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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星的衛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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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他們沒有堅持下去。母親病了,波普伊則因為在火車上騷擾別人進了監獄。

有些農場不歡迎波普伊,一見到他來,小孩子們就朝他大聲嚷嚷,農婦們趕緊閂門。波普伊穿著油乎乎的黑衣服,吃力地穿過別人家的院子,眼睛不由自主地滴溜亂轉,顯得傻乎乎的,或很猥瑣。他會用懇求的語氣輕聲問道:“有人在——在家嗎?”除了外表邋遢,他還咬舌,結巴,我父親學他學得惟妙惟肖。在有些地方,波普伊會吃閉門羹,而在另一些地方,通常是不那麼體面的人家,他卻會受到熱烈的歡迎。人們給他吃的,彷彿他是天上掉下來的一隻奇怪而無害的鳥兒,因為怪異而備受珍視。如果一個地方不歡迎他,他就不會再去了,會派我母親去。他腦海裡一定有一張周邊鄉下的地圖,每家每戶都在上面。有些地圖會用小圓點標出哪兒有礦產資源,哪兒是歷史古蹟。波普伊的地圖想必也一樣,哪兒有一把搖椅、一個松木餐具櫃、乳白玻璃碎片或一隻護髭杯,無論是他確切知道的還是懷疑有的,都做了標記。波普伊和我母親湊在餐廳一起看舊醃菜罈子上疑似工匠留下的標記時,我常聽他對我母親說:“為什麼不去看看呢?”他跟我母親說話或跟別人談生意時從不結巴,聲音柔和但不卑微,聽起來頗有幾分得意,又像是為自己出了一口氣。哪個朋友如果和我一起放學回家,她準會問:“那個人是波普伊·卡倫德嗎?”朋友會很吃驚,波普伊竟然能像正常人一樣說話,竟然會出現在別人家裡。我很不喜歡和波普伊扯上關係,所以很想說那不是他。

說真的,沒有幾個人注意波普伊的性取向,人們可能覺得他根本就沒有性取向。大家說他奇怪[6],也只是“怪”的意思:古怪,反常,招人煩。他的結巴、滴溜亂轉的眼睛、肥碩的屁股和滿屋子的破爛兒都濃縮在這個詞裡了。他努力在達格利什這樣的地方生存下來,任意的侮辱和莫名的同情對他來說如同家常便飯,我不知道他是特別勇敢還是不太現實。當然了,他在斯特拉特福德的火車上向兩個棒球運動員表達那樣的暗示,確實不現實。

我從來不知道母親對波普伊最後那次倒黴的經歷是怎麼看的,也不知道她對這個人的看法。很多年以後,母親在報紙上看到,我要去唸書的那個大學有個老師因為爭男伴在酒吧裡和人打架被捕了。她問我報紙上的意思是不是說他在保護一個朋友,如果是的話,為什麼不直接說朋友,“男伴”是什麼意思?

然後母親說:“可憐的波普伊,總有人要找他的碴兒。其實他非常聰明,他的聰明和別人不一樣。有些人在這樣的地方活不下來,人們容不下他們,就是容不下。”

母親可以開波普伊的車去拓展業務。有時候波普伊去多倫多了,我們就開著他的車出去過週末。如果不是有一拖車的貨要拉回來,他出門一般會坐火車——就像我剛才說的,後來他不幸在火車上遇到了麻煩。我們自己的車年久失修,連鎮子都開不出去,只能往達格利什開個來回,再遠就不行了。我父母跟其他很多陷入大蕭條的人一樣,家裡都有一些大物件,比如汽車或鍋爐。這些東西慢慢變舊,沒法修,也買不起新的。自己的車好用的時候,我們一夏天會去戈德里奇一兩次,去那裡的湖上玩,有時候也會去看望住在鄉下的姑姑們。

母親總是說父親的家庭很奇怪。說它奇怪,不僅僅是因為家裡先有了七個女孩,然後才有了一個男孩,還因為這八個孩子中,有六個仍然生活在一起,住在她們出生的房子裡。另外的兩個,一個女孩小的時候死於傷寒,另一個就是我父親,他逃出了那個家。仍然生活在一起的六姐妹很古怪,至少她們同時代的很多人都這麼認為。她們都是老古董,真的;母親就是這麼說的;她們屬於另一個時代。

我不記得姑姑們來過我家。她們不喜歡來達格利什這樣的大鎮子,也不敢離開家太遠。姑姑們住的地方離我們有十四五英里,她們沒有車,平時出門駕馬車,冬天則用馬拉雪橇,那時別人早就不用馬做交通工具了。她們一定來鎮上辦過事,我記得見過一次。一個姑姑在街上趕著馬車,車頂高高的,像一頂黑色女帽。她側身坐在座位上,除了看路,大部分時間都低著頭。眾人的目光似乎讓她感到痛苦,但她很固執,穩穩地坐在座位上,尷尬而又固執。她自成一景,和波普伊·卡倫德有得一比。我真的不能相信她就是我姑姑,這好像不可能。可是我記得早些年去過農場一次,也許不止一次,那會兒我還太小,記不清楚了。那時我還沒有這種懷疑,不覺得她們有什麼古怪。當時爺爺臥病在床,我想是快不行了,在爺爺身體上方掛著一把棕色的大紙扇,紙扇連著幾根繩子,拉動繩子就可以給爺爺扇風。一個姑姑正在教我怎麼拉繩子,這時樓下忽然傳來母親喊我的聲音。我和姑姑對視了一眼,就像兩個小孩聽到大人叫自己一樣。我當時一定覺得姑姑的眼神有些不尋常,和普通大人的眼神不一樣,缺少必要的平衡感和界限感;不然我是不會記得的。

還有一件事和一個姑姑有關。我覺得是同一個姑姑,但也可能是另外一個。我們一起坐在屋後的臺階上,旁邊放著一隻六夸脫的籃子,籃子裡裝滿了晾衣夾。姑姑在為我做玩具娃娃,用圓頭夾子做出大體的樣子,用黑色和紅色的蠟筆做嘴巴和眼睛,然後從圍裙口袋裡拿出一些紗線,纏在夾子上做頭髮和衣服。然後她跟我說——我非常肯定她這麼說了:

“這是位女士。她戴著假髮去教堂,看到了嗎?她可驕傲啦。如果起風了,會怎麼樣?她的假髮會被直接吹掉。看到了嗎?你吹吹看。”

“這是個士兵。看到他只有一條腿了嗎?他的另一條腿在滑鐵盧戰役中被炮彈炸飛了。你知道炮彈是什麼嗎?就是那種從大炮裡射出來的玩意兒。他們打仗的時候一點火,轟隆隆!”

夏末一個炎熱的週日,我們打算開波普伊的車去農場看望姑姑們。父親說不行,他不開其他男人的車——也就是說他不開波普伊的車,不想坐在波普伊坐過的地方——所以只好由母親來開車。這樣一來,整個出行都叫人覺得不踏實了,責任分配錯亂了。

母親不太熟悉路,而父親總是在最後一刻才告訴她走得對不對。這有點捉弄人的意味,也不是沒有懷疑和責備的意思在裡面。

“是在這兒拐彎嗎?還是在前邊那個路口?等我看到那座橋,我就知道了。”

路線很複雜。達格利什附近的路大部分都是直的,但這兒的路或繞著山盤旋,或隱入沼澤不見。有些地方甚至只是兩道車轍,中間夾著一排車前草和蒲公英;有些地方,野生漿果灌木叢的藤蔓爬過了路面。這些高大粗壯的灌木密實、多刺,葉子綠得發亮,近於黑色,讓我想起為摩西讓路的海浪。

前面就是橋了。這座橋就像連在一起的兩節火車車廂,車皮沒了,只剩下骨架,寬不過一條車道。旁邊的標牌上寫著:卡車不宜通行。

“我們永遠也到不了了,”車子顛簸著開上橋面時,父親說,“那就是他了,梅特蘭老爹。”

妹妹說:“哪兒?誰?你說他在哪兒?”

“是梅特蘭河。”母親說。

我們往下看,看到橋邊的護欄已經脫落,棕色的河水清澈見底,河兩側雪松夾岸;河水漫過一些隱約可見的大石頭,流向遠處,泛出粼粼波光。我好想游泳。

“她們游泳嗎?”我說的是姑姑們。我想她們如果游泳,也許可以帶上我們。

“游泳?”母親說,“我想象不出來。她們會游泳嗎?”她問父親。

“我也想象不出來。”

我們駛過河對岸陰暗的雪松樹叢,沿著山坡往上走。我開始唸叨姑姑們的名字。

“蘇珊,克拉拉,莉齊,瑪吉,死了的那個叫詹妮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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