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細細的娥眉月掛在天上。
萊河岸邊站滿了人。
看他們衣著就知道。
都是附近村子裡的窮苦老百姓。
他們相扶著在水面放下一盞盞荷花燈。
那些荷花燈裡發出一簇桔黃色的火苗。
一簇一簇的火苗連成一片。
整片水面上都亮了起來。
就像天上璀璨的星河。
熙熙攘攘的河燈,爭先恐後。
帶著親人們的思念順水漂流。
柳毅和雲娘跟在先生身後,每人手裡都拿著一個荷花燈。
先生說把荷花燈放進水裡。
就是把思念送給了逝去的親人。
親人們會託著河燈趕路。
由河燈牽引著去尋找另一條輪迴的路。
柳毅在河邊的系船石旁蹲下來。
他伸出小手撫了撫大石柱,這裡曾拴過爹的木船。
他把荷花燈慢慢低下來放到水面上去。
河水把荷花燈旋了一個圈兒。
花燈裡的燭火不由得晃了一晃。
接著花燈便由著河水緩緩地把它推著向前去了。
雲娘跟了過來。
她也把手裡的花燈放在水面上。
她的花燈緊跟著柳毅的花燈,順流而下。
漸漸的柳毅和雲孃的兩隻花燈,便匯入了眾多的花燈之中。
這些花燈漂向遠方,慢慢地看不見了。
先生把柳條兒紮成的帽環,戴到雲娘和柳毅的頭上。
先生站起身子來。
他總感覺周圍有雙眼睛在看著他們。
那雙眼睛陰沉沉地轉來轉去,彷彿在探尋又彷彿在打量。
先生不由得駭了一跳。
他把手裡的燈籠提的高些再高些,仔細照了照四周。
河邊的人群已經差不多都散去了。
只有夜晚的風順著河面吹來。
吹在人的臉上溼潤潤的有點兒涼。
好象託燈遊走的親人,不甘心遊走,那回眸時撒下的淚水。
先生拍了拍雲孃的肩膀。
“雲娘,帶毅兒回家吧,起風了。”
先生揮起寬大的袖袍,四下裡揮了幾下。
好像要揮去那雙陰沉的眼睛。
如果日子能這樣一直安穩地過下去,對於柳毅來說,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可是世間事,哪裡會有那麼些如果和假設呢。
人都說不知明天和意外哪一個先來。
人又說塞翁失馬焉知禍福。
現在柳毅就知道是意外先來了,是禍事先來了。
先生平時就靠私塾收些束脩過活。
閒暇裡也幫村人寫寫家書文書之類。
寫家書文書是要收費的。
也只收取個兩文錢。
所以先生家裡的日子並不殷實。
加上又添了柳毅一張嘴。
生活便有些捉襟見肘。
儘管柳行芳賣掉船後,將賣船所得的二兩銀子全部交給了先生。
可這兩年下來,二兩銀子早就花完了。
而先生家裡實在有些揭不開鍋了。
雲娘一天要去梅山兩趟。
挖草藥也挖野菜。
每隔半月,雲娘都會坐船到濰東去。
草藥要拿到濰東那裡找藥鋪賣掉,換些日用生活用品回來。
後來雲娘想坐船去濰水縣,縣裡的大藥鋪多。
她的草藥興許能多賣點錢。
沒等雲娘去濰水縣賣草藥。
先生就出了事,事情說來也是奇怪。
這幾天每到深夜,先生總是能聽到輕輕喚他的聲音。
聲音斷斷續續,低低沉沉。
“常先生,常先生。”
先生並沒有理會。
某天又至深夜。
先生看完孟子的《魚我所欲也》。
揉了揉酸脹的眼睛。
先生推開門走到院子裡去。
院子裡月華如水。
當空一輪皓月,照著先生瘦長的身影。
風吹過牆頭。
把牆外那棵桂花樹濃郁的香氣送了過來。
空氣中突然多了香氣,先生不由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啊嚏。
可能噴嚏打的太大了,腳下沒注意到石頭臺階。
先生一下子從石頭臺階上滾了下來。
先生仰面躺在地上,他看著天上大大的月亮。
因為月亮太亮的緣故,周圍的星星顯得有些黯淡。
有風吹來,先生忽然有些發睏,先生迷迷糊糊地就睡了過去。
雲娘五更天起來燒水做飯、打掃院子。
才突然發現先生的。
“啊。”
雲娘一聲尖聲大叫。
她顫巍巍上前去探了一探先生的鼻息。
人還活著。
柳毅聽到動靜,從東廂房裡跑出來。
倆人合力,才把死沉死沉的先生,扶到床上去。
在夜風中待了一夜的先生就這樣癱了。
每天只能躺在床上,話也說不清楚,身子也翻不動。
柳毅擔起了照顧先生的責任。
先生起不了床就教不了書。
私塾裡的那兩三個學生便自覺退了學。
這個家的生活一下子更加艱難起來。
雲娘上山去的更勤了。
一個午後,先生硬是弓起了身子。
從嘴裡斷斷續續吐出來幾個字。
“毅,考,去,……鄉試,去,考舉……人”
柳毅拿著木梳子,走到床頭正準備幫先生梳髮。
聽到先生的話,他仔細趴上耳朵聽。
聽了半天,才聽出大概的意思。
他看到先生著急的眼神,也看到先生嘴角嘩嘩流出的涎水。
他不由得心裡一陣難過。
他對自己以後的生活也不是沒有打算,想先參加州縣考試,再參加鄉試。
可眼下先生這個樣子。
他不僅沒了教他讀書的先生。
更沒有可以出門趕考應試的盤纏。
“毅,給,給。”
先生顫巍巍的手從枕蓆底下摸索了半天。
摸出一張發黃的紙片來。
“去,去草橋村,找,找舅父,考……考……”
一陣劇烈的咳喘不上來,先生憋的臉色發紫。
先生手裡的紙片掉落在地上。
柳毅撿起紙片的那一刻,就知道他該離開了。
他不可能永遠待在先生家。
雲娘只照顧先生就忙不過來了,還要照顧他。
他不能再賴在先生家拖累雲娘了。
同雲娘拜別的那天,恰好是寒露。
雲娘說:“九月節,露氣寒冷,將凝結也。毅兒,吃了花糕再走吧。”
“吃了細花糕,願你以後步步升高。”
“毅兒,你這一走,不知幾時才能相見。”
雲娘眼淚盈眶,悲傷在她的眸海深處駐紮。
“雲娘,我不吃了,緊著趕路呢。”
“先生就交給你了,這個家也交給你了。”
“你自己要多多保重。”
“等有緣,我們還會見面的。”
柳毅壓著滿腔的哀愁。
他衝雲娘雲淡風輕地笑著。
“雲娘,你留步吧,我走了。”
柳毅最後跪在先生床前,給先生深深磕了一個頭。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此一別,但願後會有期。
拜別了先生和雲娘。
柳毅背起包袱,出了梅花莊。
梅山的梅花還不曾開放。
那清靜寂寥的梅山之上,響起一片啁啁啾啾的鳥鳴。
鳥鳴啁啾婉轉。
送著柳毅翻山越嶺走向山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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