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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星的衛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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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接起電話,發現根本不是達格利什的人,不禁長舒了一口氣。是艾麗斯姨媽,她說話還有點渥太華谷的口音,有點鄉音——她自己不會知道,知道了也不會高興。艾麗斯姨媽說話的聲音很高,語氣歡快,這讓理查德想到了達格利什老家的人。她說她在溫哥華,現在退休了,是來旅遊的,非常想見我。我請她第二天來家裡吃飯。

“聽著,你說吃飯,指的是吃晚飯,對吧?”

“對啊。”

“我就是想弄清楚。因為以前去你們那兒的時候,還記得吧,你們那邊的人總是中午吃正餐,把午飯叫作正餐。我想你現在已經不那麼說了,但還是想弄清楚。”

我告訴理查德,母親的一個表姐要來吃飯,她是個護士,或者說曾經是護士,現在住在費城。

“她不錯,”我意思是說艾麗斯姨媽受過良好的教育,言談舉止也比較文雅,“她去過很多地方,人真的很有趣。她是個護士,見過形形色色的人……”我把那個百萬富翁遺孀和滿旅行包珠寶的故事講給理查德聽。可是我說得越多,他就越能感覺到我心中的疑慮和不安,他的態度就越含糊,越叫人不放心。他知道自己在這一點上有優勢,而我們的婚姻已經走到彼此都不肯浪費任何優勢的地步了。

我特別希望艾麗斯姨媽這次來訪能夠進展順利。我這麼想是有私心的,動機不是特別光彩。我希望姨媽大放異彩,不讓我在丈夫面前丟人;又希望理查德和他的錢還有我們的房子讓我在姨媽眼中徹底擺脫“窮親戚”的標籤;我希望體面而又含蓄地達成這一心願,使雙方都意識到我的價值所在。

我曾經想,自己如果能有一個有錢、文雅又有地位的親戚,理查德對我的態度一定會改變,法官或外科醫生都很好。艾麗斯姨媽作為替補會起到什麼樣的作用,我完全沒有把握。我害怕聽到理查德說起“達格利什”時的那種口氣,怕艾麗斯姨媽說話帶著渥太華谷的口音——理查德對鄉下口音十分挑剔,曾經不停地挑我的毛病——還怕艾麗斯姨媽的聲音裡有些別的我說不清楚的東西。她會不會表現得太急切?或認為自己有權利拿到一項在我看來不正當的家庭財產所有權?

算了,不想了。我開始解凍羊腿,做檸檬酥皮餡餅。姨媽們去我家做客時,母親做的就是這種餡餅。母親把甜點叉擦亮,把餐巾熨平,因為我們有甜點叉(我想告訴理查德),是的,還有餐巾,儘管我們的廁所在地下室,戰後才用上自來水。早上,我把熱水倒進壺裡,提到前屋的臥室給姨媽們洗漱用。那種壺現在已經進古董店了,或者擺在大廳的桌子上,裡面種滿了觀賞草。

不過當然了,這些對我來說都不重要。甜點叉這種東西有什麼用?不管過去還是現在,難道我是那種將這些物品等同於文明生活的人嗎?不,完全不是,不完全是,是又不是,是,又不是。我腦海裡響起理查德的話:你的背景。他把聲音壓低,像是在警告我。或者,也許是他說者無意,我聽者有心?每當他說起達格利什,甚至只是不聲不響地遞給我一封家書,我都會感到羞愧難當,彷彿有什麼東西從我身體裡慢慢長出來,像黴菌一樣,骯髒,令人厭煩,又不容忽視。對理查德他們家的人來說,貧窮就像口臭和膿瘡,是一種折磨,被折磨的人必須承擔一部分責任。在他們看來,最好不要理睬這種東西。假如我在他們面前提起我的童年或家庭,他們大概會有些退縮,彷彿聽到低階下流的汙言穢語一樣。也可能是我的自我意識太強了,有點咄咄逼人,就像弗吉尼亞·伍爾夫筆下那個出身低賤的人物一樣,因為小時候沒有看過馬戲團的表演而耿耿於懷。也許這才是我讓他們尷尬的原因。他們家人在我面前表現得很得體,理查德就不行了,因為他娶了我就等於將自己置於一種險境。他想讓我跟過去一刀兩斷,在他看來,那都是些低劣的負擔。他時時留心我是否與過去藕斷絲連,而我確實如此。

姨媽們再也沒有一起來過我家。有一年冬天,威妮弗雷德姨媽突然去世了,距那次難忘的相聚不過三四年。艾麗斯姨媽寫信給我母親,說她們的圈子現在不完整了,說她懷疑過威妮弗雷德得了糖尿病,但是威妮弗雷德太貪吃了,不想去做檢查。我母親身體也不好,姨媽們還會來看她,但都是單獨來的,而且由於離得太遠,來的次數也不多。她們幾乎在每封信裡都會提到那個夏天,那段大家共同度過的美好時光。母親臨終前曾跟我說:“噢,天哪,你知道剛才我在想什麼嗎?玩具噴水手槍。還記得那場音樂會嗎?威妮弗雷德手裡拿著玩具噴水手槍!每個人都露了一手。我表演的是什麼來著?”

“倒立。”

“哦,對。”

艾麗斯姨媽比以前更胖了,脂粉下的皮膚看起來白裡透紅。她一路沿街走來,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沒想讓理查德去賓館接她,不是害怕問他,只是他沒提,我也就不想說,免得讓事情從一開始就錯。我以為艾麗斯姨媽會打車過來,沒想到她會坐公共汽車來。

“理查德很忙,”我撒了個謊說,“是我不好,我不會開車。”

“沒關係,”艾麗斯姨媽的語氣很堅定,“我剛才累得一點兒都喘不上氣來,不過很快就會好的。身上這麼多肥肉,活該。”

艾麗斯姨媽一說“一點兒都喘不上氣來”和“身上這麼多肥肉”,我就知道理查德今天晚上會是什麼態度了。甚至在這之前,一看到艾麗斯姨媽出現在門口,我就知道了。在我記憶中,艾麗斯姨媽的頭髮是灰褐色的,現在染成了金色的,還用髮膠噴成了泡沫般的一團。她穿著華麗的孔雀藍裙子,裙子一側的肩上點綴著噴泉狀的金粉。現在回想起來,艾麗斯姨媽那個時候看上去棒極了。我真希望我們是在別的地方見面,希望當時自己懂得欣賞她,因為她真的很美。我希望一切都不是當時發生的那樣。

“嘿,瞧瞧,”艾麗斯姨媽歡呼道,“小日子過得真不錯!”我們的房子坐落在格勞斯山山坡上一個叫卡皮蘭諾山莊的小區裡。艾麗斯姨媽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們寬大的窗戶、擺著石頭的花園和裝飾灌木叢,說道:“我得說,這個地方棒極了,親愛的。”

我帶艾麗斯姨媽進屋,把她介紹給理查德。她對理查德說:“噢——嗬,這就是外甥女婿了。看來我都不用問你生意做得怎麼樣了,因為我看得出來,做得很不錯。”

理查德是律師。他們家的男人要麼是律師,要麼是股票經紀人。他們從來不把自己從事的工作稱為生意,也從來不談自己的工作。談工作顯得有點俗;談工作做得怎麼樣簡直俗不可耐。如果當時我在理查德面前不是那麼脆弱,我可能很樂於見他碰到這種情況,看他猝不及防的樣子。

我立刻請艾麗斯姨媽喝酒,希望暫時把自己隔離起來。我準備的是一瓶雪利酒,覺得招待平時不太喝酒的老太太就應該用這種酒。可是她卻哈哈大笑著說:“哎呀,給我來杯加奎寧水的杜松子酒吧,就跟你們年輕人喝的一樣。”

“還記得那次我們一起去達格利什看你們嗎?”艾麗斯姨媽說,“那次真是太缺酒喝了!你母親還像個小鎮上的姑娘,家裡也不備酒。不過我總覺得你父親還是會喝點的,如果你讓他喝的話。弗洛拉也不喝酒,但那個威妮弗雷德可是個酒鬼。你知道她在手提箱裡放了瓶酒嗎?我們會偷偷地溜進臥室喝上一口,然後用古龍香水漱口。威妮弗雷德管你們家叫撒哈拉沙漠,說我們正在穿越撒哈拉。我不是說檸檬汽水和冰茶不夠喝,多得很,啊?”

也許在我開門的那一瞬間,艾麗斯姨媽就看出了些什麼——我有些吃驚,或是不太熱情。也許她有點氣餒,但房子和室內陳設又讓她非同尋常地興奮起來。我們的傢俱陳設精緻而傳統,當然不全是理查德的眼光。不知出於什麼原因,艾麗斯姨媽在提到達格利什和我父母時,總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口氣。我覺得她並不是想提醒我自己的出身,讓我認清自己的位置;而是想給她自己一個定位,讓我知道她更屬於這裡,而不是那裡。

“噢,坐在這兒看外面漂亮的景色真是一種享受!那是溫哥華島嗎?”

“是格雷角。”理查德答道,一副懶得多說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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