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雨嘉的升學宴會辦得很隆重。
在市裡最豪華的酒店，除了展家的親朋好友，還請了許多當地名人，生意夥伴。展騰霄平時為人低調，並不喜歡公開家事，大辦酒席，可見展雨嘉這次的考試成績他有多滿意。
聽崔菀說，查完分那天他一宿沒睡，在床上笑得像個神經病。
蘇煙臉上跟著笑，心裡卻酸酸澀澀的。
如果爸爸媽媽還在，也會這樣替她高興吧。外婆會給她縫新衣服，做她愛吃的桂花糕，媽媽燒一桌好菜，爸爸給她發很多零花錢，一家人開開心心的，就像過年一樣。
“蘇煙，發什麼呆呢？”展雨嘉高昂的嗓音打斷她思緒，“叫你好幾聲了。”
“啊？”蘇煙回神看過去。
展雨嘉每隻手裡拎著條裙子，神情苦惱：“我到底穿哪件？我媽說這件粉的好看，可是我喜歡白色，粉色太嫩了。”
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嫌粉色太嫩，但蘇煙完全能理解她，目光落在那件白色簡約風的禮服裙上，笑了笑：“選你自己喜歡的吧。”
展雨嘉最終穿了白色那件，雖然款式比粉色成熟，但包裹在裙子裡的少女，肩背筆直，臉上洋溢著無邊自信。
今晚她不再是誰的女兒，而是她自己的主角。
蘇煙站在臺下，看著展雨嘉落落大方地向來賓致辭。
突然覺得頭皮發麻，好像有什麼東西黏在身上，她下意識地轉過頭，撞上一道興味十足的目光。
盛星野和幾個富家少爺站在一起，都穿得人模狗樣，西裝革履。
可好端端的白襯衫穿在他身上，活像個斯文敗類。領口開了兩顆釦子，領帶也鬆鬆地掛著，一點都不嚴肅，和光風霽月的展洵壓根沒法比。
蘇煙扯了扯唇，不再搭理他的目光。
“那就是盛星野嗎？我的天，好帥！”
聽見不遠處陌生女孩的聲音，蘇菸嘴角一抽。
“啊啊啊個子好高啊，身材也好好！”
“我說你剋制一點，弟弟還沒成年，你想幹嘛？”
“沒成年就不能看啦？看看又不犯法，哎你瞅他那個樣，好欲啊嗚嗚嗚想推——”
“想在弟弟鎖骨上跳舞……”
“我好想摸摸喉結啊，聽說喉結大的男孩子都那個啥……嘿嘿嘿……”
蘇煙聽得似懂非懂，趨近於懂。這些姐姐們的虎狼之詞讓她一個旁觀者都忍不住面紅耳赤。
真是一秒鐘都待不下去了。
她無奈地抬起頭，正好看見主席臺旁邊一抹熟悉的背影閃過，蘇煙眼睛一亮，跟了過去。
**
展洵站在休息室的窗戶邊接電話。
門外的蘇煙不敢靠近，但能清楚聽見他的嗓音。
“沒關係，我也沒指望您能回來。”
“我不過生日。”
“掛了，再見。”
今天是展洵的生日，但他不提，這裡沒有人記得。
只有蘇煙記得。
有次去校總辦公室交學生意見表的時候，桌面上放著少年宮交響樂團慶典演出的擬報名表，第一張就是展洵。
表上登記有他的身份證號，蘇煙偷偷瞥了一眼，就記住了他的生日。
展洵掛了電話，依舊一動不動地站在窗戶邊，蘇煙輕輕握了握包裡的小盒子，往屋裡走去。
她特地讓店員包裝得很精緻，盒子上還有金絲線繡成的小提琴圖案，他應該會喜歡吧。
蘇煙默默地想著，腳步停在他身後。
深吸了口氣，有些拘謹地叫他一聲：“展洵。”
少年身形微微一動，轉過頭來，眼底含著淺淡的詫異：“有事？”
“我看你……手錶有些舊了。”她目光落在他左手腕上，即便今天穿著嶄新的衣服，他依舊戴著那塊舊錶，錶盤上的劃痕十分刺目。她把手裡精緻的小盒子遞過去，獻寶似的彎起眉眼和唇，“這個送給你，生日快樂。”
展洵似乎愣了一下，眼神詢問她怎麼會知道。
對上蘇煙坦誠和期待的目光，卻沒問出口，神色也冷淡下來，重複剛才在電話裡那句：“我不過生日。”
蘇煙手僵在半空，眼裡滿是驚訝和不解。
怎麼會有人不過生日呢？
雖然她家裡窮，但五歲之前的每一個生日，都有爸爸媽媽歡聲笑語的陪伴。爸爸會節省一個月的工錢給她買一個小蛋糕，一家人一起唱生日歌，吹蠟燭，吃蛋糕。
後來只剩下外婆相依為命，每到生日的時候，外婆也會給她做好吃的糕點。
那一天總是特別的，無比開心的，是灰白日子裡亮眼的彩色。
面對展洵的冷漠，她忍不住眼眶發熱，卻依舊堅持捧著盒子。那是她覺得最珍貴的禮物，就像她喜歡的生日蛋糕和外婆做的點心：“這是特意買給你的……”
“我不需要，謝謝。”展洵淡淡地收回目光，越過她，步履如風地走出休息室。
蘇煙攥著盒子望向門口。
她目光呆滯了片刻，都沒發現早有人站在那裡，直到門框被敲了敲，“篤篤”兩聲，伴著少年清冽慵懶的嗓音：“回神了。”
蘇煙這才回籠思緒，視野盡頭的木門邊斜倚著好整以暇的少年。劉海有些亂，像是被水洗過。領帶被他繞在手裡，失去了束縛的領口塌下來，露出輪廓深深的鎖骨溝，以及修長的脖子中間，那顆明顯的凸出。
“想在弟弟鎖骨上跳舞……”
“我好想摸摸喉結啊，聽說喉結大的男孩子都……”
腦子裡不受控制地鑽出這些虎狼之詞，她的臉唰一下熱了。
蘇煙慌忙嚥了咽嗓，正苦惱該如何面對他打趣的目光，盛星野勾了勾唇，揚起手裡的袋子：“我換件衣服。”
蘇煙這才發現他白襯衫面前沾了點紅酒漬。
腳還沒動，尷尬的空氣裡又攜來少年似笑非笑的嗓音：“還不出去？你是有多想看？”
“……誰想看了！”蘇煙瞪了他一眼，拔腿飛奔。
身後少年清沉揶揄的笑聲沿著走廊鑽進她耳朵裡，她不禁跑得更快。
大廳裡，展雨嘉正被爸媽帶著應酬，一臉生無可戀。
看見蘇煙從走廊出來，眼睛都冒出光，拼命朝她示意。
蘇煙秒懂她眼神，悄悄拿出手機給她打電話。
那邊展雨嘉立刻戲精上身，接了電話煞有介事地表演起來：“喂？……有急事呀？哎呀，可是我現在忙著呢……好的，我想想辦法……”
掛了電話，滿臉為難地望向自家父母和對面的叔叔阿姨道：“不好意思啊，我同學找我有點急事，可以失陪一下嗎？”
“去吧。”那阿姨溫柔笑道，“你忙你的，跟同學們多說說話，不用陪我們。”
小孩不願意跟大人在一起，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都是過來人，看破不說破。
展雨嘉歡天喜地地跑過去，抱著蘇煙一頓猛吐槽：“我真的要服了，你說我爸請這麼多人幹嘛？我又不是結婚，還得一個個敬酒……啊不，敬飲料，我未來三個月都不想再喝飲料了……嗝——”
蘇煙“噗嗤”笑了出聲，抬手拍拍她背：“你喝了多少啊？”
展雨嘉順了順氣，伸出兩個手指頭：“一升的，兩瓶。”
“是你自己傻。”蘇煙笑道，“不知道一次抿一口啊？小心把胃撐破了。”
展雨嘉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麼，表情痛苦地捂住小腹：“胃沒破，膀胱要破了，我上個廁所……”
說完轉身跑出去，兩條腿飛快地倒騰。
蘇煙無奈地邊笑邊搖頭，直到再看不見她，嘴角的弧度拉平，眼中神采也漸漸消失。
她低下頭，在宴廳角落暗淡的燈光裡投下一道落寞的影子。
裝著手錶的盒子被她從包裡拿出來，小心翼翼地摩挲著盒子上那個精緻的小提琴圖案，腦海裡不停浮現出展洵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心臟像被數不清的針頭扎著，細密而綿延的疼。
突然，手裡一空。
蘇煙聞到一陣淡淡的檸檬香氣，在宴廳濃重的香水味裡十分清新脫俗，是剛剛在休息室門口錯身而過時，鑽進她鼻腔裡的味道。
以前也曾經聞到過。
她抬起頭，果然是盛星野拿著從她手裡搶去的盒子，開啟盒蓋後“嘖”了一聲：“還真是你的品位啊。”
“我品位怎麼了？”蘇煙瞪他一眼，伸出手。
“不怎麼，我覺得很……”他垂下目光，被女孩瞪得勾唇一笑，酒窩裡夾著滿滿的意味深長，“不錯。”
蘇煙懶得理他，想把手錶拿回來開溜，誰知他乾脆抬起手，任她跳得多高也夠不著。
蘇煙惱羞成怒地叫他大名：“盛星野！你還給我！”
盛星野懶洋洋抬著手，乾脆扶在一旁柱子上，好整以暇地居高臨下：“我要不還呢？”
蘇煙肚子裡一團火噌噌地往上衝，快要從嗓子眼噴湧出來，瀕臨界點，她卻轉頭跑了出去。
盛星野微愣過後，趕緊跟上。
寬敞的天台上，屬於盛夏的熱風撲面而來，和開著冷氣的宴會廳截然兩個世界。
蘇煙直挺挺地站在欄杆邊，倔強的背影在對面火樹銀花的映襯下顯得格外瘦小單薄，讓他向來豁達的心沒來由哽住，像堵了塊棉花，軟軟的，卻透不過氣。
“蘇煙。”盛星野試探著叫她。
女孩吸了吸鼻子，沒搭腔。
盛星野嘆了嘆，往前一步站到她旁邊，轉頭看著小姑娘被頭髮擋住的側臉，又叫了一聲：“蘇煙。”
蘇煙還是不說話，索性把頭扭到另一邊。
盛星野似乎察覺到什麼，表情無奈地從兜裡掏出一塊方巾。
原本他覺得這東西麻煩，是父親說晚宴需要正式著裝，才勉強同意把方巾塞進西服口袋裡，卻沒想到派上了用場。
蘇煙只聽見身後窸窸窣窣的聲音，緊接著少年的嗓音變得比以往低沉：“蘇小乖，你轉過來。”
她居然鬼使神差地轉過腦袋，那麼聽話。
直到他手上的方巾蹭到眼角的淚漬，才又擠了擠眼睛，洪水洩閘一般，邊哭邊說：“你又給我起外號。”
“讓你這麼乖，活該被他欺負。”盛星野給她擦著淚，眼底泛冷光，動作也不算溫柔，像是在發洩某種情緒。
蘇煙臉都被擦紅了，甕聲甕氣道：“他沒欺負我。”
這會兒她腦子有點遲鈍，幾秒後才反應過來，驚詫地望向盛星野：“你怎麼知道的？”
盛星野手指一頓，隨即把方巾塞進她手裡，轉身看著對面商場的廣告牌，嗓音發涼：“我沒偷聽，是你們動靜太大了。”
“……”蘇煙咬了咬唇，手指被方巾絞在一起。
“送他手錶的事，我勸你別再想了。”盛星野垂眸盯著手裡的盒子，目光落在精緻的小提琴刺繡上，嘲諷地扯了扯唇，扔回給她，“他那塊表是個寶貝，爛掉也不會換。”
蘇煙不太明白，眼裡也寫著將信將疑。
她望著盛星野，猝不及防地看見他抬起手，去解襯衫領口的第三顆釦子。
她嚇得臉色一白，腳往後挪了挪，卻是徒勞。
夜色下英俊的少年勾唇嗤笑，手扶在欄杆上，輕易一個旋身，將她困在一方充滿檸檬香味的狹窄空間裡。
蘇煙瞪大了眼睛，視線不受控制地凝在他胸口。
白皙的皮膚中間，有一條明顯的粉紅色溝壑。
她不禁屏住了呼吸。
“看清楚了嗎？”盛星野低頭看著那處疤痕，若無其事的輕佻語氣，彷彿那是別人身上的傷，“小時候拿他表玩了幾天，這是他給我的回報。”
天台上靜默了很久。
女孩皺眉思索的模樣他也看了很久，忽然輕笑一聲，一如既往的打趣：“看這麼認真，心疼啊？”
蘇煙眼皮一顫，猛挪開視線。
盛星野懶懶地勾著唇，又恢復他特有的張揚不羈，和不要臉行徑：“現在躲也晚了，你白看我三十六秒鐘，哪有這麼好的事兒？”
蘇煙臉頰發燙地瞪他：“是你自己不穿好衣服。”
“我不穿好衣服，就代表你可以隨便看？”少年挑了挑眉，盛滿星光的眸子恣意勾人，“蘇小乖，現在是法治社會，像你這樣滿大街都是流氓。”
“別叫我蘇小乖……”蘇煙不滿地皺了皺眉，緊接著湧起一股挫敗。就算沒了蘇小乖，也會有別的，她堅信，盛星野這人絕不會讓她耳根清淨。
這個勉強還算好聽。
於是她重重地舒了口氣，破罐破摔地問：“那我看都看了，你想怎麼樣？”
盛星野一隻手慢條斯理地扣上那顆釦子，上面還餘了兩顆，依舊鬆鬆散散地露著脖頸和鎖骨。
“這兒太無聊了，陪我去個地方。”說完拉住她手腕，帶著她離開天台。
少年掌心如火，燙得她指尖蜷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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