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氏輕輕走進祠堂，林見月正跪在蒲團上，微闔著眼。聽見她來，耳朵動了一動，輕聲道：“嫂嫂。”
“誒。”裴氏應聲。輕攏她瘦削的肩膀，為她披上了一件薄披風。
“婆母知道我要來，特意讓我帶上的。”裴氏聲音很輕，像是怕擾了眼前少女的清淨。“還有這些糕點，四妹妹託我帶給你的。”
林見月疲憊地點點頭，裴氏見狀說道：“知道你這一天都沒用多少，特地讓廚房現做的，還是熱乎的，你嚐嚐？”
已過了一日，任家裡人怎樣著急林見月都硬不服軟軟，送進去的三餐幾乎都沒動。在裡面也沒人伺候，過年至今五個月，從正月開始就不安生，先是王順安去世，見月病了月餘。又在病好後不知怎的日日夢魘不得安寧。
生下來便體弱，胎裡帶出來的虛，怎能在勞累過後又如此？當真是急壞了幾人。
林守業在祠堂門口張望半日，踱步幾回，也不進去，見裴氏帶著東西來才釋然笑笑，轉身離去。
裴氏嘆了口氣，平日裡看著很明事理的人，怎就這麼倔呢？
“嫂嫂費心了。”
“我費不費心的沒什麼，我既已嫁來了林家，那便是你的親人。哪有見著妹子受罪還自己安生的呢？”
裴氏為她理了理釵裙，她還穿著昨日宮宴時穿著的禮服。美則美矣，卻重而繁複。所幸見月剛出熱孝，身上的衣服還算素淨，可畢竟是五月，穿一會兒還好，久了怎受得了？
“你就服個軟，認認錯。公爹不是不講理的人，且對你多年疼愛，也不是真心責罰你。何苦就這樣槓上呢？”裴氏苦口婆心。
臨行前林珏千叮嚀萬囑咐讓她定要好好勸勸二妹妹，柔著聲音在見月耳邊說道：“我知你心中有傲氣，想來你也是知道公爹他們在氣什麼，只是你不願意認。這又是何苦。”
林見月舔了舔乾涸的嘴唇，嗓子有些幹得發疼，“嫂嫂，你不用說了。我不會認的。”
裴氏重重地嘆了口氣，“月姐兒……”
“嫂嫂，”林見月扭頭，看著林家祠堂密密的牌位，幽幽的燭光映照，顯得有幾分可怖。
“嫂嫂是如何長大的呢？”
裴氏見她願意開口便很是欣喜，不想掃了興，笑道：“我父親公務繁忙，母親也要管著族人，我為家中長女，自幼便擔起了照顧弟妹之責。”
“祖母見我還算聰慧，教我到她那裡去，她來教養我。我祖母——你應該知道，榮安郡主，對我管得甚是嚴格。我吃了不少苦。但我還是很愛她。”裴氏臉上顯著柔和的光。
“祖母走後，便再也沒有待我這般好的人了，我時常想著著，我不求丈夫家族門第多高，也不求容貌有多俊秀，甚至不求他有才幹。”裴氏道：“我只希望有一個人能與我相伴一生，不離不棄。踏踏實實的，只要他待我好，我便會好好照顧他，孝敬婆母公爹，為他延綿子嗣。”
“人人都道我要求高，沒有不納妾的公子哥，除非我下嫁給平頭百姓，也許才有些可能。我也曾想過，若能待我好，與我兩情相悅，便是地痞乞丐又如何？我這樣有才幹，我聰慧好學，總有一天能光耀門楣。”
“萬幸，我遇到了你兄長。”
林見月笑了笑。裴氏繼續道：“多年前我們便在宮宴上遠遠見過，他才學出眾，卻不想其他公子哥一樣自大，反而進退有禮，待我也規矩。直到兩年前，他找到我說，願不願意做他的娘子。一生一世一雙人。”
“我說，好。他便去讓婆母請媒人準備提親，自己準備科考，打算有功名了便來娶我。”
裴氏說完了，看著見月瘦了一圈的小臉，“怎麼樣？”
“很幸福。”林見月答得很肯定。
裴氏點點頭，“你也很幸福。”
林見月心中悽婉。前世——
前世的她也如裴函華這般長大。學的是大家風範，禮儀規矩。雖沒有母親，但有伯母如母親般寵愛。父親也是極盡寵溺。
家裡人費盡心思為她說到了侯府的好親事。不是世子妻，便沒有當宗婦的壓力。家族鼎盛，嫁過去了便再無憂愁。
誰家少女沒有幻想過一生一世一雙人？可週秉義他偏偏不是那樣專情的男子。
她傷透了心。
“與嫂嫂不同。我六歲便開始看賬簿了，七八歲便接管了第一件鋪子——就是金玉坊。我對金玉坊感情很深。”
“所有人都以為我是玩玩，長輩們也都寵著我，我愛做便讓我放手做。生意越來越好，我手底下管了不少鋪子，林家的家業也壯大了幾倍。”林見月笑笑，“嫂嫂莫笑，我託大說一句，若是沒有我，林家再經營二十年也沒有今日局面。”
裴氏點頭，這點她承認。
這在整個京城都算不上什麼秘密。京城貴眷大多都知道林家二房的姑娘不喜吟風弄月，只喜歡算盤金銀，滿身銅臭味。因為正因如此，林見月在社交圈中名聲很差，這也是至今都只與李家姑娘交好的原因。
當然，裴氏知道，見月這樣的人，只要她想，沒什麼人不能交好的，只不過是不屑於與那些人交往罷了。
只有那些以做生意起家的人才會偶爾嘆息幾句，若林家姑娘是個男子，必定能富甲一方。
林見月很信任裴氏，她與裴氏是一樣的人，裴氏甚至比她更為圓滑，只不過成長的境遇不同，做出的選擇也不同罷了。
“嫂嫂應該看得出，我那‘亡夫’……不過是個藉口罷了。”見月很坦然，這在林珏夫婦眼裡不算什麼秘密了，包括自己的父親林守業也知道，且默許了。
“我與嫂嫂不同，我不想期盼著丈夫對我鍾情。不想當家族的蛀蟲。可到頭來，我還是得靠著家族，靠著林家才能度日。沒有林家，自然也沒有現在的我。”
裴氏見她這樣說喪氣話很是憂心，道：“你何苦這樣想？”
“是我冒進，若事情不成，便會給林家帶來災禍。我不該拖累林家。”
“你明知道我們在意的不是這個。”裴氏道：“既然伯父放心把整個族產都交給你，那自然是萬事由你定奪。”
“他們氣你不信任家中父兄，明明是整個林家的事，你偏要一人承擔，氣你冒險，不懂得保護自己。傻姑娘，你這樣在宮宴上出了風頭，背後會有多少人看你不爽，找你麻煩，你可想過？”裴氏有些氣惱，“你明明心中一清二楚，何苦不肯認個錯便罷了。”
“我就是不認。”林見月倔強道：“我是女子，所以便不能保護自己了麼？若有變故，父兄都不知情才好，這樣才能保住林家。”
“我從不怕自己有危險，看不慣我的人多了去了，若一個個都要我放在心上，那我還有半分能做自己麼？我不要去想他人，我只想我林家人能錦衣玉食過一輩子，一輩子順順心心，沒有任何憂愁才好！”
裴氏道：“欺瞞長輩在他人那裡也許是大錯，但在林家的長輩眼裡，就是你服個軟就能解決的事情。可你如此不懂保護自己，以身犯險，這才真真讓他們傷心了。”
“你當你哥哥是擺設麼，他已經在想法子解決問題了，你愛做生意我們都允許你做，可你莫要讓關愛你的父兄傷心才好啊！”
林見月終於流下淚來，“我何嘗不知父兄對我的關愛之心，可我是林家人，林家出了問題難道不由林家人來解決麼？大哥哥有解決問題的資格，我便沒有了麼？只因我是女子，就一定要做那嬌花，供人觀賞？我偏不。”
裴氏正想反駁，卻又不知到底該如何說。見月道：“難不成嫂嫂也如他人一般想法，認為我出嫁從夫，從此便不再是林家人了，沒有解決林家問題的資格了嗎？”
裴氏語塞，林見月又轉過身去，閉眼養神。食盒裡的糕點一口未動，雖然披著披風，可看起來仍是弱不禁風的樣子。
她自知無法勸住見月，只好起身離去，快到門口時，又聽見林見月的聲音。
“嫂嫂，我方才便說了，你我不同，嫂嫂願意為丈夫付出一切，這是嫂嫂的選擇。可我不願意，此生我只想守著林家，好好做我的生意，這是我的選擇。”
裴氏腳下一頓，“好。”便出去了。
還沒等她行至東院，便有婆子急著找她，“少夫人，少夫人！”
裴氏正心煩著，皺眉道：“什麼事如此驚慌，還有沒有點規矩了。”
“貴妃娘娘的人來了！”
裴氏身子一斜，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下二妹妹還倔著，在祠堂裡不吃不喝也不肯出來。莫不是成家人不滿見月搶了風頭心生怨懟，這該如何是好！
裴氏快步趕往前院，只見林家眾人都在一旁候著。宮宴上曾露過臉的女官正不聲不響地在正門候著。
她道：“王林氏在否？”
眾人面面相覷，林守成答道：“王林氏昨日勞累，今日便起不得床，還請娘娘饒恕怠慢之罪。”
那女官嗯了一聲，“既如此，那便不好叫王二夫人起身。俸娘娘口諭，命王林氏兩日後入宮覲見。”
趙氏忙上前塞了荷包，那女官掂量掂量，低聲道：“娘娘稀罕有精氣神兒些的姑娘，平素最不愛那病殃殃的了。”
話已至此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趙氏連連應諾，這才將宣旨女官送走。
趙氏看著裴氏，裴氏搖搖頭。趙氏長嘆口氣，“去將二姑娘請出來罷。好生照顧著。”
身邊的婆子不敢動，畢竟是家主下的命令，不認錯決不許出來。
林守成也嘆口氣，看著身邊的妻子與一旁的二弟，“讓她出來罷，天意如此，我林家也算是出了幾個有傲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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