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京城,大寒。
她被連人帶包裹地丟在夜裡到膝蓋後的雪地裡。
髒汙的字眼像一張被織就的密密麻麻水洩不通的網,網住那無盡的夜色,網不到人後依舊迴盪在無人的街頭。她張張嘴,還想反駁那些不堪入耳的話,卻發現自己一點力氣都沒有。那雪隨著她嘴的一張一合,滑落到她溫熱的口腔,肚子裡的飢餓比大腦反應更快。
她嚼著那地上的雪,牙齦感受到寒氣,不由地打著寒顫,嚼出些血腥氣。
來人似乎還踢了幾腳她,她也不確定,她凍的感覺不到四肢僵硬,感覺傳輸的神經變的很遲緩。
那雪紛紛揚揚地下著,她甚至覺得那落下的雪變成了一床暖被,她許久沒有這麼安穩的睡過了。眼皮越來越沉,直到最後,她撐不住了,閉了上去。
周圍的意識越來越不清楚,她的感官在倒退,頭腳越來越沉,直到一頭匿入黑暗之中後她再也沒有看到任何的亮光。
就這樣死去好了。
不明不白的蒙受冤屈地,死在大雪地裡吧。
……
許久之後,她從顛簸中睜開眼,看到一個瘦弱的背影,扛她在肩頭上。
她的眼睛未能完全睜開,心裡想的是,他真瘦啊。
瘦弱的他揹著瘦弱的她,肋骨之間沒有皮肉的填充和緩衝,相互牴觸著,膈得她好疼。
他應該跟她一樣窮吧,窮到吃不起飯了,才會那麼瘦。
既然這麼窮,把她帶回家去,又是幹什麼呢……
……
她又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
她最後在一個狹窄黑暗的屋子裡醒過來。
她揉揉自己的眼睛,以為是剛醒來不適應,看東西看不太真切,後來才發現,是屋子裡的燈光,僅有的,就是這麼點。
四周唯有一個還未有一本書寬的長方形小窗,她從那視窗望去,企圖望見光,能看見的,卻是槐京城新年夜裡人人腳上漂亮的靴子。
長靴短靴,皮質的羊絨的,平底的高跟的,踩在她頭頂上的那方天地的聲音,像極了京劇舞臺上戰場擂鼓奏響。
隨之是一陣鍋碗瓢盆的碰撞聲。
她聽到聲音, 警惕地轉過身來, 卻看到一個年歲與她差不多的少年。
他轉過去的那瞬間,瘦削的側臉,單薄的背,一瞬間就讓她想起來了,肋骨和肋骨之間擠壓的疼痛。
他端了碗什麼東西,隨意地踹開地板上的一個塑膠瓶子,騰出個地方,把矮腳凳架在那燃著炭火的碳盆上。
整個屋子裡,就他那兒,在冒著升騰的熱氣。
她飢腸轆轆,從床上起來,伸直腦袋,看著他碗裡的東西。
他似是捕捉到了她的眼神,依舊沒說話,但身體微微往側移,像是給她騰出了一個地方。
她從床上起來,走到他身邊,蹲下,整個人縮在那兒,才勉強擠到了一點炭火。
他放了兩碗一模一樣的粥,自己喝起了其中一碗,剩下一碗,放在旁邊,沒動過。
“給我的嘛”她指了指旁邊那碗。
他低頭往嘴裡划著米湯水,幅度不大的點了點頭,像是默許。
她拿起筷子,著急忙慌狼吞虎嚥地往自己嘴裡劃拉著,顧不得吃相,只想讓那溫熱的流體從自己腸胃裡劃過,好救救她快要死掉的五臟六腑。
沒一會兒,粥就見了底。
她用手背擦了擦嘴,眼神往他碗裡瞟了瞟。
他吃的斯文,還有半碗,她眼神又順著那低矮凳子上看去,那兒,還有個饅頭。
外頭小窗裡突然吹來一陣寒風,簌簌地從她脖子裡灌,她回頭看了看,起身走到窗邊,踮腳伸出手,努力地想要把那窗戶關上。
“不想死的話別關——”他出聲拒絕她。“這是青炭,著起來全是一氧化碳。”
她伸出的手,弱弱地拿回來,走回那炭火旁,看著那吞吐紅星子的炭火,像極了那溫暖的新世界,吸引著她慢慢往前。好似那火苗裡住著知道萬千世界秘密的巫女,只等著她用靈魂交換,給予她永恆的溫暖。
她慢慢靠近,眼睛裡除了那紅到發黑的火星後,未有他物,即將接觸的一瞬間,她彷彿能看到裡頭黑暗的生物在向她搖手呼喊……
“別靠近了,燙。”他出聲打斷她的思緒。
她這才發現,她過分的貪戀已經不由控制的,手掌近乎是要貼到炭火上了。
“拿著——”他烤了那剩下的一個饅頭,分了半個給她。
她接過∶ “謝謝。”
而後再無他話,兩個人圍著炭火,分享著一個饅頭。
饅頭比粥果腹。
饅頭屑掉進炭火裡,傳來一陣焦灼的味道,她有些懊惱,時至今日,這點麥屑,也應該異常寶貴才對。
空氣在此刻凝固,她肚子裡有了東西,飢餓感不再折磨著她,注意力能回到眼前的場景,她清了清嗓子,友好地伸出一隻手,自我介紹到,“謝謝你,我叫烏紫蘇,你呢?”
他沒伸手,眼神依舊落在地上,瘦削的下頜線隨著咀嚼動作若影若現,“欽書。”
欽書……很特別的名字。
“這是你家嗎?”她試圖開啟話題,總想說誇點什麼,看了一圈家徒四壁的場景後,只能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很、很特別、”
他沒說話,只是牙縫裡擠出一聲似笑不笑的聲音,好像在說,這地方也能叫特別?
烏紫蘇抬頭看向欽書,他衣著單薄,皮膚很白,青春期後餘的生產激素仍然刺激著他四肢生的修長,連褲腿和袖子都趕不上他的生產速度,短一截地隨著從地下室視窗灌進來的風獵獵作響。
她本來有許多話想說。
她遇到一個救她的少年,少年本應該問問她,自己怎麼會在那兒,身上怎麼會有傷,這樣她就可以把那劇團長以上臺為由哄騙她去內屋撕扯她衣服的醜惡嘴臉暴露出來。她不願意就把她關起來,還有他那不分青紅皂白的老婆,明明看見了她自家老公做的那些齷齪事,非但沒有去找她老公,反而來找她的麻煩,把餓的半死的她丟出來扔在雪地裡……哦,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他們還動手了,這隨便一條說出來不都是天恨人怨的事情,他如她一般——至少看上去如她一般。草根出身的他,能一拍即合,嫉惡如仇,甚至還能非常義氣地分她一個饅頭後,義憤填膺地喝完粥後摔了僅有的兩個碗,大喝一聲“討回公道”,與她就地組成正義聯盟。
可是他偏偏一句話也不說,也不問她從哪裡來的,為什麼會在雪地裡,只是淡漠地把最後一塊饅頭,塞進自己的嘴裡,嚼到細碎後才見他喉頭一滾,嚥了下去。
彷彿救她回來的人,不是他。
她想再找個話題,卻很明顯,對方是一副根本不想展開討論並且給予回應的樣子。
烏紫蘇搜尋了一圈,發現空蕩蕩的屋子裡出現了一樣她很眼熟的東西。
一把胡琴。
四周掛在牆壁上的東西,都灰撲撲的好似幾年沒有用了,唯有這一把琴,鋥光瓦亮,像是被主人長久使喚,依舊保持著自己的風骨。
她走過去,抬手指著那胡琴說,“你會胡琴嗎?”
他這才眼皮微掀,這玩意知道的人少,從一姑娘嘴裡說出來,倒是新鮮。只不過他眼神不過瞟過來一秒,又回到原樣,“斷了。”
“斷了”她回頭吃驚地問他,意識到從他那兒得不到回應後,她手輕輕地撫上胡琴的琴身,她聽師父說過,胡琴的材質很多,但是用小葉紫檀做是上好的,眼見這琴身,倒是上好的小葉紫檀。
只是琴絃上,卻真的斷了。
“真可惜……”她小聲說道,手不由自主地摸上那琴身。
欽書見她瘦弱且纖長的手指摸過琴聲的時候,他能從心裡感受到琴聲的弦微微作響,那響聲把他拉扯回前一晚,他拿著從專業雜誌上的那“失傳曲譜被天才藝術家——琴師錢坤之子修復”的醒目標題,敲開了昨夜老師錢坤家的門。
他要討個說法,為什麼修復的東西不僅成了這雜誌上公開的秘密,連那修復的人也被人更名改姓成了別人。
撕扯、拉拽、推搡、毆打……他聽見那琴絃在他腦中炸裂,斷成兩半,嗡嗡持續了許久許久。
近在咫尺的聲音一直作響,昨夜的畫面在他腦海中盤旋,炸裂的氣憤在他胸口久久難以消散,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拿過牆上的琴,直接丟在了逼窘狹窄的地下室裡。
那琴扔在一旁雜亂的垃圾堆裡,頓時那唯一的眩光裡驚起一地的塵土。
烏紫蘇見那琴落在地上,痛苦地嗚咽了一聲。她連忙撿起來,抱在懷裡,用袖子擦拭著它身上沾染的髒汙,“你瘋了,老祖宗說過,戲比天大,琴比天大,戲衣不能染塵,琴絃不能落地,丟琴是要遭天譴的”
“天譴”他不以為然地笑笑,“你當真以為老天開眼嗎。”
說完他就伸手問她要琴,“給我。”
烏紫蘇怕他拿回去又丟了,把琴握得緊緊的,“你不是不要了嗎,我要了。”
他站在面前,從頭到尾看了她一眼。
"隨便你。"他把手收了回來,兀自穿上鞋,要出門的樣子。
"等一下——"她在後面叫他。
他插著兜,沒回頭,但是停下了腳步。
“冒昧地問一下,我可以住在這裡嗎?”她說的很快,不怕被拒絕就怕自己下一秒就沒有勇氣說這樣的話了。
她實在是沒有地方去了。
他依舊沒回頭,只是留下一句∶ “隨便你,反正我也不會回來了,這兒的房租還有半個月。”
“你去哪兒”她還有功夫關心他。
他淡淡地說“去死一死。”
“啊”她像是沒有聽見,而後又客套地跟了一句,“那你早點回來啊。”
他看了看地下室門口揚起的一陣土,沒搭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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