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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星的衛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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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勞倫斯不到四十歲,但是很成功,他很願意談自己。他是獨立的包工頭,在聖斯蒂芬有兩套別墅,還有兩輛轎車、一輛卡車和一艘船;妻子在學校當老師。他有些發福了,有著卡車司機的大肚子,但看上去仍然機敏、有活力。不難看出,大多數時候他都很精明,當然也很冷酷。他可以穿得奢華,招眼,而某些地方、某些人又可以讓他變得沮喪,沒有把握,愛與人爭論。

勞倫斯說那些東西不全是真的——關於濱海諸省人們寫的那些東西。他說在這裡你只要不怕出力,就有足夠多的工作機會,男人、女人都一樣。他不反對婦女解放運動,但事實上是有些工作男人幹得更好,有些工作女人幹得更好,永遠都是這樣。如果都能靜下心來,認清這一點,那麼大家都能過得更好。

他說自己的孩子們很沒有禮貌。一切都來得太容易了,什麼也不缺——現在就是這樣,你能怎麼辦?別的孩子也一樣:衣服、腳踏車、好的教育條件、唱片,應有盡有。他的父母什麼都沒給他,他出來工作,開卡車,到過安大略省,甚至薩斯喀徹溫省都去過。他上學只讀到十年級,但沒讓這一點阻礙自己的發展,儘管有時候也想,當年多上幾年學該多好。

尤金和文森特是勞倫斯僱用的工人。他們說自己只讀到八年級,更高的年級鄉村的學校也沒有了。尤金二十五歲,文森特五十二歲。尤金是法裔加拿大人,來自新不倫瑞克省北部。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臉色紅潤,臉上毛茸茸的,神情恍惚——透著一股陰柔的男性美,性情溫和,有些靦腆。現在的男人或男孩臉上很少有這種表情了,有時在舊照片上還能見到:比如年輕的新郎或籃球運動員,有著濃密的、沾上水梳得整整齊齊的頭髮,青春的臉龐和剛剛長成的身體。尤金不太聰明,也可能不太好勝,他打牌輸了錢。男人們管這種打法叫斯開特。莉迪婭記得自己小時候也玩過,那時候叫三十一點。今天晚上他們玩的是一局二十五分。

文森特和勞倫斯拿尤金開玩笑,笑他輸牌,笑他在聖約翰迷路,還笑他喜歡的女人、他的法裔身份。尤金由著他們說,也不反駁。勞倫斯的玩笑簡直就是欺負人,他表面上做出一副和善的樣子,但內心深處卻似乎有種堅硬、沉重的東西——強烈的自尊心帶給他的不是鼓舞,而是負擔。文森特則沒有這份額外的負擔,儘管他開起玩笑來也毫不留情(他既打趣勞倫斯,也不放過尤金),卻沒有殘酷或危險的感覺在裡邊。看得出來,他說話本來就是輕鬆隨意的,一直不停地開玩笑。文森特聰明、狡猾,但並不堅持什麼;他總是能說出最悲觀的事,聽上去卻沒有什麼不幸。

文森特在聖斯蒂芬附近有一個農場,是家裡留給他的,他就是在那個農場長大的。他說現在只靠種地不夠養家了,去年種了一茬土豆,結果六月下霜,九月下雪,生長期太短了。你永遠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碰上這種事,他說。而且市場也不自由,完全受控於那些大的競爭對手,大的利益集團。大家都自己想辦法,沒人指望農場的收入。他妻子現在也工作,之前報了個培訓班,學習做頭髮。但他的兒子們卻不像父母這樣勤勞,只想飛快地開著車,到處兜風玩。兒子們結婚以後,媳婦們想要的第一樣東西就是新爐子,幾乎不用人動手就能把飯做好,並且把飯擺到餐桌上的爐子。

過去可不是這樣。文森特平生第一次擁有自己的靴子——別人沒穿過的新靴子——是參軍的時候。他高興極了,在泥地裡倒著走,為的是看新靴子留下的腳印,新鮮、完整的腳印。戰爭結束後,他在自己家的農場工作了一段時間,把軍服穿破了——這樣就只剩下一條像樣的褲子了。後來他去聖約翰找工作,在一家啤酒館,一個人對他說:“想買條便宜的好褲子嗎?”他說想,那人說:“跟我來。”文森特就跟著他去了。他們去哪兒了?去了殯葬承辦人那裡!事情是這樣的:家屬通常為死者準備一整套衣服,而死者躺在棺材裡時只露出上半身,所以只要有上衣就夠了,殯葬承辦人就把死者的褲子給賣了。

就是這樣,軍隊給了文斯[9]第一雙新靴子,一具屍體向他捐獻了到那時為止他穿過的最好的褲子。

文森特的牙齒掉光了,這一點很明顯,但並不難看,只是讓他多了幾分神秘和幽默。他的臉很長,下巴很短,目光不具挑戰性,但也不會受別人的愚弄。他很瘦,有著結實的肌肉,黑色的頭髮已經變得灰白。在他身上可以看到過去很多年艱苦勞動的痕跡,也能預見同樣的未來。這正是他的身體所能勝任的,直到最後他老了,胳膊像繩子一樣瘦弱無力,人也變小了,依然沒有怨言,靠幾個笑話頑強地活著。

打牌的時候他們聊得興高采烈,還不時被叫嚷、威脅和笑聲打斷。後來大家開始聊自己,氣氛變得嚴肅些了。剛才他們喝的是當地產的一種啤酒,叫“駝鹿”。打完牌,勞倫斯出去,從卡車裡拿來一些安大略啤酒,看樣子比剛才那種好。他們管這種酒叫“進口貨”。旅館主人早就上床休息了,幾個工人和莉迪婭卻在廚房裡喝啤酒、吃掌狀紅皮藻,好像他們中的哪個是主人似的。紅皮藻是文森特從他房間裡拿下來的。這是一種綠褐色的海藻,鹹鹹的,味道有點像魚。文森特說他晚上吃的最後一樣東西是它,早上起來吃的第一樣東西還是它——沒有更好吃的東西了。現在人們發現這東西對身體這麼好,就在商店裡賣,包成極小的包,要的卻是天價。

第二天是週五,工人們要離開小島,返回大陸。他們說要爭取趕上兩點半的船。平時都是趕五點半的,但天氣預報說明天有暴風雨,一股熱帶颶風的末梢將在天黑前襲擊芬迪灣。

“如果暴風雨太大,渡船就不會開,對嗎?”莉迪婭問,“有危險就不會開吧?”她想自己並不介意被耽擱在島上,那樣早上就不必繼續旅行了,她不介意。

“唉,很多人等著週五晚上離開這兒呢。”文森特說。

“想回家找老婆呢,”勞倫斯用嘲諷的語調說道,“總有人在這兒工作,總有人不能回家。”然後他開始以不慌不忙但不容打斷的語氣談起性,用他的話說就是:島上的放蕩。他說曾經有一段時間,由於性病的原因,當局要在整個島上設四十天的隔離期。很多工作隊來這兒,住在那家叫“海浪”的汽車旅館,那兒每天晚上都有通宵達旦的聚會。大家開懷暢飲,年輕女孩們出賣肉體。那些女孩也就十四五歲——噢,有的只有十三歲。他說在這個島上,人們覺得二十五歲的女人簡直可以當奶奶了。這個地方很有名,那些女孩為了掙錢什麼都肯幹,有時候只為一瓶啤酒。

“有時候什麼都不要。”勞倫斯說得津津有味。

這時他們聽到前門開了。

“你的老男朋友。”勞倫斯對莉迪婭說。

莉迪婭愣了一下,她想到了鄧肯。

“和你一起吃飯的那個老傢伙。”文森特說。

斯坦利先生沒到廚房來,他穿過客廳,上樓去了。

“嗨?去‘海浪’了?”勞倫斯輕聲說,說話時抬起頭,好像在透過天花板和斯坦利先生說話。“老傢伙是不懂那種事的,”他說,“五十年前不懂,現在也一樣。我是不允許自己的工人走近那個地方的,對吧,尤金?”

尤金臉紅了,表情嚴肅起來,好像在學校裡遭到老師的逼問一樣。

“尤金嘛,他不需要去那種地方。”文森特說。

“我說的是不是真的?”勞倫斯急切地問道,好像有人和他爭辯似的,“是真的,對不對?”

他看了一眼文森特,文森特說:“是,是。”對於這個話題,他好像沒有勞倫斯那麼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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