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淨再睜眼時，周身戾氣已然消散，又恢復了那副高高在上、悲天憫人的樣子。
顏之韻九條狐狸尾巴不安地搖動，不知道要不要上前叫醒他。
“尾巴都快打結了，”塵淨支起頭，有些犯懶，眸子半闔著，懨懨地看著顏之韻，“說吧，找我有什麼事。”
“我已經按照你教我的方法，超度好了苟府上下的人，苟府怨氣已消，但是傅蘭心不願意走。”
“沈家與傅家枉死的人，真的不能再入輪迴了嗎？”
塵淨從樹上摘下一片葉子，葉片脈絡清晰，翠綠欲滴。
“是你自己想要他們能重入輪迴，還是傅蘭心想要他們重入輪迴。”塵淨有些頭疼地捏了下眉心。
這夢魘無法從夢中突破，如若強行出去，只會傷了夢魘中的其他人，葉梔初與廖清雲修為太低，倘若他闖出去，她們定會元氣大傷。只能遵循這夢境中的軌跡發展，讓它平安結束。
兩指夾住葉片，遞至唇邊，悠遠綿長的引魂曲緩緩響起，塵淨斜睨了一眼怯怯不安的傅蘭心，示意她跟上自己。
似有若無的金色光芒沿路縹緲，塵淨走過鎮中的大街小巷，最終在沈府門前停下。
這座宅子仍舊衰敗荒蕪，卻比昨日多了幾分生氣。
一人一狐一鬼推門而入。
庭院中的蘭花長勢更好了些，竟從地表冒出頭，鮮嫩的綠色頑強地昭示著自己蓬勃的生命力。
傅蘭心在庭院之外徘徊，許是近鄉情怯，這間庭院最後留給她的，是悲傷與絕望，是痛苦與嘶鳴。她不願意回來，可沈獻在這裡，她想回來。
塵淨從芥子囊中取出了一個小巧玲瓏的方壺，那團被斬殺的黑氣被放了出來。
它明明只有拳頭大小，可當泛著金光的經文籠罩在它的身上時，它迅速膨脹起來，身子快要撐滿整個庭院。
顏之韻與傅蘭心後退了兩步，驚悚地看著它不斷變大，直到脹大到一個地步，它像破了的氣球，砰的一聲炸開。
數不清的魂魄從它的體內四散開來，有些已然碎裂，有些仍完好無缺。
傅蘭心眼中淚花閃爍，她分明是個鬼，沒有七情六慾，只剩下無邊的怨氣，在看到自己的父母魂魄的那一刻，還是忍不住激動地上前。
可他們卻像不認識她一樣，只是呆傻的站在原地，任由傅蘭心靠近。
“我爹孃，他們怎麼會不認識我？”傅蘭心不可置信地詢問塵淨。
塵淨手中捻著佛珠，目光無波無瀾，“你怨氣深重，投水自盡後吞噬了不少小鬼，沈傅兩家的怨氣也集於你一人身上，這才讓你化作厲鬼。”
“他們與你不同，他們本該早入輪迴，卻被附身道人的腐魂靈吞噬，若非我出手及時，他們便當真要灰飛煙滅了。”
“多謝聖僧。”傅蘭心唇瓣囁嚅了兩下，抹去臉上不斷上湧的水痕，跪在地上向塵淨磕頭。
顏之韻面露不忍，想要去扶她，卻被塵淨搶先一步。
“那，那我的夫君沈獻呢？莫非他已經被腐魂靈吞噬了嗎，為何這裡不見他的身影？”
“他。”塵淨面露不忍，有些糾結要不要告訴傅蘭心真相，看著她滿眼的希冀轉為落寞的灰敗，塵淨嘆了口氣，“他在你的身邊。”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你帶走了他的發，他也心繫於你，你自盡之時，他的魂魄就在你的身邊，隨你一同入了水。”
“你殺了這麼多人，之所以沒受到任何天譴，是他在用自己的功德為你贖罪。”
塵淨拂袖一揮，一陣金光沒入傅蘭心的心口，沈獻的魂魄從中而出。
即便做了鬼，青白陰森的鬼臉仍遮擋不住他在世時的那股溫文爾雅，他眼中全然都是對傅蘭心的憐惜。
當他想要伸手撫上傅蘭心的頭頂時，傅蘭心卻尖叫著躲開了。
她倉惶地捂住自己的臉，她不想讓心上人看到自己現在這副樣子，更不想讓心上人知道她如此歹毒，殺了鎮中的這麼多人。她只希望沈獻眼中的她，是那個賢惠大方、溫柔善良的傅蘭心。
“蘭心，”沈獻將傅蘭心擁入懷中，動作輕柔地拍著她的背，彷彿她還是那個鬧了彆扭會在他懷裡哭的小姑娘，“不要緊的，我知道，你做這些，都是為了我們。是我沒用，沒有保護好你，讓你受到這麼大的委屈。”
傅蘭心放聲痛哭，她沒有淚，厲鬼撕心裂肺地嘶吼迴盪在庭院之中，卻讓人揪心地疼。
哭聲漸漸停歇，不知什麼時候，顏之韻站在了塵淨身後，她目光復雜地看著相擁的沈獻與傅蘭心，晦澀的目光又挪到塵淨身上。
一時之間，氣氛十分凝固。
“傅蘭心，沈獻可以重入輪迴，但你不可以。他已經為你承擔了多數罪孽，要墮入畜生道，可你殺孽太重……”
塵淨率先打破了這份沉默，說出的話卻像刀子一般，泛著寒光，捅進兩人的心。
“他們……”顏之韻眉頭緊蹙，猶疑地上前。
佛愛眾生，不離眾生。它悲天憫人地坐在這世間的上首，看著人世間的悲歡離合，陰晴圓缺，卻從不去做些什麼。
世間輪迴有道。
佛說。
“可否將我做下的孽，全都報應回到我自己身上，讓沈獻走吧，他不該為了我受到這些波折的。”傅蘭心懇求著開口。
她不信佛，也不信命，她只信自己。
沈家滅門那一天，沒有一個人來幫忙，之後，沒有一個敢來反抗，為他們找回公道。只有她自己，才能為自己報仇。
可為了沈獻，她願意信佛，只求這漫天神佛，能夠放沈獻一條生路。
塵淨捏緊了手上的佛珠，禪杖被他緊緊握在手上。
佛不渡人，他來渡。
“那白玉鈴鐺鐲，可是你母親舊物？”
沈獻點頭，不知塵淨緣何要問。
楠木箱子中的白玉鈴鐺鐲飛入塵淨手中，他將它遞給傅蘭心，這鐲子應是哪位煉器大能所煉製，精巧玄妙，遍佈陣法。
沈家與傅家功德深厚，以此為媒介，或許是解決之法。這一切的事故，本由苟旬而起，斷不該由他們二人來承擔。
塵淨盤地而坐，雙手結印，逼出精血，在地上起陣。
陣成。
他回頭看著一直在他身後的顏之韻，“我能相信你嗎，幫我護法起陣。”
顏之韻點頭，目光堅定，“你放心，我可以做到的。”
塵淨沒有多言。
陣起。
沈傅兩家的怨氣已消，亡靈歸位，踏上輪迴路，點點金光自陣法周邊閃爍，傅蘭心與沈獻坐在陣眼處，紅黑色的血煞與業障與陣法拼殺，天搖地動。
天空上聚起一團烏雲，陰沉沉地壓在一起，轟隆的雷聲也自上傳來。
逆天改命，有違天道。
顏之韻不安地看著將要落下的雷劫，它是想要將沈、傅二人全都劈死。塵淨手中禪杖上的圓環不斷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顏之韻看到，塵淨青筋暴起，靈力不穩，已然到了極限。
她將自己的靈力傳給身前的塵淨，只留了一小部分來保全自身。
紫色的閃電盤踞在頭頂，雷劫應聲而下，將整片天空都撕扯開一個巨大的口子，帶著毀天滅地的氣勢，向著沈獻與傅蘭心劈去。
塵淨兀地吐出一口血，浸紅了潔白如雪的白色袈裟。
顏之韻的眼眶染上薄紅，眼中淚花晶瑩。
就當他們都認為陣法要失敗，幾人要命喪天雷時，一陣耀眼的白光閃過。
那隻白玉鈴鐺鐲發出響聲，鐲子上的一隻鈴鐺碎裂，擋下了雷擊。
無數的金光碎片湧入傅蘭心與沈獻的體內，陣法成功，頭頂上的劫雲散開。
累世的功德成功轉移到傅蘭心與沈獻的身上，業障消散，兩人執手朝著顏之韻與塵淨跪拜道謝。
“憐我終生，阿彌陀佛。”
沈獻與傅蘭心踏入輪迴。
塵淨卻再也承受不住，又吐出一口血來，他的修為跌入金丹境初期。
鮮紅的血如曼珠沙華一般綻放在白色袈裟之上，顏之韻將塵淨抱在懷裡，一如當日塵淨將她抱在懷裡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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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心照料重傷的塵淨半個月後，顏之韻如願以償地待在了塵淨身邊。
九尾靈狐從前不通情愛，只是愛看些話本子打發時間。話本子上常常寫到，妙齡女子會在身陷囹圄時遇到她的真命天子，他們會相知，相戀，相守，度過這一生。
從前的顏之韻每天都在想，從哪多去找一些話本子看，給自己的生活找點樂子。
現在的顏之韻每天都在想，該怎麼講話本子變為現實，好讓塵淨愛上她，同她在一起雙修。
她陪著塵淨從極西梵音寺走過了北境的北派劍宗，東境的虛妄海，走過了一年四季，寒來暑往，塵淨還是沒有愛上她。
白玉梨花落了滿地，像是紛紛白雪散了漫天。
樓裡笑聲散漫，侍女穿著清涼，柔弱無骨地貼在顏之韻身上。
房內有四人，一人在正中彈著箜篌，聲聲悅耳，如崑山玉碎，鳳凰鳴叫，讓人沉溺其中。一人動作優雅，楊柳細腰，斟酒入杯，裙襬翻飛如花，舞姿輕靈優雅，將酒餵給顏之韻。一人玉指青蔥，豔若桃李，正專心致志地給顏之韻剝著葡萄。剩下這一人，手法嫻熟，一邊給顏之韻按摩肩膀，一邊給她講最新的話本子的故事。
夜風拂過，正是花好月圓夜，燈光明滅，男女嬉笑聲不斷。
“他怎麼就是不喜歡我呢？”
顏之韻叼了顆葡萄，啄了口清酒，醉意朦朧地控訴道。
“不如你們教我吧，我和你們學，他一定會喜歡。”
“嗝。”
顏之韻臉上紅霞滿天，一雙眼中水光瀲灩，眉心紅痣更顯她嬌豔無雙。
身旁的花魁竊竊笑著，她們驚歎於顏之韻的美麗，也不解於她口中不動如山的男人，顏之韻醉醺醺地鬧著要和她們學那些撩人姿態。
軟香樓外，塵淨踱步而來，難得沒有把玩手中的佛珠，不僅如此，一向寡於言笑的臉上罕見地勾起一抹笑。
樓裡的顏之韻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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