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影子之舞

快樂影子之舞
書名:快樂影子之舞
類別:其它小說
狀態:連載中
更新:2022-06-01 00:2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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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介

提供快樂影子之舞繁體版全文免費線上閱讀線上閱讀,★門羅處女作和成名作,甫一出版即大受歡迎★榮膺1968年加拿大總督文學獎(加拿大最高文學獎)門羅的成名作和處女作,歷時15年寫成,一舉贏得加拿大最高文學獎項總督獎。15個短篇故事裡,門羅以非凡的視角觀照平凡的生活,顯示出足以成為經典作家的特質。這些故事發生在農場,在河畔沼澤地,在西安大略孤獨的小鎮和新興的郊區。女孩跟著父親上門推銷,無意目睹父親埋藏已久的戀情;兩對陌生男女在寂寞小鎮裡耐著性子相互撫慰,老小姐讓智障的孩子們用音樂發出與另一個世界的溝通……作者將注意力投向平常人的慾望及遺憾,愛的歡愉與痛苦,以及逼仄生活中的絕望和負疚,讓我們驚覺人心裡共同的野心、恐懼和悲哀。作者:艾麗絲·門羅 翻譯:張小意標籤:艾麗絲·門羅快樂影子之舞加拿大短篇集_完整目錄線上全文閱讀

鵝絨鎖
章節目錄
精彩節選

快樂影子之舞

馬薩利斯小姐又在準備另一場聚會。(出於對音樂完整性的追求,或者是她內心對歡宴明顯的渴望,她從來沒有稱之為演奏會。)我媽媽不是一個有創意的人,也不是擅長撒謊說服別人的人,她能想出來的藉口明顯都是二流的。油漆工來了。渥太華的朋友來了。可憐的卡麗摘掉了扁桃體。最終,她只能說,嗯,不會太麻煩嗎,現在?現在,掂量起來有幾種討厭的意思;你可以選擇。現在,馬薩利斯小姐從銀行街的磚結構平房搬出來,在那兒最近舉行的三個聚會相當擁擠,搬到了一個甚至更小的地方——要是她的話還算準確的話——她搬到了巴拉街。(巴拉街?在哪兒?)或者:現在馬薩利斯小姐的姐姐中風以後癱倒在床;現在,如同我媽媽所說的,我們必須面對現實,馬薩利斯小姐本人,已經實在太老了。

現在?馬薩利斯小姐問,她受刺激了,還是故作神秘,也許真的這麼想也不一定。她問六月不管什麼時間地點辦聚會,會太麻煩嗎?這是她唯一能給予的歡樂了。(據我媽媽所知,以前她唯一給過的也是這樣的歡樂。不過,馬薩利斯小姐用她柔和蒼老的聲音和熱愛交際的不倦心靈,舉辦了種種茶會、私人舞會、家庭小聚,甚至龐大的家庭晚宴。)她說,如果她決心放棄,內心的失望和孩子們差不多。比孩子的失望大多了,我媽媽說。不過,她當然不會說出來。她放下電話轉過臉的表情,著實有點惱羞成怒——彷彿她看見東西亂七八糟,但又不能收拾。這是她對遺憾的個人表達。而且,她答應參加,接下來的兩個星期,她一直軟弱地謀劃不去的種種辦法;儘管她知道自己會參加。

她給瑪吉·弗倫奇打電話,瑪吉·弗倫奇和她一樣,都是馬薩利斯小姐過去的學生。瑪吉·弗倫奇正在給她的雙胞胎講課,她們互相同情了一會兒,答應一起去,互相鼓勁加油。她們回憶起前年,下了雨,小小的門廳裡雨衣堆在一起,因為沒有地方可掛,雨傘在深色的地板上滴下一個個的水窪。小姑娘的禮服都皺了,因為她們只能擠在一起,起居室的窗戶也不能開啟。去年,有個小孩鼻子出血了。

“當然了,這不是馬薩利斯小姐的錯。”

她們失望地吃吃傻笑。“確實不是。不過這樣的事兒本來用不著發生。”

這是真的;這就是事實。對馬薩利斯小姐的聚會,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感覺;事情會脫離控制,一切變得皆有可能。甚至有這樣的時候,開車去參加聚會時產生這樣的念頭:除了我,還有沒有人?前兩三次的聚會最嚇人的事兒之一是常客們之間深深的階層鴻溝。以前學生的孩子,似乎是馬薩利斯小姐新學生的唯一來源。每年六月都有新的,當然也會有大量輟學的情況。瑪麗·蘭伯特的女兒不上了;瓊·克利伯的女兒也不來了。怎麼回事兒?想想我媽媽和瑪吉·弗倫奇,這些搬到郊區的女人們,有時會被自己已經落伍的感覺困擾,所以她們想做正確的事兒的本能便混亂不堪起來。鋼琴課如今已經不像以前那麼重要了,大家心裡都清楚。人們相信舞蹈對兒童身體的發育更有利——不過孩子們,至少女孩子們似乎並不那麼在乎。然而,你怎麼對馬薩利斯小姐解釋?她會說:“所有的孩子都需要音樂。所有孩子的內心深處都熱愛音樂。”這是馬薩利斯小姐堅不可摧的信念之一,她覺得她能看到孩子們的內心深處,覺得那裡是一座良好意願和對一切美好事物天然熱愛的寶庫。老處女的多愁善感欺騙了她天生的良好判斷力,謊言變成了無所不在的傳奇。她一旦談起孩子們的內心,就彷彿孩子們是什麼神聖不可侵犯的東西;孩子的父母往往拙於應付。

以前,我姐姐威妮弗雷德還在上課的時候,馬薩利斯小姐住在羅斯代爾,她一直住在那裡。一幢狹窄的房子,磚是菸灰和懸鉤子色的,從二樓的窗戶開始,裝飾用的陰暗的小陽臺向外翻轉出來。屋子沒有閣樓,但造出了塔樓的效果;陰暗,造作,一幢表面詩意而其實不堪入目的家居房屋。而且,在羅斯代爾的時候,一年一次的聚會也沒這麼糟糕。上三明治之前,總是有一小段尷尬時光,因為找來下廚房的女人並不習慣聚會,動作相當慢,不過三明治出現以後都非常不錯,雞肉、蘆筍卷,都是健康的、熟悉的,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育兒食品。鋼琴表演通常不是神經緊張、起伏不定,就是悶悶不樂、無精打采,也會偶爾出點意外,或是有趣的小災難。馬薩利斯小姐對孩子們的理想主義看法,她的溫柔,或者說是在這方面的頭腦簡單,讓她作為一個老師,變得徹底沒用了。她沒辦法批評孩子們,除非用最為細膩抱歉的方式,而她的讚美簡直不誠實得難以原諒;那能鼓勵一個異常一絲不苟的學生去成功完成一場榮譽演出之類的事兒。

但是,那些日子,這一切都是穩定可靠的,有傳統的,有自己寧靜古老的方式,就是有它自己的風格。每件事總可以預測;馬薩利斯小姐本人在門廳的入口處迎接客人,地上鋪了瓷磚,有一股教堂小禮拜室的氣味兒。她塗了口紅,髮型做得古色古香,除了這種場合,哪裡都不適合。曳地長裙上有暗紫色和桃紅色的斑點,大約是某種舊裝飾面料做的,倒是沒嚇到別人,只是嚇壞了最小的孩子。連她身後的影子,另一位馬薩利斯小姐,稍許老一些,高大一些,陰沉一些——從這年的六月到下一年的六月間,這位馬薩利斯小姐的存在總是會被遺忘,也並不叫人難堪——儘管顯然是一個令人側目的現實:在這個世界上,並非只有一張這樣的面孔,而是兩張,兩張都是長臉,都臉色陰沉,態度慈愛,奇特又滑稽,鼻子巨大,一雙好脾氣的近視眼又小又紅。總之,長這麼難看,最終大約成就了她們的好運氣,保護她們的生活不會有太多變化,不可能。因為她們像那些刀槍不入的孩子氣的人一樣快樂。她們看起來一點也不性感,她們是原生態的,文雅的人,古怪但是居家,住在羅斯代爾自己的屋子裡,遠離時代的複雜性。

媽媽們待在房間裡,有些人坐在硬沙發上,有些人坐在摺疊椅上,聽孩子們彈《吉卜賽之歌》,《快樂的小鐵匠》,還有《土耳其進行曲》。屋裡有一張瑪麗的照片,蘇格蘭王後瑪麗,她穿著天鵝絨衣服,戴了絹絲面紗,站在聖魯德宮前頭。也有些棕色的模糊的歷史戰役照片。還有哈佛經典作品,鐵製炭架,一座銅製的神馬。沒有哪位媽媽抽菸,屋裡也就沒有菸灰缸了。這個房間,恰恰在這個房間,她們在這裡充分表現了自己;房間不顯著的、非個人的風格(有一束迷人的芍藥和繡線菊,花瓣從鋼琴上垂下來,這確實是馬薩利斯小姐自己的口味,花的樣子談不上快樂)並不舒適,卻叫人安心。她們年復一年地來到這裡,她們是一群忙忙碌碌的還算年輕的女人,不耐煩地讓自己的車靈活穿行在古老的羅斯代爾街道上,她們在一個禮拜以前就開始抱怨損失的時間,為了孩子們的衣服大驚小怪。最重要的是厭煩,但是她們還是會因為一種幾乎不近情理的忠誠來到這裡,聚在一起——與其說是對馬薩利斯小姐的忠誠,不如說是對她們童年儀式的忠誠,對某種更為激動人心的生活方式的忠誠,即使它斷斷續續,但畢竟還是存活了下來,就在馬薩利斯小姐的起居室裡,莫名其妙地存活到了現在。穿禮服的小姑娘,裙子僵硬得如同大鐘的形狀,走在陰暗的房間裡,身後是一牆的書,自然有一種儀式感。她們的媽媽表情遲鈍,但也不算不愉快,彼此默契,荒唐感甚至是些許人為懷舊帶來的感傷將把她們帶入種種冗長乏味的家庭儀式。她們交換著笑容,好禮貌一點不缺,對彼此相近之處表現出耳熟能詳的幽默的驚詫感,甚至對彈奏的樂曲選擇和三明治的填料都是這種態度;於是,她們承認了馬薩利斯小姐和她的姐姐不可思議、和現實全然脫節卻堅持不懈的生活。

彈完了鋼琴,就是一個小小的儀式,總讓人多少有點尷尬。馬薩利斯小姐有座花園,非常窄小,市裡的花園就是這樣,不過仍然算是花園,有籬笆,有樹陰,四周種著黃百合,一張長桌蓋著粉紅和粉藍色這些幼稚色彩的皺紋紙。讓孩子們在花園裡玩以前,廚房的女人先會把裝了冰激凌、三明治、有色無味的冰凍果子露的碟子都放在上頭。她們被迫接受一學年一回的禮物,一個接一個地收禮物,馬薩利斯小姐包裝好,用緞帶紮好。除了那些最為天真的新學生以外,禮物不會讓人興奮。它可能是一本書。問題是,她從哪裡找來這些書的?它們屬於那種古老的週日學校圖書室的年代,可能曾經放在二手書店的閣樓或者地下室,不過,都是沒有看過的嶄新的硬皮書。《北方的湖泊和河流》、《瞭解鳥類》、《灰色貓頭鷹的故事》、《小教友》。她也會送畫片,《醒來的丘位元和睡著的丘位元》、《出浴》、《小小警員》,大部分畫似乎以柔和的、孩子氣的裸體為特色,讓我們這些世故的假正經覺得既可笑又反感。甚至,她給我們的盒裝遊戲都讓我們覺得無聊,根本沒法玩,這些遊戲充斥著複雜的規則,讓每個人都贏。

這種時候,媽媽們的尷尬並非是因為自己收到的禮物,而是出於強烈的懷疑:馬薩利斯小姐能不能付得起這些禮物的錢。不用提醒大家也記得,她的學費十年來只漲過一次(即便如此,那次漲價還是讓兩三個媽媽再也不來了)。大家總會以猜測她必然有其他生活來源來結束這個話題。這似乎顯而易見,否則她住不起這幢房子。還有,她姐姐也教書,或者已經不教書了,退休了,但還會開一些私人課程。她們相信是法語課和德語課。她們想,她們一定有足夠的錢。要是你是馬薩利斯小姐,你想要的東西很簡單,生活成本也就不會太高。

不過,當羅斯代爾的房子不復存在,當它變成了銀行街的平房,關於馬薩利斯小姐的財產的討論就消失了;馬薩利斯小姐生活的這一方面,落入了一種痛苦的主題。討論它是粗魯的,也是不人道的。

“要是下雨,我就死了。”我媽媽說,“這種時候下雨,我會憂鬱死的。”不過,聚會的那一天並沒有下雨,天氣非常炎熱。一個酷熱的夏日,我們開車進城時迷了路,找不到巴拉街。

找到的時候,印象是比我們想象的好一些。但這大半是因為這裡的一排樹,而我們沿著鐵路路基駛過的其他街道,都沒有樹陰,太不修邊幅了。這裡的房屋是那種在房前走廊中間,用傾斜的木頭分割為二的房子。房子都有兩級木頭臺階,一個泥土小院。顯然,馬薩利斯小姐住在這種一分為二的房子中的一座。房子都是紅磚的,前門、窗框還有陽臺都刷了奶油色、灰色、油膩的綠色,或者黃色的漆。房子挺整潔,儲存得很好。馬薩利斯小姐家的隔壁被改裝成了一家小小的商店,掛了個標牌,上面寫著:雜貨和糖果。

門開著,馬薩利斯小姐站在門、衣帽架和樓梯之間,剩下的空間只夠一個人從她身邊過去進起居室,依現在的格局,要從起居室上樓是不可能的。馬薩利斯小姐塗了口紅,還是古典的髮型,錦緞長裙,這樣的衣服真是勾人去重重踩上幾腳。明亮的光線下,她看起來就像是要參加化妝舞會,如同毫無幽默感的清教徒心中狂熱的、奇思怪想的高階妓女。不過,狂熱只在於她的口紅,她的眼睛,等我們走得足夠近,看到的和以前一樣,只是唇邊抹了紅色,她看起來毫無憂懼且興高采烈。我媽媽和我吻了吻她們,我像以前一樣被歡迎,好像我現在還是隻有五歲似的。然後我們過去了。我覺得,馬薩利斯小姐吻我們的時候,看的是我們的身後。她在往街上看,在等哪個還沒有到的人。

有一間起居室,一間餐廳,中間用橡木門隔開,兩個房間都很小。蘇格蘭瑪麗王后的照片掛在牆上顯得非常大。屋裡沒有火爐,所以炭架也就沒有擺在這裡,不過鋼琴還在,甚至還有不知道從什麼花園裡採來的一束芍藥和繡線菊。屋子小,起居室顯得擁擠,不過加上孩子,也沒有十來個人。媽媽和大家打招呼,微笑,坐了下來。她和我說,瑪吉·弗倫奇還沒來,她是不是迷路了?

坐在我們旁邊的女人不太熟。她是個穿塔夫綢裙的中年女人,別了一枚萊茵石領夾;身上有清潔劑的味道。她自我介紹說是克萊格太太,是馬薩利斯小姐旁邊那一半房子的鄰居。馬薩利斯小姐問她願意不願意來聽孩子們的演奏,她覺得這是種享受。不管什麼音樂,她都喜歡。

我媽媽情緒很高,但看起來似乎不太舒服,她問馬薩利斯小姐的姐姐是不是在樓上。

“嗯,是的,她在樓上。她現在已經不是以前的她了,可憐的人。”

太糟糕了。我媽媽回答。

“是啊,挺慚愧的,我給了她一點東西,好讓她今天下午睡覺。她沒有力氣說話了,你知道吧。她的控制力,沒了。”那故意壓低嗓門的腔調,提醒我媽媽還有更多漫長的、隱秘的故事細節在後頭。於是媽媽飛快地回答,哦,太糟糕了。

“另一位小姐上課的時候,我照顧她。”

“你真是太好了。我相信她一定很感激你。”

“嗯,是呢,這樣一對老太太,我有點同情她們。她們真是一對寶貝,一對。”

我媽媽咕嚕了句什麼作為回答,但是,她根本沒有看克萊格太太,一眼也沒看她磚紅的健康膚色。讓我驚訝的是她牙洞之巨大,媽媽也沒看。她望著克萊格太太身後的餐廳,努力剋制自己焦慮的情緒。

她看的是鋪開的桌子,聚會的食物全準備好了,一樣都沒缺。三明治的盤子擺出來了,似乎幾個小時前就準備好了,最上面的三明治邊角已經稍微彎曲。蒼蠅在桌子上方嗡嗡打轉,在三明治上駐足,舒暢地爬過從蛋糕房裡買來的小冰糕的碟子。刻花玻璃碗像以前一樣,擺在桌子的中央,裝滿了紫色的潘趣酒,顯然沒有放冰,一點泡也沒有。

“我告訴她不要提前全擺出來。”克萊格太太輕聲地說,很高興的模樣,好像她說的是某個任性的孩子的錯誤和奇思怪想。“你知道,她今天早上五點鐘就起來做三明治了。不知道嚐起來味道怎麼樣。擔心自己沒準備好吧,我想是的,擔心忘記了什麼東西。忘記就不好了。”

“這麼熱的天,食物不該放外面。”我媽媽回答說。

“哦,我想,不至於毒死人。我想的是,要是三明治幹了的話,就尷尬了。中午她往潘趣酒裡倒薑汁的時候,我只能笑笑。反正也沒用。”

媽媽換了個姿勢,整理了一下她的巴里紗裙,似乎突然發現這樣是不得體的,讓人討厭——在女主人的起居室裡,這樣議論人家的安排。“瑪吉·弗倫奇沒有來。”她對我說,聲音變硬了,“她說過要來的。”

“我在這裡是最大的女孩兒了。”我反感地說。

“噓,意思就是你最後一個彈。今年的節目表不會太長,對吧?”

克萊格太太朝我們靠過來,她胸口的兩個乳房間散發出一股溫暖的不新鮮的氣味,“我去看看她冰箱的溫度有沒有調到最低,裡面有冰激凌,要是化了,她會不高興的。”

我媽媽穿過房間,和一個她認識的女人說話。我知道她在說什麼,瑪吉·弗倫奇說她會來。房間裡女人們的臉,之前化了妝的臉,開始顯現出炎熱以及相當程度的焦慮帶來的後果。她們互相詢問什麼時候開始。當然很快了;有十五分鐘沒有人來了。不來真是太過分了,她們說。這麼熱,而且到了這地方熱得格外可怕,這裡肯定是城中最糟糕的地方了。她們的意思很明顯了。我在屋裡四處張望。沒有和我年齡差不多的。

小孩子們開始彈琴。馬薩利斯小姐和克萊格太太熱情地鼓掌,而媽媽們每次不過拍兩三下手,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我媽媽似乎做不到,儘管她費了半天勁,才讓自己的目光離開餐桌,不去看那群搶劫的蒼蠅得意洋洋的旅行。終於,她重新換上了半夢半醒、漠不關心的表情,目光留在潘趣酒碗上方的某個地方,這個姿勢讓她能把腦袋持續轉向那個方向,也不會明顯地出賣她的想法。馬薩利斯小姐也很難把目光停留在演奏的孩子身上,她一直在看著門。難道她到現在,還在等哪位沒有解釋就沒出現的客人?鋼琴邊那個必然會有的盒子裡面,有超過半打禮物,用白色的紙包裝,扎著銀色的緞帶,不過不是真正的緞帶,而是撕開的便宜帶子。

我彈鋼琴的時候,客人終於光臨了。我表演的是《貝瑞尼斯》裡的米奴哀小步舞曲。別人都沒想到的,唯有馬薩利斯小姐苦苦盼望的客人終於來了。開始的感覺似乎是,弄錯了吧。我用眼角的餘光看見一隊孩子,總共八到十個,帶他們來的是一個紅頭髮女人,穿著一件類似制服的衣服,和他們一起上了門前的臺階。他們看起來像是私立學校的孩子,正在進行某種遠足(因為他們的衣服都一樣的單調乏味)。不過要是如此,他們的隊伍實在太過混亂了,根本是毫無秩序可言。或者這只是我的印象而已,因為我不能回過頭去看。他們是不是走錯門了,也許他們實際上要去醫生那兒打針,或者是去參加暑期聖經班的?不是,馬薩利斯小姐站了起來,歡快地說了聲抱歉,就去迎接他們了。我的背後是人們擠在一起的動靜,還有開啟摺疊椅的響聲,不合時宜的咯咯笑聲,以及好奇心無處安置的傻笑。

他們的到達引起的謹慎騷動背後,或者說除此而外,是一種特別全神貫注的靜默。發生了一些事兒,前所未有的事情,也許是災難性的事件,你能感覺到背後是這樣的事兒。我繼續彈琴,在一開始的嚴酷緘默中,我用自己格外頑強而又雜亂的手法闡述了韓德爾的音樂。我從鋼琴凳上站起來的時候,差點砸在幾個新來的孩子身上。他們坐在地板上。

其中一個九到十歲的男孩,打算接在我後頭彈。馬薩利斯小姐牽住他的手,朝他微笑。他的手沒有抽開,她的臉上也沒有瞬間的尷尬來否定微笑。好奇異,又是一個男孩。他腦袋轉向她,坐了下來。她對他說些鼓勵的話。不過,當他抬頭看她時,我被他的輪廓吸引了。一個陰鬱的,還未成形的面孔,小得反常的斜眼。我開始打量坐在地板上的孩子們。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看見相似的面孔。我還看見一個頭顱巨大,頭髮剃得極短的男孩,纖細得像個嬰兒。還有些孩子面孔正常,沒有什麼特殊之處,只是神氣和嬰幼兒無異,率真而平靜。男孩子穿著白襯衫,灰色的短褲。女孩子們穿著灰綠色的裙子,上面有紅色的扣子和腰帶。

“有時候,這類人有非常的音樂才能。”克萊格太太說。

“他們是什麼人?”我媽媽輕聲問,她肯定一點也沒有發覺自己的聲音有多麼不快。

“她在格林希爾學校教的那個班的孩子。這些孩子很可愛,有些挺有音樂天賦。不過今天,學生沒有全都來。”

我媽媽心煩意亂地點點頭;她左顧右盼,遇上了其他女人困惑警覺的目光,但是她們似乎沒有達成什麼共同結論。沒什麼事兒她們必須要做。這些孩子要開始彈琴了。他們彈得並不壞——不算太壞,相比我們來說。只是他們似乎進展得極為緩慢。現在,沒別的地方可看了。儘管對這樣的孩子,不要緊盯著看是禮貌,不過,鋼琴演奏的時候,你不看演員,還看哪裡?這房間裡的氛圍,彷彿是一場不能逃脫的怪夢。我媽媽,其他媽媽,她們自己心裡說的話,其實幾乎每個人都能聽見:我知道拒絕接受這樣的孩子不對,我也沒有拒絕接受,但是沒有人告訴我,我來這裡是為了聽一群小……小白痴,他們本來就是白痴……這是什麼聚會?不管怎麼樣,她們的掌聲變響了,變輕快了——至少先做到這個吧——不過,節目沒有結束的意思。

馬薩利斯小姐叫每個孩子的名字,那語氣彷彿他們的名字都是一個個值得紀念的理由。這會兒,她說:“德洛麗絲·波義耳!”一個和我差不多高的女孩從地板上站了起來,腿很長,人比較瘦,金色的頭髮幾乎發白,辮子已經鬆開了。她長了一張憂鬱的臉。她坐在鋼琴凳上,身體扭了一下,把頭髮別在了耳朵後頭,開始彈琴。

我們已經適應了把注意力放在演出上,放在馬薩利斯小姐的聚會上,但是肯定不能說在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想聽音樂。不過這一回,音樂毫不費力地確立了自己的地位,幾乎不需要注意力,我們也並不覺得意外。她彈的曲子並不是耳熟能詳的,而是虛幻的,典雅的,歡樂的什麼,傳達著一種自由,充溢著不動聲色的喜悅感。而這個女孩所做的唯一的事兒,卻是你從來沒想到能這麼做的事兒,她只是彈曲子,於是這一切便能被感覺,所有的一切都能被感覺到,即使是在這樣一個荒謬的下午,在馬薩利斯小姐位於巴拉街的房子的起居室裡,你也能感覺到。所有的孩子都很安靜,不管是格林希爾學校的孩子,還是其他孩子。媽媽們坐著,她們的臉上分明寫的是反對,比剛才更多了一層莫明的焦慮,彷彿她們想起了什麼,想起了她們已經忘記自己忘記的事兒;這個白頭髮的女孩,有點笨拙地坐在鋼琴前,腦袋垂了下來,而音樂穿過敞開的門,敞開的窗戶,飄到了灰濛濛的夏日馬路上。

馬薩利斯小姐坐在鋼琴邊,以她一貫的儀態衝每個人微笑。她的笑容並不是得意洋洋,也談不上謙虛。她並不是魔術師,要看每個人的臉,看看人們對這一新生事物的反應;並不是這樣的。你也許會想,既然在她生命的最後階段,她終於找到了她能教的人——她必須要教的人,教他們彈鋼琴,她就會因為這個發現的重要性而振奮不已。不過,似乎這個女孩的表現她早已預料到,她認為這樣的表現很自然,算讓人滿意罷了。相信奇蹟的人不會因為他們碰到了一個奇蹟就大驚小怪。她也並不認為,這個女孩會比學校其他愛著她的孩子,或者我們這群並不愛她的孩子,擁有更多奇蹟。對她來說,沒有禮物可以期待,沒有慶典會成為驚喜。

女孩彈完了。而音樂留在了屋裡,然後,消失了。自然而然,沒有人知道應該說什麼。彈完的那個瞬間,顯而易見,她和剛才沒什麼不同,只是格林希爾學校的女學生而已。即便音樂並非如我們的想象。這兩個事實還沒有融合在一起。幾分鐘以後,儘管出於無意,演奏似乎已經變成了一種伎倆,當然是非常成功的有趣的伎倆,但也許——怎麼能直接說出來呢?也許,總而言之,不得體。女孩的才藝不可否認,但終歸一點用也沒有。錯位。這不是每個人都想談論的話題。對馬薩利斯小姐來說,這是可以接受的。但對其他人,其他生活在這個世界裡的人,不。沒關係,他們一定會說些什麼,於是他們便說,他們對音樂本身心懷感激,多麼美妙的音樂,這麼美麗的曲子叫什麼名字?

“《快樂影子之舞》。”馬薩利斯小姐說。“Danse des ombres heureuses☾1☽.”她說,這下,沒有人有機會展現自己的聰明才智了。

不過,隨後開車回家,駛出這條炎熱的紅磚馬路,駛離城市,遠離馬薩利斯小姐,這次聚會的結果就是,她以後再也沒可能聚會了,幾乎肯定地說,永遠不會了。當我們一定想說的時候,為什麼我們說不出來這句,可憐的馬薩利斯小姐?是《快樂影子之舞》阻止了我們;快樂影子之舞,是她生活的另一個世界發出的公告☾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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