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寧秀每週三下午都會請假，買市內火車的車票，坐兩小時的火車，來到城市最邊緣的一處平凡建築。這棟建築外面掛的是某某副食批發中心的牌子，看似已經歇業很久了。
每次她去的時候，門口都會有一個打扮尋常的男人迎接她。不論已經來了多少次，寧秀依舊不安地和他走進建築中，坐上需要開啟儀表盤後的隱藏控制板才能下去的電梯到地下室。那裡的裝潢和外面是兩個世界，乾淨溫馨的氣氛宛如一家主題酒店，穿著人偶服的工作人員來來往往，對寧秀報以溫和的微笑。
她越來越不安，雙手緊緊絞在一起，直到視野中出現了一個小小的人影——
女人這才鬆了口氣，快步過去抱住他：「小越，媽媽來看你了。」
孩子也回以擁抱：「我沒事。外婆怎麼樣了？」
「沒事。外婆也想小越，就等小越從過去給她帶桂花香水。」寧秀說著，拍了拍兒子的頭，將他先交給了一旁的工作人員。等孩子走遠了，女人才一臉焦慮地轉身，抓住了那個負責人。
「……我什麼時候能帶我兒子出去？」她問，「現在這個情況……我理解的。但是，我媽媽可能快要……醫生說大概就這兩週的事。我想帶孩子出去，再見老人一面。」
負責人沉默了一會兒，顯然，他並不支援女人的這個決定。
「外面的世界，對林越君很危險。」他鄭重地和這名憔悴的母親解釋，「在登上方舟前待在這裡，對小越來說是最安全的。我們都希望，這個孩子可以拯救人類。」
2
事情還要從兩個月前說起。
一艘巨大的船突然從天而降，出現在公海上。
聯合國立刻組織了國際調查隊。沒有人知道這龐然大物的來歷，與其說是船，不如說它更像一座浮島，一個橢圓體漂浮在黑色海面，純白的船體呈現出一種光潔的流線感，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恐怖襲擊？神蹟降臨？一時之間，各界眾說紛紜。調查顯示，它只有頂部一個入口。當特種部隊試圖進入這個入口時，每個人的頭頂都跳出了一個數值名稱。
罪孽值。
有的人是三十幾，也有的人達到了兩百多……這個數值代表了什麼？哪怕對數值最低和最高計程車兵分別進行全方位的檢查，專家也很難確定它究竟代表了什麼。
直到一個孩子的出現。
這艘謎之船被聯合國派人嚴密地防守了起來，但有幾個附近海島漁民的孩子還是趁著士兵不注意，偷偷溜到了它的橢圓弧頂上。士兵們上去抓人，竟發現入口附近的兩個孩子頭頂的數值是零。
這兩個孩子是姐弟，弟弟七歲，姐姐九歲，父母都是漁民，連字都不認識，只會說當地土著的語言。
而且，姐弟的手臂上出現了一個奇怪的符號，像銀白的二維碼，微微發著光。
調查組立刻從附近幾個海島組織各類居民登船——男女老幼各數十名，在一百多人裡，只有八個孩子的罪孽值是零，且都獲得了銀白符號。根據實驗，有銀白符號的人才能夠透過入口，進入船艙。於是他們讓其中一個年紀最大的孩子帶上實時攝像機，登上了這個謎團一樣的船。
然後，他們獲得了一個能夠令世界顛覆的訊息。
在八個月後，一顆編號為 A 的新星將會來到太陽系，成為弱勢天體，在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環繞時，與地球相撞。它的直徑大約為地球的兩倍，也就是說，在它的撞擊下，地球將化為齏粉。
面對這個威脅，地球發射了搭載中子炮的航天器，試圖直接擊碎這顆新星。可這個行為造成了毀滅性的後果——由於目前技術所製造的中子炮並不能將這顆星球徹底擊碎，它裂為八塊大型隕石，然後飛向了太陽系其他行星。在引發了連環撞擊後，地球失去了水星和金星兩顆在它與太陽之間的天體，開始被吸引向太陽靠近。
在地球最後的十年中，人類在 2028 年發明了時空方舟，也就是這艘謎之船。
「我們使用地球上最後的靈子力，將方舟從 2028 年送回了 2018 年。」從方舟內帶回的影片檔案中，一名白髮老者神色肅穆，「當然，時間仍然不夠。方舟計劃的核心，就是讓 2018 年的人們搭乘方舟再次回到過去，得到更多的準備時間，找尋拯救地球的方法。」
是的，驅動這艘方舟運轉的能源，是一種叫作靈子力的新能源。這種能源的能量十分巨大，是從人類神經中提取的。然而，或許也是從神經中提取的緣故，靈子力的啟動十分不穩定。
「我們不知道方舟在 2018 年的進入條件是什麼。但是，相信你們很快就能找到。」說到這，他向著鏡頭深鞠一躬，「未來就拜託你們了。」
根據孩子從方舟裡帶回的資料，NASA 立刻展開了針對那顆行星方位的觀測，最後確定影片所言一切屬實。如果什麼都不做，地球將會在八到九個月後毀滅。如果使用中子炮進行轟擊，由於行星體積過大，無法將之完全擊碎，將會導致它繼續在航道中擊中其他的太陽系行星。
所以，唯一的對策就是如老人所說的，挑選可以滿足「登船許可」條件的人進入方舟，回到過去進行研究。而這個條件，就是叫作罪孽值的東西。
3
這個訊息目前還是機密，毋庸置疑，如果它走漏，將會引起全球範圍的恐慌。但是，民眾們發現，在寺廟、幼兒園、小學和初中部、志願者中心進行查訪的官方人員變多了。這些查訪者會攜帶一個類似測試酒駕的檢測器，對著被測試者進行掃描。螢幕上每次都會跳出不同的數值，如果數值顯示為零，查訪者就會登記這個人的資訊資料。
林越君待的學校一開始並沒有成為查訪的重要地點，因為官方已經知道罪孽值是什麼意思了——這個人從出生到死，一旦做了有損道德法律的事，就會累積罪孽值。這個數值平時是根本體現不出來的，只有用靈子力製造的檢測器才可以檢測出。
這個世界上，罪孽值為零的人，可能比鯨頭鸛還要少。因為那是真正的無罪之人，從小到大沒有隨地吐過痰，沒有亂闖過紅燈，沒有亂扔過垃圾，沒有在公共場所抽過煙，沒有說過髒話……
也就是說，最大可能存在無罪之人的地方，就是孩子們聚集的地方。於是各個學校，尤其是小學和幼兒園，成了檢測的重點。使用的儀器也是從方舟上帶出來的靈子力檢測器。
然而林越君並不是在普通的學校就讀的。他是美國某著名物理學院最年輕的學生，從懂事起，這個孩子就體現出了驚人的聰慧，受邀赴美進入物理學院時年僅十二歲。
林家人都以之為榮。尤其是林越君的母親寧秀——她婚前是一位優秀的語言學家，嫁給了自己的師兄，擁有一個人人都羨慕的美滿家庭。孩子小越從來都懂事得叫人心疼，寧秀經常和其他人說，小越肯定是上天送給自己的天使。
一家人搬到了美國，丈夫在人類文化史研究所工作，她則是自由職業，進行語言學方面的書籍創作。生活平靜而美好，沒有一點波瀾。
她鼓勵孩子離開家庭，在學院提供的寢室住讀。每週五，她會去大學接林越君回家，小越的兩個室友——麥克和里歐會陪他等自己。那是兩個性格開朗和善的小夥子，小越上車前會和他們碰拳道別。所以寧秀一直都很放心孩子的校園生活。
直到週三的晚飯時間，她忽然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是物理學院的老師打來的，希望寧秀馬上去學校一趟。
小越出事了？她的心頓時就懸了起來，因為上週在加州還發生了校園槍擊事件。一路上，她都在網上查新聞，所幸並未見到什麼校園傷害事件。趕到學校時，負責人和幾個西裝革履的工作人員已經等在了門口，非常鄭重地接待了她。
——就在剛才，她的兒子林越君被檢測出罪孽值為零，獲得了登上方舟的船票。
4
目前為止，全球能找到的無罪之人雖有四百多人，可惜，其中絕大部分是學齡前兒童，別說將未來的訊息帶回 2008 年，就連生活都不能自理。
人類需要一位無罪，但卻成熟而睿智的人，駕駛方舟回到過去。所以，當查訪者來到物理學院的實驗室見到正在做實驗的林越君時，立刻感到自己看見了希望。
智商過人，十分懂事，懂得世界上最有用的兩門語言，擁有極豐富的科學知識……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林越君都是個完美的人選。
當檢測器的螢幕上跳出「0」時，三名查訪員都歡呼了起來。
「你是說，我的兒子……要離開我？」
就和世上大部分的父母一樣，林家夫婦聽見這個訊息後，最關心的是這一點。
林越君回到過去後，誰也不確定還有沒有回來的方法。也就是說，這幾乎是親子永別。
夫婦倆態度很堅定，決不答應。在經過了幾個小時的交涉後，他們只進行了極小的讓步——同意林越君參與方舟的調查工作。
之前進入方舟的，是那對最初獲得船票的姐弟，這兩個孩子從小在漁船上長大，根本沒受過教育，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出，只能完成最基本的指令，將方舟上的東西拍下來和帶出來。
可現在不一樣了，林越君不僅是天才少年，而且性格沉穩，無疑能夠勝任這份工作。在預支了鉅額的工資給林家父母之後，父親略有鬆口，而母親寧秀卻愈發不安。
「你不覺得可怕嗎？」在回家的車上，她忍不住問，「小越去做這種事……回到過去，離開我們……」
「不是都說了，不會讓他回去，只是參與調查工作嗎？」
「怎麼可能不讓他回過去？這一系列的事，只要開頭就不可能停下。然後會來更多的人勸說，他們甚至會買通我們的親戚來勸，到最後，不排除可能用強硬手段將小越從我們身邊帶走！」
「你太神經質了。」丈夫聳肩，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哪會這樣。這種事，就是雷聲大雨點小。說不定過幾個月就說，這顆行星就自己離開太陽系了，地球平安無事了——你懂的嘛，世界末日這種謠言，之前都出現過好多次了。」
寧秀揉著額頭，她意識到，自己的焦慮是無法被其他人共情的。小越被連夜帶走，踏上了前往那片公海的旅程。那些人承諾至少一週可以讓孩子見他們一面，當然是在官方人員的陪伴下。
孩子很懂事，離別時還安慰母親。但這種懂事卻讓寧秀更加難受，就像是被自己的孩子在保護著，哪怕她的孩子只有十幾歲。
她覺得，自己是個無能的母親。
5
關於方舟的調查，由於林越君的加入，頓時有了飛一般的進展。他進入方舟後，直接開始熟悉裡面的作業系統，很快就得出了結論——靠靈子力驅動的方舟的確具有穿越蟲洞回溯時空的力量，只是它現在的靈子力發動機還在自行充能，距離完全充能完畢尚需三個月。
另一方面，聯合國也在成立相關的機構，培訓這些罪孽值為零的孩子。這些人中，最大的一個孩子叫米薩，來自泰國，是個棄嬰，被僧侶收養，在寺廟裡長大，今年十五歲。
林越君不可能單槍匹馬回去，這將是一段漫長的旅途，從加速到曲速再到超曲，然後進入蟲洞，裡面的時間是混亂的，誰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衝出蟲洞……在路上，他需要有人來照顧生活。
而且專家們主張送儘可能多的孩子回到過去。畢竟，每多一個登船者，事情就會多一份轉機。
在這樣的局面下，那個隨方舟一起來的靈子力探測儀又有了新的用場。研究員立刻研究出了一份罪孽值列表——通常來說，普通成年人的罪孽值在 30 到 90 之間，有刑事犯罪的人的罪孽值則在 190 以上。在查訪過程中，有不少逃犯或者嫌疑人因此被揪了出來。
世界末日或許離普通人還很遙遠，只是探測犯罪記錄這個功能普及得飛快。一些發達國家直接在監控系統裡連線了這個探測器，只要監控到罪孽值高於 150 的人，系統立刻就會發出警報。人類的某種天賦體現得淋漓盡致，而罪孽值這個概念也浸入了人類社會的方方面面。
寧秀丈夫的研究所要進行招生，丈夫回家說，現在有個基礎測試就是罪孽值，研究所將數值定在 60，高於 60 的面試者統統會被刷下去。
「這個數值直接能體現一個人是好是壞，以前真是想不到。」他說，「就該這樣，讓那些心裡有鬼的人無所遁形。」
寧秀沒有說話，她從心裡討厭所有和方舟有關的事物。或許是屬於母親的獨特預感，她覺得，這只是暴風雨前的平靜。
6
丈夫很快就不覺得這個系統好了。研究所的學者們要升職考核，其中也加入了罪孽值審查。他的罪孽值超過了 80，而升職的話，必須低於 75。
他只能承認，自己小的時候和哥哥回農村老家玩，曾經抓野貓丟進糞坑裡，看它們掙扎後溺死的樣子。
不止丈夫一個人因為罪孽值而受挫。很快，社會上就響起了一波質疑聲，質疑罪孽值的量定和可信度。就好像身高體重是明確可見的，可罪孽值呢？除了靈子力測定器上的一個數字，連計算過程都看不到。
人類總是不喜歡那些不利於自己的數字。
也就在這時，關於方舟的訊息，被洩露了。
7
整個世界都瘋了——地球要毀滅了？那艘被官方聲稱是藝術作品的船其實是穿越時空的諾亞方舟？罪孽值為零的人才能得到船票，搭乘它逃回過去？！
走漏訊息的源頭居然還是調查組裡的人。這個人也有個幼子，可是，孩子的罪孽值是 3。源頭已經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訊息被曝光了，包括內部資料和無數機密檔案。
地球還沒被撞，但被炸得也差不多了。
寧秀的心裡像有一塊大石落地。她覺得遲早要發生的事終於發生了，反而鬆了口氣。因為人們都蜂擁到方舟附近，研究工作不得不暫時中止，林越君也因此回到了家裡。
她替兒子做了頓飯。管它什麼地球什麼末日，自己的孩子能回家，這對一個母親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工作怎麼樣？」她端著雞湯鍋回到餐桌邊，「那艘船裡面好玩嗎？」
小越只是笑著搖搖頭。不知道是「不好玩」還是「不能說」。緘默的搖頭是最委婉的拒絕。
這個孩子的成熟一直令人驚訝。
寧秀忍不住用眼角看著他手腕上的銀白色印記。每一個罪孽值為零的人只要接近方舟，就都會獲得這樣的印記，調查組叫它船票。等到開船的日子，這些擁有船票的人才能登上方舟。
「媽媽。」
孩子的聲音，拉回了她的思緒。她怔怔抬頭，見到林越君清澈的雙眼正望著自己。
「媽媽，爸爸，外婆，老師……那麼多的人，都不能和我一起回去嗎？」
到現在，小越還覺得，總有辦法讓大家一起回去的。丈夫緘默不語，寧秀終於哭了，緊緊抱著他：「小越不會回去的！沒有人能把小越和媽媽分開！」
突然，一聲尖利的刺響劃破耳膜——他們家的落地玻璃窗被人用石頭砸碎了，一群人在外面跑向下一家，撿起身邊所能撿到的重物朝附近居民的玻璃砸去。一個馬路上的大垃圾桶也被丟進了林家，寧秀抱緊了孩子，嚇得尖叫。
街道上有警笛聲，然而騷亂一直持續了很久才結束。他們在加州的這處社群治安一直很好，從未發生過這種事。
8
地球即將毀滅的訊息引發了一連串的惡性騷動，街道上處處可以見到巡邏警員。在一週後，總統發表了公開講話，告訴公眾，要相信和支援方舟計劃。
美國幾乎所有的螢幕都在直播這場講話。而在機場，一對母子匆匆前行。機場外，仍然可以看到遠處爆炸留下的黑煙。
——在出發前，寧秀還與丈夫發生了爭執。他不能理解，為什麼她要帶孩子去中國。
「你不明白嗎？因為小越有船票，但其他人沒有！」每次想到這一點，她都覺得背後發寒，「誰也不會甘心的！每個人都希望自己能上船，如果他們不能，那就讓本來能上船的人全都上不去！」
丈夫覺得她根本就是女人的神經質：「CIA 都說了，會來接小越去安全屋進行保護，所有被選上的孩子都會去，你到底有什麼不放心的？」
她不相信什麼 CIA。方舟計劃所有資料的洩露就是從這個組織內部透出的，孩子們前往安全屋接受保護的訊息不會密不透風。寧秀買了機票，準備立刻啟程，帶孩子回中國的母親家暫住。她經常和小越回國看望母親，雖然也提出過將老人接來美國，但外婆還是覺得國內生活比較習慣，沒有和他們去。
在過海關時，她的手機接到了一條新聞推送——有多輛軍車在透過一個閘道時被暴民攻擊。有人接到訊息，這些軍車都是接送那些擁有船票的孩子們前往安全屋的。
影片裡，一個個孩子被暴怒的成年人拖下車。拍攝的鏡頭搖晃混亂，伴隨背景音裡的尖叫聲。寧秀不忍再看，拉著小越登上了飛機。
中國這邊的馬路上也滿是武警在值崗，下了飛機，她立刻叫了車，直接到了母親家中。小越撲進外婆懷裡，老人一如既往拿出自己做的核桃糕給小外孫吃。
「什麼世界末日，就是網上瞎傳。」外婆是認定謠言的那一派，不以為然，「1990 年 還是 1997 年？還有那個什麼 2012？都說地球要沒了。再說了，就算沒了，反正我們這把老骨頭也沒幾天了……」
寧秀附和著她，替母親擇菜。這個小區還是很寧靜的，因為大多住戶都是老人。
冬天的夜裡，他們在老屋子裡煮起熱騰騰的火鍋。林越君替媽媽和外婆燙菜，一點都沒有提及和方舟有關的事。
不過在睡前，他還是找媽媽聊了會兒天。
「我覺得用罪孽值去確定登上方舟的人選很不合適。應該把人類中最優秀的那一批送回去才對。」他說，「所以，靈子力是怎麼使用這個評判標準的？如果能研究透徹，說不定，我就可以讓大家都回到過去。」
寧秀摸著他的頭，微笑著說：「小越很努力，但是，我更希望小越能和媽媽在一起。」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外婆下樓開啟門，外面站著兩名西裝革履的男人，身後還有持槍武警。
「請問林越君在這嗎？」他出示了證件，「我們想和他進行談話。」
9
在行駛的車上，寧秀的臉色很不好看。不過負責人老徐也體諒她：「真不好意思，半夜來打擾你們。我們接到了海關那邊的訊息，說林越君回國了。」
——方舟計劃的範圍是全球，不管美國還是中國，負責人都希望能控制林越君。
「中國這邊預先轉移了一批孩子保護了起來，」他說，「可是……和你說實話吧，也沒能全部保護。訊息剛剛漏出去的時候，整個局面太亂了。」
洩密的美國探員將所有事情都公之於眾，在騷亂中，已經有很多孩子喪命了。
父母的本能讓她想將孩子留在身邊，但是寧秀也清楚，現如今，這個世界對這些無罪的孩子而言，已經無異於煉獄了。
能夠滿足無罪和聰慧兩個條件的人選，只有林越君。
他們平安抵達了中國這邊的安全屋，一座由武警防守得密不透風的官方招待所。外面雖然平平無奇，但是內裡的設施齊全而高階。現在，全國的戒嚴達到了最高等級，馬路上連小偷都沒有。
而另一種摧毀孩子的方式也出現了。那些原本罪孽值為零的孩子，被人教唆著說髒話。
聽起來很可笑。但是說髒話確實會增長罪孽值。
沒能得到船票的人很清楚，如果拿刀到馬路上砍孩子會被警察當場擊斃。可慫恿孩子犯錯卻不會有什麼後果——一時之間，兒童被慫恿犯罪的案例也多了起來。寧秀和一些家長去安全屋看孩子，大家聊天時就聽說了不少類似的事。
她一般會陪小越吃頓飯再走。小越提起了米薩——登船者中年紀最大的那個泰國小僧侶。有天夜裡，一夥人闖入了寺中，強迫米薩用刀割傷了別人。人類意識到，這樣做既可以讓自己減少負罪感，又可以讓這些無罪的孩子變成「有罪」者。
「沒事的，小越，不要擔心。」她溫柔地安慰他，米薩之前也陪伴他進入方舟調查，兩人感情很好，「在這裡，你很安全。」
孩子笑了笑，越過桌子，附在她耳邊輕聲說話。可聽見孩子的話時，母親的雙眼因為驚愕而睜大。
「我想繼續研究方舟和靈子力。」他說，「媽媽，我覺得，我能找到辦法的。」
10
幾天後，安全屋出了事。
不知道怎麼回事，裡面的孩子們陸續增長了罪孽值。他們說，有人教自己說了 XXX 三個字的髒話。
A 說是 B 教的，B 說是 C 教的……到最後，根本查不到源頭。失去了船票的孩子被家長領回，剩餘的孩子則要被轉移到新的安全屋，並且處於 24 小時全天候的監控中。
也就是這個故事開場的場景。
林越君是在森嚴保衛下離開安全屋去醫院探望外婆的。然後根據他自我的意願，負責人帶他再次前去海上方舟，進行研究。
按照原定計劃，在一個月後，無論研究結果如何，仍存在的無罪之人全部都要登船——接二連三的變故，讓年齡超過八歲的無罪之人的數量銳減。如今，全球恐怕都不到五十人滿足條件。
林越君仍然是整個計劃的核心。如果沒有這個少年天才，只是將近五十個幼童裝進方舟，後果仍然只是毀滅——沒人會操作那些繁複的儀器。
日復一日的研究中，出發時間臨近了。寧秀基本每天都要被請去談話，聽官方人員在自己面前稱讚林越君的老成懂事。「而且，這個孩子完全不像個孩子。」負責人說。寧秀很不愛聽這句話。
他就是自己的孩子，只是自己的孩子。也許比其他孩子要來得聰明些……
在母親的眼裡，孩子只是孩子。
11
有天，林越君難得回到了外婆家，雖然仍然在嚴密防護下。
吃飯時，孩子說起，方舟的靈子力充能完畢了。
「那好，那就讓其他人去吧。」寧秀拉住他的手，「我家小越已經很努力了，接下來，就交給其他小朋友吧？」
孩子的眼神含笑望著母親。這並不像個十幾歲的孩童，反而像是能看穿一切的老人。
「媽媽是不是怕我走？」他問，「怕我回到過去，就再也回不來了？」
當然怕。這還用問？寧秀每夜的噩夢，都是孩子離她而去！
「媽媽，放心吧。」他拍了拍母親的背，「我不會離開你的。不，沒有一個孩子會離開他們的母親。」
這是什麼意思？
寧秀呆呆地抬起頭，很多時候，她必須思考一會兒，才能明白從自己天才兒子嘴裡說出的話。
「意思就是……」
林越君正要開口，突然，家裡的房門被人開啟。負責人氣喘吁吁站在外面：「——方舟出事了！」
12
方舟出事了，可是，林越君卻很平靜。
「就在晚上六點，原本擁有船票的孩子都失去了船票。」他也抓起了林越君的手，銀白的符號消失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小越，你上次進入那兒，有發現什麼異常嗎？！」
林越君只是微笑，然後拉著負責人走進書房，關上了房門。寧秀聽見房門反鎖的聲音，她的背後冷汗流淌：「小越？小越，你做什麼？」
裡面的密談，足足經過了一個多小時。書房門打開了，負責人面色慘白地站在裡面，和提線傀儡般，跟著林越君走出來。
「媽媽，我們一起出發。」孩子說。
「可是，媽媽不能上船……」
「一起走。我已經找到能讓我們上船的方法了。還有，叫上爸爸，帶上外婆，還有其他你希望能帶上的人。」他看了眼鍾，「二十四小時後，方舟外的海上平臺見。」
13
二十四小時後，是凌晨。
黑色的大海等待著五個小時後的初陽，寒冷的海風仍呼嘯席捲著人們的鼓膜。外婆坐在輪椅上，由寧秀推著；父親匆忙從美國趕來，不知出了什麼事。
方舟外的海上平臺，屬於各個不同的國家，從空中俯視，宛如一幅黑白的畫素畫。須臾，兩艘快艇載著負責人和他的家人來了。
「小越，這到底……」
寧秀攏著羽絨服，試圖在寒風中讓聲音儘可能地平靜下來。林越君聽見了母親的聲音，卻只是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前：「噓……」
大約十五分鐘後又有船來了。只不過，這次從上面下來的，是穿著囚衣的囚犯。
「罪孽值的增長範圍是很好確定的。」林越君走到那些茫然的囚犯面前，「其中，殺人是最重的罪行。殺一個人的罪孽值增長大概是……300。」
這時，負責人竟然直接拔出槍，對準其中一個囚犯的眉心開槍。血花伴隨尖叫聲四濺，囚犯的屍體被拋入黑色大海。
他頭頂的罪孽值閃動：398。
一個銀色的印記出現在他的手腕——那是船票。
「靈子力的判定系統，我最終還是將它攻克了。」林越君也拿過了一把槍——然後交給了父親，「評判用的數值是不可能改變的，比如原來是罪孽值，不可以改成智商或者身高。但是……」
他握著父親的手，將槍口抵在一名囚犯的頭頂。
「——但是，評判標準是可以改變的。原來，只有罪孽值低的人才可以進入方舟，而現在，我將它改為了罪孽值高到足以達標才可以獲得船票。」
男人的手劇烈顫抖，被兒子引導著扣下了扳機。他也獲得了船票。
寧秀跌坐在地上越擴越大的血泊裡。林越君又讓意識不清的外婆握住槍，再次得到了一張船票……
那邊，負責人也在替他的家人「買票」。
14
「媽媽。」
孩子熟悉的聲音在她的面前響起。
——林越君握著槍，滿身鮮血，站在她的面前。
「來吧，我們一起回到過去，拯救未來吧。」他笑著將槍遞給母親，「我和媽媽一樣，都不願意拋下任何一個家人的。」
寧秀纖細的手顫抖著握住了沉重的手槍。海風呼嘯而過，銀白的方舟在黑水裡沉沉浮浮，沖淡血腥。
15
2018 年的一個晨曦，一聲槍響在女人的尖叫後響起。隨後，一切歸於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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