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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星的衛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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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哦,是的,是天主教徒。”

“還有馬卡瓦拉。”

“我不認識他們吧?他們是外國人嗎?”

“芬蘭人,從北安大略來的。”

“我想也是這樣,聽著就像外國人。我不用去了。”

弗朗西絲確實得再出去一趟,晚上去圖書館幫母親借書,每週都得借三本新的。母親看到一本厚厚的好書就高興。能讀好一陣子了,她會說,就像說一件大衣能穿好一陣子或一床毯子能蓋好一陣子一樣。實際上,對她來說,書就像暖和、厚實的鴨絨被,她可以蓋在身上,舒服地縮在裡面。當一本書快看完的時候,或者說被子越來越薄的時候,她就會數數還剩下多少頁,然後對弗朗西絲說:“你給我借新的了嗎?哦,對了,在那兒,我想起來了。嗯,看完這本還有那本。”

但總有這樣的時候,舊的看完了,新的還沒借來,這時她就只能等。(幸好,隔不久,比如三四個月,弗朗西絲就可以重新借同一本回來。母親會重新沉浸其中,甚至會給她講故事的背景和人物的某些資訊,就像從來沒讀過一樣。)母親等新書的時候,弗朗西絲會叫她聽收音機。她說什麼母親就做什麼,從來都是這樣,但收音機好像不能給母親帶來安慰。當她沒有東西蓋的時候(打個比方),她就會走到客廳,從書架上抽出一本舊書,可能是《忠誠的雅各》,可能是《洛娜·杜恩》,然後蜷坐在小凳子上,緊緊地握住,讀起來。也有的時候只是拖著腳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除了過門檻外絕不抬高腳。雖然她會緊緊地抓住傢俱,還是時不時撞到牆,因為沒開燈,什麼都看不見。至於身體虛弱,那是因為她現在已經不走路了。她會突然感到一陣可怕的焦躁,一種慢動作般的瘋狂,在沒有書、食物或安眠藥幫助的時候,就可能發作。

今天晚上母親問:“你幫我借的書呢?”這讓弗朗西絲很反感。她反感母親的冷漠和自我中心思想,厭惡她的虛弱和殘存,那雙瘦小的腿多麼可惡,胳膊上的皮膚松垂著,像起皺的袖子。但是自己不冷漠嗎?能比母親好多少?她路過郵局那一角的時候,已經沒有事故的痕跡了,只有新的雪,從南邊,從倫敦(他一定會回來的,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一定會回來的)那邊吹來。她對那個孩子感到非常憤怒,他那麼愚蠢,不長腦子地冒險、炫耀,闖進別人的生活,闖進她的生活。她現在誰都不能想。比如說阿德萊德吧,阿德萊德臨走前跟著她來到臥室,她正要脫掉緞子襯衫,總不能穿著這身衣服做晚飯。她解開前面的扣子,然後解袖子上的。她站在阿德萊德面前,就像剛才站在泰德面前一樣。

“弗朗西絲,”阿德萊德緊張兮兮地小聲說道,“你沒事吧?”

“沒事。”

“你不覺得這是對你們的懲罰嗎?”

“什麼?”

“上帝對他的懲罰。”阿德萊德說,臉上閃爍著興奮、滿足和沾沾自喜的神情。阿德萊德在結婚前,有那麼一兩年曾經大受男人們歡迎,或者說聲名狼藉。經常有人拿她的名字編雙關語。後來她嫁給了弗朗西絲那個固執、天真的弟弟克拉克。阿德萊德長得又矮又胖,當姑娘的時候身材就像生過孩子一樣,還有點鬥雞眼。弗朗西絲不明白,自己怎麼和她成了朋友,或者說結成了聯盟,反正就是這個意思吧。那時克拉克晚上出去輔導青少年冰球隊的訓練,她坐在阿德萊德的廚房裡,把克拉克的寶貝威士忌(她們把他剩下的兌水沖淡了)摻進咖啡裡喝。爐子旁晾著尿布,桌子上放著一些廉價的玩具火車軌道,是金屬的,還有一個醜醜的玩具娃娃,沒有眼睛,也沒有胳膊。在這樣的環境裡,她們談到了男人和性。可恥的放鬆,令人內疚的放縱,自己犯下的大錯。那次談話中,阿德萊德沒提到上帝。她一次也沒有說生殖器本來的那個詞,試了試,但沒說出口。“那活兒,”她說,“他一下子掏出那活兒。”那股勁兒就像她說“停屍桌上”那樣叫人不安。

“你看起來很不舒服,真的,”她對弗朗西絲說,“好像嚇傻了,病了。”

“回家。”弗朗西絲說。

憑什麼要她為此付出代價?

郵局前,兩個人正在往藍杉上搭聖誕節彩燈。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工作?一定是在出事前就開始幹了,後來不得不離開。中間這段時間一定是去喝酒了,至少其中一個是醉醺醺的。卡爾·卡拉漢叫一串彩燈給纏住了,另一個是博斯·克里爾,取這個名字是因為他永遠都當不了什麼頭兒[14]。博斯站在一旁,等著卡爾自己解開彩燈。博斯·克里爾是個文盲,但是很懂得享受。他們的卡車後面還堆滿了塑膠冬青花環和一串串紅紅綠綠的東西,這些都得掛起來。音樂會、演奏會,鎮上的人們能想到的幾乎所有的公共慶祝活動都少不了弗朗西絲,所以她知道這些裝飾物品存放在哪兒。這些東西年復一年扔在鎮公所的閣樓上,沒人想得起來。直到某一天,地方政務會上有人說“嗯,現在得想想怎麼慶祝聖誕節了”,人們才想起這些東西,拖出來用。這兩個傻瓜還要把一串串裝飾品、彩燈和花環掛起來。弗朗西絲走開時,心裡很瞧不起他們。笨拙的工人,破舊的花環和裝飾品,普通工作的單調乏味——一種荒謬的聖誕季義務感將這些感覺統統攪動起來。換個時間,她說不定覺得這一幕很令人感動,很值得讚賞呢。她可能會向泰德解釋這種感情,泰德從來都不能理解她對漢拉蒂的忠誠。他說可以生活在城市裡,也可以生活在樹林裡,就像他原來生活的邊遠村落那樣,但就是不能生活在漢拉蒂這樣的地方。這兒狹小、落後,沒有荒野的開闊;擁擠,又缺乏城市生活的熱鬧和豐富多彩。

可是他就生活在這裡。

弗朗西絲記得夏天的時候也是這樣,周圍的一切都讓她反感。泰德、格麗塔和孩子們走了,去北安大略看望他們的親戚,要在那兒待三週。前兩週,弗朗西絲去了休倫湖上的一座小別墅度假,她每年都租住在那裡。她是帶母親一起去的,母親就坐在乳香木下看書。在那兒的時候,她還覺得沒什麼。別墅裡有一套舊版的《大不列顛百科全書》,她一遍遍地讀那篇關於芬蘭的早已過時的文章。晚上,她躺在前廊上,聽湖水拍打著岸邊,想著北安大略,那個她從來沒去過的荒涼的地方。但當她不得不回到鎮上,而泰德還沒回來時,那一陣子真是糟透了。她每天上午都去郵局,每次都沒有他的來信。她站在郵局裡,望著窗外的鎮公所,那裡有支紅白兩色的大溫度計,記錄著“勝利債券”運動的進展。在她心裡,泰德已經不在北安大略,不在親戚家大吃大喝、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了。他走了,可能在任何地方,這個鎮子以外的任何地方。除了在她荒唐、痛苦的記憶中,他已經退出她的生活。那段時間她確實憎恨所有人,幾乎不能禮貌地回答別人的問話。她憎恨人、炎熱的天氣、鎮公所、溫度計、人行道、街邊的建築,還有人們的說話聲。後來,她很不願意想起這段經歷,不願意想到樣子還不錯、並不討厭的房屋和熟人們還算友好的問候竟然需要某個人的存在才能令人愉快,而這個人,她在一年前還不認識;不願意想到他在同一個鎮上的存在竟是這樣不可或缺,即使看不到他、沒有他的訊息也沒關係,只要他在就行。

泰德回來的第一個晚上就是他們在學校見面、身上蹭上油漆的那個晚上。那時弗朗西絲想,此前那些忍耐都是值得的,只是必須付出的代價。她忘了痛苦,就像人們說的,你總是忘了生孩子的痛苦。

現在她想起來了,那只是個預演,她編來折磨自己的。現在是真的了,泰德會回到漢拉蒂,但是不會回到她身邊了。因為事故發生的時候他們在一起,他會恨她,至少不願意想到她,想到她就會想到那件事。而假設孩子活下來,成了瘸子,也好不到哪兒去,對弗朗西絲來說是這樣。他們一定想離開這兒,泰德說過格麗塔不喜歡這兒。他很少在弗朗西絲面前提格麗塔,這是一次。格麗塔很孤獨,她在漢拉蒂過得很不自在,現在一定更不喜歡這裡了吧?弗朗西絲夏天時的想象將會在來年夏天變為現實。泰德會離開這裡,回到妻子身邊,很可能此刻就擁抱著她,安慰她,用他們自己的語言和她說話。他說過不和妻子說芬蘭語,是弗朗西絲問的。弗朗西絲能感覺出來,他不喜歡這個問題。他說自己幾乎不會說芬蘭語,她不信。

芬蘭——烏戈爾部族的起源蒙著一層神秘的色彩,百科全書裡這樣寫道。這個說法讓弗朗西絲感到很高興,她沒想到,百科全書會承認這種事情。芬蘭人曾被稱為達瓦斯蒂人和卡累利人,進入十三世紀很多年以後,他們都還是多神教徒。他們信仰三種神:空氣之神、森林之神和水之神。弗朗西絲知道這些神的名字,讓泰德很是吃驚。“尤科”“塔皮歐”“阿提”,泰德從來沒聽說過。他所瞭解的祖先可不是那些溫和的多神教徒。據百科全書介紹,在有些地方,居住在森林裡的馬扎爾人仍然在向鬼魂獻祭。泰德家是被驅逐出芬蘭的,不是在到處都是松樹和白樺的北部森林,而是在赫爾辛基的會議廳和報社辦公室,在演講廳和校對室。這是家裡人教泰德要記住的。在他的記憶裡,沒有多神教的祭拜儀式(弗朗西絲說到向鬼魂獻祭的時候,他說“胡說”),有的是這樣一個時代:秘密印刷機、天黑之後散發傳單、註定失敗的示威和光榮的入獄。他們用示威和宣傳來反抗瑞典人,反抗俄國人。俄國進攻芬蘭,芬蘭與德國正式結盟,泰德的忠誠沒有著落了。他當然不會忠誠於加拿大,他說現在在這裡他被看作敵國人,並受到加拿大皇家騎警隊的監視。弗朗西絲簡直不敢相信有這種事。不過泰德好像很自豪。

秋天,在乾燥的樹林裡散步時,泰德告訴弗朗西絲很多事。她真應該為自己的無知感到慚愧。泰德講西班牙內戰,講俄國的事情,弗朗西絲聽著,雖然表面上在正常地問答,但腦子一直在走神,不時盯著哪根柵欄或哪個土撥鼠洞發會兒呆。

主要意思她能抓住,泰德認為總體來說社會在走向失敗,而戰爭,人們眼裡這場巨大的、但很快就會過去的危機,實際上只是這種狀況的自然表現。只要弗朗西絲說有一絲希望,泰德就會反駁她,並解釋為什麼到現在為止所有制度都註定會失敗,一場災難接著一場災難,直到……

“直到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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