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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星的衛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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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母親不太喜歡達格利什鎮。她總是說起渥太華谷的福克米爾斯鎮,那是她和表姐妹們上高中的地方,也是她們的祖父(外祖父)從英格蘭來到加拿大,最初落腳的地方。她還總是說起英格蘭。當然,她從來沒去過那兒。母親對福克米爾斯鎮讚歎不已,說那兒有石頭建的房子,公共建築樸素、漂亮(她說和休倫縣的很不一樣,休倫縣的建築就是用磚搭起的一個龐然大物,然後再在上面立一座塔),街道鋪得平平整整,商店服務優良,商品質量比這裡好,人的素質也更高。達格利什鎮那些自視甚高的人會被福克米爾斯鎮有地位的人家取笑,而福克米爾斯鎮有地位的人家一旦和某些英格蘭家族打交道,又會有低人一等的感覺。我母親就有些親戚在英格蘭。

關係,關係道盡了一切。姨媽們本身就是一臺戲,但同時也處在關係網中,與這個真實、不乏成功人士而又危險的世界緊密相連。她們知道如何在這個世界上出人頭地,並且已經引起了一定的關注。她們可以駕馭一堂課,管理一間產科病房,左右公眾意見,也懂得如何與計程車司機和火車上的列車員打交道。

她們——包括我母親在內——還有另外一層關係網,聯絡著她們和英格蘭,她們和歷史。事實上,加拿大的蘇格蘭人後裔(在休倫縣我們叫他們“斯考奇”[3])和愛爾蘭人後裔會相當坦率地告訴你,他們的祖先是在愛爾蘭大饑荒時來加拿大的,當時他們衣衫襤褸,一無所有;或者他們的祖先是牧羊人、農業工人或沒有土地的窮人。但是英格蘭人後裔卻會講起一些敗家子或小兒子不務正業的故事,講他們窮困潦倒、喪失繼承權或者和不體面的伴侶私奔的故事。有些也許確有其事,因為那時蘇格蘭和愛爾蘭的生存狀況不好,迫使人們大規模移民,而同時期的英格蘭人選擇背井離鄉,原因可能更多樣,因人而異。

母親的家族——查德列家族——就是這樣。按姓氏來說,伊莎貝爾姨媽和艾麗斯姨媽已經不算查德列家族的人了,但她們的母親曾經是;我母親曾是查德列家族的一員,嫁給我父親之後就成了弗萊明家的人;弗洛拉姨媽和威妮弗雷德姨媽仍然屬於查德列家族。她們共同的祖父(外祖父)年輕時離開英格蘭來到了加拿大,至於箇中緣由,她們各執一詞。我母親相信她的祖父曾是牛津大學的學生,用光家裡給他的錢之後就沒有臉回家了,那些錢是他賭博輸掉的。不,伊莎貝爾姨媽說,那只是傳說;真相是他把一個女僕的肚子搞大了,不得不跟她結婚,帶她來了加拿大。母親說,他們家族的地產在坎特伯雷附近——就是“坎特伯雷朝聖者”和“風鈴草”[4]中的那個坎特伯雷,其他人則對此表示懷疑。弗洛拉姨媽說他們的家在英格蘭西部,據說“查德列”這個姓氏和“喬姆利”有關係;那裡有個喬姆利勳爵,查德列家族有可能是喬姆利家族的一個分支。但是還有一種可能,弗洛拉姨媽說,這可能是一個法國姓氏,原本是Champ de laiche,意思是“莎草地”。這麼說,查德列家族有可能是跟隨征服者威廉來到英格蘭的。

伊莎貝爾姨媽說自己沒讀過多少書,英格蘭歷史上她唯一知道的人物就是蘇格蘭瑪麗女王了。她希望有人告訴她,征服者威廉的時代是在蘇格蘭瑪麗女王之前呢,還是之後。

“莎草地,”我父親愉快地說,“那確實發不了什麼財。”

“我可分不清什麼莎草和燕麥,”艾麗斯姨媽說,“但是姥爺說過,他們在英格蘭很有錢,是當地的貴族。”

“之前,”弗洛拉姨媽說,“而且蘇格蘭瑪麗女王甚至都不是英格蘭人。”

“我看名字就知道了,”伊莎貝爾姨媽說,“所以……哈哈。”

她們每個人都相信,無論詳情如何,祖父(外祖父)家一定遭受過某種災難,然後敗落了;在她們身後,在遙遠的英格蘭,有土地、房子、安逸的生活和家族的榮耀。她們想起自己的祖父(外祖父),怎麼可能不這樣想?

曾外祖父曾在福克米爾斯鎮的郵局工作。他的妻子,不管是不是被他引誘的女僕,為他生了八個孩子後去世了。等大一點的孩子們出去工作,為家裡掙錢了(沒必要浪費時間讓他們接受教育),這位父親馬上就辭了職。跟郵局局長吵架是他辭職的直接原因,不過他確實是不想幹了,決定待在家裡,讓孩子們供養他。曾外祖父有股紳士派頭,他博覽群書,能說會道,也頗有自尊。孩子們盡心贍養他,本本分分地幹著最普通的工作,但是都鼓勵自己的孩子(每人只生了一兩個,大多是女孩)去讀商學院、師範學院或護士培訓學校。這些孩子就是我母親和她的堂姐妹、表姐妹們。她們經常談論自私、任性的祖父(外祖父),但對於辛苦工作、體面生活的父母,卻幾乎絕口不提。真是個老勢利眼,她們說,可是又那麼英俊,哪怕老了都還風度翩翩;罵人的話脫口而出又恰如其分,說話那麼尖刻。有一次,在遙遠的多倫多,就在伊頓百貨商店的一樓,福克米爾斯鎮馬具店老闆的老婆上去和他打招呼。那個女人沒有惡意,也沒有頭腦,她朝曾外祖父大聲喊道:“瞧,大老遠地在這兒碰到家鄉來的朋友了,真是叫人開心哪!”

“夫人,”曾外祖父說,“我們不是朋友。”

他也真是夠討厭的,姨媽們說,夫人,我們不是朋友!這個老勢利眼。他昂著頭邁著大步,像只漂亮得能得獎的公鵝。還有一位低等階層(在他看來)的女士,得知他感冒了,好心好意給他送來一些湯。他坐在女兒家的廚房裡,還不是自己的地盤上,泡著腳,身體虛弱,實際上都快死了,就這樣,竟然還有臉不搭理那位女士,只打發女兒去道謝。他看不起那個女人,那個女人的語法很糟糕,牙齒也掉光了。

“可是他自己的牙齒也掉光了!一顆都沒有了!”

“自命不凡的老怪物。”

“依靠孩子們生活的寄生蟲。”

“自大又虛榮,這就是他。”

說這些的時候,姨媽們哈哈大笑,語氣中滿是得意和自豪。有這樣一個祖父(外祖父),她們感到很驕傲。她們覺得,拒絕和地位低的人說話這種做法無禮而又刻薄,自以為與眾不同(尤其是牙齒都掉光了還這麼認為)這種想法也很荒謬,但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們還是很欣賞他,發自內心地欣賞,欣賞他的出言不遜和驕傲自大:前者浪費在了老闆——那個呆板的郵局局長身上,後者浪費在了鄰居——加拿大居民身上。(真遺憾,那個沒有牙齒的鄰居說,那個可憐的老傢伙,他都認不出我來了[5]。)她們甚至可能欣賞他讓別人供養自己的決定。她們稱他為紳士,用諷刺的口吻談論他,但有這樣一個祖父(外祖父)還是讓她們很高興。

對此,我始終不能理解。我身上有太多蘇格蘭血統,太多父親的特徵。父親是一個一絲不苟的平等主義者,永遠不會承認人有高低貴賤之分。他決不會對任何人“哭哭啼啼”,就像他說的那樣,而是對任何人都不卑不亢,平等相待。我和父親一樣。後來我想過很多次,父親是不是因為過於謹慎,或出於什麼更細膩的情感,才有了這樣的立場;也想過,在我們內心深處是否真的沒有那種與生俱來、不容置疑的優越感——這一點我母親和她那些沒有惡意但勢利的姐妹永遠都比不上。

很多年以後,我收到一封來自英格蘭查德列家族的信,當時也沒有太在意。信是一位年長的女士寄來的,她在整理族譜。在英格蘭確實有這個家族,他們沒有拋棄海外的族人,而是在四處尋找我們。他們知道我的曾外祖父,族譜上有他的名字:約瑟夫·埃林頓·查德列。根據婚姻登記本的記錄,他的職業是肉店學徒。1859年,他娶了一個名叫海倫娜·羅絲·阿穆爾的女僕。這樣看來,他和女僕結婚這件事是真的,但在牛津大學欠賭債的事可能並不存在。試問有哪位紳士會在牛津大學欠債後跑去肉店當學徒?

我忽然想,如果曾外祖父一直幹屠宰這一行,他的孩子們也許會上高中,他也許會成為福克米爾斯鎮的有錢人。來信的人沒提到查德列家族和喬姆利勳爵有什麼關係,也沒提到莎草地或征服者威廉。我們所屬的家族是由僕人和手藝人組成的正派家族,偶爾也會有買賣人和農民。要是在很久以前知道這個事實,我可能會很震驚,覺得難以置信;後來,我一心想打破所有錯誤的觀念和幻覺,要是那會兒知道,我可能會歡欣鼓舞;可是當事實真的擺在面前,我竟然一點都不在乎了。坎特伯雷,牛津大學,喬姆利勳爵,這些在我記憶中都已經變得很遙遠。最初從母親那裡聽來的有關英格蘭的印象也已經模糊了:在那片和諧有序、富有騎士精神的古老土地上,人們騎著馬,彬彬有禮(當然,外祖父在艱苦生活的壓力下已經不講究這些了);那是西蒙·德蒙特福特和洛娜·杜恩生活的地方;那裡有獵狗、城堡和新森林國家公園;鄉村的景色清新宜人,人們文明有禮,那片土地永遠令人嚮往。

艾麗斯姨媽來我家做客的時候,我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別的事上了。

那時我住在溫哥華,已經和理查德結了婚,有兩個孩子。一個週六的晚上,理查德接了個電話,叫我過去。

“小心點,”他說,“聽著好像是達格利什老家的人。”

理查德每次提到我家鄉小鎮的名字,都像是嘴裡有什麼不好的東西,得趕緊吐出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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