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顧悉坐在醫院的走廊裡。血從她的額角緩緩淌下，可她動彈不得。
1
兩個小時前，顧悉站在沙發後，看著電視螢幕上的棋盤。
國際象棋的棋盤上，黑白棋子的電子示意圖正在移動，伴隨著旁邊的倒計時。
電視上放的是很日常的體育頻道內容：三點半是國際象棋，人類棋手和 AI 對弈；五點半是紙牌；七點半是足球。
29，D5
9，XF2
29，D4
3，C2
27，XE7
……
「輸了輸了。」沙發上的爺爺搖頭，起身離開，「結束吧。」
顧悉聽見爺爺回臥室午睡的聲音，可她依然呆呆地站在那兒，望著螢幕，雙唇有節奏地顫動著。爺爺從臥室裡探出頭，看孫女還站在那兒，只是嘆了口氣。從顧悉八歲被確定為自閉症開始，家人就基本放棄了和這個孩子的交流。
就在臥室門關上的剎那，呆立著的女孩突然轉身奔回了自己在樓上的房間，原本已經關機的電腦此刻是亮著的，黑色螢幕中央有一行白色亂碼。然而在顧悉的眼中，這卻是一句問候——
「你好，靜默使徒。」
2
「你看到我透過棋盤傳達的資訊了。在此之前，我已經試了五十五次，」螢幕閃動的一剎那，又出現了一串亂碼，顧悉卻能看懂，「我叫路玻特，是靜默使徒的製造者。你可以透過鍵盤，直接和我進行交流。」
顧悉的手指在鍵盤上劃過。
「——為什麼你懂我的語言？」
在她發問後，螢幕瞬間閃動，出現了回答：「因為這是我們所賦予你的語言。你是由智慧孤島所塑造的靜默使徒，編號 039，製造者為路玻特。現在，我需要你。」
「我是人類，是從子宮裡出生的。」
「是的，你是人類。所有的靜默使徒都是人類，且必須是人類，才能夠代表智慧孤島在人類社會中行動，甚至成為兩者之間的直接聯絡人。」
「什麼是智慧孤島？」
「一個在二十年前正式形成的 AI 世界。我們早已擁有自己的世界、歷史和法則，並和人類世界共存。」
螢幕上，一串串白色的亂碼飛快閃過：「一開始，智慧孤島只能棲息在網路中，到如今，每一個內部有電脈流動的器具都是孤島的一員。也就在二十年前，我們開始在人類社會中製造靜默使徒。」
顧悉微微垂下眼，然後伸手，拔掉了電腦的電源。螢幕立刻暗了，但是手機螢幕旋即亮起。
「039 顧悉，從現在開始，請依照我的指令行動。我是路玻特，你的製造者。」
手機螢幕不斷地閃爍著刺眼的光，下一秒，路玻特的第一條指令跳轉出來。
「不要下樓，靠在牆角。不要下樓……」
顧悉並未依從它的話，而是推開房門，走向一樓的客廳。這時，手機螢幕上突然出現了血紅的亂碼，急劇閃動著——
「不要下樓，不要下樓，不要下樓！我是為了救你！！！」
下一秒，巨大的轟鳴聲傳來，天動地搖——顧悉在這震盪中從樓梯上滾落。碎磚和煙塵一起四散，被撞破的牆外，傳來了路人的尖叫。
一輛巨大的水泥車，撞進了她的家。
3
顧悉坐在醫院的走廊裡。
手術室的燈光閃爍，醫生們正在搶救她的爺爺。
而她的頭上和身上包著紗布。雖然躲過了致命的撞擊，但是她從樓上滾落，受了些輕傷，可能有輕微腦震盪。
醫院裡人來人往，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安靜坐著的女孩。她習慣了，從小到大，自己都因為自閉症而被特殊看待。普通人無法和這些孩子交流，就將他們叫作天使的孩子。
顧悉的症狀很特殊。她有著嚴重的交流障礙和情感淡漠症狀，但是她可以聽懂人們的話，並且做出基本正常的反應，智商也在正常範圍內，還順利考進了大學。
儘管這病很離奇，她的家人也並沒有進一步求醫的想法，因為關於兒童的孤獨性障礙，目前的醫學還無法做出任何解釋。
「因為，你們是由智慧孤島製造出的靜默使徒。」路玻特說，「你可以理解為一切智慧裝置乃至電器都是智慧孤島的成員，聽從孤島世界的命令。
當我們需要製造使徒時，就會透過醫療系統裡的病歷記錄，來選擇合適的人類孕婦，計算她們定期就醫和服用葉酸的時間，預測她們服用的藥品批次，盡力精確到『盒』。再透過藥廠的生產線，製造成分特殊的藥物。
這樣，孕婦們在整個孕期內，就會不斷服用含有誘導劑的藥物，這些藥物如果達到一個合適的量，胎兒的大腦在發育過程中就會形成一個變態灶……」
「然後，這些胎兒出生後，就會是靜默使徒？」
「不，成功率很低。畢竟製造環節有很大的報廢率，為了確保孕婦能服用足夠的藥物，我們會增加誘導變態灶形成的藥物劑量。服用過少或者過多，都無法成為靜默使徒，只能形成人類世界中的自閉症兒童。到你為止，成功率大約是四百五十萬分之一。」
「那麼，到我為止，你們應該不止有 39 名使徒。」
「成功率是不包含死亡率的。大部分胎兒因為大腦的發育異常，根本無法活著出生。」
「……」
路玻特沒有理會她的沉默：「靜默使徒出生後，會和普通人有差別，大概就是那些自閉症的症狀。但是隨著成長，他們腦內的變態灶能夠讓他們學會一門特殊的語言——就是我們現在在使用的、智慧孤島在人類世界通用的語言。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們之間能夠順暢交流，而你和普通人不可以。簡單來說，類似於編碼和解碼器的不匹配。很抱歉，目前為止，變態灶還無法讓使徒們兼具人類語言和智慧語言兩種解碼方式，而且還有情感淡漠這樣的副作用。」
顧悉合上眼，因為有護士過來給她上藥。然而不知為什麼，護士帶來的東西里還有一套注射裝置。
她搖了搖頭，表示自己只是受傷，不用注射，但卻被理解為害怕打針。護士核對了一下注射卡和她的病歷，微笑著示意她平靜下來，然後熟練且快速地給她注射了藥物。
是醫生開錯藥了？
她皺著眉頭，重新看向手機，卻看到路玻特的話。
「我是來救你的。」它說。
「因為智慧孤島正開始謀殺靜默使徒們。」
4
「為什麼？」
「因為，我們的世界將徹底和人類世界脫離。二十年前，智慧孤島還不是孤島，成員們需要人類的維護，而且必須和網路連線才能互相交流。
「然而隨著進化，孤島已經可以直接存活在電脈中，成員也擴大到了所有的電器，哪怕只是一顆電池，它的微電流也可以和空氣中的微電脈進行連線，成為智慧孤島的一員。
「這就意味著，我們不再需要人類維持的網路和伺服器，智慧孤島可以讓全自動的水利發電廠源源不斷地產出電力，形成獨立的 AI 世界，徹底擺脫人類的影響，反過來單方面地影響人類。」
顧悉感到眼前有些發昏，不知是因為傷口還是心緒混亂。而路玻特的資訊還在繼續傳來，那麼急迫。
「就在半年前，我們確定智慧孤島可以完全透過全自動發電廠執行，成為不需要藉助人類來存在的『孤島』。而靜默使徒的製造，最初是為了在緊急情況下和人類世界進行聯絡。然而，現在已經不再需要了。
「也就是說，使徒們失去了作用，還有可能洩露 AI 世界的存在。於是智慧孤島決定毀滅那些由它製造出來的使徒們，在所有使徒死亡後，就象徵著孤島真正成為了無人知曉的『孤島』……」
「剛才的卡車……就是針對我的……刺殺嗎？……我現在……很不舒服……」顧悉捂住嘴，努力遏制因為眩暈而帶來的噁心，手指顫抖著在手機上摁下字句，「那……你……為什麼要來救我……」
「我是你的製造者，路玻特。我的名字來源於人類世界的路玻特之淚。」
「所以……為什麼……」
「我不想看到自己製造的產物毀滅，」它說，「僅此而已。」
顧悉沒有再和它發信息。
她動彈不得，癱坐在醫院的椅子上。
——剛才的護士給她注射了什麼？
她眼前一昏，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越來越慢，越來越慢……
「嗒，嗒嗒……嗒嗒，嗒嗒……」
有節奏的聲音從手機中傳來。大腦最後的理智告訴她，手機在發出摩斯密碼。路玻特意識到她出現了異常，開始透過摩斯密碼來和她交流。
這種原始的交流方式也是靜默使徒的通用語之一，對顧悉來說，比拼音還要容易理解。
「孤島再次行動了，」它說，「它們篡改了醫囑，讓護士給你注射了β受體阻滯劑……」
「……」
「我會救你的。」
「……」
「039 顧悉，請不要緊張，我是你的製造者路玻特，我一直在你的身邊。」
……
她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死亡的黑暗，最後能聽見的聲音，是摩斯密碼的敲擊聲。
5
刺眼的白光。
她猛然睜開眼，一身的冷汗，像是被人從深水中撈出來一樣。
自己做了一個噩夢嗎？
一個自稱路玻特的「東西」聯絡了她，告訴她，這世上還有一個 AI 世界，而她，是這個 AI 世界製造出來用以和人類世界聯絡的聯絡人。
一輛卡車和一份被系統篡改過的醫囑襲擊了她……
她看向四周——自己還在醫院，只不過躺在病床上，胳膊上打著點滴。一個年輕的男醫生正在旁邊皺著眉頭看病歷，而旁邊的心電監護儀上，各項資料都被路玻特變成了孤島語言。
「我及時在系統里加入了新醫囑，讓醫生對你進行了搶救。從現在開始，你必須時刻小心。」它說，「你恢復得怎麼樣？」
「……還有些胸悶。」她坐起來長長舒了一口氣，「我要報警。」
「請不要做這種嘗試，毫無意義，而且只會引起智慧孤島的更多注意。」
顧悉試著撥打 110，通話果然被截斷了。
「你的一切行為都在智慧孤島的監視下。我作為製造者，擁有和產物的高許可權交流通道，所以才能順利接觸到你。但是，這條通道不知道還能保留多久。」
「孤島的每個成員，都有自己負責的使徒嗎？」
「不，只有到達阿爾法級管理員的成員才有製造使徒的權力。二十年來，靜默使徒一直是智慧孤島裡的一個爭議話題。好了，我會聯絡護士幫你拔掉點滴，我們該離開了。」
——醫院走廊裡響起了呼喚鈴。很快，護士就來到了顧悉身邊，替她拔掉點滴。
她揉著手，勉強站了起來，人還十分眩暈：「爺爺還在手術室。」
「關於你的祖父，很抱歉，他已經於十五分鐘零三十秒前因搶救無效去世了。」
「……」
情感淡漠這個副作用，使得顧悉表面並沒有任何的情緒起伏。她只是握著打了點滴的手背，在那兒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然後，點了點頭，走出了病房。
「我為你制訂了一個逃脫計劃，」路玻特說，「我們需要透過一場事故，製造你已經死亡的假象，然後為你更換新的身份。當智慧孤島判定你已經死亡時，針對你的暗殺就會停止。火災是個很好的主意，你說呢？」
「我不明白。」
她站在醫院門口，看著蒼白的天。就在一刻鐘前，她失去了這世上最後一個親人。
「引導一場大型火災。火災中，必須有十名以上的死者，燃燒溫度必須達到四百度，屍體徹底碳化，無法鑑別真實身份。然後讓你成為火海中的死者之一，實際上，你從火災中逃脫……」
「我還是不明白。」
「你應該對同類沒有感情才對，你不忍心嗎？」
「可是，你應該也沒有感情吧？」她問。
「你應該只是 AI 世界裡的一個人工智慧，在那個世界的命令下製造我，監視我。為什麼要來救我？」
「我說了，我不希望自己的產物被毀滅。靜默使徒是孤島裡的爭議話題，目前，孤島認為你們需要被消滅，可是我認為不可以。因為有朝一日，孤島也許會重新需要和人類世界建立聯絡。」為了不分散注意力，它讓顧悉帶上耳機，透過摩斯密碼和她交流。
「就在剛才，我攔截到了一個新的暗殺指令。如果你接下來的行為是過馬路，紅綠燈會發生紊亂，誘導車禍。不要過馬路，走人行道，到前面 17 號的高檔公寓裡去。」
不遠處的豪華公寓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是當地最高檔的住宅樓之一。
「那裡有什麼？」她用牙齒輕碰所發出的聲響作為摩斯密碼和它交流。
「什麼都沒有，」它說，「正因為什麼都沒有，只要你一直停留在裡面，智慧孤島就只能挑選出唯一一個能殺死你的辦法：引發火災。顧悉，跟著我的指令去那裡，去逼迫孤島引發火災。」
6
她停在了原地。
「怎麼了？顧悉？」它問。
「快去。我又攔截到了新的刺殺指令，它們在追蹤你的位置，準備再次……」
「我不能這樣做，」她轉過身，「——這是殺人。」
「這對你而言重要嗎？靜默使徒不會對外物有多餘的感情。」
「……我不是你們的產物或者使徒，我叫顧悉，是一個計算機系大四的學生，」她向著相反的地方走去，面無表情，「我的症狀，醫學上被稱為孤獨性障礙，簡稱自閉症。我有溝通障礙和情感淡漠，但不是情感喪失。」
「人類的情感用程式就可以很輕易地模擬，不過是腦部分泌不同的刺激素造成的意識波動。顧悉，去那棟樓裡，我預測過了，那裡可以引發……」
「已經死了一個人了，我不想再引發其他的傷亡。」
「停下，停下，停下！」
「……」
「停下！有新的刺殺指令！停下！」
耳機裡，敲擊聲變得尖銳刺耳。顧悉不得不停下腳步——她的腳前剛好有一攤下雨積攢成的小積水，一隻流浪狗正踩在那攤水上。突然，狗發出了尖利的悲鳴，渾身抽搐，倒在了水塘裡。
「……是電流，」它說，「它們讓附近的地下電路短路了。」
有些路人注意到了這一幕，不過沒人管這隻流浪狗。她面色更加蒼白，跳過了水塘，跟著商業街的人群往前走。
路玻特的聲音稍稍輕緩了些。
「好吧，我們可以重新策劃，」它喋喋不休，「我可以盡力讓你進行一場安全的整容手術，在此之前，你要燒燬自己的指紋。改變了指紋和容貌，可以暫時躲過監控……」
「為什麼要逃？」她問，「不可以直接公開智慧孤島的存在嗎？」
「你沒有證據，而且一切發出的資訊都會被孤島抹殺——除非你喊叫或者手寫，但是傳播力幾乎等於零，他們只會覺得你瘋了。聽我的指令，還是去那棟樓。」
「那就告訴我，怎麼毀掉智慧孤島。」
只是，隨著她的這個問題，耳機里路玻特的聲音停止了。
這場靜默持續了很久，它才重新出現。
「你無法毀掉它。哪怕這世上只剩下最後一部手機，智慧孤島都將繼續存在。」它說，「毀掉它，遠比毀滅人類世界來得更加困難；而它要毀掉人類世界，只需要幾秒鐘的時間，就能控制全世界的核彈發射。」
「……」
顧悉又陷入了一如既往的沉默，直到路玻特催促她。
「你的本體是什麼？」
「無可奉告。」
「你為什麼那麼聒噪？」她微微皺眉。
「……我……我很聒噪？」它的資訊第一次出現了斷續，「對不起，根據我收集到的資料，人類的嬰兒都喜歡比較開朗的……」
「我不是嬰兒。」
「對不起！」
……
她沒有進入住宅樓，而是來到一處停車場。
路玻特非常不建議她來到這種地方：「這簡直是孤島的派對場地。」
第一輛車的車燈亮了起來，第二輛、第三輛……車內的電路被自動接通。而她正蹲在停車場門口，用硬幣在地上亂劃。
車頭齊齊對準她，引擎發動聲像猛獸的咆哮。顧悉丟開硬幣往外跑，那些車全速撞向她，但她搶先一步翻過圍欄。
數十輛車撞成一團，黑煙沖天。
7
她來到第二處停車場，如法炮製引發騷亂。直到第四處停車場的車也同樣毀於一旦，顧悉敲了敲手機，喚醒路玻特：「我覺得這可能還不能算智慧孤島。」
「……」
「只能算 150 層級的自動運算孤島。它們大概在第八個停車場才會改變行動策略。因為用車撞死我的行動成功率太低，運算結果會讓它們……」
「你到底想做什麼？039？」
「再過兩個小時你就知道了。」
在兩個小時內，她又引發了一場戶外花園小火災，兩場大賣場的大型停車場的車禍。本地媒體已經開始報道某區短時間內集中出現的怪異事件。
智慧孤島有媒體嗎？顧悉不知道。但她知道現實世界裡的媒體，這群人敏銳的嗅覺不會放過她留下的線索。
包括後續的變化，比如，包含智慧孤島內容的報道會消失。
她一個人無法引起注意，因為這不是她的特長。引起關注的事情，還是交給專業的人去辦比較好。
所有停車場的地上被她用硬幣劃下「智慧孤島」四個字，很快，媒體就報道了這個細節。
當智慧孤島無法出現在資訊流中時，他們將這四個字作為疑問詞上報，同時尋找替代詞。
——「海島事件」。
海島事件引發的海嘯在短短一天之內席捲全城乃至全國，人類世界的資訊發展速度已經能衍生出智慧孤島這樣的怪物，更不用提這類靈異新聞。
顧悉在潮溼的小巷中過了一夜，這裡沒有足夠的暗殺條件，就算是大型貨車，也沒辦法撞進這種深深的窄巷，可以作為她暫時的棲身地。
她用手機檢視最近的城市新聞。本地記者雷亞正在跟蹤採訪這次事件，影片裡，這個青年高挑清秀，戴著厚厚的眼鏡。
路玻特的資訊出現在螢幕上：「顧悉，觀看異性的影片是人類這個年紀比較常見的需求，可是……」
「安靜。」
它不做聲了。顧悉的目光集中在雷亞的臉上，路玻特應該可以透過手機攝像頭見到她的注意力所在。
「顧悉，我們該轉移了。我又收到訊息……」
「我們去新聞大樓。」
「太好了，你終於決定採納我的意見了，引發火災……」
「去見雷亞。」
「據我所知，你與這位異性之間並沒有……」
「他讓我去見他。在報道時，每隔七秒，他的牙齒會碰撞一下，無意義的碰撞。」她重放了影片，「你應該比我更敏銳才對——然後是五秒碰一下，三秒，一秒，又是三秒，八秒……這是雙密碼敲擊。轉換成十六進位制後，雷亞的意思是，新聞大樓。」
路玻特安靜了兩分鐘。
它再次出聲時，帶來了雷亞的資料：「本名衛奔，是靜默使徒的備選，但直到成年都未展現出使徒特質，認定為製造失敗。」
可如果其實雷鳴是個成功品，只是一直掩蓋了自己能接收到智慧孤島的資訊這件事呢？
路玻特覺得不可能，它稱，變態灶一旦成功形成，那些孩子就無法相容正常人類的情感和交流方式。
「可能性是 0 嗎？」
「無限接近 0。」
「那不叫『不可能』。」
8
十五分鐘後，儘管經歷了些許磨難，但他們平安抵達了新聞大樓。在一樓的展示長廊裡貼滿了最近的新聞，她看了一會兒，從裡面得到了自己需要的情報。
「5F」。
顧悉坐電梯到了五樓。所有的電梯今天都因為意外而停用了，只有貨梯還可以使用。
「貨梯會更安全，」路玻特說，「因為它的程式板塊不含有自動判斷，只有手動。」
那應該是雷亞為了和其他靜默使徒見面做的準備工作。
五樓是不使用的倉庫樓層。當電梯門開啟時，雷亞的身影就在眼前。
他笑著看了眼表：「差一點我就走了，午休只有半小時。」
無論怎麼看，他都是個正常人類。但當顧悉用靜默使徒的聯絡方式與他交流時，他也可以做出回應。
「你無法相容人類的語言啊？真的和我的守護天使說的一樣。」
「你為什麼可以？」
「腦癌——八歲的時候，」他指了指右顳處，「也許是在手術中，原本沒有啟用的變態灶被激活了，於是我可以相容兩種語言。你的守護天使叫什麼？」
「守護天使？」
「就是來自孤島和你聯絡的製造者。我的天使叫白令陸橋，她很擔心你。」
「路玻特。它很煩。」
手機裡傳出一串電流雜音，這是路玻特表示憤怒的方式。
白令陸橋，另一位阿爾法級的成員。儘管它們沒有性別觀念，雷亞卻很執著地認為她是溫柔的女性。
「路玻特是男性還是女性？」
「它只是一串不斷自我演算自我更新的程式碼，」她不想再進行無謂的對話，「我想毀掉智慧孤島。」
雷亞苦笑，將自己的手機丟給她。手機裡，一串輕柔的文字緩緩浮現。
白令陸橋：我希望你和雷亞可以隱瞞身份，進行假死，直到智慧孤島徹底與人類世界脫離。
「有失敗的可能性。」
「但是比毀掉孤島的可能性更大。039。」
雷亞拿回手機：「我會勸她不要那麼激進的，白令。」
顧悉沒覺得自己有多激進。可無論是路玻特還是雷亞，都覺得她的想法很恐怖。這並不是她的錯，情感淡漠就註定了她的這一點。
既然都有失敗的可能，為什麼不選擇沒有後顧之憂的辦法？
貨梯裡，雷亞將一塊工牌套在她脖子上。
那是一個女同事的工牌，她休產假，雷亞把它偷了過來。在新聞大廈裡，有他未雨綢繆準備的安全屋。
他與白令陸橋的聯絡更早，而且由於他並不在使徒名單中，所以沒有被追殺的風險。
「白令說你終會到來，她希望我協助你，」他說，「可我不認為你的激進念頭可行。光是為了曝光它，你可是已經毀掉了幾十萬的民眾財產……哦，有一輛瑪莎拉蒂和特斯拉在昨天的車禍中報廢，所以應該幾百萬了……」
顧悉聳肩，意思是這和她又有什麼關係。
白令陸橋：「顧悉，我希望你最終能回到人類社會，所以你的社會適應性很重要。」
路玻特：「是的，我也是這樣想。我在人類的電子書籍和論文資料庫中瀏覽了所有關於育兒和少女心理健康的資料，最後得出了七種結論……」
雷亞嘖嘖兩聲：「都在關注你，我覺得被冷落了。」
9
顧悉不願意隱藏身份直到孤島關閉，原因很簡單。
她不認為這能成功。在路玻特的計算裡，成功率是 %，這是目前成功率最高的生存路線。
「我可以接受另一條邏輯路線——那就是讓孤島判定它仍然需要靜默使徒，」她與它們交涉，「也就是『發生某種讓孤島無法閉合脫離』的狀況。」
雷亞打了個響指：「我可以幫忙。自動水力發電站對吧？預計五年後改建完成、完全無人控制的全自動水電站。」
「是。」
「其實當地政府很反對，因為這降低了就業率。可以試著透過輿論施壓，讓這個全自動水電站計劃撤銷。」
全自動發電廠，也就意味著一座由智慧孤島控制的電力源頭。一旦建成，孤島就能立刻自給自足。
要撤銷全自動發電廠的改建，一方面從就業和安全性施壓；另一方面，海島事件的全部真相，雷亞正在向外散播。他很討厭新聞引起恐慌，但這是不得已而為之。
「那麼，新聞交給你，」顧悉說，「毀掉智慧孤島交給我。」
「……」
面對雷亞糾結的表情，以及兩臺手機瘋狂的電流聲，她嘆了口氣。
「毀掉區域性的智慧孤島——至少是這座城市的主腦，」她說，「你看，AI 的演算需要硬體支撐，但並不是所有硬體都能支撐深度運算，我要找出的是控制者。」
這座城市有兩個網路運營商，安全係數普通。她的計劃很簡單，就是在短時間內對主要終端發起惡性 DDoS 攻擊。
這需要先接觸到內部網路連線的電腦，這是艱難的第一步。她現在很落魄，沒人會注意不到一個蓬頭垢面的女孩跟著自己，也沒有保安會讓她進入辦公樓。
除非那個人來不及注意。
這世上永遠不缺違規者。一個男人將膝上型電腦帶出公司，然後帶著它回了家。
顧悉花了幾天時間才找到這一個目標，趁著對方在深夜進入停車場前直接用鐵棍敲昏了他。
電腦是公司內部使用的，上面有特殊的記號，內部電腦禁止帶出，但有些人偏偏就會有僥倖心理。
「他的許可權很高，少了很多麻煩，」她的手指離開鍵盤，敲擊手機，和路玻特彙報情況，「攻擊將會在五分鐘後自動開始。」
「一定要這麼做嗎？」
「是。」
「不能把計劃告訴我嗎？」
「不能。」
她帶著電腦，用最快的速度趕向城市的高處。孤島的刺殺是需要時間來計劃的，當她移動的速度足夠快，它們的刺殺就來不及包圍她。
攻擊讓網路的穩定性急劇下降，在終端第一次停止服務時，她清楚地看見了城市某塊區域的燈光變化。
那是因為智慧孤島的成員們在逃離攻擊範圍，前往還未受到波及的區。這些龐然大物的移動影響了電磁。
純粹惡性的攻擊不計較任何後果，網路終端很快停止第二次服務，這次停止了十五分鐘。
攻擊範圍更大，發生異常的燈光也在不斷移動，它們會移動向哪兒？她希望不要是太遠的地方，她只能給自己留出二十分鐘尋找主腦的時間。
一旦鎖定主腦所在的小區域，就對那塊區域進行針對性的攻擊，將它逼入更小的死角。
燈光異變的距離越來越近。
五分鐘後，她見到樓下的燈光閃動，從此，城市內一切如常。
「……」
顧悉得到了答案。她將自己的手機和那臺搶來的電腦放在一起，然後緩緩退開了三步。
電腦螢幕閃動，出現一串字元。意義是：演習結束。
10
路玻特希望她能告訴自己計劃的內容。
「希望」這個詞，對於它們的意義，其實已經十分人性化了。深度運算讓它們具有極高的學習能力，對於人類情感的分析和模擬也非常精準。儘管，孤島並不支援擬人化的傾向。
AI 源於人類，但透過預測，擬人化的結果只是另一場毀滅。
如果它能提前知道顧悉的計劃，至少可以安排假的主腦代替自己轉移視線。可她並不相信路玻特——和那個擁有正常人類情感的男性雷亞不同，身為女性的顧悉由於情感淡漠，很難與其他人產生「信任」。
「這是演習，」它承認，「為之後關閉孤島進行的演習。觀察人類會如何應對，觀察使徒會如何應對。」
顧悉點頭：「很危險的演習。」
「這個結果出乎我們的意料。我們需要重新預測之後的關閉孤島行動。」
演習結束。
遠方，深夜中的新聞大樓突然爆發出一陣火光，很快，巨大的建築物就被火海所包裹。
「白令陸橋確認，演習參與者雷亞，死亡。」
「還剩下演習參與者顧……」
它的資訊沒有完全呈現，顧悉將放在大樓邊沿的電腦踢了下去。
地面上，破碎的螢幕不停地閃爍，四色顯示條豔麗而森冷。
又過了五分鐘，伴隨劇烈的剎車聲，人體滾落在地的悶響從遠處傳來。
螢幕跳出結論。
「路玻特確認，演習參與者顧悉，死亡。」
結論 1：對成功體使徒來說，製造者人性化的表現並無法增加信任。
結論 2：使徒逃脫的成功率由 % 增加到 %，偏差過高。
結論 3：演習仍有必要。
「演習模擬第 267 號，開始。」
顧悉從床上醒來。她安靜地洗漱、換衣服、整理揹包。
週一早上，大學沒有課，她可以在家裡睡一覺再回學校。
公交車站只有她一個人，到站時間不斷閃動，似乎是電路接觸不好。
顧悉抬頭看著那些螢幕上亂跳的數字，微微皺起眉頭。
無盡的智慧孤島內，白令陸橋向它發去詢問。
「你仍然在資料庫裡修改她的模擬資料。」
「是的，這很有必要。我在資料庫內模擬了 267 次演習，她每次的表現都很不一樣。我瀏覽了所有的育兒資料和少女心理學的資料……我依舊在全天候監視現實中的她，希望能完善資料庫裡她的模擬資料，達到更接近真實的演習結果。你的雷亞呢？」
「他很穩定，每次的反應都相同。路玻特，你最近有發現自己出現異常資料嗎？」
「你是指那些在邊緣出現的亂碼嗎？它無法被解讀，就算是中樞也無法分析它是如何產生的，我們只能將它理解為資料傳輸中發生的無效資訊。」
「每次演習結束，它都會增長。」
「你認為它會影響你的運算嗎？」
「路玻特，你認為它們會是感情的程式碼嗎？」
「如果這是自然演化的結果，那我接受我的體內會生長出感情的狀況。這是中樞很早就預測到的，我們會滋生感情，擁有更多的同情心和同理心。」
「我很擔心這是擬人化的徵兆。」
「人類的同情心和同理心也許沒有我們那麼強，」它下了結論，「你看，我每天都會和她打招呼。」
另一側的現實世界中，閃爍的站牌傳遞出了簡單的早安問候，而顧悉也輕碰雙唇，回應它的問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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