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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之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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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大殿之中,眾人仍在為云為衫的身份對峙。

云為衫心裡清楚,但凡出了一個錯漏,她都將萬劫不復。她像是踩在懸崖的一根絲線上搖搖欲墜,儘量維持著自己慌亂的呼吸,腦海裡飛快回閃著寒鴉肆對她的叮囑。

無論發生什麼,都要咬死自己就是云為衫。

她極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抬起頭迎著宮尚角冰冷的目光。

云為衫反問:“宮二先生,請問我的身份有何不符?”

宮尚角卻迴避這個問題,只說道:“有幾個問題,想先問問雲姑娘。”

云為衫點頭:“你問。”

宮尚角:“姑娘離家當日,家中可遇到歹人?”

云為衫卻在聽見這個問題後鬆了口氣,她的表情明顯鬆弛下來。

那日在雲家,原本密閉的房間窗戶突然被洞開,寒風灌入,寒鴉肆躥入屋內,瞬息間已經點了那母女二人的穴位,侍女也被射出的梳子砸暈。

等那母親再次醒來後,替換新娘的云為衫已經穿好嫁衣,頭上蓋了紅色的方巾,看不見模樣。面對待嫁新娘,沒有人會隨意掀開她的蓋頭。

她安撫婦人說,只是遇到了歹徒打劫,雖丟了些東西,但還好人都沒事。

婦人聽後十分後怕,喃喃說著世道不安全,要女兒儘快嫁入宮門。云為衫就這麼被順利地送出雲家。

宮尚角查到這一點,並不奇怪。

此刻,所有人目光都轉向云為衫。

云為衫鎮定道:“……家中有個盜賊行竊,丟了些金銀首飾,但萬幸家中無人傷亡。”

宮尚角問起:“那因何從未稟報?”

云為衫露出為難的樣子:“送嫁當日遇到惡人歹事,本就有些觸黴頭,我怕宮門嫌晦氣,而且家人並未受傷,不算大事,也就隱了下來。”說著,轉向了宮子羽,她知道那是唯一能幫自己的人,故意微微欠身請罪:“還請執刃治罪。”

宮子羽立即安撫:“人之常情,我能理解。”說完,轉向宮尚角,神情略有些不滿:“就查到這個?這點小事,就可以說她身份不符?”

宮尚角眯起眼睛,危險地盯著云為衫:“宮門侍衛去了姑娘的家鄉梨溪鎮,拿著畫師的畫像向雲家的下人打聽,然而,沒有人認出你的畫像。”

他的綠玉侍金復出列,手舉著那幅人像。

梨溪鎮上,他拿著云為衫的畫像,詢問了雲家的一個老婦人。可那老婦人卻皺著眉,搖了搖頭。

金復和其他隨從面面相覷,都有些吃驚。

宮子羽聽了這句話,不可思議地看向云為衫。

雲家下人認不出她這件事,無論如何都解釋不通,云為衫的臉倏忽蒼白。

宮尚角冷冷的聲線逼壓過來:“子羽弟弟,這可就不是小事了吧?”

殿內氣氛瞬間凝重。

見云為衫啞口無言,上官淺一臉不敢相信地走到云為衫身前,抓起她的手激動地說:“雲姑娘,你騙了我們大家嗎?……”一邊說著,一邊不經意地讓云為衫的手指扣在自己的脈門上,輕聲低語,“動手!”

云為衫看著近在咫尺的上官淺,她明白,只要現在動手,就可以立刻挾持住上官淺,那便還有一線生機……但猶豫了片刻,她不動聲色地甩開了上官淺的手。

上官淺倒吸了一口氣,心中意外,反倒是云為衫重新鎮定下來,看向宮尚角,眼裡竟微微湧起一些淚光。

“我自小在梨溪鎮的雲家長大,畫師的畫像我看了,樣貌神態都是精工細筆,街坊鄰居、家中下人不可能認不出那畫像是我,我不明白下人為何那樣回答。除非你們拿去詢問的是另外一張畫像……”她一口咬定,沒有任何鬆懈,“宮二先生要是認定我的身份存疑,那直接殺了、拘了,我無話可說。我就是梨溪鎮雲家長女云為衫。”

雖然她表面鎮定,但實則手心已都有虛汗。

面前斜來一個人影,黑暗覆蓋了她,云為衫心跳如鼓,咬緊牙關。宮尚角緩緩地走向她,一時間所有人都緊張起來,而他剛動,宮子羽也動了,不動聲色地移動兩步,擋在云為衫面前,護住她。

這是他選的人,饒是有問題,也應該由他來詢問,何況他將云為衫的模樣看在眼裡,只看出了她被逼入牆角的無辜眼神。

宮尚角的腳尖停下,他對宮子羽的行為有些不屑:“你緊張什麼?”轉而看向云為衫,改口道:“雲姑娘的身份已查探無誤,剛才只是一番試探,還請諒解,畢竟你是被子羽弟弟選中的新娘,自然要更加謹慎。”

原來是試探。

云為衫像被海水攫住,已經窒息的她突然一瞬間浮出了水面,空氣重新湧回胸腔。仍在發寒的脊背貼緊衣衫,上面冷汗浸溼了一片。

一旁的金復已經收起手上的畫卷,得到了宮尚角一個眼色,默默退回旁邊。

那日在梨溪鎮上,老婦人搖著頭表示認不出畫像中人,金復正準備將訊息送回宮門。

隨後,老婦人的身後走近一個年輕女人,她看見畫像後笑了起來:“這不是云為衫姑娘嘛,嬤嬤年紀大了,眼神越發不好使了嗎?這畫得真好啊……”

老婦人聽她這樣一說,再靠近畫像看了兩眼:“哎喲,果然是衫丫頭啊……”

金復這才對著隨從點頭,確認了云為衫的身份不是作偽。

此刻,云為衫鬆了一口氣,眼裡那繃著的淚終是掉了下來,看上去楚楚動人。看來跟她猜測的一樣,無鋒不願意損失她這枚棋子,所以想辦法坐實了她的身份。

只有一旁的上官淺藏在垂落的髮絲下卻閃爍著微光的眼眸中滿是複雜的神色。

宮尚角頓了頓,似又想起什麼:“哦,對了,雲姑娘,你離家後,令堂十分惦念。我手下已轉達,說姑娘在宮門一切都好。雲夫人有句話帶給你,她說,你能夠平安地進入宮家……”他看一眼宮子羽,“還被子羽選中,福大命大。雲姑娘跟在羽公子的身邊,要盡心服侍才是。”

云為衫只是眼含著淚,沒有說話。

宮子羽的目光移來,他將她委屈的樣子看在眼裡,心中竟隱隱泛出酸楚,忍不住開口安撫:“已經有結論了,云為衫的身份沒問題。”

無鋒,黑色的廊簷掠過一群烏鴉,叫聲肅殺。

寒鴉柒站在昏暗的走道里,悠閒地抱著手臂。寒鴉肆路過他面前時,他直起身。

“聽說宮門又派人去梨溪鎮打聽了。”

寒鴉肆面色篤定:“他們不會查到什麼的。”

“哦?”寒鴉柒有些好奇。

寒鴉肆沒做解釋,他繼續走向過道深處,地面被漏窗割出了一道道線形的光線。他被那稀薄的光籠罩住,思緒飄得很遠。

想起在梨溪鎮的雲家,云為衫穿著新娘嫁衣,蓋著蓋頭順利離開了屋子。他看著云為衫消失的背影,然後抱起那個昏迷的真正的新娘,將她帶走。

一間無人的暗室裡,密不透風,他解開對方的穴道。只穿著水衣的女子甦醒後抬起頭,只見她竟長著一張和云為衫一模一樣的臉,驚恐地看著寒鴉肆……

執刃大殿上,塵埃落定。

“兩位姑娘的身份都沒有問題,新娘的事,到此為止。”

宮尚角背起手,神情恢復淡漠。

宮子羽聞言,心中無名怒火起,也該輪到他算賬了。於是,他突然意有所指地說道:“她們沒有問題,但你可未必。”然後轉頭向金繁:“去把賈管事帶來。”

很快,藥房賈管事被帶上大殿,跪在中間。

宮遠徵看著賈管事,臉色鐵青。宮尚角注意到弟弟的神情,皺起眉意識到了什麼。

宮子羽面對著賈管事,卻眼也不眨地盯著宮遠徵:“賈管事,你把之前與我說的話再和所有人說一遍吧。”

賈管抬起頭,和麵帶殺氣的宮遠徵對視,不敢看他,於是低頭,咬牙承認:“是……宮遠徵少爺……命老奴把製作百草萃需要的神翎花換作了靈香草……”

滿堂震驚。這不亞於指證徵宮用假的百草萃謀害老執刃。

宮遠徵怒斥:“混賬狗東西,你放什麼狗屁!”說完朝賈管事撲過去,手上寒光乍起,他竟掏出了隨身的短刀。

宮子羽早有防備,快速拔刀,錚然一聲,用刀刃格擋掉宮遠徵的進攻,同時,刀鋒繼續朝宮遠徵刺去。

利刃破空,宮尚角突然出手,他的手上不知何時戴上了一副非常薄的金屬絲線編制而成的手套,他空手迎刃,握住宮子羽的刀鋒,手腕翻轉,刀刃在他手裡頃刻間四分五裂,殘片叮叮噹噹掉了一地。

宮子羽被巨大的內力震退,眼看就要摔倒,金繁突然閃身到宮子羽背後,托住他。

“住手!”月長老發出呵斥。

宮尚角收手,不經意地將宮遠徵護在自己身後。

殿中一時鴉雀無聲。

云為衫和上官淺互相對過眼色,靜觀其變。

宮遠徵氣結,指著賈管事:“是誰指使你栽贓我?!”

花長老見茲事體大,站起來俯視:“賈管事!說清楚!”

賈管事用一種被宮遠徵脅迫的表情,唯唯諾諾地說:“少爺下命令的時候,老奴只是以為徵公子又研究出了更精良的藥方,有所替換……但老奴不知道老執刃和少主會因此喪命,否則,借老奴一萬個膽子,老奴也是萬萬不敢!”

宮尚角冷靜的臉露出沉鬱而審視的目光,落在宮遠徵身上。

宮遠徵發現連宮尚角都懷疑他,急忙向哥哥解釋:“哥,我沒做過!宮子羽買通了這個狗奴才誣陷我!”

三位長老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定奪。

宮尚角轉向三位長老:“遠徵弟弟和賈管事各執一詞,不可偏聽偏信。事關重大,不如先將賈管事押入地牢嚴刑審問,看是否有人栽贓陷害。”

說到最後一句,宮尚角冷不丁地瞥了一眼宮子羽。

宮子羽打斷:“人證物證俱在,還有什麼好審的?而且你自己說不可偏聽偏信,那要審也兩個人一起審。”

“可以。”宮尚角回答得十分乾脆,毫無偏幫,將身後的宮遠徵拉出來。

“遠徵弟弟交給你,你盡情審。”

長老們面露難色,宮子羽顯然也沒有料到宮尚角會同意。

但最意外的是宮遠徵,他抬起頭看向哥哥,眼圈已經發紅。但既然哥哥把他推出去,他就絕對不會後退。臉色蒼白的少年緊緊咬著牙,愣是一個字也沒說。

宮子羽冷哼一聲,說:“徵宮有太多讓人生不如死的毒藥。屈打成招,顛倒黑白,不是沒可能。”

宮尚角淡淡地回他:“我們用什麼刑、什麼藥,你也可以同樣用什麼刑、什麼藥。沒有的話,我讓徵宮送過去。”抬起頭,挑釁地看著宮子羽被徹底難住。

就在事情陷入僵局的時候,跪在一旁的賈管事突然瞪大眼睛,身形一動,衣袖一揮,兩枚暗器從他袖口裡飛出,朝長老們射去。

其他人尚未反應過來,只有宮尚角眼明手快,從腰間抽出配刀,揮刀打中暗器,殿堂內瞬間炸出濃厚刺鼻的煙霧。

手下一動,金繁抓著宮子羽,朝沒有煙霧的樑上飛掠而去,剛在樑上站穩,就看見對面躥上來的宮遠徵。

梁下一片混亂,上官淺靠近云為衫,本能地與她轉成背對背,抬起袖子掩住口鼻。

上官淺意識到空氣的顏色不對勁:“濃煙有毒。”說完,她看向沒有被掩蓋的殿內上方,對云為衫說:“上去。”

上官淺剛要動,就被云為衫拉住了,云為衫搖了搖頭,上官淺隨即明白她的意思。

兩人很快放下衣袖,呼吸幾下之後發出驚呼,云為衫嗆入毒煙,劇烈咳嗽起來,很快她就頭腦發沉,暈倒在地。

所有人的視線都被一片白茫茫的煙霧遮擋了。

樑上,宮子羽突然意識到下面還有人。

“糟了。”

說完,宮子羽不顧一切飛身往下,進入濃煙之中。

金繁來不及抓他,大叫:“執刃!”

對面的宮遠徵卻冷笑了一聲:“蠢。”

入眼是一片模糊,宮子羽摸索著,在地面找到已經昏迷不醒的云為衫。他輕輕抬起她的頭,往她嘴裡塞了一枚藥丸,然後摘下腰上掛著的狐狸尾巴,給她墊在臉頰下面。

這時,金繁已從樑上飛身而下。宮子羽看著他,突然想到了什麼,回頭看向長老們的方向:“糟了,長老們!”

殿內,濃霧中一隻手突然出掌,宮尚角內力翻湧,白色濃煙瞬間從大門口洶湧而出,殿內恢復清明。

宮尚角身後,三個長老安然無恙。

眾人追出殿外,只見賈管事已經趴在庭院臺階上一動不動,後背上是三枚發亮的暗器,他嘴唇發紫,七竅流血,已經氣絕身亡。

云為衫漸漸恢復知覺,她睜開眼睛,伸手摸到自己頭枕的東西,茸毛輕柔,彷彿在她心裡輕輕拂了一下。

殿門外,賈管事的屍體旁邊,宮遠徵安靜站立。

宮遠徵看見眾人已經過來,淡然地聳聳肩:“我怕他逃跑,出手重了些。”

他善暗器,出手快、狠、準,賈管事難逃一死。

上官淺此時也醒轉了,從門角的視線看去,目光落在宮遠徵腰間的暗器囊袋上。

宮子羽惡狠狠地盯著宮遠徵:“我看你是故意趁亂下此重手,想死無對證!”

宮遠徵:“你好歹也是宮家的人,這種話說出來也不怕讓人笑話。我這枚暗器上淬的是麻痺之毒,只是讓他經脈僵硬,無法行動,他是自己咬破齒間毒囊而死。”

“一面之詞。”

“你把屍體送去醫館驗一驗就知道了。”

“我自然會驗。但真相查明之前,你脫不了干係。”

“他剛剛畏罪而逃,難道還不足以證明我的清白?”

三個長老還想斟酌一番,宮尚角卻直接開口:“既然現在宮遠徵嫌疑最大,那便先將他收押了吧……”

宮遠徵愣住了:“哥——”

宮尚角抬手阻止宮遠徵繼續說下去,轉而向三位長老行禮:“後面還請長老們派出黃玉侍衛進行調查,若真能證實是宮遠徵所為,必不輕饒。”他往前兩步,抬起手放在宮遠徵的肩膀上,“但如果查明有人設計陷害遠徵弟弟,或者嚴刑逼供甚至用毒迫害,那我必定會讓他拿命來償,無論是誰。”

不重不輕的語氣,看似沒有偏袒,卻處處透著威懾力。

宮遠徵聲音低下來,他輕聲但堅定地說:“哥,聽你的。”

宮子羽:“押下去。”

金繁上前,宮遠徵掙脫他,傲慢地說:“地牢的路我認識,我自己走。”走過宮子羽身邊的時候,他眼裡滿是挑釁,“需要什麼藥嗎?我派人送給你。”

所有人離開後,大殿裡空蕩蕩的一片。

唯有宮子羽還未走,坐在殿前的臺階上,看著剛剛賈管事倒下的地方發呆,臺階上還有一些未乾的血跡,充斥著腥氣。

身後一雙腳走了過來,金繁在低兩級的臺階坐下,他臉色發紅,看起來像在生悶氣。

宮子羽問他:“你在氣什麼?”

“宮尚角太盛氣凌人了,無論如何,你都是執刃,他完全……完全……”

宮子羽接過他的話:“……完全沒有把我放在眼裡。”

金繁抿著嘴,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眼角有些溼潤。

殿外突然下起了細雪,仍是寒冬,雪一來,冷風就輕易能把人凍住。

宮子羽抬臉,也不管冷不冷,讓一點雪花落在他分明的眉間。

“其實不只是他,在長老們眼裡,我這個執刃,也是比不上宮尚角的。他說得對,從身份、能力、品行,我都沒有資格做執刃……如果不是缺席繼承的家規不可違背,我相信長老們都會選他……”

金繁不知他為何突然灰心:“執刃大人……”

宮子羽感受到了冷意,吸了吸鼻子。

“……今天毒煙爆炸時,是宮尚角第一時間站在長老們面前……在他心中,家族血脈永遠都是第一位。再論武功,我根本沒有足夠的內力驅散殿堂內的毒煙,今天如果宮尚角不在,後果不堪設想。我身為宮門執刃,竟保護不了他人……”

他與宮尚角水火不容,但也明白,他望塵莫及。

金繁安慰:“長老們都服用了百草萃,毒煙沒事的……”

宮子羽:“我父親和哥哥也服用了百草萃……”

金繁沉默。

“別再給我找藉口了,可能我真的不配……”

雪彷彿又大了一些,呼呼的風聲灌入他耳中。

殿前的空地很快被雪覆蓋了,宮子羽回憶起來,自己十歲的時候也是跪在這樣的冰天雪地裡,舉著刀認錯。

父親站在他面前,嚴厲地責罵他:“每次練功,你都偷懶,你不配做執刃的兒子!”

他凍得瑟瑟發抖:“爹爹,下雪了,真的好冷……”

父親卻反問:“那喚羽為什麼不冷?”

宮子羽回頭,看見大雪皚皚的庭院裡,十八歲的宮喚羽赤裸上身,渾身熱氣,認真練習著刀法。他試圖學著哥哥的樣子露出堅強的表情,可下一刻,他又恢復成了可憐羸弱的模樣。太冷了。

看著父親一臉冷漠、失望的表情,他終於意識到,父親智勇雙全,是名震四方的宮門執刃,而他沒有半分父親的樣子,所以被嫌棄是應該的吧。

回憶十分綿長。長大後他仍然怕冷,裹著厚厚的皮草斗篷坐在庭院的臺階上,身旁放著長刀,還是不想練功,躲懶地看著化雪滴落的水珠發呆。

身後有人走來,和他並肩坐下,將一把暖手的鐵壺放到他手心裡。

他這才暖了,說:“哥,我不喜歡舞刀弄劍,整天打打殺殺的,讓人心煩。”

“可你總得保護自己吧?”

“無鋒真有那麼可怕嗎?”那時的他還不解。

宮喚羽在他身旁沉了臉:“有。”

“但喚羽哥哥一定會保護我的吧?”

“當然。那你呢?你沒有想保護的人嗎?”

他垂下眼睛,很慢很慢地搖頭:“沒有。”

“連家人你也不想保護嗎?”

他看著比自己高出一截的兄長:“家人都比我厲害,不需要我保護。”

“那喜歡的女孩子,總要保護吧?”

“我沒有哦。”

宮喚羽笑了:“以後會有的。”

宮子羽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走,哥哥帶你練功去……”

回憶裡的笑聲已然遠了,冬夜靜謐,宮子羽在臺階前靜靜地聽著風雪聲,他一動不動,一粒雪化在他睫毛上,他輕輕一閉,不知是水還是淚,滑落他的臉龐。

雪下得迅猛,醫館的管事房內,房門破開,侍衛們此刻正在房間各處仔細搜查。

宮尚角信步走了進去,不露聲色地打量房間的結構,最終他停在窗前矮櫃旁,抽屜都已經被拉開,裡面空空蕩蕩。他看著抽屜露出懷疑,思索了一會兒,然後把整個抽屜抽出來,放到桌面上,對齊邊緣,很顯然,抽屜比桌面短了明顯的一截。

宮尚角:“抽屜裡有暗格。”

金復抽刀,伸進抽屜,刀尖挑撥幾次後,一塊黑鐵鍛造的令牌咣噹掉落在地上。

宮尚角帶上麂皮手套,小心翼翼地撿起來,用指腹細細摩挲,令牌通體黝黑、冰冷,上面刻著一個“魅”字。

他微微皺眉,小聲自語:“魅?”

訊息不脛而走,上官淺的房間裡,茶盞輕輕合蓋的聲音,清脆一響。

“魅?”

上官淺喃喃自語,伸手接住窗外飄進來的一片雪花。此刻她神情愉悅,不僅是因為順利成了新娘,還因著兩人身份坐實,門外暗處的盯梢已經撤走。

云為衫點點頭:“對,聽說宮尚角在賈管事那裡搜到了無鋒的令牌,已經遞交給長老們了。”

賈管事是無鋒的魅?

“魅有這麼蠢?”

還是這麼會罵人,云為衫:“……”

“好不容易打進宮家潛伏,卻非要隨身帶一塊無鋒的令牌?巴不得別人都知道你是刺客嗎?乾脆在額頭上刺四個字‘無鋒刺客’好了。”上官淺重新開啟杯蓋抿了一口,由衷地不可置信。

她說得不無道理。潛進宮門本就九死一生,還收藏著令牌等同於自掘墳墓。

“但令牌總不會有假吧?想要糊弄宮尚角可不容易。”

上官淺話裡有話:“令牌雖然不是假令牌,但管事不一定是真無鋒。”

“你想說什麼?”云為衫抬眼。

上官淺神色不變:“我不確定,只是這一切讓我想起了傳說中的一個人。”

“誰?”

“一個沒有名字的人。”

沒有名字的人……

云為衫突然意識到上官淺的意思,雖然這個猜測有些荒謬,她卻忍不住那樣想。

在無鋒,云為衫曾經問過寒鴉肆。

“這麼多年來,有人成功過嗎?”

寒鴉肆說:“沒有。過去二十年,所有潛入宮門的人都有去無回,沒有音信,也找不到屍骨,彷彿憑空消失一般。除了……”

云為衫表情悲哀:“除了雲雀……”

彼時雲雀已經不在,寒鴉肆問她:“你還在為雲雀的死難過嗎?”

云為衫說:“她是我唯一的妹妹。”

“那你就更要為她向宮門復仇。”

那時候云為衫不解:“既然知道潛入宮門毫無勝算,那為什麼還要不斷派人前去送死?”

在云為衫分神的時候,上官淺也思考著是這個人的可能性。

“本來我們也認為毫無勝算,但有人成功了,他的成功改變了一切。”

無鋒走廊上,光斑從窗外照在一側牆壁上,上官淺和寒鴉柒並肩而行。

那時寒鴉柒說:“二十二年前,他成功地潛進了宮門,隨後音信全無。就在無鋒預設他暴露、身亡時,卻收到了他傳回的資訊。這是無鋒成立以來第一次有刺客從宮門內部把資訊傳遞出來。而這個資訊,花了整整兩年的時間。”

上官淺詫異:“花了兩年的時間才送出第一封信?”

“也是唯一一封信。”

花了這麼長的時間才送出第一封信,可見那人在宮門內舉步維艱。

云為衫心口有莫名的呼之欲出的緊張感。

當時寒鴉肆神秘一笑:“那封密信,改變了一切。”

云為衫猜測:“選婚?”

寒鴉肆:“對。宮門選婚動靜不小,但其行事低調,江湖中人言碎語也都是捕風捉影。但無名的密信證實了所有的猜測,並且提到了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宮門下一次的選婚是在二十年之後。”

云為衫瞳孔一怔:“我進入無鋒剛好快要二十年……”

上官淺輕輕閉上眼睛,想到了同樣的事。

寒鴉柒說:“也就是那時候起,無鋒新培養的成員全都變成了女人。”

上官淺問他:“這個人還活著嗎?”

“不知道。從那之後,就再也沒有收到過他的訊息。宮家沒等到二十年,就突然提前選婚……因此我們推測,這個人可能已經暴露了……”

“這個人是誰?”

寒鴉柒的身影籠進無鋒森寒的黑暗裡:“因為太過特殊,所以他的身份、年齡、性別、名字都被嚴密封鎖了,保密許可權極高,可能整個無鋒也沒有幾個人知道。”

寒鴉肆的話,迴盪在云為衫耳邊。

“所以大家都稱呼這個人無名。”

雪撲簌簌落下,吹來一陣風,凍得人收緊了思緒。

上官淺已不似剛才沉悶,她感嘆道:“沒想到無名竟然在宮門裡活到了現在……”

她不得不詫異,這麼多年,那個人是怎麼生存下來的,步步為營,如履薄冰,二十年如一日地過著刀尖舔血的生活。

云為衫垂下眼睫:“活得再久,現在也快死了。令牌既然暴露,宮門就一定會追著這條線索查下去。我們能想到,宮家也一定能想到。”

二十載時光匆匆流逝,真相或許也會浮出水面,可即便倒下了一個無名,還有其他……

執刃殿中,眾人神色各異。

花長老放下手中的黑鐵令牌,與其他長老交換眼神後,像是有了決斷。

“看來,這個無鋒奸細已經潛伏多年,在選婚前夕找到機會掉換了前執刃和少主的百草萃,與混進來的無鋒細作鄭二里應外合,完成了這次刺殺。”

最終以賈管事之事為無鋒定案。

雪長老點頭:“既是無鋒搞鬼,那便不能中了他們的挑撥離間之計。”

月長老:“宮氏一族一向以血脈為先,眼下新舊執刃交替,不免動盪,我們更不該血脈手足之間彼此妄疑,傷了和氣,中了無鋒下懷。從現在開始,宮門不許再出現家人內鬥的醜態,一切到此為止!”

按理說,長老們發了話,其他人不應該再有異議。

宮尚角卻半眯著深邃的眼睛,沉思一會兒:“宮門換了執刃已昭告天下,現在撤換確實不免兒戲,但是……”他的目光很直白,落在宮子羽身上,“讓一個紈絝無能之人坐上執刃之位,也只會讓宮門淪為江湖笑柄。”

宮子羽頓時被激怒了,咬牙道:“你說誰是笑柄?!”

他的暴躁顯得宮尚角更為平靜,宮尚角有理有據地道:“歷屆執刃都是從宮門最優秀的繼承者中選出,即便是我和前少主宮喚羽,也是成功通過了後山的三域試煉才最終獲得少主候選人的資格。論武功、才智,論江湖威望,宮子羽根本德不配位,不過是依著祖訓家規,仗著突發變故鑽了空子。長老們,既然我們要講規矩,那繼任者需要通過後山三域試煉的規矩是不是也該講一講了?”

三域試煉,也是宮門家規之一,只有透過三域試煉才能有資格成為繼任者。這一點,長老們都清楚,面對宮尚角的質疑,他們沉默下來。

雪長老嘆息:“當時事急從權,無法顧及……”

“可如今時間很充裕。”宮尚角神色輕蔑,似乎肯定對方做不到,所以不帶溫度地說,“若是子羽能在一個月內透過三域試煉,我就認他這個執刃。”

所有人臉色一變。

宮子羽胸口劇烈起伏,目瞪口呆:“一個月闖三關?你乾脆直接說撤去我的執刃之位算了,何必惡意刁難?”

宮尚角冷冷抬起唇角:“通不過三域試煉,便是名不正言不順!而且江湖兇險,無鋒迫切想將宮門斬草除根,一個弱小的執刃怎麼保護宮門血脈?讓你透過三域試煉理所應當,怎麼變成我惡意刁難了?”

月長老此時開口:“但一個月確實有些為難人了。”他看向宮尚角,語氣裡多少有替宮子羽說話的意思,“尚角,你那個時候參加三域試煉,我記得用足了三個月的時間吧。”

“那就三個月,免得讓月長老覺得我心懷惡意。”

同為三個月,也算公平,若是提出做不到,豈不是讓人有更大的非議?所以宮子羽臉色即便黑,也只能預設。

月長老嘆了口氣:“子羽,你——”

宮子羽鬆開咬緊的牙關,打斷:“三個月就三個月!”

宮尚角有些詫異,他在宮子羽臉上看到了決心,那不是被他激怒後意氣用事,而是沒有任何退縮和逃避的意志。

於是他沒有繼續接話,分神片刻後,轉向長老:“三位長老,可還有異議?”

另兩位長老互相看了一眼,唯有雪長老有些猶豫。

“從來沒有在任執刃參加三域試煉的先例,萬一過程中出了什麼意外……”

宮尚角夾雜著幾絲冷笑:“怕什麼,不過是再啟動一次缺席繼承罷了,宮家又不是沒有人。”

眾長老無話可說了。

宮尚角往前兩步,眼睛斜向宮子羽:“希望你順利。”

“別希望了,你一定會失望的,因為我一定能順利闖關。”宮子羽雖然面色還是沉的,但眼睛很亮,猶勝雪光,沒有絲毫的動搖。

宮尚角恢復了冷漠面容:“這話,等你到了後山再說吧。”

宮子羽離開後,宮尚角和三位長老還留在殿中。

此時的氣氛死沉而壓抑,寂靜無聲,空氣如同被門外霜雪凍結。

很快,一陣驚呼打斷了這種凝滯。

“什麼?無量流火?!”

月長老一向沉肅的目光湧出一絲前所未有的驚恐和不安。

宮尚角的聲音小而低,眉毛也緊緊蹙著:“嗯,無量流火。”

這是少有出現在他臉上的象徵危險的表情。

頓了頓,宮尚角繼續講述老執刃和少主遇害那一夜的經過。

那一夜,宮尚角正在老執刃房間內談話。不多時,宮喚羽走了進來。

“新娘中混進來的那名無鋒刺客,已經查清楚了身份。”宮喚羽看著宮尚角的表情,有些微妙,“她是渾元鄭家的二小姐鄭南衣。”

“方才,兒子親自審訊她,發現了一點異常——”

宮鴻羽打斷他:“直接說結果。”

宮喚羽壓低著聲音,謹慎地說:“父親,從鄭家二小姐身上發現了一封密信,信上提到了……無量流火……”

聽到這四個字,宮尚角臉色震驚,宮鴻羽也瞪大眼睛,沉下臉:“你確定?”

隨即,宮喚羽從衣袖裡掏出一支髮簪,呈在宮鴻羽面前。

髮簪頭部的碧玉寶石可以旋開,內部中空,他從空心的碧玉寶石裡拿出一張紙條。

宮鴻羽看完紙條後,瞳孔瞬間收緊。

宮尚角有所懷疑,謹慎地問:“無量流火是宮門的至高機密,怎麼會外洩?”

“若落入無鋒之手,世間恐怕再無寧日。”宮喚羽嘆息。

“除去三位長老、宮門前山,知道無量流火秘密的人,除了執刃,也就你我……”宮尚角看著宮喚羽,臉色漸漸泛起一抹黑沉。

“你在懷疑我?”

“但凡有可能的人,我都懷疑。”

宮喚羽突然笑了:“那你的嫌疑也並不比我小。”

見兩人爭執,宮鴻羽厲聲發話:“夠了!宮門族血,互不猜疑,祖宗的訓誡,你們都忘了嗎?”

兩人同時沉默,一種難以言喻的緊張感擴散。

宮鴻羽:“必須立刻徹查,而且……暫時不要讓其他人知道!”

“鄭家底牌,都在角公子手裡……”宮喚羽提議,“如果尚角親自前往鄭家調查,應該會看出端倪。”

宮鴻羽點頭,很快有了對策:“喚羽,你負責清查山谷內部。尚角,這山谷外部,你威望最重,手段和辦法也最多,就辛苦你前往鄭家一趟吧,”然後叮囑,“快去快回。”

宮尚角微微向執刃低頭:“尚角領命。”

臨走前,他聽見宮鴻羽對宮喚羽說:“你去把那女刺客帶來,我親自審一審她……”

聽完了來龍去脈,氣氛依然緊繃。

雪長老嘆息一聲:“竟是這樣……”

月長老搖搖頭:“但我還是想不明白,一個剛剛進入山谷的新娘,如何能夠知曉無量流火……”

宮尚角沉默,顯然也沒有答案。

雪長老深吸了一口氣:“好在密信中對於無量流火提及甚少,想來無鋒獲取的資訊還不多……危機並不是很大。”

“不。”宮尚角並不這樣認為。

雪長老:“嗯?”

“無量流火的威力如何,我想,長老們應該很清楚。光是讓無鋒知道無量流火的存在,就已經是宮門百年來最大的危機了……”

三位長老彼此對視,憂心忡忡,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籠罩在他們身上。

眼下無果,沉靜了片刻,宮尚角問起:“對了,既然賈管事身份已經確定,我可以把遠徵弟弟從地牢裡接出來了吧?”

“當然,當然。”花長老點頭。

宮遠徵穿著單薄的貼身衣服從地牢裡走出來,門口端著托盤的侍衛雙手託舉,上面盛放著之前從他身上搜下來的各種小物件。

他的睫毛長而密,被關了這麼久,沾了些地牢的水汽,溼漉的眼睫卻沒有顯出半分與他年歲相符的脆弱,仍然是陰沉沉的。直到抬起頭,見到了不遠處等待著他的宮尚角,他才露出了笑容。

“送到我房間去。”他冷冰冰地對著侍衛說。

宮尚角將掛在臂彎上的厚袍給他披上。

“到我那裡坐一會兒,有些話和你說。”

宮遠徵點頭:“走。”

案上,茶具齊全,一壺新茶正在爐火上煮著,旁邊一長排小碗,盛放著各種顏色形狀的藥材、草葉、花苞。宮尚角用煮茶的夾子夾取了幾味,放到壺中。

他剛要蓋上蓋子,宮遠徵輕輕說:“再加一些石斛。”

宮尚角如他所言,取了一些石斛放到壺裡。

宮遠徵修長的手指輕輕點了一下桌面:“哥,那賈管事真是無鋒的人?”

“你和他共事多年,心裡還不清楚?”宮尚角專心煮茶,反問他。

宮遠徵咬牙:“我當然清楚……”

如果賈管事真的是無鋒,隱藏在他身邊這麼多年,他不可能沒有察覺。

“所以才奇怪……但那無鋒令牌確實是在他房間裡發現的……難道哥哥為了救我,做了塊假令牌?”宮遠徵打量他的神色,猜測。

宮尚角瞪了他一眼:“說什麼胡話?無鋒令牌自然是真的,但應該是有人故意放在賈管事那裡……”

“這人是誰?”

“查不到。”

宮遠徵驚了:“他為什麼要幫我?”

壺裡很快冒出騰騰的熱氣,沸水焦灼,宮尚角抬起眼:“幫你?……我覺得他是在害你。”

羽宮,風雪停了。

宮子羽和金繁從房間裡出來,抬眼就看見宮紫商迎了過來。

宮紫商笑得像朵開在冬日裡的花,極有生命力。

“你們這是去哪兒?”

“隨便逛逛。”

“別騙我了,你是要去找雲姑娘,對嗎?”知道他剛選了新娘,宮紫商很快拆穿他。

宮子羽:“知道了你還問?”

宮紫商口無遮攔:“嘖嘖嘖,這麼飢渴?”

宮子羽瞪了她一眼:“我現在身上戴孝,無心談婚論嫁,但也不能一直把雲姑娘留在女客院落裡,如今她的身份已經確認,我打算先將她接回羽宮,比較放心。”

“孤男寡女,未婚同居,世風日下,恕難苟同!”宮紫商說完,一把鉤住身旁無辜的金繁,抱緊他的胳膊,“你說,是吧,金繁?”

金繁滿臉通紅,暗自使勁兒想要掙脫,但沒能成功。宮紫商越抱越緊,金繁堂堂男兒,正在奇怪為何越來越吃力,卻發現宮紫商幾乎雙腳離地,整個人掛在他的胳膊上。

宮子羽看不下去:“你腦子裡裝的都是什麼髒東西……”

宮紫商把腳放下來,正聲道:“我不許你這麼說金繁。”

“嗯?”兩人同時疑惑了一聲。

宮紫商用手扶額:“我滿腦子都裝的是金繁。”

金繁倒吸一口冷氣。

宮子羽敲了敲宮紫商腦門:“你心裡只想著金繁,完全不擔心我這個馬上要去闖關的弟弟會不會失敗、有沒有危險,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你怎麼又罵金繁?”

“……”

金繁一張生無可戀且麻木的臉,額上青筋直跳。

茶香四溢,混合著淡淡的藥氣,讓人清心凝神。

宮遠徵還在咀嚼著剛剛那句話,茶已煮好,宮尚角冰冷修長的手指扣住茶杯倒茶。

見宮尚角不發一言,想了想,宮遠徵心有不滿地說:“這次被宮子羽先發制人,太可氣了,而且想到日後要對他行執刃之禮我就噁心。”

宮尚角將茶杯推過去:“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要急於一時。我看他也過不了三域試煉,只是可惜原本想逼他一個月內就交出執刃之位,但月長老替他求情,我就不多說了。”

“這月長老總是偏幫宮子羽,著實可氣。”

三位長老德高望重,平日裡公正無私,不知為何月長老總是替最無用的宮子羽說話,所以宮遠徵心有怨言。

宮尚角看了弟弟一眼:“不可妄議長老。三位長老裡,月長老最是心軟、好說話,他只是憐惜宮子羽失了父兄,又臨危受命當了執刃,所以願意多扶持他。”

宮遠徵悶頭喝茶。

“一個月也好,三個月也罷,沒區別,只要結果如我們預料就行。”

宮遠徵勾起唇角,不屑地一笑:“那必然。哥哥當年那麼艱難才透過三域試煉,宮子羽估計第一關都過不了,就等著看他笑話吧。”

宮尚角喝完了杯中的茶,將杯子置於桌上,突然說:“遠徵弟弟,有件事,我不方便去做,但交給別人,我又不放心。”

“哥,你儘管說。”宮遠徵直起身。

“我想讓你去把上官淺從女客院落那邊接回來,在角宮暫住。”

宮遠徵的笑容立即沉下來:“這麼快?”

“已經定了的親事,快也好,慢也好,有什麼差別?”

宮遠徵被噎了一下:“沒……”

宮尚角喝了口茶,淡淡地應了聲:“嗯。”

“哥,你說你不方便去接,我能理解。但你說交給別人不放心,我就不懂了。有什麼不放心的?大家都知道哥哥選中了她,那在這宮門裡,還有誰敢為難她不成?她能有什麼危險?”宮遠徵奇怪道。

宮尚角的嘴角不覺抬了抬:“我是怕,別人有危險。”

去女客院落的路已經輕車駕熟,宮子羽揹著雙手,一臉憂心忡忡。

“宮門後山的三域試煉本就等同於少主之爭,歷年來都是困難重重,傷者無數,能夠一次順利闖過三關的人鳳毛麟角……”他長長嘆了一口氣。

要說決心,他有;要說信心,他卻不多。

金繁道:“上一次透過三域試煉的人是你哥哥宮喚羽和宮尚角。”

宮子羽沒由來地有些煩悶,心裡不願意承認,還是說:“我聽父親說,當時是宮尚角先一步闖完三關的。”

“嗯。”金繁點點頭。

宮紫商加入他們的話題,奇怪地問:“但最後是喚羽哥哥被選為少主?這我倒是第一次聽說。”

金繁回她:“因為執刃和長老們都認為他更適合繼承執刃之位。”

“宮尚角就這麼同意了?沒有不滿?”宮紫商吃驚,怎麼想這都不像是那個死人臉會做的事,不禁咂舌。

金繁哼了一聲,說:“他的不滿都直接寫在臉上了吧,你還看不出來?你的眼力真差!”

宮紫商趁機伸出手指,抵到他的唇邊:“我不許你貶低自己……”

金繁:“……”

沒理會金繁的臉又慢慢變紅,宮子羽打定主意:“不管怎樣,我必須闖過這三關,讓所有人不再質疑。”

宮紫商握拳:“姐姐我支援你。不過,你怎麼突然對當執刃這麼有熱情?之前我們倆一起逃練功課的時候,你可不是這樣的……”

“宮尚角這麼不想我當執刃,我就偏要當執刃。我一定要查清父兄之死的真相,為他們報仇。”宮子羽目視前方,滿臉的衝勁。

宮紫商奇怪道:“不是已經有了定論,是無鋒的人……”

宮子羽悶悶一哼,對於這件事,他並不完全盡信。

“你不覺得那塊無鋒令牌出現得太過‘合時宜’了嗎?藏了這麼多年,現在就發現了?發現的人還正巧就是宮尚角?而且,無鋒細作為什麼要帶一件給自己添麻煩的東西?”

言之有理,宮紫商脖子一縮:“我被你說得後背有些發涼……”

“不過,眼下也沒有更多線索,我得先專心應付三域試煉。”宮子羽也知道沒法操之過急,嘆了口氣,又轉念,“姐,你知道三域試煉的第一關是什麼嗎?”

宮紫商“啊”了一聲,一臉的不可思議:“我只是一個弱女子,我連參加試煉的資格都沒有。你問我真是問對人了,就跟問池塘裡的一條魚說‘你好,請問怎麼爬到那座山頂上去’是一樣。”

“完全不知道?”

“完全不知道。”本不是光彩的事,宮紫商卻堂堂正正地回答。

突然,旁邊一直沉默的金繁的聲音傳來:“我知道。”

宮子羽和宮紫商同時愣住了,回頭看著那個已經被他們忽略許久的人。

爐火燒得正旺,宮遠徵覺得哥哥的話有些難以琢磨,連茶也不喝了。

宮尚角漫不經心地解釋:“越漂亮的女人,越危險。”

“她漂亮嗎?”宮遠徵心裡有些酸澀,他似乎從未聽過哥哥誇讚誰漂亮。

他畢竟未經情事,從前只知道暗器有多鋒利、毒藥有多劇烈,卻不知何為漂亮。不過,他仔細想來,那夜醫館,來人長髮白裳,提著籃子大膽擅闖,在黑暗中抬起臉,的確可以稱得上驚豔不可方物。

宮尚角看著剛剛開始懂得男女之情的弟弟,笑了:“問你個問題,上官淺和云為衫,誰比較漂亮?”

宮遠徵愣了愣,臉微微紅了起來:“都挺……漂亮的,各有各的漂亮。”

宮尚角眯起眼睛:“沒錯,所以,各有各的危險。”

炭火被宮尚角澆熄了,宮遠徵起身,朝門外走去,走了兩步,回頭看著宮尚角。

“哥,除了漂亮,你還看中上官淺什麼呀?”

宮尚角沉默不語,不置可否地笑著喝茶,沒有回答。

女客院落裡,上官淺把那個玉佩繫到腰上,起身拉開房間的門,看見樓下庭院裡的宮遠徵。

隔著階梯,宮遠徵目色冷冷地抬頭:“好了?”

“好了。”

她沒想到宮遠徵會來接自己,由此猜測宮尚角對她的重視程度,無論是何種原因的重視,都讓她春風得意。

宮遠徵黑亮的瞳也在打量她,想起哥哥說她漂亮,從她一出來,他就不由得多看了兩眼——膚潔如雪,只略施粉黛,已千嬌百媚。少年的眉毛皺著,竟奇怪地生出幾分不悅。

“走吧。”

上官淺跟在宮遠徵身後,穿過女客院落的大廳,朝院落門口走去。

她步態盈盈,環佩叮噹,稍落後一步,看著宮遠徵矯健的背影,然後目光落在他別在後腰上的那個麂皮囊袋上。

那一夜在執刃殿上,宮遠徵追殺賈管事的時候,正是使用了那個囊袋裡的暗器。

神無影蹤,三步奪人性命。

她很清楚,那裡面裝的應該是宮門最精密最高階的暗器,出自宮遠徵之手。

上官淺突然開口:“徵公子,多謝你來接我。”

宮遠徵沒有回答,甚至沒有回頭,只輕輕動了動眼睛,表情有些微妙。

“徵公子平日是不是不太說話?剛剛院落的侍女們看見徵公子,都有些害怕呢。”

“讓別人害怕,總比害怕別人要好。”

上官淺笑了笑:“好像是。”

她再次看了一眼他腰間的那個麂皮囊袋,突然提高了聲音:“徵公子,我想問——”還沒說完,突然被腳下臺階一絆,往前摔去。

快要著地的時候,她被宮遠徵托住了。

上官淺的手不經意地放在宮遠徵腰間,輕鬆地解開那個囊袋,然後裝作狼狽地站起來,飛速把那個囊袋藏進袖子裡。

宮遠徵鬆開手,沒察覺這一瞬間的異樣:“你想問什麼?”

上官淺收緊心絃,正了正袖子,若無其事地說:“我想問角宮離這裡有多遠,我怕宮二先生等太久了著急。”

“哥哥倒是不急,我看是你比較著急。”

急得腳步都不穩了。宮遠徵斜了斜嘴角,轉身繼續朝前面走去。

上官淺掌心微汗,小心地在袖子裡捏著那個麂皮囊袋,心跳如雷。

正當她調整好自己的呼吸和神態,準備跟上去的時候,突然聽到了前面一聲響亮的招呼。

“上官淺姑娘。”

迎面是走向女客院落大門的宮子羽三人,上官淺微微愣住了。

宮子羽問:“上官淺姑娘這是要跟徵公子去哪兒?”

上官淺剛要開口,宮遠徵就接過話頭:“我來接上官姑娘,去角宮安頓。宮子羽,你呢?”

金繁在一旁不滿地提醒:“徵公子,按禮數,你需要稱呼‘執刃大人’。”

“哦?他三域試煉這麼快就過了?”宮遠徵話帶譏諷。

金繁一時語塞:“還……還沒。”

宮遠徵得意:“那抱歉了,這聲‘執刃’,我叫不了。”

“現在是執刃,之後也是。”宮子羽無視他一貫的無禮之舉,反而生出信心。

宮遠徵滿不在乎地笑了:“別逞口舌之快了,云為衫等急了吧,你還不快接她回羽宮?”

宮子羽故意道:“本來沒這個打算,畢竟還未舉行婚禮,孤男寡女提前同居,未免不合規矩。不過看起來,宮尚角現在也不太在乎宮門規矩了,那我有樣學樣,接走云為衫也未嘗不可。”

宮遠徵知道他存心歪曲,便不與他多費唇舌:“你要學的多著呢。”

他冷著臉,兩撥人擦肩而過。

宮遠徵的背影越走越遠,溪岸的潺潺流水聲傳來,上官淺的速度很緩,忽然,她定住了腳步,故意叫道:“哎呀!”

“又怎麼了?”宮遠徵轉過頭看她。

上官淺露出著急的表情:“我竟忘了一樣重要的東西,我得回去拿一下。”

宮遠徵有些嫌麻煩地微微蹙眉:“角宮那邊什麼都有,不用麻煩,走吧。”

“角宮可真沒有——”

“什麼東西這麼稀有?”宮遠徵好奇起來。

上官淺略微害羞地低聲:“是我準備送給宮二先生的禮物。”

宮遠徵抱起手臂:“我哥什麼都不缺,送他禮物的人太多了。”

“那不一樣,兒女情長,弟弟你年紀還小,自是不懂。”上官淺媚然一笑,一句話讓宮遠徵再難拒絕。

宮遠徵有些不甘,也有些臉紅,訕訕地說:“罷了,我在此處等你,你快去快回。”

宮子羽走進院落。

宮紫商敲著手掌,有些憤憤不平,抱怨道:“宮尚角真是,每一次行動都在我們前面,像是算好了。接新娘子也要比我們早一步,真是晦氣!”

她剛說完,就看見上官淺折返回來。

宮紫商:“咦?”

宮子羽回過頭:“上官姑娘?”

上官淺微微欠身:“執刃大人。”

“為何返回?”

“有東西忘記帶了,真是不好意思。執刃大人是來接云為衫姑娘的吧?我上去幫你叫她。”說完,上官淺準備上樓。

宮子羽叫住她:“不用,如此小事,就不勞煩上官姑娘了。”說完,轉頭對不遠處一個侍女說,:“幫我去叫云為衫姑娘。”

上官淺有些侷促,小聲說:“多謝執刃大人,是我考慮不周。”

門吱嘎一聲緊閉,隔絕門外所有的聲音。

上官淺原本平和的面容瞬間冷卻,她動作迅速地拿起桌面的筆和紙,並且將房間內點著的蠟燭傾倒,滴下蠟油來,用蠟液將自己的手指包裹住。

她眼中因燭火熄滅,失去光澤,黯然、冷寂,腦海飛速而過訓練時的記憶。

無鋒訓練室裡,寒鴉柒拿著一個陶杯,裡面盛著蠟油,一根燈芯燃燒著。他將蠟油倒在自己手指上,蠟液迅速凝固成薄薄的一層,將手指皮膚包裹起來。

他拿起一枚閃爍著藍色幽光的暗器,對上官淺說:“宮門的暗器淬有劇毒,他們隨身都帶著經過特殊浸染工藝製造成的手套,不會直接接觸暗器。”

上官淺訝異:“沒有傷口也會中毒?”

寒鴉柒點了點頭:“宮門毒藥毒性劇烈,可以透過皮膚表面的毛孔和汗腺,滲透而入。而蠟是最簡單也最容易獲取的能夠用來臨時隔絕皮膚氣孔的東西。”

蠟油未冷,燙得皮膚幽微刺痛,上官淺用裹上蠟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把剛剛偷來的暗器囊袋裡的暗器取出,對著光線,仔細研究著暗器的結構。

而宮遠徵正站在河邊上,看著波光粼粼的水面,對此一無所知。

很快,上官淺在紙上描摹出了暗器的結構圖。那些金屬做工精密,機關細微,她把圖紙對摺,塞進腰帶之間,並將暗器全部放回囊袋,再次藏回衣袖裡。

院落裡,落葉都被打掃乾淨了,只剩下小池裡的幾片浮萍。

宮紫商低頭盯著那方小小魚池,臉色有些羨慕:“你看它們在水裡遊得多麼歡樂。”

金繁無語:“魚只是在遊,你從哪裡看出它們歡樂了?”

宮紫商幽幽地說:“俗話說,魚水之歡……”

金繁嗆到了,猛地咳嗽,臉變得通紅:“這詞……不是這麼用的!”

“哦,是嗎?……我很久不去詩詞先生那裡上課了。”

話音剛落,已經收拾妥當的云為衫朝他們走過來。

她白衣簡潔,隨身只帶著一個小小的包袱。

宮子羽的目光閃爍了一下,但很柔和:“這麼快就收拾好了?不用太著急,我可以等你,別落下什麼東西。”

云為衫笑了笑:“我本來也沒有什麼東西……”

宮子羽沉吟一會兒,打量兩眼:“是缺了點,明天我讓下人給你添置幾身衣裳。羽宮裡應該也有一些珠寶首飾,有喜歡的你就挑一些去,缺什麼你儘管開口。”

宮紫商探頭過來:“雲姑娘,你千萬不用跟他客氣,你就把羽宮當成自己的家,反正你很快就要變成執刃夫人了,有什麼需要,你隨便吩咐下去就是,除了金繁。儘量別找他,因為他沒什麼定力,面對你這種美人,他容易抵抗不了誘惑——”

金繁大叫:“你在說些什麼!”

那兩人的聒噪,讓宮子羽心中難以言喻的害羞減輕了幾分。他輕咳一聲:“只是現在還未成婚,只能委屈你先以隨侍的身份住在羽宮了。”

“怎麼會是委屈,執刃特意來接我,我開心還來不及。”

原本讓侍衛或下人來通傳就行的事,她沒有料到宮子羽會親自來說。宮子羽的鼻尖被凍得微紅,眉宇卻溫暖得不可思議,透著一種親近的關心,云為衫突然覺得心頭未知的位置被暖了一下。

“我還是比較喜歡聽你叫我‘羽公子’,叫‘執刃’,感覺生分了許多。”宮子羽笑著說。

宮紫商自來熟,又繼續補充:“以後啊,在宮門裡受了什麼委屈就跟宮子羽說,萬一是宮子羽欺負你,你就跟我說。我嘛,雖然治不了宮子羽,但我能煩死他。”

宮子羽白她一眼:“胡說八道什麼!”

宮紫商捂嘴笑:“哎呀,我開個玩笑活躍一下氣氛,你沒看雲姑娘很緊張嘛……不過,他接下來估計所有精力都要耗費在三域試煉上了,應該也沒時間欺負你了。”

云為衫聽見“三域試煉”,微微動了動神色,她淡淡地問:“三域試煉?那是什麼啊……”

宮紫商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多話,笑容僵硬在臉上。

她支吾半天,宮子羽換了話題:“雲姑娘,如果收拾好了,就隨我走吧。”

“多謝執——嗯,多謝羽公子。不過,羽公子確實不必親自來女客院落接我,派人通知我一聲就行了,我怕別人又說些閒言碎語,給執刃添麻煩。”

一轉頭,原來院落此刻有不少婢女正紛紛側目,似乎此舉確實有招惹是非之嫌。

宮子羽視若無睹,又對條條框框有些厭煩:“若敢有人亂嚼舌根,我自會教他們規矩。而且,我來接我未過門的妻子怎麼了?……”他倔著一張臉,表情格外認真。

云為衫怔了怔,不再說話。

宮紫商合不攏嘴:“嘖嘖嘖。”

正好,上官淺從身後走了過來。

宮子羽看向她:“上官姑娘東西拿好了?”

上官淺頷首,對云為衫說:“嗯,云為衫姑娘也檢查一下,不要像我一樣,半路忘了,又折返回來,太耽誤事兒了。你看,天都快黑了。執刃大人,我先告辭了,徵公子還在等我。”

離開前,上官淺給了云為衫一個怪異的眼色。正覺得有些奇怪,云為衫盯著她的背影,突然,上官淺在身後伸出三根手指比了一個手勢。云為衫的眼神震動。

轉過頭時,她卻平靜地看著宮子羽,輕聲說:“這樣的話,我也再檢查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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