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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星的衛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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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門開了,弗朗西絲嚇了一跳。她最不希望泰德發現自己在這兒偷聽,好像在監視他一樣。不過謝天謝地,不是泰德,是學校的秘書,一個體態豐滿、不苟言笑的女人。她很久前就在這兒做秘書了,弗朗西絲上學的時候就是,比那還要早。她深愛這所學校,也愛弗朗西絲在聯合教堂主持的聖經班。

“你好,親愛的。來這兒透透氣?”

弗朗西絲旁邊的窗戶當然沒開啟,有縫隙的地方甚至用膠帶粘了起來。但是她做出同意的表情,幽默地說道“開個小差”,表示知道自己應該在教室。秘書平靜地下樓去了,邊走邊友好地說:

“你的合唱團今天唱得很好聽。我一直都很喜歡聖誕節的音樂。”

弗朗西絲回到教室,坐在桌子上,朝孩子們笑了笑。他們已經唱完《聖城》,開始唱《威斯敏斯特頌歌》了。這些孩子看起來確實很傻,可是這怎麼能怪他們?唱歌本來就很傻。弗朗西絲永遠都想不到,孩子們會注意到她臉上的笑容,並在事後這樣議論:她一定是去走廊裡見泰德了。弗朗西絲以為這件事沒有人知道,這一點清楚地表明她缺乏小鎮上的人應有的本能。她沒有意識到自己總是相信別人,無所顧忌。人們說,很顯然,她曾經離開過這裡,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其實她離開的時間並不長,只有四年,就是在音樂學院上學的時候,但不謹慎卻是真的。弗朗西絲個子高高的,肩膀窄窄的,骨架修長;她說話的聲音很高,語氣很急迫;她像外面的人一樣,總是來去匆匆,好像有什麼事似的;也像外面的人一樣,天真地以為沒有人會注意到自己。她急匆匆地在鎮上穿行,懷裡抱著音樂書,隔著馬路朝對面的人大喊,說安排有變,好像忙得不可開交似的。

“叫邦尼三點半再來!”

“你有鑰匙嗎?我的鑰匙落在辦公室了!”

她這些特點小時候就顯現出來了。雖然家裡沒有鋼琴,她卻非要學彈鋼琴。那時候她和母親、弟弟一起,住在五金店樓上的一套公寓裡。(父親去世了,母親就在樓下上班,收入微薄。)不管怎樣,她湊齊了每週三十五分錢的學費,但是唯一能見到的鋼琴就是老師的那一架。在家,她用鉛筆在窗臺上畫出鍵盤,在上面練習。有個作曲家(好像是韓德爾?)曾經把自己關在閣樓裡練習彈撥絃古鋼琴,為的是不讓父親知道自己對音樂迷戀到了什麼程度。(一個有趣的問題是:他是怎麼把鋼琴偷偷地弄到閣樓上去的呢?)如果弗朗西絲成為著名的鋼琴家,那麼窗臺上的鍵盤——它俯瞰著小巷和冰壺冰場的屋頂——就會成為另一個傳奇。

“不要以為自己是什麼天才,你不是。”這是保羅說過的另一句話。弗朗西絲那麼想過嗎?她覺得將來會有了不起的事發生,但是也不確定。現在看來確實那麼想過。她回到家,開始教音樂,週一在高中,週三在公立學校,週二、週四在鄉村的小學校,週六練習管風琴並自己教學生,週日在聯合教堂彈奏管風琴。

“依舊在這個文化大都市裡跌跌撞撞。”她給音樂學院的老朋友們寄聖誕賀卡時會這麼寫,意思是說一旦母親去世,自己獲得自由,她就會開始獨立的新生活。雖然那種生活是什麼樣子她也說不清,但肯定比現在好得多。朋友們回寄給她的卡片通常也是一樣的口氣,心煩意亂又充滿懷疑:“又生了一個。不難想象,手在尿布桶裡的時間比在鍵盤上的多。”大家都三十出頭了,在這個年齡,有時候你很難面對這樣一個事實:這輩子可能就這樣了。

外面,風吹得樹都彎了,雪模糊了人們的視線。是一場小的暴風雪,在這個地方沒什麼特別的。窗臺上有把舊銅墨水壺,壺嘴長長的。這把壺弗朗西絲經常見,會讓她想起《一千零一夜》之類的東西,有種沉默、快樂和異域的徵兆或者說暗示。

四點後在走廊裡見到泰德時,泰德和她打招呼:“嗨,你好!”然後壓低聲音說:“在儲藏室等我。我馬上就來。”

“好,”弗朗西絲說,“好的。”她把一些音樂書鎖起來,把鋼琴蓋合上,焦躁不安地磨蹭了一會兒,然後等所有學生都走了,就跑上樓,來到科學課教室。和教室相連的是一個沒有窗戶的寬敞的小房間,那就是泰德的儲藏室。他還沒到。

這是個儲存間,靠牆兩側的架子上擺滿了瓶子,瓶子裡裝著各種各樣的化學藥品。如果沒有標籤,她只認識硫酸銅,記得那漂亮的顏色。架子上還有本生燈、燒瓶、試管、一副人體骨骼標本、一副貓的骨骼標本、一些裝在瓶子裡的器官,也可能是有機組織,她沒有仔細看,而且房間裡的光線很暗,也未必能看清楚。

弗朗西絲擔心門房會進來,或者泰德指導的學生也有可能來,比如做黴菌或蛙卵研究(當然,季節不對)專案的學生。他們要是回來該怎麼辦?她聽到有腳步聲傳來,心怦怦直跳。當她意識到是泰德時,心情並沒有平靜下來,而是變成了另一種激動。她的心突突地跳著,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出於強烈的、不可遏制的期待。雖然快樂,但對身體來說,卻和恐懼一樣令人難以承受。她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了。

她聽到泰德鎖門的聲音。

泰德出現在儲藏室門口。他帶上門,只留下一條縫,屋子裡幾乎一片漆黑。那一刻,弗朗西絲看他的眼光有兩種。一種是一年前的那種,那時他們一點關係都沒有。科學課教師泰德·馬卡瓦拉,雖然不到四十歲,但是沒有參軍;他倒是有妻子和三個孩子,也許還有心臟雜音或類似的什麼問題;他看上去確實很疲憊。泰德個子高高的,有點駝背,黑頭髮,膚色很深,表情急躁卻不乏滑稽,雙眼疲憊但不失神采。大概泰德看弗朗西絲的眼光也一樣:她帶著猶豫、恐懼的表情站在那兒,大衣搭在胳膊上,靴子提在手裡。(她覺得不應該把衣服留在教師衣帽間。)有那麼一瞬間,他們不能以另外一種眼光看對方,不記得改變是怎樣發生的了,不知道如果上天沒有給他們這個恩惠會怎樣。如果是那樣,他們在這兒做什麼?

泰德關門的時候,弗朗西絲再次抬起眼看他:他的側臉和顴骨是絕妙的、完美的韃靼人的線條。在她看來,關門這一動作隱秘而無情。她知道,他們不可能回到沒有改變的時候了。改變已經發生了。

接下來的一切一如往常:舔,壓,舌頭,身體,挑逗,傷害,安慰,鼓勵,殷勤備至。和保羅在一起的時候,她曾經懷疑整件事都是騙局,有點像皇帝的新衣之類;懷疑沒有人像他們裝的那樣,真的有那種感受,她和保羅當然也沒有。整件事有種糟糕的氛圍:道歉、拘謹、尷尬;尤其令人難以忍受的是還要呻吟,說甜言蜜語,告訴對方自己很快樂。可是不,那不是騙局,都是真的,勝過一切;那些預兆——緊閉的雙眼,沿脊柱而行的戰慄,所有那些原始的愚蠢行為——也都是真的。

“還有多少人知道這個?”她問泰德。

“哦,不會太多的,也許有十來個。”

“可能永遠都流行不起來。”

“嗯,在大眾中永遠都流行不起來。”

架子之間的空間狹小,又有那麼多易碎的裝置,她怎麼沒想到把靴子和大衣放下呢?實際上她根本沒想到他們會擁抱這麼久,這麼熱烈。她以為他有事要跟自己說呢。

泰德把門開啟一點,讓外面進來一點光;然後從弗朗西絲手裡拿過靴子,放在門外;拿過她的大衣,但是沒有放在外面,而是展開,鋪在沒有地毯的地板上。弗朗西絲第一次見泰德做類似的事情是在春天的時候,在寒冷的、還沒有長出樹葉的樹林裡,他脫下自己的風衣,有些笨拙地鋪在地上。這個簡單的準備動作讓弗朗西絲很受感動,他就那樣不慌不忙地把衣服鋪開、拍平,沒有任何問題、任何疑問。直到那時,弗朗西絲才確定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他臉上的表情是那麼溫和、平靜、有宿命感。泰德在這狹小的空間裡跪在地上鋪大衣,喚起了弗朗西絲的回憶。同時弗朗西絲又想:如果他想現在做,是不是說週三就不能過來了?週三晚上是他們固定的見面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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