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木星的衛星

首頁
關燈
護眼
字型:
第72章

我有些吃驚——不只是因為他說的話,還因為他覺得現在就有權利說了。我只得看著窗外,看著樓下來來往往的車輛,讓自己保持平靜。

“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他補充道。

很久以前,父親曾溫和地對我說:“第一次見到理查德時,我想起了父親說過的一句話:如果一個人有他自認為的一半聰明,他就比實際上聰明一倍。挺有意思。”

我轉過身來,想跟他說這個,卻只是盯著螢幕上的曲線,沒說出來。不是那曲線有什麼不對勁,或者那嘟嘟聲和螢幕上的亮點有什麼異常,只是因為它正好在我眼前。

父親發現我盯著那螢幕看,便說:“你欺負我,這不公平。”

“是呢,”我說,“我也得連個顯示器。”

我們笑了,很正式地親吻了一下,然後我就走了。我想,至少他沒問起尼古拉的事。

第二天下午我沒去醫院,因為父親在做進一步的檢查,為手術做準備。我想晚上去看他。不知不覺我轉到了布盧爾大街,開始在服裝店裡試衣服。我突然對時尚和自己的外表著了迷,就像突然感到一陣劇烈的頭疼一樣。看著大街上來來往往的女人和商店裡各式各樣的服裝,我在想怎麼給自己換換形象,該買些什麼樣的衣服。我意識到自己的痴迷有點過分,卻擺脫不掉這種想法。有人曾經告訴我,在等待生死存亡的訊息時,他們站在冰箱前,開啟冰箱門,看見什麼就吃什麼——冰涼的煮土豆,辣椒番茄醬,一碗一碗的摜奶油;或一直做縱橫填字遊戲,根本停不下來;全神貫注地做一件事——某種消遣活動——一直做,認真到狂熱的程度。我從衣架上挑了很多衣服,走進一間間狹小悶熱的試衣間,在一面面讓人無處遁形的鏡子前把衣服套在身上。我揮汗如雨,有一兩次覺得自己都快要暈倒了。從一家服裝店走出來之後,我想必須得離開布盧爾大街了,於是決定去逛博物館。

我想起在溫哥華的另一次經歷。當時尼古拉在上幼兒園,朱迪絲還是個小嬰兒。尼古拉得了感冒去看醫生,也可能是去做常規檢查,驗血報告上顯示她的白細胞有點異常——要麼是數量太多,要麼是體積增大。醫生要求做進一步的檢查,我就帶著她去醫院做了。沒人跟我提白血病,可是我當然知道他們要檢查什麼。帶尼古拉回家後,我讓臨時照看朱迪絲的保姆下午留下來照看兩個孩子,自己去購物。我買了有生以來風格最大膽的一件衣服,一條前面有繫帶裝飾的黑色絲質緊身連衣裙。我還記得那個明媚的春日午後,記得百貨商店裡的細高跟皮鞋和豹紋內衣。

我也記得從聖保羅醫院回家時的情形。尼古拉坐在我的膝蓋上,我們坐在擁擠的公交車裡,經過獅門大橋。尼古拉突然想起來小時候對大橋的稱呼,小聲對我說:“喲喲——過喲喲。”我情不自禁地撫摸著自己的孩子——尼古拉後背頎長,有一頭漂亮的黑髮,那時候就是個苗條、漂亮的孩子——但我意識到自己撫摸她的方式有點不同,雖然不太可能被她察覺。我小心翼翼的——準確地說不是畏畏縮縮的,而是小心翼翼的——以免自己太動感情。我知道,對不久於人世的人,人們還是會表現出各種形式的愛。但這種愛是謹慎的、剋制的,因為你還得活下去。我們愛得如此小心翼翼,不會引起關愛物件的一丁點兒懷疑。尼古拉當時不知道,後來也不會知道。各色玩具、各式親吻、各種玩笑紛紛湧向她;儘管我擔心她會對人為製造的正常日子和節假日有所察覺,但其實她永遠都不會知道真相。結果一切都很好,尼古拉沒有得白血病,她長大了——還活著,可能還很快樂,只是不想和別人聯絡。

我想不出博物館裡有什麼真正想看的東西,就沒進去,去了天文館。在那之前,我從沒進過天文館。天文館的展演將在十分鐘後開始,我進去,買了一張票,然後排隊,等候入場。那兒有整整一個班的學生,也可能是幾個班,由老師和志願服務的母親看管著。我四下望了望,想看看除了我還有沒有別的孤身一人的成年人。只有一個——一個紅臉膛、腫眼睛的男人,看上去像是為了不讓自己去酒吧才來天文館的。

我們進去,坐下來。座位往後傾斜,非常舒服,像躺在吊床上一樣,方便我們將注意力集中在球形天花板上。天花板很快變成了深藍色,邊緣處有一圈微弱的光。音樂聲響起,莊嚴優美,周圍的大人趕緊讓孩子們安靜下來,叫他們不要把炸薯條袋子弄得噼啪作響。接著,牆裡傳出一個男子的聲音,流暢,專業,語速緩慢。這個聲音有點讓我想起無線電播音員來,以前他們介紹古典音樂或解說皇室成員前往威斯敏斯特教堂參加重大活動時,就是這種語調,有點回音的效果。

黑幽幽的天花板上佈滿了星星。星星不是一下子出現的,而是一顆一顆地出來,就像夜晚真正的星星一顆顆升起一樣,只是速度快得多。銀河出現了,慢慢地向我們靠近;一顆顆星星在空中劃過,熠熠生輝,然後消失在天幕邊緣,或者說我腦後。星光繼續流動,那個聲音陳述著那些驚人的事實。從幾光年之外看,太陽就像一顆明亮的星星,行星則無法看到。幾十光年之外,肉眼連太陽都看不到。而這個距離——幾十光年——大約只是太陽距銀河系中心距離的千分之一。一個銀河系就包含大約兩百億個太陽,而銀河系又是幾百萬甚至幾十億個星系中的一個。無窮無盡,數不勝數。所有這些都像閃電球一樣在我頭頂上方滾滾而過。

接著,我們熟悉的展現方式代替了現實主義,太陽系模型在天空中優雅地旋轉著,一隻閃亮的小燈從地球起飛,前往木星。我決定不再逃避,去跟蹤事實。木星的質量是其他所有行星質量總和的兩倍半。大紅斑。十三顆衛星。越過木星,瞥了一眼冥王星的偏心軌道和土星冰粒組成的行星環。回到地球,朝熾熱炫目的金星進發。金星上的大氣壓力是地球上的九十倍。水星沒有衛星,每公轉兩週的同時自轉三週;這很奇怪,不像天文學家們過去所說的那樣令人滿意——每公轉一週的同時自轉一週;這樣就沒有一面永遠處在黑暗中了。他們為什麼一開始言之鑿鑿,後來又宣佈那是錯的呢?最後,出現了我們經常在雜誌上看到的畫面:火星上紅色的土壤和像花一樣粉紅色的天空。

展演結束,我坐在位子上,孩子們從我身上爬過,對於剛剛看到、聽到的一切,他們什麼都沒說,只是纏著大人要吃的和玩的。有人想把孩子們的注意力從罐裝汽水和炸薯條上轉移到各種已知和未知的知識,以及可怕、浩瀚的宇宙上,卻好像沒什麼效果。這也挺好,我想。孩子們有一種天然的免疫力,大多數孩子都是這樣,我們不要隨便干預。至於譴責這一點的成年人,推廣這一展演的那些人,他們不也一樣有這種免疫力嗎?所以他們才配上音樂和迴音效果,製造出教堂般的莊嚴肅穆,來激發他們認為自己應該感覺到的那種敬畏感。敬畏感——應該是什麼?是往窗外看去時感到的一陣戰慄嗎?一旦你知道敬畏感是什麼,就不會主動追求那種感覺了。

兩個男人拿著掃帚來清掃觀眾留下的垃圾。他們告訴我,下一場展演將在四十分鐘以後開始,在這之前我得出去。

“我去天文館看展演了,”我跟父親說,“有關太陽系的,很令人興奮。”“興奮”,我用了多麼愚蠢的一個詞。“有點兒像假的廟宇。”我補充道。

沒等我說完,父親就開始說話了:“我還記得冥王星是什麼時候發現的,就在他們早先估計的位置上。水星、金星、地球、火星,”父親一一列舉著,“木星、土星、海王——不,是天王星、海王星、冥王星。對不對?”

“沒錯。”我說。他沒聽到我剛才說的“假的廟宇”也好。我確實是那麼想的,不過聽起來有點油嘴滑舌、高高在上的感覺。“說說木星的衛星吧。”我說。

“哦,我不知道新發現的那些。新發現了很多是不是?”

“兩個,也不算新了。”

“對我們來說算,”父親說,“我要動刀子了,你就變得沒禮貌起來了啊。”

“‘動刀子’,這個說法不錯。”

今天晚上,最後這個晚上,父親沒躺在床上,而是坐在窗邊的一把椅子上,身上的儀器也撤掉了。他光著腿,穿著醫院裡的睡袍,不過並沒有給人不自在或不合適的感覺。他看上去若有所思,但是心情愉快,和藹可親。

“你連早發現的那些都沒說呢。”我說。

如果您覺得《木星的衛星》小說很精彩的話,請貼上以下網址分享給您的好友,謝謝支援!

( 本書網址:https://m.xiaoshuo.life/14125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