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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星的衛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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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泰德和格麗塔在維多利亞醫院的候診室裡坐著。泰德注意到一扇彩色玻璃窗上有女王的畫像,壞脾氣的老寡婦,像個聖人,可是多麼叫人失望啊。對手,他想,這是另一家醫院裡聖約瑟石膏像的對手。那尊石膏像伸出雙臂,好像隨時會倒在你身上似的。他想告訴弗朗西絲,兩個一樣壞。每當遇到好笑或令人氣憤的事(很多事既好笑又令人氣憤,好笑的同時又令人氣憤),他都想告訴弗朗西絲。這似乎能給他帶來滿足,就像給編輯寫信可以讓一些人感到滿足一樣。

泰德想給弗朗西絲打個電話,不是要說維多利亞女王的事,現在不行,而是想讓她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告訴她自己在倫敦了。見面的時間他也沒來得及說,週三晚上不能見面了。本來想事後再告訴她的,完事以後再說。可是現在這已經不重要了,一切都變了。他不能在這兒給弗朗西絲打電話,因為候診室裡電話的位置太顯眼了。

格麗塔說看到一家自助餐廳,或者說看到了餐廳的指示牌。已經九點多了,他們還一口晚飯也沒吃。

“你得吃東西。”格麗塔說。不是對泰德說的,而是出於常識隨口說出的。此刻她也許想說芬蘭語,她和泰德不說芬蘭語。泰德小的時候,家裡人堅持說英語,但芬蘭語他只知道幾個詞。格麗塔家則恰恰相反。在漢拉蒂鎮,沒有人和她說芬蘭語,這讓她很煩惱。電話費是他們家一項主要的奢侈性支出,因為泰德覺得不能反對格麗塔和母親、姐妹們沒完沒了地聊天。雖然她們的通話聽起來很無聊,但是顯然能給格麗塔帶來活力。

兩個人拿了火腿、乳酪三明治和咖啡,格麗塔還拿了一塊葡萄乾餡餅。她的手在上面停了一下才拿起來的,也許只是猶豫該拿哪一種,也許是心有愧疚:自己竟然在這個時候吃餡餅,而且是在丈夫面前。他們坐下來以後,泰德想,現在應該離開一下,回候診室給弗朗西絲打個電話。

格麗塔在虔誠地、也許是滿懷希望地吃東西,泰德盯著她寬寬的、蒼白的臉和淺色的眼睛。格麗塔吃東西是為了壓住自己的恐慌,就像泰德想到維多利亞女王和聖約瑟一樣。泰德正要起身離開的時候,忽然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一個念頭:如果他去給弗朗西絲打電話,他的兒子就會死;而不給弗朗西絲打電話,甚至想都不想她,把她驅逐出自己的生活,就會增加鮑比活命的可能,阻止他的死亡。這都是些什麼話!迷信。泰德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有這種想法,可是又停不下來,忍不住要這麼想。要是更糟呢?要是下一個冒上來的念頭就是那樣無理的交易該怎麼辦?信上帝,路德派的上帝,答應回到教會,立刻答應,馬上,那樣鮑比就不會死。放棄弗朗西絲,永遠放棄她,鮑比就不會死。

放棄弗朗西絲。

一邊是道德有汙點的弗朗西絲,一邊是受傷的孩子,可憐的、被壓壞了的孩子——這樣看問題是多麼愚蠢、不公,又是多麼省力。鮑比曾睜開眼睛,用眼神向他提出一個天真的請求:保住他十二歲的生命。無辜與墮落,鮑比與弗朗西絲,如此簡化的邏輯,多麼荒謬!讓人揮之不去的胡說八道。

鮑比死了。他的肋骨斷了,刺破了一片肺。令醫生們不解的是,他居然堅持了這麼久。但還是在十二點之前死了。

很久以後,泰德把這些告訴了弗朗西絲。不僅包括他關於女王的愚蠢聯想、自助餐廳的那頓飯,還有他本來想給她打電話,後來為什麼又沒打,以及他關於交易的想象,一切都告訴了她。他跟弗朗西絲說這些並不是坦白什麼,而是覺得有意思,說明即使最有理性的人也會故態復萌,奴顏婢膝。泰德沒想到這些話會讓弗朗西絲不高興,因為他畢竟做出了完全有利於她的決定。

弗朗西絲一個人在儲藏室待了一會兒,穿上衣服,繫好釦子,穿上靴子和大衣。她腦子裡一片空白,看了看那幾副骨骼標本。人的骨骼好像比真實的小,而貓的卻好像比真實的大,也長。

弗朗西絲離開學校的時候,一個人也沒碰到。她坐進車裡,心想為什麼要把大衣和靴子從衣帽間拿走,叫人以為自己好像回家了。誰都能看到,她的車還停在這兒。

弗朗西絲開的是一輛舊車年的普利茅斯。她離開漢拉蒂以後,很多人腦子裡還會浮現這樣的畫面:弗朗西絲在熄火的車裡忙活著,試了一招又一招(已經遲到了),車子發出咔咔、突突的聲音,但就是發動不起來。要麼就是像現在這樣,下著雪,弗朗西絲沒戴帽子,也沒圍圍巾,從車窗裡探出腦袋來,努力把原地打轉的車開出雪堆,臉上的表情彷彿在說,她很清楚,這輛車只會給人找麻煩,但她還是要和它戰鬥到底。

最後她真的開出來了,沿著山路往下,向主街開去。她不知道鮑比怎麼了,出了什麼事。泰德出去後,她沒聽到秘書和他說了些什麼。主街上的店鋪裡都亮起了燈,看起來很溫暖的樣子。街上有馬,也有汽車(馬路上的積雪還沒有清掃),馬和汽車不時吐出或噴出一團團的白氣。弗朗西絲覺得,今天街上的人似乎比平時多。他們有的站在外面說話,有的不說話,只是不想散開。一些店主也出來了,雪天裡只穿著襯衣,在那兒站著。郵局那一角好像被封起來了,人們看的正是那個方向。

弗朗西絲把車停在五金店後面,跑上長長的戶外臺階。那天早上她鏟乾淨了臺階上的冰雪,現在看來還得再鏟。她感覺自己彷彿在奔向一個藏身之所,但她錯了,阿德萊德在。

“弗朗西絲,是你嗎?”

弗朗西絲在後廳脫下大衣,檢查了一下襯衫上的扣子,把靴子放在橡膠地墊上。

“我正跟奶奶說呢。她一點都不知道,沒聽到救護車來。”

廚房的桌子上放著一筐洗乾淨的衣服,上面蓋著一個用來擋雪的舊枕套。弗朗西絲來到廚房,正要打斷阿德萊德的話,但看到那筐衣服,知道自己開不了口了。在她最忙的時候,比如聖誕節或春季演奏會前後,阿德萊德都會過來幫忙,把髒衣服帶回家,洗淨、熨平、漂白、上漿,然後再給她們送回來。阿德萊德有四個孩子,但總是願意幫助別人。烘烤食物啦,買東西啦,照顧孩子啦,誰家有困難,她就在誰家進進出出,忙得不亦樂乎。純粹的慷慨無私,十足的敲詐勒索。

“弗雷德·比徹的車裡全是血,”阿德萊德扭頭看著弗朗西絲說道,“後備箱開著,裡邊放著嬰兒車,他本來是要給嫂子家送去的。後備箱裡全是血,全是血。”

“是弗雷德·比徹嗎?”弗朗西絲問,看來這個話題是繞不開了,“是弗雷德·比徹撞了……馬卡瓦拉家的兒子嗎?”她當然知道鮑比的名字,泰德每個孩子的名字她都知道,也知道他們長什麼樣。但是她養成了一種習慣,提到他們(也包括泰德)的時候故意用模糊的說法,所以即便是現在,她也說“馬卡瓦拉家的兒子”。

“你也不知道嗎?”阿德萊德說,“剛才你在哪兒?沒在學校?他們不是來把他叫走了嗎?”

“聽說是這樣。”弗朗西絲說。她看到阿德萊德泡了茶,很想喝一杯,但是不敢去碰茶杯或茶壺,因為自己的手在抖。“聽說他兒子死了。”弗朗西絲說。

“死的不是他家的,是另外一個,奧黑爾家的兒子。有兩個孩子,奧黑爾家的那個當場就死了,太可怕了。馬卡瓦拉家的那個也活不了。他們用救護車送他去倫敦了,活不了。”

“唉,唉。”弗朗西絲的母親說。她坐在桌旁,面前有本開啟的書。“唉,唉,想想這個當媽的吧,真可憐。”但阿德萊德這些話她已經聽過一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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