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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星的衛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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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該死的托爾斯泰和甘地,他們年輕時又沒幹過活。”

“也許吧。”

“但那些人有勇氣來到這裡,真是個奇蹟。他們拋開一切,把一切熟悉的東西拋在身後,背井離鄉來到這裡。面對北大西洋已經夠慘的了,還要面對這個國家遍地的荒野。他們幹過很多活,經歷過很多事。你曾祖父來到休倫地區時,身邊有弟弟、妻子和岳母,還有兩個孩子。沒過多久,弟弟就被一棵樹砸死了。第二年夏天,他的妻子、岳母和兩個兒子得了霍亂。老人和孩子都死了,只剩下夫妻兩個。他們繼續開闢農場,又生了孩子。我想他們身上的勇氣已經被耗光了。他們信仰的宗教和教養把他們給毀了。看他們是如何循規蹈矩的吧!還有自尊心,也是罪魁禍首。沒有了勇氣之後,就只剩下自尊心了。”

“可是你沒有啊,”我說,“你跑了。”

“也沒跑遠。”

姑姑們年紀大了以後,把農場租了出去,但仍然在那裡生活。她們有的患了白內障,有的得了關節炎,不過仍然頑強地活著,互相照顧,直到去世。最後只剩下莉齊姑姑一個人,不得不住進了縣裡的養老院。她們都很長壽,終究比查德列家的人更堅韌,查德列家族沒有人活過七十歲。(艾麗斯姨媽看完阿拉斯加後不到半年就去世了。)我曾經每年聖誕節都給姑姑們寄一張賀卡,上邊寫上:祝姑姑們聖誕快樂!我愛你們。我那麼寫是因為自己不記得哪個姑姑不在了,哪個還在。母親下葬時,我見過姑姑們的墓碑。那是一根不起眼的石柱,上面刻著她們所有人的名字和出生日期,有幾個已經填上了去世日期(肯定有詹妮特,可能還有蘇珊),其餘的還空著。到現在,去世日期可能又多了幾個。

姑姑們也會給我寄賀卡,上面是花環或蠟燭的圖案,還會有幾句話:

今年冬天不錯,雪不多。我們都很好,只是克拉拉的眼睛沒有什麼好轉。送給你這個季節最美好的祝福。

我想象著她們出門買賀卡,去郵局,買郵票——她們這麼做是在堅持一種信念:寫下幾句話,寄到像溫哥華這樣難以想象的地方,寄給血脈相連、過著不可思議生活的親人。而她們的親人讀到卡片時會感到那樣的迷惑和難以言喻的內疚。想到她們仍然在那裡,仍然記掛著我,我確實感到內疚和迷惑。不過那段時間來自家裡的任何訊息都會提醒我,我是個叛徒。

在醫院裡,我問父親有沒有哪個姑姑交過男朋友。

“像你說的那種男朋友,沒有。曾經有人開過布萊克先生的玩笑。那時他們說,他在那兒蓋小屋就是因為愛上了蘇珊。我不這麼認為。那個傢伙只有一條腿,在馬路對面農田的一角蓋了間小屋,最後死在了那裡,僅此而已。這都是我出生前的事了。蘇珊是老大,你知道的,我出生的時候,她已經二十還是二十一歲了。”

“所以你覺得她沒有浪漫史嘍?”

“我覺得沒有,那只是個玩笑。那個人是奧地利人還是哪兒人來著,布萊克只是別人對他的稱呼,也許是他自己說叫這個名字的。蘇珊不可能有機會接近他。他就葬在那裡的一塊大石頭下。我父親把小屋拆了,用那些木料蓋了我們家的雞舍。”

我記得雞舍,記得那塊大石頭,記得自己坐在地上看父親修柵欄。我問父親這段記憶是不是真的。

“有可能是真的。老爺子臥病在床那會兒,我經常出去修柵欄。那時你還不太大。”

“我坐在地上看著你,你問我知道那塊大石頭是什麼嗎。你說是墓碑。我記得當時沒問你是誰的墓碑,我一定覺得你是在開玩笑。”

“不是玩笑,是真的,布萊克先生就葬在那塊石頭下。這讓我想起另一件事來。還記得我跟你說的,那個外婆和兩個男孩都死了的事嗎?那時家裡同時擺著三具屍體,他們沒有東西當裹屍布,只有從自己國家帶來的蕾絲窗簾。我猜葬禮一定很倉促,因為人死於霍亂,又是在夏天,所以裹著蕾絲窗簾就下葬了。”

“蕾絲窗簾?”

父親看上去很不好意思,好像送給我一件禮物似的,然後態度生硬地說:“嗯,我覺得你可能會對這些細節感興趣。”

父親去世後不久,我在多倫多圖書館的一臺縮微膠片閱讀機上讀一些舊報紙,這和我正在寫的一個電視紀錄片指令碼有關。“達格利什”這個地名吸引了我的注意,然後是“弗萊明”這個姓氏,我已經很久沒見到這兩個詞了。

一隱士死於達格利什附近

據報道,布萊克先生,男,約四十五歲,教名未知,在托馬斯·弗萊明先生的農場去世。此前,布萊克先生徵得弗萊明先生同意,在農田一角蓋了一間小屋,最近三年一直生活在那裡。他種植了一些土豆,主要靠這些土豆以及魚、小型獵物為生。據說這位先生來自歐洲某個國家,自稱“布萊克”,對自己的過往經歷緘口不提。在人生的某個階段,布萊克先生失去了一條腿,因此有人猜測他可能當過兵。有人曾聽到他用外語自言自語。

大約三週前,弗萊明先生見這位隱士的小屋沒有炊煙升起,過去檢視後發現他已重病在身。這位先生患了舌癌。弗萊明先生希望把他抬到自己家以便照料,布萊克先生拒絕了,最後才勉強同意住進弗萊明先生家的穀倉裡。在布萊克先生最後的日子裡,天氣和暖,年輕的弗萊明小姐們對他悉心照料。他在穀倉裡去世,弗萊明先生遵照他的遺願將他葬在小屋旁邊。從此,這位隱士的秘密將再也無從得知。

我忽然想看看那塊石頭,看看它是否還在那兒,雖然已經沒有親人在那裡生活了。六月的一個週日,我開車來這邊,正好繞過達格利什。公路已經變了樣,我本以為那個農場不好找,但很快就找到了,出人意料地容易。它的位置已經不偏僻了。那些小路修直了;新建了一座結實的雙車道混凝土橋;為開採礫石,希伯倫山被削去了一半;那些天然的牧草地也已經種上了玉米。

那個原木建的馬車棚不見了,房子外面加了一層淡綠色的鋁皮壁板,多了幾扇大窗子。門前的水泥板——姑姑們坐在直背椅上看馬路的地方——變成了露臺,上面放著很多盆鼠尾草屬植物和天竺葵、一張帶遮篷的金屬桌,還有幾把塑膠綵帶做的普通摺疊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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