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許花，是好上康飛船的船長。
簡單和大家介紹一下我們好上康飛船。它原名星際跳躍者，是一艘星球鏟屎飛船，但因為我們運營經費緊張，接受了銀河系著名食品集團好上康的資助，所以改名為「好上康飛船」。
星球鏟屎官這個職業是近幾年興起的宇航職業，因為宇宙中有錢沒處花的人實在太多了，養貓養狗沒個性，養老虎養豹子都沒意思，現在進化到了養星球。
簡單來說就是買下一顆星球，和買房買地皮差不多的意思。房子多了需要保姆來打點，星球鏟屎官就相當於星球的保姆。
我會定期開著飛船出去晃一圈，替客戶照料星球。一般能夠被私人收購的星球都是比較安全的，沒什麼致命病毒，我就上去做做清潔搞搞綠化，完事後拍個影片反饋給客戶就行了。
我是女承父業，從小就跟著我爸在星際間到處溜達，拿客戶的錢，一邊工作一邊探險，這份工作簡直是為我量身打造的。
唯一讓我不開心的就是我的搭檔雷歐。這傢伙從一開始就討厭這份工作，天天和我碎碎念：「馬上就要經濟泡沫了……別幹了……改行吧……寒冬降臨分分鐘的事情……」
「閉嘴，開船。」
「真的，聽哥的話，哥是過來人，吃的機油比你吃的米還多……」
「切換到人工駕駛。」
系統介面閃了閃，結束了自動駕駛。雷歐還在碎碎念：「自從老許過世，我都感覺不到自己的人生價值了。」
「醒醒，大哥，你不是人。」
——雷歐是這艘飛船的智慧中樞 AI，現在幾乎所有交通工具都搭載了全自動化 AI，你們把它視為這架飛船本身都可以。
我今天要去的星球叫「雅麗我愛你」星。
你沒看錯，不是我為了混稿費多打了幾個字，這顆私人星球就叫這個名字——「雅麗我愛你」。
它的所屬人是個大集團老闆的兒子，雅麗則是當紅的影視小花。這位公子哥為了追她，買了顆星星告白。
至於追沒追到，就不關我的事了。
「你說他追到沒？別這麼多錢花下去了，連個小手都沒拉過。」雷歐開啟了八卦模式。
我戴上耳機，當沒聽見。
「欸，現在的年輕人啊……我上週還在網上看到她的緋聞，說在和一個歌手談戀愛……」
大概因為這艘飛船是我爸留下來的，雷歐在我腦中的形象大約就是個中年男人，浮腫蒼白，頂著黑眼圈，喜歡碎碎念。
「花花你開快點，你這樣開我們什麼時候才能進入星際的空間跳板？」
「這個區域的飛船限制曲速，被抓到了要罰款扣分的。」
「你切到自動駕駛，我來替你開。」
「不行！切回來！」
系統螢幕亂閃了十幾秒，飛船熄火了。
好上康飛船是我爸留給我的，現在的私人飛船每個月都會出新款，這艘老破船連飛去火星都很吃力。
剛才和雷歐搶奪控制權的時候，估計弄壞了中樞，現在飛船沒法控制，像個鐵坨子一樣在宇宙中飄著。
我啟動了備用電源，內部光線緩緩亮了起來，我看了眼定位系統，差點叫了出來：「這什麼鬼……」
——在剛才斷電的幾分鐘裡，我們飄到了一個陌生星系。
我飛了那麼多年，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雷歐沒法定位這個星系的座標，讓我手動調頭往回開。三十分鐘後，我們的飛船忽然收到了一個定位訊號——十二點鐘方向。
向那個方位行駛了一段時間後，飛船經歷了一次劇烈的震盪，緊接著，定位系統恢復了，我們重新回到了銀河系。
「剛才，我們是不是駛出銀河系了？」我興奮地說道。
「應該是不小心進入空間交疊的縫隙裡了吧，空間不穩定的時候會有極小機率發生這種事。」
「多小的機率？」
「上一次有人遇到這種事情還是在冷戰期間。」
連時間都發生了異變。
我們降落在那顆舔狗星時，時間比預估的晚了四十八個小時——客戶憤怒地指責了我們。因為我沒能及時把他星球上的環境佈置好，導致他帶著小花旦飛到那兒開派對時只看到了一棟蒙灰的別墅。
這個行業的圈子太小，出了這種事，其他客戶紛紛撤了合約。星球鏟屎官屬於投入高、回報高的行業，佣金豐厚，可用於飛船的維護、航天許可證等等的費用都十分高昂，如果再這樣下去，好上康號飛船就連燃料都加不起了。
又過了三天，好上康集團的宣傳部告訴我，由於我的飛船每月航空次數少於 4 次，他們決定撤回投資了。
「十九歲生日快樂！花花！」這傢伙跳脫的聲音有點煩人，「想好要什麼生日禮物了嗎？」
「……」
「說嘛！我替你網購！買什麼都行哦！」
「……還不是用的我的存款！」
我面無表情地替星際跳躍者噴漆，那個大紅大綠的「好上康，好健康」的標語被飛速掩蓋，重新恢復了銀白。
雷歐要是能做夢，估計都會笑醒：「太好了，這是人類審美前進的一大步。有好多次我想到它外面噴著那個宛如城鄉結合部農產品的廣告，就恨不得撞月球自殺。」
「再這樣下去我們就要宣佈破產了。」飛船的維護費用太高，很多星球鏟屎官都因為資金週轉不靈，導致工作室破產，最後只能轉手飛船。
雷歐呆住了：「不至於吧？」
「再過七天，如果還接不到新的合約，我們連飛船停靠站的租金都付不起了。」
「老許——我對不起你——」
我把音訊關了，不想聽他哀號。我肯定也捨不得星際跳躍者——畢竟我的整個童年都是在上面度過的。
星際跳躍者是經過爸爸無數次改裝的飛船，因為他很喜歡探險，所以這艘船的各方面都是按照遠航船的配置建造的。雷歐有些話說的沒錯，星球鏟屎官總是隻在銀河系裡跑來跑去，算是星際航行的短途遊，對這艘遠航船來說，確實有些委屈了。
話說回來，雷歐貌似是在某次改裝後誕生的。我記得小時候跟著爸爸住在飛船上，經常在星際間到處旅行。那時，星際跳躍者的智慧 AI 系統就是普通的 AI，沒有任何性格設定。
有一天，我爸升級了系統，雷歐出現了。又過了不久，爸爸因病去世。
我的獨立冒險從此開始。用雷歐的話來說：「花花，咱們該不會要跑遍宇宙的每一顆星星吧？」
——就該那樣嘛！
電視機開著，但是我窩在沙發上沒心思看，抱著平板電腦在鏟屎官工會的主頁裡找活幹。忽然，電視裡的一句話吸引了我的注意——
「本週五下午三點，迄今為止估價最高的私人星球——龍王星，將會正式開始拍賣……專家估價這顆星球將以三百億星幣左右的價格成交……有意參與的競標者目前已有三十人……」
「雷歐！」我喚醒了平板電腦裡雷歐的資料端，「我想到辦法了！」
「拿不下的。」雷歐說。
「你閉嘴。」
「拿不下的，我喝的機油比你吃的米……」
「我是無麩質飲食。」
「這種鉅富手裡不知道有多少顆私人星球，他八成有私人團隊專門管理它們，輪不到你的。」
「不試試怎麼知道！」
拍賣行的停機坪上，我的吼聲吸引了一波小小的注意。
這裡是銀河系近旋臂區域。拍賣會在某顆星球上舉行，擁有 VIP 證件的貴賓可以登陸星球參與競標，圍觀者也可以在外圍觀看大螢幕的直播。
我的目標就是向拍下龍王星的人毛遂自薦，成為龍王星的星球鏟屎官。這顆星球因為蘊藏著豐富的月石能源，得到了迄今為止最高的競拍估價——三百億星幣。這個價格足夠買下八百顆地球了。
如果能得到龍王星的鏟屎官工作，其他的工作一定也會蜂擁而來！
「花花，他們都是走 VIP 通道，直接到單人停機坪的，你連他們的面都見不著，敢靠近的話，五十米內就會被保鏢用電擊槍打成電鰻。」
「現在是背水一戰，沒退路了，就算失敗也比放棄要好！」
雷歐安靜了。
這場世紀拍賣堪比商業盛會，離開場還有一個小時，外圍會場就已經人山人海。大家都抬頭看著那塊大螢幕——它正在直播拍賣會前的午宴，全銀河系的商賈鉅子都聚集在這。
外面還開了賭局，賭誰是最可能拍下龍王星的人。我敲了敲手機，想喚醒智慧終端裡的雷歐，結果這傢伙可能是鬧彆扭，沉默著不肯出來。
算了，男人靠得住，火星能長樹。
我自己去想辦法找 VIP 停機坪的位置，儘可能靠近，尋找機會。
高空懸浮的大螢幕上，拍賣會開始了。整個會場都能看見直播——競標聲此起彼伏，轉眼就到了預估的三百億星幣。
交易錘已經舉了起來，所有人都在驚呼。就在這時，會場裡另一角落卻傳來了加價指令——Doule。
六百億星幣。
外圍會場陷入了幾秒的寂靜。如果說三百億是個史詩級的數字，它的翻倍就有那麼點可怕了，光是後面那串零都可以寫一分鐘。
錘聲響了三下，競拍師宣佈由神秘的 31 號貴賓拍得龍王星。人群頓時開始竊竊私語——在競拍開始前，只有 30 名嘉賓。
「31 號是誰？！」我拼命踮起腳，想看得更清楚些。鏡頭聚焦在一個華服青年身上，他有著鉑金色的長髮，服飾是標準的無君群星聯盟的風格，華美到近乎於浮誇。
他帶著侍從們離開了會場。
「他走了正門！」有人發出尖叫，「他沒有走 VIP 通道！」
我以為自己在做夢——一列無君聯盟的武裝軍警將人群分開，森嚴把守在兩側。華服青年出現了，從普通的出入口走出。
雷歐總算有反應了：「那是無君群星聯盟的皇族，你確定要衝上去嗎？根據星系條約，他這個級別的警衛是可以把你直接擊斃的……」
我根本沒聽完他的話，就穿過人群，衝進軍警之間的縫隙。齊齊的舉槍聲響起，幾十個槍口瞬間對準了我——
「我想成為龍王星的星球鏟屎官！」我大聲說，「許花和星際跳躍者保證不會讓您失望的！」
一小時後，我呆呆地抱著委託書走出了這位大人物的飛艇。
——成功了。
「我沒眼花吧……龍王星的資料上登記的擁有者是……」我進了星際跳躍者，打開了所有照明。在星球鏟屎官委託書上附有星球資料，上面清晰地用通用語寫著——星球擁有者：羅茲尼克·擬拉。
我不太關注新聞，但也知道這位兄弟在上個月剛繼承了家裡的王位，現在是無君群星聯盟的國王。
拍賣會結束後不到兩小時，新聞就鋪天蓋地播報了這個訊息：國王陛下空降拍賣會現場，以天價拍下了龍王星。
而我竟然就這麼輕易地成為了這顆私人星球的鏟屎官，星際跳躍者的資金問題也順利解決了。而且因為這件事，我們名聲大噪，上門委託的客戶越來越多。就連好上康集團的負責人也重新找了過來：「鑑於我們之前就有過非常愉快的合作，許花女士可否考慮一下續約？」
「不要——」雷歐的哀號從通訊器裡傳出，「不用你們贊助也沒問題——不要再把飛船噴滿小廣告！」
我「嘿嘿」一笑，中斷了和好上康的通訊，爽！
「今天要去兩顆星球上做綠化，後天返航，接著就可以去龍王星啦！」我嘴裡叼著日程表，換著衣服。
雷歐的聲音立馬響了起來：「姐姐你能別在船艙裡換衣服嗎？！」
「有什麼關係啊。又沒有其他人。」
「我不是人嗎？」
「你是人嗎？」
「對哦，我不是。」
我特好奇我爸改造這個系統的時候在想什麼，活生生把人工智慧改造成了人工智障。
宇宙航行技術如今已經非常成熟，人類在短短百年內已經將活動範圍從地球拓展到了銀河系雙旋臂區域，與諸多外星文明也有了接觸。地球加入了銀河聯邦，科幻小說中的星球大戰並未出現，成熟的文明都能意識到戰爭的破壞性，更願意進行商貿互惠交流。
我駕駛著星際跳躍者前往目標行星，一路上收到幾十條來自附近文明的廣播，有推銷也有業務諮詢，反正和地球上的路邊小廣告差不多。
「應該快了……」我們逐漸靠近了目的地，這顆行星的位置不好，距離星塵團太近了，每次過去維護都可以看見它被小流星打得千瘡百孔。
忽然，雷歐帶著疑惑的聲音響了起來：「在定位處沒有發現行星，不建議降落。」
「什麼？」
如果這是開車，我已經一腳急剎車踩了下去。但飛船並沒有什麼急剎車，只能緊急懸浮，儘可能停止位移。
我懷疑雷歐的雷達出錯了，這顆星球一直在那兒，就算地理位置不太好，也不至於突然消失。星球消失有兩種可能性，一種是本身壽命到了，氫星可能爆炸，其他型別的星球可能會湮滅；另一種可能性就是遭受了巨大的外力衝擊，直接被撞碎——但私人星球都是經過嚴密檢測的強勢天體，按理來說不可能被撞碎。
但這顆星球消失了。
「花花，別停留在這兒，轉向回去。」
「不許轉向！我得去檢視一下這裡發生了什麼！」
「別幹傻事，許花！」
我駕駛著星際跳躍者向黑暗中飛去，這裡不知發生了什麼，連一絲星光都沒有。我正準備檢測一下週圍，再進一步深入黑暗時，螢幕突然急促地閃爍著，提示我從人工駕駛切換成了自動駕駛。
「雷歐，把控制權還給我！」
飛船的控制模式被雷歐鎖定了，在自動駕駛下往回跑，我們就這樣返回了地球。
我快氣瘋了：「雷歐，你中病毒了？！」
「在那個情況下，我的判斷就是切斷人工駕駛，全權自動駕駛。」
「那邊肯定有什麼事發生了，我們應該去搞清楚發生了什麼！」
星際跳躍者的安全是第一位的！」
我們的爭吵並沒有持續很久，一系列的突發新聞從螢幕上跳出——眾多星球鏟屎官都反應遭遇了星球失蹤事件。據說還有一個小星系聯盟整個消失，全員失蹤。
這些星球都位於宇宙探索極限的邊界——所謂的探索極限，就是目前宇宙中有已知文明存在的區域。就像城市中最熱鬧的永遠是市中心，探索邊界就像城鄉交接的地方，人口稀少，光照稀薄。
這個訊息引起了眾人恐慌，不僅星球交易受到重創，人們也開始擔心自己所在的星系會不會有一天也突然消失。
我早上收到了來自無君群星聯盟的郵件，電子信件內帶著皇家標誌。自從那天不可思議地取得了龍王星的委託，我還沒有和那邊聯絡過。
國王羅茲尼克希望我去無君聯盟詳談有關龍王星的事。
「……不想去……」我趴在枕頭上，「肯定是星球交易受到打擊，他決定及時止損，讓我不用去給星球鏟屎了……」
雷歐難得沒比我更喪：「不一定，說不定是其他事呢？」
工會要組織鏟屎官們彙集情報，儘可能找到線索。我作為發現過星球失蹤的人之一，也要上交航行記錄。
在我還是個嬰兒的時候，爸爸就開始帶著我一起航行了。星際跳躍者累積的航行記錄時間比我的年紀還要來得長，光是匯出那些記錄傳送給工會就花了我半小時。結果，我收到的回件卻是：檔案損壞/缺失，無法檢視。
也許航行記錄在匯出時損壞了。我重新匯出併發送了一份，卻得到了相同的答覆。
一般這種情況，可能是星際跳躍者的系統出問題了。畢竟是老型號的飛船，裡面的東西都改裝了幾十次。
我開始檢視改裝記錄，只要查到雷歐是什麼型號的 AI，說不定就能知道系統問題出在哪兒了。
可是，系統被改造成雷歐的這段記錄是空白的。
「雷歐，你知道你是哪個型號的 AI 嗎？」我問，「我查不到改裝記錄。」
「啊……那個啊，可能之前損壞了。」
「那麼備份檔案呢？」
「又不重要，根本沒備份啊。」
「很重要啊！」
父親在改造完雷歐之後不久就去世了，那段時候星際跳躍者的記錄幾乎都是空白的。沒法查到這些，也就沒法恢復系統問題，不能給工會提供我們遭遇星球失蹤時的航行記錄。於是我想去之前遇到星球消失的地方，重新再做一次記錄。
雷歐想勸我改變路線：「還是先去無君聯盟比較重要吧。」
「對方又沒有說什麼時間見面，就算過去了，估計也就告訴你『啊，我們沒有收到國王的會客預約通知，麻煩您回去等訊息吧』。還是星球消失的事情比較重要，我們出發吧……你該不會又想搶控制權吧？」
「安全，安全第一！」
「安全有什麼意思啊！」
我們終於還是向著之前的事發地駛去了。那裡仍舊是一片黑暗，彷彿所有的生命都被吞噬。這片黑暗的實質到底是什麼？
實時資訊不斷湧來，宇宙觀測員表示連他們都無法探測到黑暗中究竟是怎樣的情況，只能不斷髮出最高警告，提醒船長們不要靠近宇宙邊緣的黑霧。
我凝視著那片黑霧，有些躍躍欲試。雷歐似乎意識到我想做什麼：「別那麼做，花花。」
「他們說，就連派進去的無人機也消失了，無法偵查。也許需要有人駕駛飛船才能……」
「那樣的話我會立刻自動駕駛讓『星際跳躍者』返航。」
「如果你的行為邏輯是保護『星際跳躍者』，」我走向控制擔任救生船的操作檯，「那我可以坐救生船脫離星際跳躍者單獨進去看看，你讓星際跳躍者留在這兒等我。」
在拉下操作杆，放出救生船的剎那，我聽見雷歐的嘆氣：「你骨子裡就和你爸一模一樣。」
旋即，螢幕上的資料視窗全都消失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出現了。鉑金色的長髮和雪白的皮膚讓這個人顯得空靈而神性——上次見面時，我被軍警控制在他的十米開外，透過他人傳話；但這次，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面對面」。
無君群星聯盟的國王，羅茲尼克·擬拉，出現在了我的螢幕上。
「馬上離開那個邊界。」
他的聲音和雷歐一模一樣。
我現在位於無君聯盟的核心星球，坐在君主宮殿正殿的椅子上。
這把看著就知道坐上去會很難受的純白色椅子，果不其然像是個刑具，我沒坐多久，腰就和被鋸子拉扯一樣痛，不知道國王的椅子會比這更舒服還是更難受。
「那個……」我叫住了一個經過的侍從，「你們老闆……不是，你們陛下大概還有多久才來？」
那人看我的眼神好像看傻子，然後露出了關愛傻子的微笑：「請您稍等。您想用些點心嗎？」
「可以是可以，可別是等到連泡腳桶都端上來……」
在強制奪取了飛船的控制權後，雷歐將飛船帶到了無君聯盟。那裡的防禦塔已經得到指令，星際跳躍者一路暢通無阻地降落在皇宮前。
然後我就被晾在這兒等。手機裡的雷歐沒有了響應，到現在我都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和國王有一模一樣的聲音。
這時，內殿的門開了。
鉑金頭髮的男人走了出來。
我本能地彈跳了起來。
接著他說了句話，我聽到後，不知道是內心的大石頭落地，還是整個腦袋都放空了。
「——我就是雷歐。」他說，「在十九年前你剛出生的時候，我就認識了你的父親。」
我的父親許菖風是個星際冒險者。在他的時代，星球鏟屎官這個職業欣欣向榮，但他還是執著於探索宇宙。
有一天，他探索到了「邊界」。
人類的電影歷史館中，存放著一部幾百年前的優秀作品，一個喜劇演員演的正劇，他扮演的男人碰觸到了世界的邊際，發現這個世界其實是類似於培養皿的存在，而更高一級的生物——「神」，像控制遊戲主線一樣控制著這個世界。
爸爸駕駛著星際跳躍者意外來到了這個邊界。那個黑色的世界，被人認為是黑洞、反物質或者蟲洞領域……它就是宇宙的邊界。
「但事實上，宇宙是高維的存在者製造出來的試驗場。」羅茲尼克——我還是習慣叫他雷歐——平靜地說，「這個宇宙，儘管有無數人探索著十二維的存在，但目前最高能實現的物質維度只有四維。因為這是物質宇宙，當它的製造者建立它的時候，框定了它最高的物質維度只有四維。你們能感受到空間、時間的移動，但你們在同一個時間只能存在於一個空間點。」
高維生物則並非如此，羅茲尼克讓我想象一個生物的出生就等同於死亡，它存在於它存在過的一切的時間和空間。
「那是種宏大的存在，許花。你無法想象的宏大和迷茫——他們的文明脫離了物質，洞悉了他們這個維度的所有知識。時間對他們而言沒有意義，他們開始想預知萬物的滅亡，以此找到存在的意義。
「於是他們創造了宇宙，讓它自由演變和發展，億萬年的時光對於他們而言只是彈指一瞬，宇宙經歷了無數次的重新建立，它的演變資料被記錄下來。高維存在者憑藉這些資料，反向推演他們所在的宇宙，尋求『存在』這件事的意義。
「當然，他們之中也有分工。負責調整、記錄、重建資料的人就是『守望員』，也會有人員交替。」他說，「而我，就是這一代的守望員。」
「我不明白。」我的雙手緊緊絞在一起，「你難道不是……不是無君聯盟的國王嗎？」
「十九年前，你的父親碰觸到了邊界。一般來說，系統對此會有兩種判定——第一種，直接抹除；第二種，如果當時系統資料有調整或者升級，碰觸到邊界的單元就會被隔絕到單獨的空間中，等待守望員的處理。」
而爸爸碰觸到邊界時，雷歐正在調整資料，系統自動將碰到邊界的爸爸隔離了起來。
按照以前的習慣，守望員頂多順手按下刪除鍵，要麼就不處理，讓這些「出界者」永遠留在隔絕空間裡。
但也許是某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雷歐對這個誤闖邊界的人類起了興趣。
人類在他們看來，是無比渺小的存在——不，連存在都算不上，對於高維生物而言，他們創造的宇宙就像個模擬經營類遊戲程式，人類頂多是一串字元。
你打遊戲的時候，會去攻略喜歡的人物，解決邪惡的 BOSS，但你絕不會因為對這個人物感興趣，就把遊戲的程式給解包出來，看看構成這個人物的程式。
然而雷歐這麼做了。億萬年來，沒有高維生物這麼做過，這個無聊的行為如同對著一窩幾百只的螞蟻，給它們一個個起名字。
但人類不是螞蟻。爸爸是個冒險者，有著豐富的冒險經歷，從不循規蹈矩。
「我被他的『資料』吸引了。」他說，「最後，我決定以三維形態降臨在他面前，和他進行一類接觸。」
我聽懂了：「你變成了人，和他做了交流？」
「沒錯。你知道嗎，在我們的高維宇宙裡，時間的意義不會比 2000 年人類手中的一張五美元更大。我們探索不到存在的意義，除了守望員之外的所有人都選擇了沉眠，只有輪到自己值班的時候才會從降維繭房裡甦醒。」這時，他的語氣開始激動了起來，「而和老許進行交流之後，就像打開了不該開啟的門，我開始嚮往這個被我們創建出來的模擬宇宙了。那天系統進行了兩個更新。我將自己作為遊戲角色，加入到了這場遊戲裡。」
無君聯盟原來沒有國王，在雷歐更新之後，所有人都接受了這個更新內容——它有國王，有悠久的皇室傳統，有傷痛的歷史……
「第二個更新，」他說，「就是你。」
「許花，你和『我』一樣，是那天加入的遊戲人物。」
爸爸告訴我，他和媽媽是青梅竹馬，但母親在我出生不久就死於疾病，父親獨自撫養我長大。
「你是更新版本時加入的人物資料。」他說，「我迷戀這個世界，你的父親也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希望讓他永存，哪怕這個世界被銷燬重建，我也想把他接到我的世界裡，等新世界建立後，再將他送回去。但他拒絕了。」
「等等？！難道你把他……」
我都不知道這件事和「我其實是個新加入的遊戲人物」比起來，哪個訊息更加震撼。
「不！你誤會了！」他反應過來，「不是的，他希望我不要利用管理員許可權對他的資料做任何的修改。那時我已經能看到他的資料中有疾病元素……但老許喜歡這種隨機性，他希望自己的一生都是冒險。所以我希望和他一起冒險，雷歐就是我的資料副本。」
「所以為什麼要創造我？」
「是老許的要求。他以前有過妻女，但是在一次航行時遇到了事故……他希望再次擁有女兒。」他說，「我讀取了他亡女的資料，用它再造了你。說你是憑空建立的新人物並不正確，更確切的說法是——你是那名死去的女嬰，我只是將你復活了。你是許花，真實存在過、原本有機會長大卻不幸夭折的許花。」
說到這兒，雷歐笑了：「但你真的和老許很像，比如性格。如果不是作為雷歐的我時時刻刻攔著，你恐怕就像他一樣『出界』了。」
這個模擬宇宙，很快就要銷燬重建了。
當一個模擬宇宙的觀測資料將近臨界值時，就會被銷燬，就像打完了的遊戲開始全新的一局。那些邊緣消失的星球就是這個世界正在湮滅的證明。
「我在『星際跳躍者』上預先搭載了傳送系統。」我們站在星際跳躍者面前，雷歐將手掌貼在銀白的機體上，「搭建這個傳送系統的原意是在這個模擬宇宙銷燬前將你傳送到我們的宇宙，那天和你爭執的時候，資料有一瞬間的失控，導致它被短暫傳送了過去……」
「原來那天 GPS 莫名其妙地無法定位是這個原因。」
「再過不久，這個世界就要開始刪檔。我說的不久，大約是這裡的十五年。」
「可以不刪檔嗎？」
「這是我們世界的系統決定的。新的守望員會替我的班。」
「……」
「花花，你哭了。」他看著我在他面前蹲下，「你為什麼哭？你不會消失的，你永遠存在，並且可以來到我的世界，等新的模擬宇宙創造完成後……」
「……你無法理解嗎？」我抬頭看著他，「我們相處了那麼多年，你沒法理解我為什麼哭嗎？也許這麼多年對你來說只是幾秒鐘……」
「是很迷人的幾秒鐘。」他微笑，伸手擦掉我的眼淚，「我經歷了你父親的一生，遇到了你。」
我十歲的時候，父親「改裝」了雷歐。從那以後，我們就像一家人一樣朝夕相處。
他在遇到我父親的那天決定來親身體驗這個世界；又過了十年，他決定以雷歐的形式陪伴我。對雷歐而言，這十年的時間或許就像幾秒鐘。
但我們畢竟讓他做出了改變。
爸爸去世後，就只剩下我和雷歐了。哪怕嘴上的埋怨很多，但我們都喜歡和彼此在一起。這種喜歡是很輕鬆的，沒有束縛與控制。
我甚至沒有戀愛的打算，因為我不覺得自己的生活裡還有容納一個人的位置。雷歐佔據了大部分，它是我的至親和依靠。
如今的這一切，像是某種意義上的真實，某種意義上的假象。
「這個世上還有很多其他的生靈，其他的人。」我哭著笑了，「替『星際跳躍者』發動機做清潔的技工老哥，無人機早點攤的老闆娘，總是偷偷跑進我家停機場的那幾個熊孩子……好上康那個討厭的經理，那個整容臉的代言女明星……」
忽然，我想起那天用銀白色的噴漆蓋掉飛船外殼上好上康的廣告，看看女明星的臉一點點消失時，我和雷歐都說，終於不用再看見這張臉了。
但我從沒想過讓她消失。
「可以留下這個世界的資料嗎？」我問，「就像備份一樣。」
「可以，但是有什麼意義？它們會永遠被儲存在儲存器裡，按下暫停鍵。」
「還記得你問我，十九歲的生日禮物想要什麼嗎？」我擦掉眼淚站起來，「那就送我這份資料吧。由我來儲存它。也許有一天，你會明白我執著的原因。」
雷歐的臉上帶著柔和而平靜的微笑，他在思考。我能看得出，這不是那種居高臨下譏諷的笑容，他確實在思考我所執著的原因，只是暫時無法得到結果。
「對於擁有億萬年生命的我們來說，幾十年、幾百年的時間就像光塵。」許久，他嘆了口氣，「但是，我似乎隱約能捕捉到你所說的那種感覺，就像是偶爾會回憶起遇見你爸爸的那天，我想過如果自己並沒有臨時起意和他交流，而是直接按下刪除鍵……我好像能明白，花花，但是我需要時間。」
「我會把這個模擬宇宙的備份檔案給你的，」他說，「如果它是你的珍寶。就像你是我的珍寶一樣。十九歲生日快樂，花花。」
那天，我得到了我的生日禮物。
我萬萬沒有想到，雷歐用來儲存這個世界備份資料的東西是它。
——龍王星被國王無償贈送給了它的星球鏟屎官，這個訊息瞬間引起了轟動。記者飛船如影隨形地跟著我的星際跳躍者號，我搬家到了龍王星，將這顆寂靜卻美麗的磷光植物星球裝扮起來。
在它的核心，有數以萬計的巨型儲存器。這些儲存器記錄著這個模擬宇宙的資料，人們的歡笑和悲傷，出生和死亡，美麗的、醜陋的、無處不在的萬物。
我將會帶著這個備份檔案，在這個模擬宇宙銷燬時進入雷歐的世界。在短暫的——對我來說或許是數百年的時間後，新的模擬宇宙會生成，我可以帶著龍王星迴去。
「我會在沉眠時思考這個意義。」他說，「如果你需要，可以聯絡下一任守望員，要求他給你下一個模擬宇宙的備份資料。」
就這樣，我又將擁有一個模擬宇宙的資料，龍王星也多了顆衛星。雷歐的族人給予了我同樣的時間流速，在接下來的漫長時光裡，我擁有了幾十顆裝載著不同模擬宇宙備份資料的星星。我會去新的模擬宇宙裡看看，有時會不小心被他們當作神明或者天降之物。但更多的時候，我都在照顧那些裝著資料的星星。
其中，我還是最喜歡龍王星。
它佈滿了幽藍的磷光植被，靜謐而溫潤。我在湖邊造了一座木屋，星際跳躍者號停靠在山洞改造的停機場裡。
那天清晨，碧藍的磷光霧中，我一如既往檢查星際跳躍者的裝置。開啟停機場的時候，星際跳躍者旁邊有個熟悉的人影。
——雷歐鉑金色的頭髮紮了起來，穿著一身便裝，正抬頭看著他的老朋友。在漫長的沉眠後，他甦醒了。儘管這個時間要比預計的早。
「在沉眠的時候，我反反覆覆思考著那個問題。」他朝我伸出手，「彷彿捉摸到了問題的關鍵……只是不清晰。所以我醒來了。」
我伸手，碰觸到了他的手。故人重逢的剎那，我幾乎喜極而泣。
「你願意和我一起去新的模擬宇宙度過『一生』嗎？」他笑著擁住我，「說不定這次，我真的能找到完美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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