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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星的衛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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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所有這些都讓我心生疑慮,但我還是敲了敲門。開門的是一個年輕的孕婦,她請我來到廚房。這是一個格調明快的房間,油地氈的圖案有點像紅色和棕色的磚塊,內嵌式的碗櫃看上去很像是楓木做的。兩個孩子在看電視,由於外面光線很亮,電視螢幕上的顏色顯得淡了很多。年輕的丈夫正在用加法機認真地算著什麼,好像一點都不受電視的干擾,就像孩子們不受日光的干擾一樣。年輕的妻子跨過一條大狗,關掉水池上方的水龍頭。

我本來以為他們可能沒有耐心聽我講故事,後來發現並非如此。實際上他們很感興趣,也很願意幫忙。關於我要找的那塊石頭,他們並不是一無所知。那個年輕人說他父親從我姑姑們手中買下了這個農場,但不包括馬路對面那塊地,那塊地之前就賣掉了。他認為石頭就在那邊。他父親曾說有個人埋在那兒的一塊大石頭下,有一次他們甚至散步走到那裡,去看那塊大石頭。但他已經很多年沒想起這件事了。他說現在很願意陪我過去找找。

我本以為要走著去,沒想到他會開車。下車後,我們小心翼翼地走進一塊玉米地。玉米只有我膝蓋這麼高,所以石頭應該一眼就能看到。我問他這塊地的主人會不會介意,他說不會,那傢伙從來不下地,他僱了人幫他幹活。

“這傢伙光在休倫縣就種了一千英畝玉米。”

我說這年頭農民就和商人一樣,是不是?聽我這麼說,他好像很高興,開始向我解釋為什麼會這樣:農民也要承擔風險,開銷也大得驚人。我問他有沒有那種駕駛室裡帶空調的拖拉機,他說有。他說要是幹得好,回報——經濟回報——會相當可觀,但也要經歷大多數人沒經歷過的考驗和磨鍊。明年春天,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他和妻子會去度假。這將是他們第一次出去度假,他們打算去西班牙。孩子們不喜歡這個計劃,他們希望家裡修個游泳池,但他就是想去旅遊。他現在有兩個農場,正在考慮買第三個。我剛才敲門的時候,他正在算這筆賬。他買不起那個農場,但是又不想錯過這次機會。

我們一邊聊天,一邊在玉米地裡來來回回地找那塊石頭,地角上也找了,都沒有。他說當然了,當時的地角不一定保留到了今天,很可能人們在種玉米的時候發現那塊石頭礙事,就把它拖走了。他提議到路邊的石頭堆裡去看看。

我說算了,我也不確定是否能在一堆石頭中認出那一塊。

“我也是。”他說,好像很失望。不知道他想看到什麼,或想感受到什麼。

我同樣不知道自己有什麼樣的期待。

如果再年輕一些,我會編出一個故事,堅持認為布萊克先生愛上了我的某個姑姑,而且有個姑姑——不一定是他愛上的那個——也愛上了他。我會希望他向她們,向她們中的一個吐露心聲,道出他背井離鄉來到這裡,住在休倫縣一個小屋裡的原因。再後來我可能會相信,他想過要吐露心聲或表達愛意,但終究沒有開口。我會在他的沉默和死亡方式之間建立一種可怕的、貌似合理的聯絡。而現在,我不再相信人們的秘密是確定的、可以言說的,也不再相信人們的感情是有形的、容易識別的。我不再相信這些,只能說,父親的姐姐們用鹼液擦洗地板,用手堆燕麥稈、擠牛奶;她們肯定抱了床被子去穀倉,讓那個隱士死得舒服一些,肯定用金屬杯把水滴進他那飽受病痛折磨的嘴裡——這就是她們的生活。而母親的堂姐妹、表姐妹們過的則是另一種生活,她們喜歡打扮,互相拍照,經常外出遊玩。不管她們有過什麼樣的生活,現在都已經是逝者長已矣。我身上還留有她們的影子,但那塊大石頭不見了,希伯倫山被削去了一半,至於埋葬在這裡的那個曾經的生命,你也大可不必為之惋惜。

掌狀紅皮藻

夏末,莉迪婭乘船去了新不倫瑞克省南岸的一個小島。幾天後就要回安大略省了,她打算在那裡住上一晚。莉迪婭是一名編輯,在多倫多一家出版社上班。此外,她還是一個詩人,但這重身份在不熟悉的人面前她是不會提起的。在過去的一年半里,她和一個男人在金斯頓一起生活。現在,在她看來,這段關係已經結束了。

在這次旅行中,莉迪婭發現了一個問題:人們對她好像不太感興趣了。倒不是說她以前多麼引人關注,只是有那種東西在,她就覺得有安全感。莉迪婭今年四十五歲,離婚九年了;兩個孩子都已經獨立生活,當然,遇到事情還會有退縮和困惑的時候,還會向她求助。和前幾年相比,她既沒變胖,也沒變瘦,也沒有衰老得太快,但還是從一種女人變成了另一種女人。這是她在這次旅行中的新發現,對此她沒有感到意外,因為她正處在一種新的、奇怪的狀態。她做過很多努力,比如把積木一塊塊壘起來,有時候能忙一整天,有時候則一點心思都沒有,也有的時候,這種刻意而貌似隨意的活動讓她感到興奮,生活本身讓她感到興奮。

她看到一家可以俯瞰碼頭的旅館。碼頭上放著一堆堆捕龍蝦的蝦籠,幾處零星的店鋪和房屋就是這個村子的全部了。一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女人正在做飯,這個女人帶她來到樓上一個便宜的舊式房間。這會兒沒有別的客人在,不過隔壁房間的門開著,看樣子有人住,也許是個孩子,因為床邊的地上有幾本連環畫。

旅館後面有一條陡峭的小路,莉迪婭一邊沿著小路往上走,一邊辨認著路邊的灌木和野草。秋麒麟草和野紫菀正在盛開,在安大略省很少見到的日本黃楊,在這裡卻好像很平常。這裡的樹木矮小,野草長著長長的葉子,葉面粗糙。這是莉迪婭第一次來到大西洋沿岸,不過這裡的海景、彎彎的草葉以及光禿禿的房子都跟她想象中的一模一樣。她開始想居住在這裡會怎樣。房子會保持低價嗎?外面的人已經開始來這裡買房了嗎?在這次旅行中,她常常有這樣的想法,還常想能不能以一種全新的方式謀生。她不想靠寫詩來養活自己,不只是因為那樣收入太低,而且她自己可能不會再寫詩了。她這樣想過很多次了。自己的廚藝不足以用來賺錢,不過做清潔倒是可以。島上除了她入住的這家旅館,至少還有一家。另外,她還看到過一家汽車旅館的廣告牌。如果這三家全部都由她來做清潔,能工作多少個小時?一小時又能賺多少錢?

餐廳裡有四張小桌子,卻只有一個人,正坐在那兒喝番茄汁。莉迪婭進來的時候,這個人沒朝她這邊看。一個男人從廚房裡走出來,可能是之前那個女人的丈夫,他的鬍子是灰黃色的,神情有些沮喪。他問莉迪婭叫什麼名字,然後帶她來到喝番茄汁的那個人跟前。那個人站起來,動作很僵硬,旅館主人把莉迪婭介紹給他。他姓斯坦利,莉迪婭估計他有六十歲。斯坦利先生很禮貌地請莉迪婭坐下。

三個穿工作服的人走進餐廳,在另一張桌子旁坐下來。他們有些吵,但不是自大或無禮的那種,只是走進來坐在桌旁,帶來一陣愉快的喧鬧。就是說他們自己樂在其中,也希望別人能分享這份快樂。斯坦利先生朝他們鞠了一躬——真的是鞠躬,不只是點點頭。他跟他們說晚上好,那幾個人問他晚飯吃什麼,他說應該是扇貝,餐後甜點是南瓜餅。

“這幾位先生是新不倫瑞克電話公司的,”斯坦利先生對莉迪婭說,“附近有幾個更小的島嶼,他們正在為其中的一個小島鋪設電纜,工作日就住在這兒。”

近看,斯坦利先生比莉迪婭原先想的要老一些。不是聲音,他說話很清晰,是美國口音;也不是手的動作;而是牙齒,他的牙齒很小,是棕色的,牙縫很寬;還有眼睛,淺褐色的虹膜上有一塊奶皮樣的薄層。

旅館主人把晚飯端來,和那幾個工人說了幾句話。他是個很能幹的服務員,只是有些呆板、冷漠,像個夢遊者,做事的時候像在夢裡一樣。菜盛在大碗裡,客人們自取。莉迪婭很高興,晚餐品種很豐富:有西蘭花、蕪菁泥、土豆和玉米。那個美國人每樣取一點,小心翼翼地吃起來,好像先吃什麼後吃什麼,每一口都不是隨意的,彷彿為什麼先吃土豆再吃蕪菁泥,為什麼油炸扇貝本來就不大,還要整整齊齊地切成兩半,都是有原因的。有幾次他抬起頭,好像有話要說,但並沒有開口。那幾個工人這會兒也安靜下來,只顧埋頭吃東西。

斯坦利先生終於開口了。他說:“你熟悉薇拉·凱瑟這個作家嗎?”

“熟悉。”莉迪婭有些吃驚,因為在過去的兩週裡,她沒見過一個人在讀書,連書架都沒見過。

“那你知道,她每年夏天都來這裡嗎?”

“這裡?”

“對,就是這個小島。她的避暑別墅在這裡,離我們現在坐的地方不到一英里。她來了十八年,很多作品都是在這裡完成的。從她寫作的房間可以看到海,但現在那裡的樹長高了,擋住了視線。她和她那位偉大的朋友伊迪絲·劉易斯在一起。你讀過《一個迷途的女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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