“我看你才是夠夠了的!我問你,如果宮遠徵質問你,你親眼看見他換了嗎?醫館進進出出的下人這麼多,你能保證不是別人換的嗎?”

宮子羽瞭解宮遠徵,見識過他的狡猾和善辯,他會說什麼,宮子羽幾乎都能猜到,忍不住咬了咬後槽牙。

宮紫商思索:“宮遠徵應該沒我這麼冰雪聰明吧……”

“我不懂你為什麼要假設所有人都和你一樣蠢。”

宮紫商齜牙:“你有事嗎?”

宮子羽不再搭理她,閉目養神起來。所幸的是,此刻已經有了新的線索。

金繁這時突然想到:“是不是先把那個可疑的下人找來審問一下,也許能問出什麼……”

宮子羽眉頭一皺,心中生起不好的預感,他睜開眼睛:“金繁,你快去找他!”

“現在去?這麼晚了……”

宮子羽憂心忡忡:“我擔心已經晚了……”

金繁恍悟,立刻轉身出去。

夜色已深,羽宮大部分房間的燈都滅了,但宮子羽的房間依然亮著。

宮子羽和宮紫商目瞪口呆地看著面前被綁住雙手、嘴裡塞了布條的藥房賈管事。

“不是讓你找那個下人嘛,你把賈管事抓來幹嗎啊?”宮子羽詫異道。

金繁有些尷尬地撓頭:“我……我去的時候,那個下人已經不見了,我看藥房賈管事鬼鬼祟祟,也很可疑,索性就把他抓來了……”

宮紫商眼神關注著門外:“你準備怎麼嚴刑逼供?給他上十八般酷刑?還是去偷一點宮遠徵的毒藥用用?”

宮子羽吸了一口氣:“讓他說話。”

金繁拔掉了賈管事嘴裡塞著的白布。

宮子羽拿出他們未燒燬的靈香花根莖,逼問賈管事:“賈管事,你也是宮門的老人了,今日我念你體面,徵宮到底幹了什麼事情,自己交代。”

賈管事裝作聽不懂的樣子:“老奴不懂,執刃有事大可傳喚,為何要將老奴綁來?”

“是誰指使你將神翎花換成靈香草的?”

賈管事彷彿有備而來,臨危不亂:“執刃痛失至親,情緒無處發洩也是情有可原,但也不能張口就汙衊徵宮調換藥材啊。”

一句話就把問題推回宮子羽身上,說他是找人撒氣。

宮子羽沒有生氣,相反的是,他默默地摸了一下鼻尖,一臉的誤會:“看來是我們冤枉了賈管事。金繁,給賈管事鬆綁,好生護送出去。”

宮紫商和金繁包括賈管事,都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什麼?”宮紫商難以置信。

宮子羽衝金繁厲聲:“愣著幹嗎,還不快鬆綁!”

金繁摸不著頭腦,但看宮子羽的表情不似玩笑,於是硬著頭皮給賈管事鬆綁,扶著他準備往門外走。

宮紫商急道:“宮子羽,你有事嗎?!”

宮子羽氣定神閒地對宮紫商擺了擺手,示意稍安毋躁,眼睛看向賈管事。

“無妨,一會兒所有人都會看到金繁禮數有加地把賈管事送出羽宮大門。明天開始,我會找人放出風去,說賈管事為前執刃中毒一事提供了關鍵線索,再帶上獎賞隆重登門拜訪。”

宮紫商明白過來,發出讚許的嘖嘖聲。這句話分明是故意說給賈管事聽的。

果不其然,賈管事往外走的腳步停住了,他轉身跪下。

“執刃,高抬貴手啊,這訊息若是傳到宮遠徵耳中,老奴定是沒有活路啊。”

宮遠徵的手段,也是盡人皆知的。

宮子羽掌握了賈管事的心理,眼神中這才露出鋒芒,他已是執刃,此刻的神情有區別於從前的魄力。

“賈管事,現在擺在你面前兩條路:要麼你將你知道的全盤托出,我作為執刃,定保你一條性命;要麼你就繼續在這裡打馬虎眼,那我們就各自憑本事,天亮見分曉。”

賈管事低估了面前這位新執刃,彷彿權衡了一番,才猶豫著開口:“執刃英明,老奴罪該萬死。老奴也是被逼無奈,受人威脅,才調換了神翎花……老奴願替執刃作證。”

宮子羽眸色一沉:“對你下命的人是誰?”

管事抬起頭,嘴唇哆嗦著:“……宮遠徵。”

隔日,暮色四合,角宮庭院掩在陰影裡,顯得毫無生機。

宮遠徵輕輕地走進宮尚角的書房。書房內照例一片昏暗,沒有點燈,但宮遠徵還是駕輕就熟地走到宮尚角身邊。他書桌前有一方黑池,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在其中泛起漣漪。

宮尚角此刻正站在書案邊,微動的波紋沒有引起他任何的關注。

宮遠徵見他專注,詢問:“哥哥在看什麼?”

宮尚角手指在桌面上輕敲:“信鴿提前把云為衫和上官淺身份的調查結果送回來了。”

宮遠徵忙問:“和哥哥預想中一樣嗎?”

“不一樣。”宮尚角不急不躁,眼神比池水深邃,“你暗器帶了嗎?”

宮遠徵的表情露出興奮:“帶著。”

宮尚角看向書案上的兩個女子的畫像:“走。”

云為衫坐在房間裡,聽著窗外烏鴉的叫聲,因著夜色已黑,看不見鳥獸的蹤影,只有聲音——交疊著開門的吱嘎一響,不易察覺,上官淺進了房門。

沒有回頭,云為衫就聽見了上官淺的聲音。

“明日一早,宮尚角的信鴿應該就會帶著情報飛回宮門了。”

時間已到,云為衫淡淡地“嗯”了一聲:“我知道。”

“準備好了嗎?”

“等結果,不需要準備。”

反正避無可避,不如靜待結果。

上官淺問她:“如果結果和你預想的不一樣呢?如果賭輸了,怎麼辦?”

“好像也沒有什麼別的辦法了。”

“有。”上官淺的臉色亮了起來,她來,正是因為有了計劃。

云為衫轉身,等待她接下來的話。

“挾持一個人質,全身而退。”

聽著簡單,卻無從下手,云為衫搖搖頭:“宮門裡每一個人都深不可測,就連我們平日裡看到的沒心沒肺的宮紫商大小姐,我們也不一定是她的對手。”

“那就挾持一個最有把握、一定可以成功的人。”

云為衫:“誰?”

上官淺笑了笑,手指朝向自己:“我。”

云為衫初始有些疑惑,但很快語氣裡就有了些嘲諷:“你?你為什麼會覺得,宮門的人願意為了你而放過無鋒的刺客?你覺得宮尚角選了你就真的愛你?”

她的話沒有錯,宮門不會因為一個新娘而冒險。上官淺心裡清楚,十分贊同地點點頭:“他不愛我,宮尚角只愛他自己。但你知道他為什麼選我嗎?因為我腰間繫著的那個玉佩,本就是屬於他的東西……”

上官淺的表情很篤定:“他一定會好奇我為什麼會有這個玉佩,所以,在得到答案之前,他不會輕易讓我死。”

“你這是在賭。”

“你難道不是?我們都在賭。”

“萬一賭輸了呢?”

上官淺一步步盤算著:“就算宮尚角不在乎我的生死,我相信,你也不會真的傷我。第一,殺了我,對你沒好處。第二,以你的本事,你殺不了我,頂多傷我。如果你傷我,那就更好。你傷了我就立刻逃,逃出去之後能活下來算你的本事,如果死了,那就更好,更能證明我和無鋒毫無瓜葛。”

云為衫:“你都算計好了,是吧?”

上官淺嫣然笑著:“兩隻狼裝扮成狗混在羊群裡,其中一隻狼暴露了,而另一隻狼就要立刻死咬它,剩下來的那隻狼就會被永遠當成狗,活在羊群裡,一天吃一隻羊。沒有人會懷疑這隻假冒的狗,因為它曾經咬死了狼。”

她形容得十分生動,彷彿那些嗜血的畫面、殘酷的交鋒在她眼裡不過一個有趣的故事。

云為衫不由得感慨:“你真的很厲害。”

“如果你已經暴露身份了,那臨死前保護一下妹妹,不好嗎?就當姐姐送給我最後的禮物了。而且,這只是最壞的假設。如果無鋒早就把你的身份安排好了,那麼這些根本不會發生。”

她眉眼彎彎,若非知道她真實的身份,只會覺得這番話是一個少女在撒嬌而已。

云為衫又深刻地覺得:“你真冷血,我本來以為你有感情。”

上官淺面帶驚訝:“我們來宮門做什麼?交朋友嗎?我們每天‘姐姐’‘妹妹’地叫來叫去,你就真覺得我們是姐妹了?清醒一點吧。”

少女般俏麗的面容,很快又化成了蛇蠍美人的。

云為衫:“你們魅階的人,都這麼殘忍嗎?”

上官淺莞爾:“那是因為你沒有看過魍和魎——”

突然,門外傳來腳步聲,兩人立即停止談話。

下人進來通報:“云為衫姑娘,上官淺姑娘,請前往執刃殿。”

云為衫心裡有不祥的預感:“已經入夜了,這麼急著傳喚我們,是有什麼事情嗎?”

下人回道:“聽說是兩位姑娘的身份資訊已經提前被信鴿送回山谷裡了。”

云為衫的臉色變得蒼白,資訊竟然提前送回來了?上官淺看著她,眉頭輕蹙,彷彿在提醒她剛剛說過的話。

云為衫和上官淺走進執刃大殿的時候感受到了極其強烈的詭譎氛圍。

宮尚角的目光冰冷得像刀刃,掃過兩人的臉。云為衫心跳很快,她忍不住抬起眼睛看向宮子羽,正好迎上他的視線,他的眼裡有一種堅定和安撫般的溫暖,莫名地讓她感覺到有些安心。

侍衛已經拿著快馬趕回的文書,照著上面的字宣讀。

“經核查,大賦城上官淺小姐的身份屬實,沒有任何異常。”

上官淺輕輕點頭,沒多說話。

然而,侍衛沒有繼續念下去。

那片刻的凝滯,讓云為衫感覺心跳已經亂了。

侍衛短暫停頓後,繼續宣讀:“經核查,梨溪鎮云為衫姑娘……身份不符。”

云為衫突然一陣耳鳴。她下意識轉過頭,看見上官淺急促地用唇語對自己說:“動手!”

然而,她一動也動不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她身上,包括宮子羽,熾熱的視線讓她如被灼燒,耳邊除了越來越響的蜂鳴聲,聽不見任何的聲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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