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山步是霜島雅樹親眼看著,從對於警察一無所知的新人開始，一步一步嶄露頭角，出人頭地的箐年英才。
他的確曾經懷疑過對方,但他從不偏袒任何人。影山步最終憑藉自身超倫軼群的品格,從而得到了他的肯定。
不提他這個對於警校生來說堪稱不速之客的教官,霜島雅樹可以看出來，影山步就像是一顆穩定散發著光芒的星一樣,雖然平時並不招眼,卻吸引了周圍的同伴們情不自禁地靠近，並且建立了深厚的紐帶。
這樣的特質是十分稀有的優點，堪稱是天生的將才。不是那類擅長巧言令色的政客,而是頗得人心的中堅力量。霜島雅樹修習劍道時的前輩小田切敏郎便是因為為人正直能力出眾，穩坐了刑事部二把手的交椅。
霜島雅樹當初提攜影山步加入自己派系時，未嘗沒有一些招攬優異後生的私心。在見過影山步的履歷之後,他清楚,這樣的人站在哪裡,哪裡的同僚就會無形受益。
與其讓影山步初出茅廬時面對職場風浪的詭譎,不如幫對方避過這些毫無意義的消耗，如此職業順遂的話，影山步該能保留銳意進取之心更長久些。
但現在坐在他對面的青年已經褪去了昔日的青澀,連就意氣風發的英氣一併沉澱，只留下一片壓抑的平靜,宛若漆黑的湖泊,不得知水面下究竟因何而渾濁。
“怎麼在室內還戴著帽子。” 空氣中安靜數秒之後，霜島雅樹開口道，彷彿意在打破沉默。
影山步有些意外地抬起了些下巴，屋內暖黃的燈光照在面頰。
於是他摘下棒球帽,半長的黑髮一併落在肩頭，“……習慣了。”
髮絲落在肩頭，眼簾掀起時，冷冽眼眸中和了陰柔，只是也與往日颯爽無關，顯得輪廓鋒利，通身有一種更沉鬱的氣質。
霜島雅樹緩緩道：“瘦了些。”
影山步一時無言，微微頷首，抿了抿唇，有些生疏道：“……我還好。你看起來……很辛苦。警察廳的任務很重嗎？”
霜島雅樹凝視著對面的目光將影山步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一遍。
他冷硬堅毅的面孔上沒有什麼疲憊或動容的神色，聞言只是淡淡答道：“還好。”
沒人意識到兩人如出一轍的避重就輕。
他的老友告訴過他，似乎能看出來點憔悴，他還不以為意。現在聽影山步提起，他便意識到也許真有些變化。
警察廳的工作再繁重也無非還是那些份內事，霜島雅樹身為自家派系的中堅力量，對這些工作自是得心應手。再不濟，就算棘手一些，尋常也沒人跟他過不去。
令他牽掛的事情唯有兩樁。
——如今竟合而為一。
也將兩份壓在他脊樑上的責任融為一體，變成了對面前青年一人的……
懊悔。
霜島雅樹追查當年舊案一半出於責任感，另一半則出於私心，因為他無法忘記當年搭檔瀕死前的眼神，在午夜夢迴時宛若不散的鬼魂一般，至今偶爾還會侵入他的夢裡。
然而他沒想到，影山步會因為追查那件案子的線索，最終陷入了無法抽身的泥潭。
誠然，這無非是另一條正能發揮影山步能力的正義道路，然而本來不該如此。
遑論影山步終於平了一樁大案之後，暴露身份的原因與自己脫不了干係。影山步那時沒有足夠經驗，但這本就不在計劃當中，而他身為擁有多出十餘年閱歷的上級竟也大意至此，簡直不可原諒。
最可笑的是，在剿滅毒梟結束後的表彰會上，各部門無聲瓜分了這份戰利品，而接過屬於他們派系那份獎狀的竟然是霜島雅樹。
這邊金鼓喧闐，那邊無名英雄卻失聯數月，生死不明。
好在影山步終於報了平安，於是霜島雅樹也得以找回睡眠。只是舊日夢魘卻換成了另一道嶄新而鮮活的身影，然後並不出所料地走向令他驚醒的結局。
值得慶幸嗎，如今他所關心之人尚在人世；但他又無法助力分毫，只能高居後方，被動地接收前線驚心動魄之後濃縮成幾個字的簡報。
他選擇留在一線便出於這樣的心理，然而現在他卻不得不成為他曾經嗤之以鼻的人。或許早先決定復職是想要透過更多權力獲取情報，但現在，他必須成為影山步堅實可靠的後盾。
尤其是在警視廳內部竟然出了洩密人，導致臥底身份險些暴露之後，他的神經更加繃緊了一些。
此時此刻，這方空間裡。
霜島雅樹的動作都未曾改變，板正筆挺的制服上甚至看不見褶皺，如他深邃冷硬的輪廓一般透露著不近人情的氣息。
男人的聲音低沉，吐字清晰：“說說你在那個組織裡是怎麼取信於頭目的。”
他之前沒有了解得很細節，不過對於臥底來說，這是能夠確認安全最重要的一點。有些臥底憑藉床笫之私獲得利好，有些臥底則假意賣命，真刀真槍地靠苦勞取信於人，這打的也是一種感情牌。
二者未必誰更有優勢，還需要仔細甄別考慮。
影山步能夠順利走到現在這一步，除了依靠他自身過硬的實力，必定還有其他足以說服組織高層的原因。許多情況下局內人與局外人的認知有差，霜島雅樹放心不下。
然而影山步聞言卻是心頭一凜，因為霜島雅樹問到了最關鍵之處。
影山步彙報時可以模糊一切細節，比如如何他被琴酒從基地一眼相中，又比如他假意反水之後交代了哪些情報，被掌握了哪些罪證。在三分假之外都有七分事實。
但只有一點是完全虛假的：琴酒究竟為何會放他一馬。
他已經交代過琴酒的邏輯，也完全說得通，可現在霜島雅樹又仔細問起這個細節，不由得讓他不懷疑，是否他哪裡邏輯自我衝突，露出了一些值得懷疑的破綻。
影山步不會忘記當霜島雅樹懷疑一個人時有多麼難纏，他還以為自己早已過了那一關，禁不住暗自叫苦。當然，霜島雅樹未必是針對他而來，但追根究底的盤問也會給他莫大壓力，宛若審訊的一環。
這就是雙面間諜合該承受的苦難吧。影山步在心底自嘲一句。
他便又將先前已說過的內容重新闡述了一遍，在霜島雅樹追問得越來越深之後，停頓片刻，反問道：“……你是否在懷疑什麼？”
他刻意露出幾分警惕而疲憊的神色，因為他依稀記得對方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主。
影山步只是想透過簡單的談話技巧來回避話題，然而霜島雅樹卻緘默了。
對面青年先前繃緊的面容終於露出些許疲憊和煩悶。長久以來，身為臥底的青年每時每刻都不能放鬆警惕的眼睛，神經質一般地戒備著潛伏在黑暗中和周遭的敵人。
於是他不忍再張口。
霜島雅樹忽然意識到或許此時他的溝通方式並不恰當。影山步身為雙面臥底，需要的是一個精神上的錨點來穩固信念，否則將會在如行鋼索的平衡中徹底倒向不可控的一側。
“抱歉。”短暫沉默之後，這個男人口中吐出了影山步意料之外的詞語。
這兩個字落地可聞，室內又陷入片刻沉寂。
他注視著影山步的眼睛，沉聲說起先前提到的舊事：“我曾告訴過你那樁案子的結局。你或許以為我的同事死於敵手，但不是。”
“那次行動情報洩露導致損失慘重，我們在現場只得到了一場大火，我的同事全身燒傷之後被救了回來。之後由我一人繼續追查，卻在即將追上嫌疑人的現場，看到了我的同事。”
霜島雅樹的陳述平靜，沒有絲毫個人情緒，也令人無法想象出來當時他究竟是什麼樣的想法，“我來晚了，只聽到槍聲，還有死去的警察。為了救他，我沒有追上嫌犯。”
“最後他定為因公殉職，享年28。”
“警方出於各種考慮，對他進行了追授。”男人緩緩地說道，深邃的眼中流露出一些隱藏很好的茫然和執拗，“但是，我知道他是自殺。”
“那個組織……我很早便得到了內部有鬼的訊息，但他藏得很深，我們沒找到任何線索。那個警察自殺的原因，應該是受到了脅迫，而我竟然一直沒有察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將這樁心魔拭去灰塵重見天日的感覺並不好，但他必須說清。
“時至今日我也未能找到究竟是誰。前段時日由你協助鎖定的洩密者更讓我確信了，那個組織在警察內安插的暗樁遠比想象中更多。”
“我並非為了一己之私而讓你去趟這趟渾水。”
“但是，對於你現在的經歷，我依然感到抱歉。”
霜島雅樹眼眸微微低垂，喉結上下滾動一下，似乎是極少當面對人剖白歉意，在揭開傷疤的同時又無法迴避地表露了情緒，讓他身上的堅硬錶殼生動複雜了許多。
影山步也怔住。他原本正在仔細琢磨舊案的細節，推敲前因後果，因為他的確透過組織內部的渠道找到了一點情報。
但是之後的話語讓他措手不及。
他這才明白過來，霜島雅樹在意的是什麼。
而面對上位者這樣真摯的歉意，影山步難堪地發覺，自己甚至沒有遭受值得令人憐憫的苦難。
影山步凝固了一瞬，然後迅速開口道：“不，我……一切都很順利。”
兩人相對而坐，身體姿態雖然都不算警戒，卻都有種刻入骨髓的筆挺，彼此看起來拘謹疏離。
到了分別時刻，他們自桌邊先後站起，錯身而過時，霜島雅樹垂眸看到青年清瘦的肩頭，忍不住伸手握了握。影山步於是停住腳步，轉頭無言望去。
於是他忽然被有力的手臂壓入胸膛，還能感覺到隔著輕薄羊絨衫，磕在胸前的警銜硌得人生疼。後背上有人重重拍打兩下，菸草的味道傳入鼻腔，同時還有上司言簡意賅，貼在頭側的低沉囑託，“保重。”
影山步不禁動容。
他想，看來他選人的眼光還算不錯。雖然冒了些風險，但霜島雅樹作為他計劃中最重要的知情人，應該會是可靠的選擇。
他也展開手臂，回以有力的關切問候，“……你也注意身體。”
霜島雅樹“嗯”了一聲，鬆開了影山步，說道：“酒店現在很安全，會議明天結束，你可以留到明天下午。”
影山步頷首表示瞭解，站在原地目送對方走到門口取下大衣，隨口問道：“我記得你之前不抽菸。之後還是少抽點吧。”
霜島雅樹提著衣領的手頓了一下，然後“嗯”了一聲作為回答，開門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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