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鬧!你假借貢品出事的由頭,將我帶來,可知我有多憂心!貢品出事,是殺頭的罪過,能鬧著玩麼?”我厲聲道。
從上轎到現在,心一直晃著,像斷了線的紙鳶。
年節上京的貢茶,我與吳弼熬了幾日,盯著夥計,出庫,裝船,一步都不敢馬虎。
若果真出了事,便當真是飛來橫禍了。
馮高沒有見過我如此惱怒的樣子,他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掩著溼漉漉的眼。
“姊姊,我就是想同你一起過除夕。我怕你不來,才想了這麼個法子。”
我下了轎。
他一把拉住我:“姊姊,你來都來了,多待會子吧。我……我要審你。”
我氣極而笑:“你倒是說說,審我什麼?”
“姊姊忘了我是東廠的人麼,找個理由可是太容易了……我要審你,賄賂戶部梁大人的事。”
“胡說八道!梁大人是清白之官。”
他一本正經道:“清不清白,總要審過才知道呀。東廠為陛下查案,所有人等,一律都要配合。所以,姊姊,你走不得。”
我瞧著他:“馮廠公如今大權在握,只要張張嘴,想陪你過除夕的人怕是能從崇文門排到揚州,你又何苦千方百計叫我來?”
“我才不與旁人一處。”
眨眼間,他像獻寶一樣,歡天喜地道:“姊姊,你站在這裡等我一會兒,就一會兒,我給你看樣東西。”
他進了屋內,三步兩回頭:“姊姊,你別走丟了——”
電火石光間,我莫名覺得他的這句話有幾分熟悉。
我輕輕捂住頭。
最近累狠了麼,怎麼腦海中竟有了幻影。
冬日的庭院清清冷冷的。
須臾,一陣鑼鼓聲,一頭栩栩如生的獅子躥到我面前。它蹦著、跳著,眨巴著眼睛,搖頭擺尾。一個綵球飛過來,獅子騰空一躍,猛紮下去,一下就逮住了綵球。
好靈活的舞獅!
我喝了聲彩。
馮高掀開獅頭,露出面孔,雙眼充滿期待地看著我。
我讚道:“想不到你還有這等技藝。很好。”
他忍不住問道:“姊姊在東昌府的時候,看過舞獅麼?”
我搖搖頭。
小時候,母親甚少允我出閨閣。許是母親膝下寂寥,只生得我一個的緣故。是而,看得分外緊要,愛之惜之。有幾回,母親帶我出門,遠遠看見舞獅舞龍的,便繞開了。母親說,莫到人雜處,恐磕到碰到。
馮高見我搖頭,失落極了。
我不知他的失落是從何處來。
他抬頭:“姊姊,你再做一回糕餅給我吃,好不好?我在京城實在是孤獨極了。”
孤獨。
怎麼會呢。
京城是最熱鬧的地方。
他站在天下最大權勢的邊沿,該是最熱鬧的。
可他說起“孤獨”時的樣子,像黃昏的風雨,酒後的海棠,西樓的月。
我不由自主地點頭:“念你與我是同鄉,我做給你吃。”
他揚起嘴角笑了。
不可否認的是,對於馮高,我總有一種難言的親切感。彷彿冥冥之中,他是我很重要的一個親人。從在馬車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我便發現了。鬼使神差地站在渡口,堵住想要追殺他的人。
糕餅做好。我端給他。
他不顧燙,抓起,吃了一口。
外頭,炮竹聲連天。
這會子的揚州城,大概家家戶戶都在吃團圓飯吧。
他忽然說:“姊姊,這是我這輩子過得第二開心的一個年。”
我笑:“傻不傻,什麼這輩子,你才多大?一輩子還長著呢。”
“你怎麼不問我,第一開心的年是什麼時候?”
“好好好,我現在問你,第一開心的年是什麼時候?”
“姊姊敷衍。”他賭氣,背過身去,糕餅卻並不肯放。
“既惱我,就莫吃我的餅。”
“如何說是你的餅?你能叫得它答應麼?”
你能叫得它答應麼?
你能叫得它答應麼?
光嶽樓前,一個髒兮兮地挽著袖子的小女孩緊緊護著一個同樣髒兮兮的小男孩,她朝著一個闊少爺喊道:“憑甚說偷了你的錢?這銀錢又無記號,你說是你的,你能叫得它答應麼?”
我的頭劇烈地痛起來。
天旋地轉。
我扶住額,一個趔趄。
馮高連忙扶住我:“姊姊,姊姊你怎麼了?對不起,對不起,我再不惱你了……”
他居然流淚了。
我坐下來,馮高手忙腳亂地遞茶與我。
我喝了半盞茶,慢慢平靜下來。
我向他道:“莫緊張,無礙。” 他沉默地坐在我身邊。
外頭煙花的光亮映得屋裡時明時暗。
半晌,他問道:“姊姊,你過得快樂麼?”
我想了想,點頭。
“我要的不多,故而,很容易快樂。”
他笑笑,似想說什麼,又恐我頭疼,小心翼翼地斂了口。
我問道:“你這回來揚州,是辦什麼差?”
“我不過是想來看看姊姊,便跟陛下說,趁著年節,來揚州查鹽稅。陛下允了。”
“你切莫用手中的權力做構陷忠良的事。”我認真囑道。
他擺擺手:“姊姊,這些事,我心裡有分寸。官場上的事,你不懂。東廠除掉的人,多半是陛下想除的人。東廠是陛下的眼,陛下的耳,陛下的手。”
街上打更的更夫拖著長長的聲調喊著:“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我起身道:“我該回去了。府中的人不知會急成什麼樣呢。”
他艱難地點了點頭。
我走到門口,他喚了一聲:“姊姊,新年好。”
我回頭,衝他笑了笑:“新年好。日日好。”
他也笑起來,看著我踏著煙火的餘溫離去。
回到府中,荷華站在院落等我。
很深的夜了,她衣衫單薄地站著,見了我,她三步並作兩步迎上來,上上下下打量著我:“二少奶奶,您沒事吧?”
我搖搖頭:“沒事。一場誤會。官府問明白了,便把我放了。”
她僵著的身子鬆緩下來:“二少奶奶去北院老夫人處回個話吧。老夫人交代過,不拘二少奶奶多晚回來,跟她說一聲,好讓她安心。”
“嗯。”
我走到北院來,老夫人臥房裡的燈還亮著。
我回明白了。
她方安歇。
正月間,老夫人忙著帶我走訪親友。
這是我嫁到程家的第一個新年。
故而,非常鄭重。
元宵節那日,入了夜,揚州城燈火如晝。
各色花燈,流動如霞。
三小姐嚷著要我與她一同去看燈會。
我不欲去湊熱鬧。
她拉著我的手:“走吧,二嫂,燈會一年一次,錯過就沒了。”
我無奈地笑笑,同她去了。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
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
燈會上人山人海。
有把式表演噴火,也有江湖伶人耍猴戲。
圍著看熱鬧的人,一會兒拍手,一會兒大笑。
我與三小姐竟被人流衝散了。
我喚著:“清時,清時——”
我急了。
她一個閨閣在室女,若是遭遇了壞人,可如何是好?
我問一旁看熱鬧的老嫗:“大娘,勞煩問您,可有看到我家小姑,穿著黃色的裙襖,梳著辮兒,這麼高……”
我比劃著,老嫗道:“似是往西邊去了。”
我連忙往西邊走,終於在橋頭處找到了她。
她似與人發生了口角,正在爭執著。
“清時——”我喚她。
她扭頭見了我,道:“二嫂,此處有個無禮之人。他非說我踩壞了他的鞋履。”
我上前去,見她旁邊站著一個男子,長眉若柳,身如玉樹,穿著葛布衣裳,清貧中卻透著一股凜然之氣。
我問道:“這位公子,鞋履多少銀子,我們賠了便是。”
那男子拱手:“這位夫人,非是世上的事都能用銀錢了結。在下這雙鞋履,乃亡母親手所做,意義不同尋常。”
三小姐氣道:“哼!過來過往那麼多人,憑什麼說是我踩的?”
那男子道:“小姐,過來過往那麼多人,怎生在下沒找別人?必是有緣故。”
三小姐杏眼圓睜:“賠銀子還不知足,你到底想怎樣?”
“在下想讓小姐修補好這雙鞋履。”那男子不疾不徐道。
三小姐臉紅了。
給男子補鞋,意味著什麼,她是知道的。
“痴心妄想!”
那男子道:“既如此,在下便與小姐耗在這裡。有燈無月不娛人,有月無燈不算春。橫豎,今晚有燈有月,美景怡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