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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星的衛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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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你會覺得這裡的一切都很純潔,”勞倫斯對莉迪婭說,“純潔!嗬,好傢伙!”

最後一局牌,莉迪婭欠勞倫斯二十五分錢,她上樓去取錢。等拿完錢出來,走進漆黑的過道時,她看到尤金站在那兒,望著窗外。

“希望明天的暴風雨不要太糟糕。”尤金說。

莉迪婭站在他旁邊,也向外邊望去,可以看到月亮,但有些模糊。

“你不是在水邊長大的吧?”莉迪婭問。

“不,不是。”

“能趕上兩點半的船就沒事了,對嗎?”

“當然希望這樣了。”尤金像個小孩子,毫不諱言自己的害怕,“我可不喜歡被淹死[10]。”

莉迪婭記得自己小時候也這樣說“淹死”,那時她認識的大部分大人和所有孩子都這麼說。

“你不會有事的。”莉迪婭對尤金說,語氣堅定而慈愛,然後下樓把錢給了勞倫斯。

“尤金呢?”勞倫斯問她,“在樓上嗎?”

“他擔心天氣不好,正望著窗外發呆呢。”

勞倫斯笑了。“叫他上床睡覺,別再想了。他的房間和你的挨著,我得告訴你啊,他在睡夢裡可是會嚇得大喊大叫。”

莉迪婭第一次見到鄧肯是在一家書店,她的朋友沃倫在那兒上班。有一天,莉迪婭在等沃倫一起出去吃午飯,沃倫去取外套了。這時有人請另一個店員雪莉幫忙找一本《波斯人信札》,那個人就是鄧肯。雪莉帶著鄧肯走到該書所在的位置。書店裡很安靜,莉迪婭聽鄧肯說,這本書一定不好上架,該把它歸為小說呢,還是政論文呢。莉迪婭覺得鄧肯的話暴露了一些資訊,說明他讓自己顯得博學多識,與眾不同。對於光顧這裡的客人來說,這大概沒什麼稀奇的。後來她還會想起這一刻,想到他的無能為力、略顯逢迎和缺乏自信,覺得很有意思。沃倫穿好外套回來了,跟鄧肯打過招呼後,一邊和莉迪婭一起往外走,一邊小聲對她說:“鐵皮人[11]。”沃倫和雪莉喜歡給客人們取綽號,莉迪婭聽他說過“大理石嘴”、“鷹嘴豆”和“殖民地公爵夫人”,而鄧肯是“鐵皮人”。她覺得,他們之所以給鄧肯取這個綽號,一定是因為他身上穿的那件平整的灰大衣;還有他的頭髮也是淺灰色的,年輕時顯然是金黃色的。鄧肯並不瘦,臉部線條也不是稜角突出的那種,看上去關節也不會嘎吱作響;他身體靈活、健壯,表情愉快而不失嚴肅;皮膚白皙,打扮得乾淨利落、整整齊齊。

莉迪婭沒跟鄧肯說起過綽號的事,沒說曾經在書店裡見過他。大約一週後,他們在一家出版社組織的聚會上見面,鄧肯不記得曾見過她。莉迪婭想,在書店那天,鄧肯可能只顧著和雪莉說話了,沒看到自己。

莉迪婭相信自己對事物的理解,通常是這樣。她相信自己對沃倫的判斷,對沃倫的朋友雪莉也一樣,也包括偶然認識的人,像經營旅館的這對夫妻、斯坦利先生,還有一起打牌的那幾個人。她覺得自己知道人們行為背後的原因,並常常高估自己那些未經證明的推測和未經證實的猜想。但想到和鄧肯之間的衝突,她卻覺得自己愚蠢而無助。她還是能滔滔不絕,因為解釋是她的習慣,但即便是對自己說的話,她也不相信。所以說話沒有用,還不如蒙上頭坐在地上大哭一場呢。

她問自己,是什麼給了他這樣的權力。她知道是誰,但想知道是什麼、在什麼時候——權力的轉移是什麼時候發生的?自尊和理性是什麼時候全面退位的?

莉迪婭上床後看了半個小時書,然後穿過過道去衛生間。已經過了午夜,房子裡一片漆黑。她半開著房間的門,沒開過道的燈。尤金的房門也半開著,她經過那裡時,聽到裡面傳來低低的、小心翼翼的聲音,像呻吟,又像耳語。她想起勞倫斯說的,尤金在睡夢裡會大喊,但這不是睡著時發出的聲音,她知道尤金是醒著的。在漆黑的房間裡,尤金躺在床上,望著門口,試圖引誘她。這引誘充滿色情意味,很直接,聽上去又有些無助,就像他站在窗邊坦白地承認自己害怕一樣。莉迪婭繼續往前走,回到自己的房間後,把門關上,閂好。其實即便在當時,她也覺得這樣做毫無必要,尤金絕不會硬闖,他身上沒有那種蠻橫的氣質。

接下來她就那麼躺著。她覺得自己變了,變得不想冒險了。本來可以去尤金那兒,甚至更早的時候可以給勞倫斯一個暗示。換作過去,她可能會那麼做。可能做,也可能不做,要看自己的感覺。現在好像沒有這個可能了。她感覺自己像被裹住了,被無聊的知識層層包裹,嚴嚴實實地保護著。這當然都不是壞事——它讓你的思想一覽無餘地呈現在面前。沒有了慾望的驅使,你可以更從容、更平和地進行思考。

她在想,那些男人會是什麼樣的情人。勞倫斯是不錯的選擇,他和自己年齡最為接近,會有什麼樣的反應也可以預見,可能他還很習慣這種謹慎的偶遇呢。他表示親近的方式會有些粗俗,但她不一定反感。他會很高興,很快活,很謹慎,也許還有點暗喜,會認認真真地向她獻殷勤,也不忘藉機插一句警告:開個玩笑,或友好地罵她一句,來提醒她他們之間的關係。

尤金絕不會認為有這個必要。不過對於情人,他會比勞倫斯忘得還要快。(快得多,因為勞倫斯雖然不會拒絕這樣的好事,事後卻會擔心有不好的後果,所以必須築起一道嚴格的防線。)尤金會和勞倫斯一樣老練。多年來,姑娘們和婦女們一定和莉迪婭一樣,在回應尤金那種請求,那種率真的坦白。她認為尤金會很慷慨,他應該是一個懂得感恩、忘我的情人,對自己的女人非常好,所以他離開的時候女人們絕不會找他的麻煩,不會逼著他結婚或追著他哭哭啼啼的。她們對那些說話有保留、前後不一致、開空頭支票、騙人和嘲弄別人的男人才會那樣。那些男人會讓女人們懷孕,女人們會瘋狂地給他們寫信,說如何如何愛他們,也會對他們施以報復。尤金不會有這些麻煩,他是個天真快樂的愛情奇才,直到什麼時候覺得該結婚了,他會娶一個相貌普通、母親一般的姑娘,也許比他大一點,精明一點。他會是個忠誠的丈夫,對妻子很好,妻子會照顧好家;他們會擁有一個信仰天主教的大家庭。

那麼文森特呢?他不像另外兩個那麼容易想象:沒有勞倫斯和尤金的吵鬧和動作,裸露的肩膀和溫暖的、令人愉快的皮膚,沒有他們的體力、努力和無助。莉迪婭不好意思這樣想文森特,可是她現在唯一真正感興趣的卻是他。她想讓他的謙恭、沉默、幽默和無能來增加他的運氣。她喜歡的恰恰是他和勞倫斯不一樣的地方,正是這些東西決定了他一生都要為勞倫斯——或像勞倫斯那樣的人工作,而不是相反。她也喜歡他不同於尤金的地方:嘲諷的態度、耐心,以及持重的性格。彷彿她小時候在農場生活時就認識他了,他們生活的農場差不多,這樣的人在她的家族裡一定已經生活了幾百年。她瞭解他的生活,能看到一扇扇門向她敞開,通向她所知道的和已經遺忘的;能看到房間和風景展現在眼前;能看到那裡:雨夜,鄉間的小溪和墓地,籬角的美國稠梨和金翅雀。她甚至懷疑這些真的發生過。多年來沉迷於慾望和貪念,你是否曾經夢迴溫柔的幻想之鄉?或許這隻說明她真正需要和想要的東西是什麼。多年前是否應該愛上一個像文森特這樣的人並且嫁給他?是否應該聚焦於這樣的生活能夠滿足的那部分自我,而忘掉其餘的自我?

也就是說,是否應該留在愛情被安排好了的地方,而不要去別處?在別處,你得創造愛,不止一次地創造,並且永遠不知道這些努力是否真的能換來愛。

鄧肯會說起他的歷任女友:能幹的露絲,冒失的朱迪,快樂的戴安,優雅的多拉瑞斯,妻子般的麥克西恩,金髮、大胸的美女羅莉安,會說多種語言的瑪麗安,神經質的卡羅琳,感情奔放、有些像吉卜賽人的羅薩麗,聰明、憂鬱的露易絲,安靜的社交名人簡。現在他會怎麼說莉迪婭?詩人莉迪婭?悶悶不樂、髒亂不堪、不能令人滿意的莉迪婭?不能令人滿意的詩人莉迪婭?

一個週日,鄧肯和莉迪婭開車行駛在彼得伯勒附近的山裡,鄧肯說起了羅莉安的美貌。也許是怡人的鄉間風光讓他想起了這位前任。他說那幾乎可以說是一個笑話,簡直就是荒謬。在一個小鎮上,鄧肯停下來加油,莉迪婭走到馬路對面一家週日營業的折扣店,從貨架上買了幾管化妝品。在加油站那又冷又髒的廁所裡,她把一些淺黃褐色的液體拍在臉上,一些綠色的膏狀物擦在眼皮上,想讓自己的形象來個徹底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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