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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星的衛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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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噢,我應該知道的。我們昨天坐車去那兒了,參觀了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我是跟著一個旅行團來的,親愛的,我跟你說過吧?團裡有九個老姑娘,七個寡婦,三個鰥夫,沒有一對夫妻。不過我得說,話不能說太早,旅行還沒結束呢。”

我笑了,理查德說他得去挪一下灑水器。

“我們明天去溫哥華島,然後再坐船去阿拉斯加。家裡人都說,你去阿拉斯加幹什麼。我說我從來沒去過,難道這個理由還不夠嗎?旅行團裡沒有一個單身漢,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他們活不到我們這個歲數!這在醫學上可是個事實。你告訴你老公,告訴他結婚是對的。不過我可不要三句話不離本行。每次旅行,他們知道我是護士後,都想免費看看病,讓我幫他們看看脊椎啊,扁桃體啊什麼的,或者按按肝臟。我說,夠了,現在我退休了,要好好享受生活了。這可比做冰茶有意思多了,是不是?你母親那會兒可真是不嫌麻煩。可憐的姑娘,她經常用蛋白給玻璃杯上霜,你還記得嗎?”

我儘量把話題引到母親的病情上來,說起她的住院經歷和一些新的治療方法,不僅因為我對這些更感興趣,還因為我覺得說這些會讓艾麗斯姨媽平靜下來,顯得更有頭腦。我知道理查德根本就沒出去,他躲在廚房裡呢。

但是艾麗斯姨媽說不聊本行。

“先蘸打發的蛋白,再蘸糖。噢,天哪,這樣一來就只能用吸管喝了。但我們在那兒玩得很開心,地下室的廁所還有其他的一切都很有趣。確實玩得很開心。”

艾麗斯姨媽的口紅、向上梳起的閃亮的頭髮、華麗的裙子、碩大的胸針,以及她說話的聲音和內容都體現了她的人生信條:喜動不喜靜,喜歡吵鬧、變化和俗豔的衣服,追求快樂和挑戰。這樣的人生準則並不壞,也很有趣。她覺得別人也應該喜歡這些東西,並津津有味地跟我說起她在旅途中所做的努力。

“我是那個活躍氣氛的人。有些人出來旅行會悶悶不樂,他們會消化不良,還會說起自己的便秘問題。我總是幫他們轉移注意力。你總是可以開個玩笑,起頭帶大家唱首歌。每天早上起來,我簡直能聽到他們在心裡嘀咕:不知道那個查德列家的女人今天又會想出什麼把戲。”

艾麗斯姨媽說,沒有什麼會讓她驚慌失措。她講起別的旅行經歷,講起在愛爾蘭,別的女人都不敢彎腰去親吻巧言石,她卻說:“我大老遠跑了來,這破石頭我親定了!”然後就真的這樣做了,讓一個粗魯的愛爾蘭男人緊緊地抓住她的腳踝,她去親吻那塊石頭。

我們吃著飯,喝著酒,孩子們進來了,艾麗斯姨媽誇她們漂亮可愛。理查德來了又走了。艾麗斯姨媽說得沒錯,沒有什麼會讓她驚慌失措。她幾乎一直在說話,沒有什麼可以把她從自己的故事裡拽出來。她又講了一遍旅行包和百萬富翁遺孀的故事,還有那個縱酒的演員的故事。她每次說話一定都是這樣,沉浸在回憶裡不能自拔,揀自己喜歡的話題扯個沒完沒了,並且不停地大笑。我不禁想,將來她說起今天晚上,會不會也說過得很開心?會的。這棟房子,這些小地毯,這些盤子,都代表著金錢。理查德對她不熱情,但她可能並不在意。也許她寧願被有錢的親戚冷落,也不願意被窮親戚歡迎。但她是否一直都是這樣:自以為是、貪婪而又膽怯?雖然艾麗斯姨媽為人正派,甚至令人敬佩,但仍然是那種你不希望在公共汽車上或聚會上和她一起坐太久的人。我說希望我們是在別的地方見面的,希望當時自己懂得欣賞她,並暗示說都是理查德的判斷在作祟,其實不是這樣。也許我可以更好地欣賞她,但仍然不能和她一起待太久。

我不得不懷疑,是否記憶中的快樂,那些快樂和盛情,那些處世之道,到頭來都不過如此。或者不如說,一杯光彩熠熠的佳釀,放久了也會變味,變稀,變得平常;而我們彼此也都在困境中改變了——沒有變得更好。世態炎涼也許已經讓我們變得涼薄,不再像以前那樣努力,我們的一些看法也顯得有些冷酷無情。我曾經很喜歡看雜誌上的廣告,廣告裡的女人們穿著雪紡連衣裙,裙子上有披肩和飄動的飾條,她們或者雙肘倚著船上的護欄,或者在盆栽棕櫚樹邊喝茶。以前我就是透過這些女人來理解所謂的優雅知性的生活的。她們是我認識世界的一扇窗戶,而姨媽們則是另一扇。事實上,姨媽們穿著那些帶花卉圖案的裙子,常常讓我想到廣告裡的那些女人,儘管姨媽們胖得多,也不漂亮。其實現在想來,廣告裡那些女人頭頂上的對白圓圈裡說的是什麼呢?她們在討論腋臭,或者說謝天謝地,自從用了高潔絲衛生巾,就再也不用煩惱了。

艾麗斯姨媽終於安靜下來,問我最後一班公共汽車什麼時候發車。這會兒理查德又沒影兒了。我要打車送艾麗斯姨媽回賓館,她說不用了,她喜歡坐公共汽車,真的很喜歡,在車上她總是能跟別人聊起來。於是我走著送她去公共汽車站。她說希望沒把理查德和我的耳朵磨出繭子來,還問我理查德是不是很怕生。她說我的家很漂亮,家人很可愛,看我過得這麼好,她覺得很高興。艾麗斯姨媽和我擁抱道別的時候,眼睛裡噙滿了淚水。

我收拾咖啡杯的時候,理查德走進客廳,一邊走一邊說:“真是個討厭的老騷貨。”他跟著我走進廚房,重複著艾麗斯姨媽說過的話,那些自命不凡的誇誇其談,指出那些她假充上流人士所犯的語法錯誤。理查德假裝不敢相信,也許是真的不信,也許覺得最好立刻對我展開攻擊,以免我搶在前面,斥責他為什麼離開房間,為什麼那麼無禮,為什麼沒提出來開車送艾麗斯姨媽回賓館。

我把派萊克斯耐熱玻璃盤朝理查德頭上扔過去時,他還在喋喋不休。盤子裡有一塊檸檬酥皮餡餅,盤子沒打中他,打在了冰箱上,但是餡餅飛出來,糊在了他的臉上,就像老電影或肥皂劇《我愛露西》裡的場景。像劇中人一樣,理查德臉上也出現了片刻的驚愕和瞬間的無辜。他頓時不說話了,張著嘴愣在那裡。我自己也很吃驚,沒想到戲裡面那麼好笑的事,在現實生活中竟是這樣令人震驚。

劃,劃,劃小船,

隨著溪水輕輕盪漾,

快樂,快樂,快樂,快樂,

人生如同夢一場。

我躺在妹妹身邊,聽著院子裡的歌聲。她們的歌聲,她們的到來,她們的熱情,以及她們對彼此、對自己極大的尊重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我父母,我們所有人都像在過節一樣。不同的聲音和歌詞交織在一起,紛繁複雜,似乎這嘈雜、這歡快的較量永遠都不會結束。然後我驚訝地發現——儘管我知道這種輪唱法,還是很吃驚——歌聲慢慢消散,只有兩個人的聲音還在迴盪。

快樂,快樂,快樂,快樂,

人生如同夢一場。

最後只剩下一個聲音,她們中還有一個人在唱,頑強地唱到了最後。她的歌聲讓最後一句歌詞停留在半空中,其中竟然夾雜著一絲乞求,一絲警示:人生——如同——夢一場。

二 田間的石頭

母親並不是整天只知道給玻璃杯口上霜並把自己想象成貴族後裔的人。實際上她是個商人,做點生意。家裡到處都是一些由複雜的交換得來的東西,不是買來的,這些東西能保留多久也無從知曉。有段時間我們可以彈鋼琴,查《大不列顛百科全書》,在橡木桌子上吃飯。但有一天我放學回家,發現這些東西都不見了。掛在牆上的鏡子不定什麼時候就消失了,長沙發變成了普通沙發,普通沙發又變成了調味瓶架和馬毛雙人座椅。我們家就是個倉庫。

母親為一個名叫波普伊·卡倫德的人打工,或者說和這個人共事。波普伊是個古董商人,他沒有門店,家裡也堆滿了舊傢俱,他家放不下的東西才放到我們家來。波普伊家的衣櫥背靠背放著,很多套床墊彈簧豎靠在牆上。他從農場或鄉下的小村子裡收購東西——傢俱、盤子、床罩、球形門把手、泵杆、煉製黃油的攪乳器、熨斗,什麼都要,然後把這些東西賣到多倫多的古董商店。那時古董生意的黃金時期還沒有到來,人們迫不及待地在舊木製品上刷上白色或淺色的漆,扔掉簡易的線軸床,臥室裡換上淺色的楓木傢俱,用繩絨床罩蓋住拼綴的被褥。收購東西並不難,花不了幾個錢,賣掉卻要費一番周折,所以這些東西會在我們的生活中停留一段時間。儘管如此,波普伊和我母親選擇幹這一行並沒有錯。如果堅持下去,他們可能會發財,並證明自己的選擇是對的。可是那時候波普伊生意慘淡,母親則幾乎掙不到錢,所有人都覺得他們上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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